奶奶是從云南嫁過來的,會騎滇馬。
奶奶年輕時,車子還不普及,她所在的地方運(yùn)送貨物基本靠馬。大概因?yàn)樽x書不多,平日里又忙于送貨,奶奶打交道最多的便是途中的野山野水,說起話來也難免有些粗聲粗氣。但這也正是奶奶的隨性之處。奶奶講到她有一次騎馬送貨時橫越一條小溪,她加大馭馬的力度,讓馬兒快如一道閃電。跨過小溪時,奶奶感到自己兩耳生風(fēng),有冰涼的水珠飛濺起來,打在馬的身上和自己的臉上。
當(dāng)我聽到奶奶的這些故事時,恨不能穿越回那個時候,坐上奶奶的滇馬,瀟灑一回,刺激一回。奶奶卻說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小時候呀,就是在院子里玩,總想著去外面的天地里闖闖。后來做了騎馬送貨的營生,卻又對每天可能遭遇的野外危險害怕起來,而且線路就那么幾條,走個幾十天也就膩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騎得再快,也逃不過這個膩味的感覺?!?/p>
“那后來呢?”我問奶奶。奶奶說,后來,車子逐漸普及了,騎馬送貨的人都轉(zhuǎn)行了??赡棠坛蓑T馬,也不會別的,甚至不會刺繡,便帶著她心愛的馬兒到了一座古城的旅游景點(diǎn),讓顧客騎馬消費(fèi)。只上馬合照收五元,騎馬逛一圈古城收三十元。我說:“那景區(qū)來來往往的游客那么多,不得賺瘋了?!蹦棠谈嬖V我,那邊不止她一家做這生意,滇馬又是矮腳馬,比不上別人家那些高大英俊的馬匹。這滇馬呀,本就不是用來拍照展示的,它最大的特點(diǎn),就是腳力好,承受力好,能送貨。只不過別人家那些馬匹看著高大,卻禁不住大體重的游客騎。馬匹的主人呢,也不肯讓它們休息,來了客人就接,所以累廢了好幾匹。奶奶這邊,雖然客人一直不多,錢卻賺得穩(wěn)健,幾乎沒間斷過。
再后來,奶奶嫁給了爺爺,就專心于村子里的農(nóng)活和家務(wù)了。奶奶說,她至今仍和古城的同行們有聯(lián)系呢。“馬呢?”我問?!八腿肆??!蹦棠檀稹?/p>
在老家居住的日子里,我經(jīng)??匆娔棠贪β晣@氣。她總是從角落里撿拾起那個小木凳,搬到院子左側(cè)或者右側(cè),彎下腰,坐下。她的臉紋絲不動,好像老樹上已經(jīng)僵硬了的樹皮,上面刻滿了歲月的爬痕。
那時候我還小,便也鸚鵡學(xué)舌般地“唉”一聲。奶奶嗔怪我,年輕人該有朝氣,好端端地嘆什么氣?我說,您可不能“雙標(biāo)”啊。奶奶解釋她嘆氣的原因,一來是許久不見兒子和兒媳婦了,但又舍不得他們過來,因?yàn)樗麄円粊?,就會把我這個孫子接走,到時候院子里更加沒活力,只剩棚子里的羊在咩咩吵鬧了;二來,自己總是干農(nóng)活、踏著三輪車趕集、收拾家務(wù),就這樣過了幾十年,也沒勁得很。
我知道小時候的成長環(huán)境對一個人而言很重要。像騎馬者這種自由慣了的人,如果長時間困在一個地方,確實(shí)是一種心靈上的煎熬。奶奶年輕時是個騎馬的女人,自是受不了這種日復(fù)一日的枯燥與時光虛擲的空虛的。
奶奶總是起得很早。四五點(diǎn),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她就醒了,獨(dú)自搬著板凳,在院子里靜坐,等候太陽從東方升起。爺爺則是睡到六點(diǎn)醒。他倆睡覺時間也不統(tǒng)一,通常奶奶睡得更早些。有次,我進(jìn)到奶奶的臥室,陰暗的房間里,只看見一團(tuán)被子褶皺在那邊,沒看見人。我便跑去問爺爺,這么晚了奶奶去了哪里。爺爺說奶奶已經(jīng)上床休息了。我躡手躡腳地跑到床的另一邊去看,才發(fā)現(xiàn)奶奶確實(shí)捂在被子里面,但因?yàn)閯偛攀菑牧硪粋€角度來看的,竟未看見骨瘦如柴的她。她好像一個彎曲的符號,藏在了被子里。曾幾何時,奶奶把小小的我抱在懷里,在我模糊的印象里,她大得好像一尊菩薩。而如今,在歲月的作用下,她竟變得如此干癟了。
和奶奶居住在老家的日子里,也不全是乏味的。村東頭偶爾會來戲班子唱戲,奶奶便會用三輪車馱著我去看戲。那時候,我手里頭總抓著一盒山楂片,那可是家里壓箱底的寶貝,藏在床后面的一個大壇子里,除了過年,很少揭開。村子里不比城市,沒有薯片餅干之類的,山楂片反倒成了最平常、最普遍的消遣。
前往村東頭的時候,會經(jīng)過一條小橋。橋彎曲的弧度很大,奶奶鉚足了勁,才能上得去。村里頭的路本就崎嶇不平,看到奶奶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三輪車,我于心不忍,就在上橋的那一段跳下車,從后面推著三輪車上橋,到了下橋的那一段再坐回三輪車上,為奶奶減輕一些負(fù)擔(dān)。
其實(shí),還有另一座橋。那橋是平的,只不過兩邊沒有護(hù)欄,而且中間全是木板鋪就的,所以少有人從那邊走。奶奶膽大,素來敢走,但之前載我走過一次,我一直鬼哭狼嚎,生怕一個不穩(wěn)掉落水中,從此奶奶便繞路走拱橋了。
戲臺上,唱戲的在上面舞動拳腳,咿咿呀呀著。我和奶奶都聽不懂,只是看個熱鬧。我看到臺上的人生龍活虎地起來的時候,會跟著湊熱鬧鼓掌,而奶奶只是怔怔地坐著看,也沒有任何表情。直到臺上的人做出騎馬動作的時候,奶奶才會興高采烈地說一句:“那人跳得不丑!”
這時的奶奶,手里的山楂片也停下了,只是一動不動地望著臺上做出騎馬動作的演員。村莊里的夜色如同海底的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戲臺上暖橘色的燈卻很敞亮,照映在奶奶的瞳孔里,亮晶晶的,里面似乎閃出了彎月和小星星。未等到曲終人散,我就已先行打起瞌睡來,奶奶只得停止看戲,用三輪車馱著我回到家里。
爺爺體弱多病,有個刮風(fēng)下雨的,基本就得躺在床上休息了,所以家中重?fù)?dān)幾乎全落在了奶奶一個人的肩膀上。
麥田望不到邊。春耕時,奶奶在麥田里,用自己搬運(yùn)來的類似水管的東西接通水源,往田地里澆灌。她快速地移動著,因?yàn)樗疂采倭碎L不出莊稼,澆多了莊稼就會淹死,那個管子又無法準(zhǔn)確控制出水量。秋收時,她又會操持一把鐮刀,對著望不到邊的麥田收割,像一只綿羊啃食著漫漫草原上的青草那般。
衣服總是洗不完。奶奶起初會在河邊洗衣服,河水雖然未必清澈,卻比臟衣服干凈。后來,她受了別人科普,再加之有了一次在河邊頭暈站不穩(wěn)的可怕經(jīng)歷,便回到了庭院里,用自來水洗衣服。她常說:“這衣服,臟了又洗,洗了又臟,就跟人餓了吃、吃了餓似的?!?/p>
車子吱吱呀呀。奶奶的三輪車,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換過了。輪胎被戳破過,雖是進(jìn)行了局部修補(bǔ),但總覺得越騎越費(fèi)勁兒。前面有一個類似剎車的把手,一旦使用,就會發(fā)出拉長的嘶聲。一騎上去,像廚房里頭的老鼠叫,吱吱呀呀的。
更多的時候,她還是端坐在院子里。四周的空氣仿佛凝滯著,給她的身體打上了一層無形的框。我問:“想我爸嗎?”奶奶答:“想?!蔽覇枺骸八粊砟炙麊??”奶奶答:“他要掙錢養(yǎng)家。”
某天夜里,鄉(xiāng)風(fēng)吹得很大很大,把蟬鳴聲吹進(jìn)了窗戶里面,也把奶奶的夢囈吹了進(jìn)來。我聞聲去到奶奶的房間,只見奶奶嘴里念念有詞道:“嘚兒,駕……”身體還止不住地動彈,把床單攪得很亂。爺爺和我同時喊醒了她。第二天一早,奶奶告訴我,她還是很懷念那段騎馬的日子,以至于昨晚做了一個騎馬的夢。她夢見自己一會兒在小溪上,一會兒在曠野間,一會兒又在山脊上,背靠著漫天繁星騎馬,清清爽爽的自然風(fēng)從耳邊刮過,馬兒傳來陣陣歡快的嘶鳴聲。用她的話說,“那感覺很刺激,很爽快”。
我說:“您這是想要自由了吧,要么明天我們出村子逛逛?”奶奶說:“我耳邊經(jīng)常有兩個聲音,一個聲音說,‘你走出去,走出這個院子,你就和以前一樣自由快活了’;而另一個聲音說,‘你要是闖出去了,日子只會更難過’。唉,我老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得不認(rèn)慫?!?/p>
暑假過后,我被父母接回了家?;厝ブ?,我和父母說了奶奶做夢的事。父母在征求得奶奶的意見之后決定,寒假帶奶奶去云南古城看馬。
我們原以為在古城會遇到奶奶口中那些曾經(jīng)的同行老伙計,卻發(fā)現(xiàn)不知是何原因,他們?nèi)疾辉谶@邊做營生了,而是換了一批新人。奶奶走在馬匹跟前,對著馬兒躍躍欲試。她兩眼放光,嘴巴微張,一副驚喜的模樣,好像尋回了年輕時熟悉的感覺。父親開玩笑地問奶奶:“騎不騎馬?”奶奶說:“我多大了還騎馬?”父親說:“您就算想騎,兒還不敢讓您騎呢。”于是,我摩拳擦掌,打算試試。
起初,我有點(diǎn)膽小,畢竟馬的腿都快有我的頭那么高了。做這個生意的老人讓我到臺階那邊去,先上幾層臺階,再騎到馬上。我照做,成功上馬。我是個胖子,一坐上去,那匹馬的腰就往下彎了一些弧度。
我騎在馬上,由老人牽著繩繞著古城走。由于不堪重負(fù),走著走著,馬便開始排泄。這令我始料未及,也心疼壞了跟在一旁的奶奶,她急忙地喊我:“你快下來,快下來,馬兒吃不消了?!弊錾獾睦先苏f:“沒事,以前也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既然你們花了錢,肯定帶你們走完全程?!蹦棠陶f:“不坐了,我們不坐了。放心,不用你退一分錢?!闭f著,便把我拉下馬來。返家途中,我打趣道,奶奶您殺雞、殺豬、殺牛羊的時候,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怎么一匹馬把您心疼成這樣?奶奶說:“馬有靈性,怎么能和別的比!”
父母朝我使了個眼色,我便不再說了。但我仍然記得,奶奶在古城里望向那些馬兒時的眼神,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望向滿樹的梨花,又像是在用溫柔的眼神撫摸自己的某位舊友。想來,年輕時候陪伴奶奶最多的便是馬兒了,她眼里的馬兒,自然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本次云南之旅,我們一家還去了云南的藍(lán)月谷。奶奶雖然是土生土長的云南人,之前卻沒到過這個地方,倒是好多外省人都來打過卡??匆娧矍盎问幹囊缓克{(lán)時,奶奶也只是說:“不丑,不丑?!保ǚ窖?,即“好”的意思)她又說起她的馬兒,說,這樣高的山,只有她和她的滇馬能夠上去。
只是,此行一結(jié)束,她又得回到村子里、院子里,繼續(xù)她的生活了。
又是一年暑假,我回到了村子里。爺爺奶奶依然健在,只是角落里的三輪車又掉了幾層漆,讓人擔(dān)心它會隨時報廢。
此時的奶奶很少嘆氣了。麥田望不到邊,她照樣種滿莊稼,又悉數(shù)收割,像一只貓用一年四季的時間征服整片森林;衣服臟了又洗,但數(shù)量倒也不見增加,奶奶除了過年,也不買新衣服,穿得樸素溫馨;車子吱吱呀呀,卻是她少不了的代步工具,陪著她跨越了諸多泥濘,駛過了八千里路云和月。
有一回,大雨傾盆而至,雞窩塌了,家里的雞滿院子亂竄。見此情形,爺爺奶奶趕緊去重新搭建、修補(bǔ)雞窩。我一邊把雞往回趕,一邊哈哈大笑:“奶奶呀,它們也要自由呢?!蹦棠锑凉郑骸皠e開玩笑。你給它們自由,你今年就吃不上雞蛋。”
太陽出來了,雞窩又重新搭好了。奶奶拎著雞的翅膀,一手一只,往雞窩里一送,把竹柵欄門關(guān)上。地上散落了一些雞毛,一點(diǎn)薄薄的積水正在被陽光快速烘干,整個大地好似蒸籠。只見奶奶的袖子高高擼起,上面是常年干活而攀上去的青筋。她的臉上出了一些汗,表情松弛下來,張開嘴微微喘氣。奶奶勝利似的舉起手臂,說:“小場面,一切都是小場面?!?/p>
說起來,令奶奶自豪的事情無非就這么幾件。父親在城里薪水尚可,在奶奶眼里是個絕對有出息的人,她也總是和別的鄉(xiāng)親夸耀自己的兒子多么厲害。每當(dāng)這時,她眼里總是閃耀著驕傲的神采,周圍的鄉(xiāng)親也都很服氣。
奶奶還愛吹噓自己過去騎馬的經(jīng)歷,但在鄉(xiāng)親眼里,這種較“野”的經(jīng)歷登不上臺面,沒什么好夸耀的,便不買她這個賬。起初說到騎馬的經(jīng)歷時,奶奶還神采奕奕,來回蹺著腳尖踱著步講,儼然一位神氣的女將軍,但見到眾人的反應(yīng)之后,便也不對外人說了,而是在飯桌上對自己的家人講。在她平凡的一生中,那絕對是夠刺激、夠威風(fēng)、夠濃墨重彩的一段經(jīng)歷。只是后來,她的馬變成了三輪車,載的貨變成了我。
我記得,在我小的時候,有一回村東頭又有人來唱戲了。我本想陪奶奶步行過去,但奶奶說:“不行,新鞋走臟了鬧心。”我說:“我都七八歲了,怎么還要您送???新鞋臟了的話,我洗。”奶奶說:“你洗?你洗不干凈的。沒事,我馱得動你?!蔽肄炙贿^,只得上了三輪車。路上,遇到崎嶇不平的地段,我便想悄悄下車,減輕奶奶的負(fù)擔(dān),卻被奶奶察覺到了。她讓我重新坐回車上,上拱橋的時候再下來。
到了拱橋,奶奶背往前一弓,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腳踏板,整個人懸空在踏板上,雙腳使勁。我也跳下車來,用力地推著三輪車。三輪車?yán)吓f,吱吱呀呀的聲音刺耳,卻更加激起了我和奶奶的斗志。到達(dá)拱橋頂端之前的時刻,是三輪車最難蹬的時候。奶奶站起身來,左腳使勁,奮力往下一跺,我也鉚足了勁兒往上一抬,車成功到達(dá)拱橋最高處。這時,若是不趕緊坐上去,只怕三輪車會撇下我直接駛下拱橋。我瞅準(zhǔn)時機(jī),抓緊一躍,往車后端一坐,風(fēng)從耳邊呼嘯而過。奶奶左手拉住剎車用的把手,往后一扯,車發(fā)出嘶——的響聲。我們祖孫倆就這樣過了最難過的關(guān)口,繼續(xù)前往戲臺。
我忽然想起,去縣城趕集的時候,我和奶奶也是這樣打配合的。那時候,三輪車上有不少貨物,難度還要高一些,但我倆已經(jīng)駕輕就熟。其實(shí),在這個過程中,我只是一個輔助的角色,主要的力量還是源自奶奶。
畢竟,她曾是騎馬的女人。
現(xiàn)在也是。
【作者簡介】
劉臻鵬,1999年生于江蘇,揚(yáng)州市作協(xié)會員。文章散見于《詩刊》《星星》《江南詩》《星火》《美文》《青春》等,曾獲逸仙青年文學(xué)獎(非虛構(gòu)組)、青春文學(xué)獎(詩歌組)、野草文學(xué)獎(散文組)等獎項(xiàng)。著有散文集《青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