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走著走著走不動了。前面這個村子過會,攤位和行人占滿街道,汽車開不過去。后退,往西拐,上河堰向北,然后再下河堰,拐向東,繼續(xù)朝北。
潁河河堤,南北方向,筆直而狹窄,兩邊種著躥天楊,為了防止貨物大車通行,在有橋和村子的路口,放置水泥墩子,于是河堤上只走小車,一切顯得輕松愉快。會車的時候,兩輛車都小心翼翼,車身稍微胖大些,就得有一輛往邊上靠靠,停下來,讓另一輛緩慢通過,好像是考駕照時的設置路障一般,于是車速時快時緩。麥子快要熟了,日頭照在嶄新的淡黃色麥穗厚毯上,像道道金線灑下萬千金點子,清亮亮的,天上飄浮著幾朵棉花糖,搞得空氣甜絲絲的,右邊是可愛的麥田,左邊是親愛的潁河,于是走在河堰上的汽車,好像只為觀景而來。這么好的天,要是一切順利,各人的錢在自己兜里安生裝著,好人得到好報,賴種統(tǒng)統(tǒng)消失,那該有多好。
“敬希爺,你覺得今天要來的可能性大不大?” 開車的向明問。
“大不大,誰知哩,試試唄。”敬希緩著聲兒說。要了十年,早就把性子磨平了。前幾年賈閃波還在,都要不來,現(xiàn)在他人死了,身邊一圈更是推得干凈。但人死債不能死,自古就是這個理。我爭的不是錢是一口氣,是一個道理,總之不能白叫人昧去一個變壓器,反正自己閑著也是閑著,生活中總得有個事兒吧,就把要賬當成一件事來辦。一聽說誰開車到北鄉(xiāng)去辦事,他就要搭人家的車,來要一次賬。后來村里人都知他常年去北鄉(xiāng)要賬,便時常有人問他,我去北鄉(xiāng)辦事,你去不去?有時候他正在吃飯,放下飯碗抹抹嘴就起身上人家的車。
今天他胳膊底下還夾著一條煙,用報紙卷著,本可以放在身邊的座位上,但是他謹慎地夾在胳膊下面,生怕它跑了似的。煙是兒子過年時帶回來叫他吸的,或者放家里招待人。他自己舍不得吸這么好的煙,也舍不得招待旁人,因為他家門樓下,來坐著說話的,都不值得他拆開這條煙。放來放去,還是拿來要賬合適。這條煙價值二百多,給他們也實在是不劃算,可自己試了幾次,總也狠不下心去扯開那個小封條。也沒花自己的錢,白得來的,兒子用單位發(fā)的超市卡買的。他告訴自己,不必心疼了,拿出來充面子碰運氣吧。反正一切都是空里來空里走,我自己也沒有扎本。
來到那個洗浴垂釣燒烤園,早都不營業(yè)了,院里荒草叢生,雜物堆放,水泥池子里早已沒水,到處無差別地包裹了幾層子幾年月的塵土。兩人喊了幾聲,沒人應答,推了好幾個門,叫出來一個人,是賈閃波的叔伯兄弟,他的五哥,三人站在院子里一棵無花果樹下說話。姓賈的告訴他們,自己是在這里看院子的,現(xiàn)在這個院子無人經管,沒有收益,他怕這些雖不值錢但不能丟的東西被人偷去,只是義務看護。他弟弟拉回來的變壓器,主要是村上使了,那么歷史欠債,也應該由村上負責,讓他們還是去找村上吧。
二人開車來到賈河王村委會,竟然沒有人。因為不是一個鎮(zhèn)的,所以向明不認識他們村的支書。他打開手機,找到一個人,那人又告訴他另一個人的電話,他問那另一人要村支書的號碼,向明念著,敬希趕忙在自己手機上輸入號碼。然后給支書打過去,說是南鄉(xiāng)的,找你有點事。支書問啥事。敬希說,見面說吧,給你帶了一條煙,你啥時過來?支書說,等一小會兒。于是二人站在村委會小廣場等待。向明的汽車在路邊停著,車門還開著。向明走過去,熄了火,關了門?;剞D來,叉著腰看他們村委會的樣貌及小廣場的面積,得出結論,這村比自己的大張灣闊氣一些。因為賈河王離縣城近,有幾個村辦企業(yè),而自己村沒有這些優(yōu)勢。
向明是大張灣的村支書,今天到北鄉(xiāng)來為自己兒子看家具。兒子秋天結婚,在縣城買好了房,家具小兩口自己挑,不用他來管,他是為自己在家中給兒子備好的一間新房里安置家具。他堅持兒子結婚那天,新媳婦要娶回大張灣家里,從大張灣穿街而過,叫人們都看到。各項形式走完,小兩口再回他縣城的新家去住。一般的農村父母不敢給兒媳提這個要求,但向明是村支書,便可以暢所欲言,兒媳全家也都同意了。他陪敬希爺要債,敬希爺陪他看家具。一般的村民,絕不敢給村支書說,你到哪兒去把我捎上。但敬希爺?shù)牡艿苁鞘〕抢锏膬|萬富翁,回到村上,支書也得敬他幾分。于是敬希爺時常問向明,最近去北鄉(xiāng)不?去了喊喊我。
當爺?shù)牟灰欢挲g大,當孫子的也不一定年紀小,蘿卜不大在輩上長著,一切以輩分論。敬希只比向明大十來歲,敬希那個億萬富翁的小弟弟敬語,跟向明一般大,兩人從小一起玩一起上學,但向明也得喊他爺。敬希本不姓張,他其實跟大張灣沒有血緣關系。他是他媽從東鄉(xiāng)帶來的,他本來姓啥,自己也不知道,那時只有一歲,完全不記事。自己親伯(父親)出磚瓦窯時砸死了,上面還有一個哥一個姐,他媽想再往前走。一般這種情況,男孩是不能帶走的,但他媽跟他爺奶商量,上面有一個男孩了,這個小,還沒斷奶,我?guī)ё甙?。爺奶同意,于是他跟著他媽來到大張灣。這邊他后老大(繼父)是死了女人,只留下一個三四歲的閨女。于是他改姓了張,把后老大叫伯,把那個閨女喊姐。在后來的十幾年里,他媽跟后老大又生了一個女孩兩個男孩。一個窘迫的小院子里,養(yǎng)活著大大小小五個孩子,也屬實不易。他的出處他自己不知道,長大后從別人的閑談中陸續(xù)連綴到了一起,再一看他和自己的伯,確實沒有一丁點的像。他多年之后在《讀者》上看到一個笑話,一個再婚家庭里,女人匆忙跑回屋對男人說:不好了,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在院子里打咱們的孩子。他哈哈笑著說,咦,我就是那個“我的孩子”,俺姐就是“你的孩子”,下面這幾個,都是“咱的孩子”。
“咱的孩子”里面,最小的弟弟敬語,從小聰明,上學不吃力,輕松考上大學。畢業(yè)后分到一家企業(yè),干了幾年,企業(yè)破產,他領頭承包了爛攤子,帶著工人繼續(xù)干老本行,慢慢干了起來,產品銷往全國,手里有了錢。只要出一個這樣中用的,都能把全家?guī)饋恚谑遣还苁恰澳愕暮⒆印薄拔业暮⒆印薄霸鄣暮⒆印钡男『⑸洗髮W,都是敬語拿錢,一路供到畢業(yè)、就業(yè)。沒有考上大學的,就直接到他的企業(yè)里上班。
敬希比敬語大十五歲,敬語從小在大哥的脊背上、臂彎里、肩膀頭上、身影后面長大。鎮(zhèn)里上初中,縣上念高中,都是大哥拉架子車、騎自行車給他帶糧食上灶,大嫂給他洗每周換下來的衣裳,總之敬希沒讓小弟受過饑寒。小弟中用之后,當然也沒少回報他。敬希五十多歲的時候,在外打工被一根高空掉下來的鋼筋砸傷了腰,治好的后腰向一邊歪著。小弟和兒子不再讓他外出,也不用在近處干活,只是每天在家吃吃轉轉,拉線當托做保人,說合一些事情,有酒喝有煙吸順帶混個吃食,當個鄉(xiāng)村知名人物。敬希兒子在小弟的承包學雜費下,一路上到研究生,在外省一家科研單位當業(yè)務員。小弟和兒子每年回來一兩次,車后廂里裝很多東西。至于錢嘛,村里人看不到,但都會猜,再不給不給,當?shù)艿艿囊驳媒o大哥大嫂幾個零花錢。敬希家里眼看著物質情況比一般村民好出很多,煙酒茶葉,牛奶咖啡,糖果小吃,時常出現(xiàn)在大門樓。
他家門樓子蓋得比別人家都要寬大,就時常有人把一些東西臨時存放在這兒。于是他家門樓里,總是人來人往,常有人坐著噴空兒,順帶吸他的煙,捏他的茶葉。他當年蓋房時,將堂屋后臥室的門開在大門樓里,就像是單位里的傳達室,于是他常年住在“傳達室”,不用經由院子走過堂屋客廳來到臥室上床睡覺。他已經是老頭子了,老伴也是個彎著腰身的老太婆,兩人沒有必要睡在一張床上。于是他家空蕩蕩的大院子和大堂屋里,經常只有老伴一人活動,晚上睡在西臥室,他睡傳達室,圖個出入方便。老兩口吃飯都是在門樓里,隨時觀望街里的行人與景致,又能看住門樓下存放的東西??傊?,大門樓就是他的領地和世界,是大張灣一個小小聚集中心。
十年前大張灣要蓋村委會辦公室,四處籌錢,向明到省城去找他的同學兼敬語爺,想讓他資助一點。這位小爺好吃好喝招待他,卻說自己沒有能力資助蓋房,因為他所有的錢都在運轉之中,貨物積壓,就連他自己的零花錢,也被老婆掌握著。這一點,向明肯定是不信,一個這么大的老板,開著這么大的企業(yè),手指縫里漏一點,都夠他們村上蓋房了。最不濟,也得拿個三五萬吧,畢竟你是全村最有錢的人。但偏偏這位小爺手指攥得緊。多年以來,他對家鄉(xiāng)來人一律都說,錢由老婆管著,幾萬元的自主權他都沒有。向明在省城白吃白住了兩天,拿著小爺送他的一條煙,心情復雜地回來了。
等了二十多分鐘,賈河王村的支書終于來了,看到向明的汽車和派頭,走過來和他二人打招呼。介紹后才得知,要找他的,是身邊站著的這位腰身佝僂的老頭。年輕時可能是個美男子,現(xiàn)在老了瘦了干了,腰歪斜著,也還是保留著從前的一點底子。氣質跟一般農村老頭不太一樣,拿腔作調地跟他說話,時不時冒出“總而言之”“毫無疑問”“證據(jù)確鑿”這樣的詞,好證明自己不是純粹的農民。支書噢噢有聲,表示知道賈閃波欠他錢的事?!翱蛇@個事,不是恁好辦。雖然他拉回來的變壓器,是我們村上用的,但當時沒有走正式購買手續(xù),是他私人從你手中賒賬拿來,沒有憑證,所以看樣子不能從村上的錢里支付。我想想辦法,俺村委先開個會吧,我把這事給他幾個說一說?!贝逯妻o兩個來回,接過敬希送上的那條煙,請二人到樓上辦公室喝茶。二人說不坐了,支書把二人送到車門口,揮手道別。
十年前,向明從省城回來,只好在本村那幾個開小作坊、跑小生意的人身上,還有考學出去在外當干部的人那里籌錢,又向幾個積極分子身上薅幾根羊毛,考驗一下他們的真心。這個幾萬,那個幾千,甚至一千兩千、三百五百,也都伸手接住。又給十二個小組長再定個最低任務,聲明不能向村民攤派,只能你們十幾人從自家里拿,不愿意拿者,讓出小組長,讓愿意拿錢的人干。如此湊了二十多萬,動工蓋村委會的辦公樓。敬希為自己小弟弟的一毛不拔懷有羞愧,畢竟是他每天和向明抬頭不見低頭見,應著爺們兒的名分。于是他捐款一千元,并且主動請纓義務當蓋房的總管,監(jiān)督進程及質量,連帶看護工地上的東西,畢竟他早年在外參與過蓋房工程,有這方面的經驗。向明說,干脆你把所有賬務也管上,村委的人不再沾錢的事,這樣更加公開透明,廉潔建房。于是敬希成為建房大總管。他除了回家吃飯,日夜都在工地上。
北鄉(xiāng)有個賈閃波,在鄰村幫自家親戚蓋房,來大張灣村委會工地借水管子拉過去使用。敬希說:“水管昨天我拿回去澆菜了,在俺家門樓。走,咱去拉吧?!庇谑悄侨藢㈦娙嗛_到他家大門樓下。往車上裝管子的時候,一扭頭,咦,看到他傳達室門口放著一臺變壓器。
這臺變壓器是從省城弄回來的。小弟十多年前就把母親接到省城享福,表示咱媽的一切養(yǎng)老及將來的百年后事,自己全包了。敬希便每年去看望母親幾回,在省城住一兩天,提溜一堆東西回來。那次去小弟的工廠參觀,看到這臺250千瓦的變壓器,放在地上落了一身土,他問是咋回事。小弟說,使用過程中被電擊了一下,害怕不安全,剛好廠里需要換一個功率大的,就拆下來了。“你想要的話給你拉回去,看能不能賣幾個錢?!本聪R幌肽相l(xiāng)有人倒賣了一臺這樣新的,售價十來萬,自己這半新不舊的,咋不賣個三五萬。于是表示愿要,小弟便給他安排小型貨車,拉回大張灣,放在他家門樓,蓋著一層塑料布,等待機會出手。
賈閃波問:“哥,你這變壓器壞了沒?”
敬希說:“沒壞,好好的,剛從省上拉回來不幾天。俺兄弟買了大的,這個小的不要了。”
“你想要多少錢哩?”姓賈的問。
“你給兩萬塊吧?!痹捯怀隹?,敬希后悔,要得少了,應該要高點,等對方還價。那會兒他腦子里還想著蓋房的另一件事,沒在意,隨口說的。因為這個變壓器放家里半年多了,消息也早就放出去了,可無人問津,他有點不抱啥希望了,隨便給個錢都中,想用兩萬吸引住他。為了平復他的后悔心情,自己又加一句,少了兩萬不賣。想著這句話對方要是不愿聽,就此拉倒,下次有人提出想要,他就張口四萬八,再一點點往下落,最低也不少于三萬。
“兩萬塊,給我吧?!毙召Z的裝好水管,也不急著走,掀開塑料布,蹲下來盯著那臺變壓器看來看去。
敬希心里一疼,但話已出口,不好改了。
對方說:“兩萬塊,我要了。俺莊只有一個50千瓦的變壓器,電力不足,現(xiàn)在要打一個深井,帶不起來?!?/p>
“那是恁莊買,還是你個人買?”
“噫,那有啥區(qū)別哩?只要給你錢就中了嘛。我是賈河王的村干,自己正準備在俺莊開個洗浴中心,要從井里抽水。”
“那,你回去拿錢,來拉東西吧?!本聪O?,便宜就便宜了,反正是白得來的。
“是這樣,哥,我得先把變壓器拉回去試用一個月,要是好好的,就給你錢。要不,也不知你這變壓器燒了沒有。”對方這樣說,也有道理,畢竟你這東西不是新的,也沒有任何憑證和手續(xù)。
“我這一個月不白使,給你一千塊,算是訂金,你看這樣中吧?使了你這個變壓器,哥你今后到我那兒洗浴,一律免費?!?/p>
敬希心軟的毛病又犯了,手一揮說:“噫,要啥訂金哩,幾里地的鄉(xiāng)親。我去過恁莊西邊水車劉走親戚,俺一個表姑是那莊的?!闭f了他姑夫和表弟的名字,姓賈的當然認識,說是一個大隊(行政村)的。于是越說越近,姓賈的吸完一支他遞上的煙。他說:“你隨時來拉吧,給我打個憑證,上面寫清:試用一個月,若質量穩(wěn)定運行良好付我兩萬元,就中了?!蓖砩?,敬希給表弟打了電話,果真他們村委有個賈閃波,任治保主任。他村上現(xiàn)有一個50千瓦的變壓器,帶不起來,老是斷電,村民意見很大。一切信息證明,姓賈的說的都是實話。
第二天,賈閃波開來一輛小卡車,交給他一張欠條。他從街里叫來幾個男人,又是繩又是棍的把變壓器弄上車去,賈閃波拉上走了。臨別時拍著敬希肩膀說:“哥,你是個好人,支持了俺村的工作,我個人事業(yè)也剛要邁步,就得到你的幫助。放心吧,只要變壓器沒毛病,一個月后,給你兩萬塊。”
幺月,倆月,仨月,賈閃波一去不回,再也不見音信。敬希忙著村上蓋房之事,想那姓賈的或許過幾天就會送錢來。也給表弟打過電話詢問,表弟說,變壓器拉回來當天就安上了,現(xiàn)在使用良好,全大隊都不再跳閘斷電。
村上房子蓋完,敬希給向明交清所有賬務,是他細心記錄的一個大本子。磚瓦水泥鋼筋沙、樓板白灰管子土、上梁鋪磚走電線、木什煙卷瓶裝水,每一條寫得清清楚楚,就連哪天趕工加班在村后飯店吃了二十八碗燴面都寫得清。每一樣經誰手花出去的,也在括號里注明。剩余幾千幾百幾十幾,如數(shù)交給向明。得到向明和村委的一致肯定和感謝。
敬希開著電三輪,向北而去,到了賈河王所在的行政村,果真見到自己的變壓器已經安在了村頭。打賈閃波的電話,但見他應聲出現(xiàn)在村委門口,見了敬希,親熱地直撲過來,拉住了握手,一口一個恩人,說:“變壓器安是安上了,好也好著哩。就是現(xiàn)在這個錢由村上出還是由我個人出,還沒有說清。雖然是村上在用著,但支書說了,采購這個變壓器,沒有得到村委幾人的商議,再加上主要是我個人馬上開業(yè)的浴池是最重要的使用大戶,所以這錢想讓我拿大頭??晌医ㄔ煸〕鼗诵资f,錢都壓到里面了。哥你去看看我那一攤子,就知道了?!彼麩崆榈匮埦聪Hハ丛≈行目戳?。臨著去往縣城的大道上,正在建設的一個院子,門臉開得很大,最里面一個大坑,將來注水養(yǎng)魚,供人垂釣。挖出來的土用于墊高前面的房屋,是洗浴場所。賈閃波表示,今年內就能建成營業(yè),到時一切理順,一見到盈利,就給他還錢。然后拉他到街對面飯館,又喊來自家三哥,讓敬希電話叫來自己的表弟,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酒,喝得幾人醉醺醺的,一番好話,送走了敬希。
到了年底,沒有還錢信息。敬希想他人和變壓器都跑不了,洗浴中心頭一年經營,肯定各方面吃緊;十里地的鄉(xiāng)親,年根下跑去要錢怪不美氣,自己也不等著這錢過年。過完年開春,敬希又開上電三輪去要錢。來到去年正建的洗浴中心,已經完工開業(yè),門口四個燙金大字:歐陸田園。院內洗浴垂釣燒烤唱歌,一切都是新嶄嶄的。賈閃波仍以恩人相稱,再次表示,年底一見著錢,先還他的兩萬。然后他說:“放心吧哥,這么大一攤子在這兒,我又跑不了?!本聪R幌胍彩恰`l(xiāng)間這種債務糾纏的事很多,你欠我我欠他,你來問我要,我說等我問他要來再說,他又說南鄉(xiāng)的人欠我錢叫我得住空了去看看。有的一扯十來年,欠債者總是以“我又跑不了”為最終借口。債主也為這句話而心安,都是祖輩生長在這里的,跑再遠也得回來。
三年兩載,敬希幾次去要錢,都被賈閃波送與恩人的稱號。不知從何時起,把哥的稱呼變?yōu)榱耸?,當然按年齡他也應該把敬希喊叔??傊f得千好萬好,口唇抹蜜叔來叔去,就是拿不出錢來。有一回向明要到縣城赴一個飯局,敬希搭他的車來到賈河王。天已擦黑,見洗浴中心霓虹閃爍,人影紛紛,院子里有人垂釣燒烤,鬼哭狼嚎的卡拉OK聲震天地響,洗浴屋玻璃門呼扇來去,男男女女進進出出,看起來生意繁忙。二人找到賈閃波,他正與幾個哥們在院中一間小亭子里喝啤酒吃燒烤,拉住敬希、向明請他二人入座。向明說,他要去城里辦事,晚上拐回頭來接他。敬希坐下來,被啤酒和感恩灌得半醉,又被安排進屋洗浴,洗漱用品贈他一套,跟省城的路數(shù)也是一點不差,直弄得他暈暈乎乎,滿面紅光。賈閃波又是一番承諾,今年掙住錢了,多少要給他幾個。
夜里快十點,向明來接他。料定又是沒有收獲,路上便說:“實在不中了,把變壓器給他拆了運回來,權當叫他白使了幾年,總比一分不落強吧?你本身就問他要得低了,拉回去再遇一個買主,也能賣個兩三萬。”敬希想,眼下已經秋天,年前再來要一次,若他再說沒有的話,就這樣辦了。
陽歷年時,敬希自己開著電三輪又來,不用說賈閃波還是沒錢。敬希說:“南鄉(xiāng)一個人想要,愿出兩萬二,訂金都給了。要不我讓他來,把變壓器拆了拿走,權當給你白使了兩年?!辟Z閃波告訴他,“我的好叔,你拆是拆不走了。因為這臺變壓器已經在縣供電局備了案編了號,落在了俺莊名上,別村拿去,成了非法使用”。又是一番求告,說年前收了村民的電費,先付他萬兒八千。自己的洗浴中心今年經營見好,先把銀行貸款還上一些,明年見了錢就給他付清。
毫無疑問,春節(jié)前自然是沒有消息。叫別人主動跑來給你還錢,成為這世上最難的事。
第二年夏天,南鄉(xiāng)姐家突然傳來慘案,姐夫拿刀把大姐連砍十幾刀。敬希接到電話,帶著門里幾個漢子,幾輛電動車一路奔到姐家。路上群情激昂,誓要把姐夫打個稀爛,為大姐報仇。這賴種幾十年來對大姐疑神疑鬼,動不動兩人就干架,他去警告過不止八回,你能過了過,不能過了離婚!放俺姐回到大張灣,過幾年安生日子,她侄兒們給她養(yǎng)老送終。那賴種卻是誓死不離婚。不離你倒好好過唄,又不能去除心魔,動不動就要發(fā)作。這一次,真得把這老家伙好好教訓一頓,哪怕以命抵命,也得給姐報仇。卻不想姐家院門大開,地上一片血跡,圍著眾人觀看議論。人們告訴他:幾分鐘前,他姐叫120拉走,姐夫叫110帶去。敬希弟兒幾個站在院里跺腳罵人,氣沒處撒,就要砸東西,叫村里人攔住。說別砸呀,不為那信球,只為恁外甥想想吧,這都是恁外甥給他伯媽置辦的家業(yè)呀。于是敬希住了手。
這樣消息傳得比兔子都快,一時間周邊幾個莊子都知道了。人們也都知那兩口的恩怨,幾十年來風聲不斷,打鬧一番也就罷了,竟然動了刀子。人們義憤填膺,尤其是大張灣,一致譴責唾罵兇手:真信球到家了,是不是你的孩兒,生在了你家里,你不說誰知道哩,都養(yǎng)活了三四十年了,還過不了這個坎,鬧來鬧去,對自己有啥好處?要是我就咽下這口氣,當成親孩兒看,將來有人給你摔盆送殯,就中了嘛??催@下,沖動是魔鬼,把自己老婆砍成這樣,要是人死了,你還得槍斃償命,何苦來?
“你的孩子”名叫秀芬,20世紀70年代初期是一個潔凈秀美的大閨女,在村里縫紉組干活,和一個本村本姓遠近門里把她喊作姑姑的孩兒重陽好上了。兩人站在一起,那叫一個般配,若是沒有同姓張這個前提,那就是天造的一對??纱蠹艺J為同一祖先卻不同輩的兩人不能聯(lián)姻,雖然出了五服,但總是個丑事。村里風言風語,啥難聽話都有,于是兩家大人都不同意,派人日夜看住,不得相見,又分別張羅著給二人說媒,定要拆散他們。那邊家里又打又罵,聽說打斷了幾根苞谷稈煙棵子,這邊家中連哄帶央告,鎖在屋里不叫出門。敬希記得有一個夜里,聽到一些動靜。他起身出了堂屋,見他媽和后老大兩人又將他姐喊到灶火里說告,因為堂屋里睡滿了他姊妹們(兄弟姐妹的統(tǒng)稱),沒有地方。說到沒法兒處,他后老大撲通跪在閨女面前,啪啪啪直扇自己的耳巴子。他親媽對著秀芬說,我雖然沒有生你,可也是看著你長大的,對你沒有操過賴心從沒虧待過你,你是咱家好閨女哩,沒有叫大人生過氣,長這么大,恁伯俺倆沒動過你一指頭,你不能為這,把老的活活氣死吧。
那邊家里很快為重陽找了對象,這邊也為秀芬找好了茬。重陽當年臘月就結了婚,秀芬第二年麥罷嫁人。秀芬嫁到夫家八個月,生下個男孩,丈夫整日疑心孩子跟自己不像。秀芬接下來生了兩個閨女,20世紀80年代計劃生育,她做了結扎手術。人們說,秀芬要是下面再生出個男孩兒,他男人也不至于那么窩火,家里也不會常年冷戰(zhàn)加暴力。秀芬回大張灣走娘家很少帶兒子,因為任誰都能看出,這孩子就是一個小重陽。幾十年來,夫妻倆打架斗嘴不間斷,否則也不會六七十歲的老頭子這么大火氣,有啥天大仇恨把老伴連砍數(shù)刀。
秀芬家里陷入混亂。兒子閨女擱下手里的事,緊急趕往醫(yī)院,又電話四處籌錢,守在搶救室外。經歷一夜,得知他媽活了過來,沒有了生命危險,兄妹幾人長出口氣,這意味著他們的伯也會罪責輕些。第二天,軍強讓兩個妹妹守護媽媽,他又趕往看守所給伯送衣服,寫紙條告訴他伯,媽活了過來,叫伯放心。秀芬在醫(yī)院治療,丈夫在看守所等待發(fā)落。兒子軍強的板廠,全靠媳婦和小舅子經管。
一個月后,秀芬出院,向公安提交了對兇手不予追究責任的請求,老伴回到家里。秀芬當著幾個孩子的面,對老頭說,我是堅決不再跟你過了,你把我砍死了一回,我從法院那兒救你一命,從此咱倆誰也不欠誰,各走各路。當然咱也不必去離婚,都這把年紀了,得顧及孩子們的臉面,再去離婚叫人笑話。我今后去軍強那院,東屋里一個人過(軍強在縣城買房居?。?,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又對孩子們說,將來死了,埋是埋在一堆(不埋一堆惹人笑話),但中間要拿磚打個隔擋。孩子們只當媽說的是氣話,先給她收拾東西到軍強那邊去住些時日,且看他伯表現(xiàn),經此一劫,看能不能吸取教訓,長點記性,用實際行動向老伴贖罪。
陽歷年前,軍強來找敬希,說自己的板材加工廠,因消防和電力檢查不合格,被查封了。但這幾年生意特別好,他想另辦一個,沒有啟動資金,因為搶救他媽花了十幾萬,手里沒錢,想讓大舅帶他去省城找三舅借錢。
敬希和下面幾個,秀芬和下面幾個,分別屬于同母和同父的關系,也就是說,這個家里,唯有敬希和秀芬沒有血緣關系。但是超過半個世紀的姐弟相稱,他們早已忘了這檔子事,血緣已經不再重要。外甥小輩更是不了解這些,只把大舅當成主心骨。多年以來,軍強一直是有困難找大舅,因為自己和父親之間,總是隔著什么,從小就不親密。三舅雖然有錢,卻離得遠,抓不住,靠不牢,并且總有一個掌握經濟大權的三妗,讓他們不知所措。
第二天一大早,敬希坐上大外甥的汽車,兩人奔赴省城,找到小弟敬語的辦公室。敬語還是像對待向明一樣,吃喝招待,還要給兩人訂酒店,讓他們在此住一兩天,到家里看看老媽和姥娘。但提到借錢的事,一口回絕,對大哥說,無論公私,所有的賬務都是你弟妹管著,我自己手里沒有錢。再說現(xiàn)在經營輪轉,也沒有空閑資金。他說得滴水不漏,不給二人一點回旋余地。大姐被砍那次,他當天晚上開車奔赴三百里,來到醫(yī)院,一把拿出六萬元現(xiàn)金,親手交給大外甥。所以這次沒錢可借,軍強也不能再怨三舅。二人午飯之后,就告辭了。
站在省城的街頭,看著外甥失望的樣子,敬希心里不忍。他勸解軍強,你三舅不當家,也沒辦法。其實他們都知道,這是借口,三妗被時時拿來當擋箭牌。那感覺是敬語的妻子跟他們不認識一樣,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怪不得這種事情,夫妻二人總是只出現(xiàn)一個,另一個永遠不在。你自己創(chuàng)下的事業(yè),怎會讓媳婦拿住經濟大權,都是哄憨子的話??稍僖幌?,小弟也是沒有辦法,要顧的人太多了。姊妹五個的小孩,加起來十幾個,要是算上弟妹家那邊的,那就是快二十個,他承擔每個人的上學費用。他說過哪怕上到美國,他也來供,但你考不上大學,他就沒有辦法了。世代貧苦農民的家庭,冒出來一個中用的,意味著你對身后那一大串不中用的,要有帶動救濟幫扶的義務,說起來也不容易。二弟全家就是在小弟的幫助下,現(xiàn)在全部定居省城,二弟的兒子閨女,都在他的廠里干著。那么,要是弟媳娘家人來借錢,弟媳會不會說,所有錢都是你女婿管著,我沒有一點決定權?嗯,有可能。夫妻倆早就把劇本編好了。
大外甥軍強就是屬于沒有考上大學的那個。早先年在三舅的廠里打工,結婚成家后,想自己干,像三舅那樣成為大老板,在外折騰十幾年,跑了好幾種業(yè)務,也沒弄出什么樣子。眼看自己兒子高中畢業(yè)也是沒考上大學,不忍叫小孩外出打工奔波吃苦,受外人盤剝,也不愿像當年的自己一樣,讓孩子到三舅爺?shù)膹S里干活,不如自己弄個啥領著兒子干吧。聽說這幾年家具市場挺好,他就想做一個木材加工廠。在附近收購樹材,加工實木板和用木屑擠壓成型的板材,賣給家具廠。這樣的廠子在鄉(xiāng)村也有不少,俗稱板廠,投入也不多,三五十萬就能開業(yè),弄得好了一年收回投資。剛干得穩(wěn)步發(fā)展,家里伯媽出了那事,他扔下一切業(yè)務照顧他媽。媽回到家不幾個月,慢慢養(yǎng)傷。他伯也經受血的洗禮,關押了幾十天,嚇得夠嗆,由近門的親人勸說,終于打消了心結,跟他媽逐步緩和,保證今后再也不找事了。幾十年的疙瘩有化解的趨勢,軍強可安心掙錢了。不想他的廠里出了個小火災,電力消防前來檢查,又是罰款又是限電又是查封,一下子把掙錢的事業(yè)斷掉了。軍強說他是看準了這個行業(yè),這幾年生意正好,時機不能耽誤,得湊錢東山再起。
汽車在省城大街上走著,顯然不像來時開得那么急切。敬希說,別急著回去,叫我想想辦法。于是大外甥車速更慢下來。這世上把錢從別人兜里劃拉到自己兜里最難,哪怕是臨時裝自己兜里暖一暖,借來一用,也不容易。敬希拿出手機,給向明打電話,問他知道小萍的電話不:“她不是你鄰居嗎?上次回來給她媽燒紙,我見著了,站街里說了會兒話,可忘記留她號碼了?!毕蛎髡f:“好,我馬上給你發(fā)過去?!?/p>
敬希給小萍打電話,問:“你擱哪兒住著哩,我來省上看俺媽哩,看完了順便到你那兒去看看,恁伯身體咋樣???一起坐坐,我來安置?!睂Ψ揭宦犑羌亦l(xiāng)來人,也很熱情,說晚上他們請客。敬希讓她把家里地址說一下,天待黑時他們過去。軍強路邊停車,拿出紙筆,記下小萍家的地址。他對大外甥說:“咱找個商店,買點東西,去見俺莊這閨女。她喊我叔哩,姊妹倆考學出去,在外面工作,都是可好的單位,把他伯也接來了,老頭兒好幾年都沒回過家了??此艿苣莾耗懿荒芙璩鳇c錢?!?/p>
到了對方約好的時間,二人開車來到家屬區(qū)門口,給小萍打電話。不一時,小萍下樓來接敬希叔,敬希要往車下拿牛奶水果。小萍說,不用拿了,就放車上,咱直接去俺弟那兒,給俺伯拿去。敬希說,恁伯的有,你的也有,備了兩份禮。小萍有點意外,不年不節(jié)的,他為何突然提著禮物來找自己,再說兩家也不近門也沒啥交情。她說,叔你這是干啥,咋這么客氣哩?敬希說,多年不見恁伯了,怪想他哩,俺老哥倆說說話。
全村人都知敬希的小弟弟在省城事業(yè)干得大,也都對他敬讓幾分。他們來到小萍家里,稍坐了一會兒,小萍簡單安頓好家里晚飯,給丈夫孩子發(fā)了短信留了條子,說自己不在家吃飯,便下樓坐上軍強的車,她給指路,不一時到了弟弟家樓下。打了電話,弟弟和他伯下樓。敬希像城里人一樣跟小萍她伯握手,一聲聲地喊哥,說好幾年不見,可想俺哥了,今天趁著來看俺媽,也來跟哥好好說說話。幾人來到附近的一家飯店里。小萍和弟弟因一直在外上學工作,對敬希其實沒那么熟,只是知道村上有這么一個人,年輕時英俊瀟灑,主打的聰明能干嘴會說,現(xiàn)在借著弟弟有錢,日子過得也是不錯。
小萍和弟弟在省城事業(yè)順利、站穩(wěn)腳跟之后,便把父母接來,不大回村了。前幾年她媽死了,現(xiàn)在她伯跟著她弟弟過日子,給弟弟接送小孩。十來年時間,城市生活把一個農村老頭養(yǎng)育得很是滋潤了,生活做派像是有退休金的老人。敬希和這位老哥話了許多當年,二人在村子里好哥兒們的種種回憶全都拉出來了,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敬希嘴也會說。最動情處,冒出了“好得跟一個頭一樣”這樣的話,說得七八十歲的老頭竟然幾次濕了眼眶。
小萍點了一桌子菜,很是給自己父親撐面,她和弟弟及軍強安安靜靜,聽老哥倆拉話。小萍看這個把她喊姐的人,總覺得他咋那么面熟,一時想不起究竟像誰。幸虧她沒想起來,否則脫口說出,噫,你咋恁像俺莊的重陽哥,那可就尷尬了。
吃到一半,敬希對著爺仨說了自己大外甥的情況,一年來的遭遇。先是父母因口角而發(fā)生流血事件,后是廠子因火災而遭到查封,想重新辦個板廠,啟動資金還差一些,看能不能恁姊妹倆給借一點,湊個十萬八萬的,給恁付利息,一年內還錢?,F(xiàn)在這種板廠生意很好,很快就能盈利。小萍哧地一笑,說:“叔你開玩笑吧?俺那敬語叔那么大的產業(yè),錢多得沒處放,咋不問他借,他隨便拿點,就夠俺這弟弟用了。”姐弟倆有點措手不及,前面的純純鄉(xiāng)情突然變味失色。我們一心熱情招待,卻不想你有個埋伏在等著,心里怪敬希叔給他們設局下套。借錢這種事,本應是在電話里提前說一下,而不該用“想恁伯了”來做幌子。這年頭,誰不知借錢是個敏感話題。不提借錢,你好我好他也好,友誼的小旗永不倒;一提借錢,或者錢借出手,后患無窮,有時候朋友都做不成了。
敬希繼續(xù)說著大外甥的難處。小萍他伯說:“恁叔說的都是實情;恁那個秀芬姑姑,在娘家時,通好一個閨女,也喊我哥哩。當時咱家條件不好,她不是在縫紉組嗎?給恁媽拿過一點碎布頭,抿袼褙做鞋里子。現(xiàn)在看一點碎布不值啥,那時候可主貴哩。如今她孩兒有難處,咱就幫一把吧。”敬希又緊跟著說:“二十萬、十萬都中,就使一年,叫軍強給恁倆打借條。”大外甥也急忙說:“打借條打借條,付利息。利息咋算,姐姐哥哥你們定。”
姐弟倆交換一下眼色。小萍說:“叔你容我們想想,回家商量商量,看看家里存的定期,到期了沒。”小萍的弟弟起身去買單,敬希外甥也要去,兩人撕扯著爭搶。敬希和小萍也上去幫忙,兩人撕扯變成了四人爭搶。最后小萍他伯上來發(fā)話,叫小萍的弟弟結了賬。
這樣一來,敬希和外甥當天就不能返回了。但是再去小弟那里,讓他給找住處,也不好看。于是甥舅二人開車轉著踅摸,路邊見到一個小而干凈的酒店,花一百多訂一個包間,住上一晚。外甥奔波一天,躺下就睡著了,微微皺著眉頭,有點委屈的樣子。上有老,下有小,禍事頻發(fā),內外交困,快要把一個支棱棱俊小伙揉搓成干燥粗糙的中年。敬希心里說,唉,這不分明就是重陽的模子嗎?重陽不知對這件事咋想,是不是夜夜躺在自家床上偷笑哩。想那重陽,剛結婚也是不順毛,對媳婦不搭不理不近身,想著法兒還是和秀芬往一堆里湊,叫媳婦鬧了一回上吊,絕食兩天,他伯媽又打斷了幾根煙棵子。這邊秀芬婆家看的日子本是八月十五結婚,不知為何她伯媽又托人去給男方家說合,叫改在伏天里。因為秀芬和大張灣聯(lián)合起來都不承認孩子的事,所以敬希全家也沒和重陽挑明過。談開了又能咋樣,真實的后果誰都接受不了。軍強姓甄都姓了四十年,他必須是甄家的兒子,世上這么些事原也沒有必要搞清,胡二麻三過吧。人老了沒瞌睡,敬希七七八八想了很多往事,直到近十二點才睡著。
第二天,想等中午退房前,給小萍打電話問情況。因為他昨晚告訴小萍,他們住下,聽她回話。上午十點多,小萍打來,說回去后和弟弟商量了,主要是她伯說,念及爺們情義,讓她兩人一共給借十萬,借條寫給小萍就行,利息不要,但要一年還清。因為她的孩子明年上高中需要使錢。兩人在房間找來紙筆,寫好欠條,到小萍那里,交換十萬現(xiàn)金。
很快一年過去,又是一個十二月。小萍拿出欠條一看,與去年他們來借錢的時間過去了三天,而上面清清楚楚寫道“使用一年歸還”。小萍是個企業(yè)管理人員,對各種規(guī)章制度比較敏感,她想,你自己親手寫下的一年歸還,那就應該一年內主動還錢,若不能還,你起碼應該打個電話,說明是什么原因,也是對我的尊重,非得等著我來提醒?那會兒借錢的時候,多遠都會跑來,多麻煩都能找到,而現(xiàn)在一個電話都不愿意打。于是微信上語音通話軍強,軍強一口一個姐地喊,說產品銷量很好,他正在到處催款,錢很快就能收回,春節(jié)前就會還她,請姐姐寬限數(shù)日。小萍心里不快,覺得受到愚弄,又不便多說,便給敬希叔打電話,因為他是保人。小萍裝作沒有呼過軍強,說,叔,一年到期了,讓恁外甥給我還錢吧。敬希說,等過罷年吧,他春節(jié)前正是資金吃緊時候。
小萍掛了電話,心里更加不樂意。咋能這樣,借的時候信誓旦旦,還的時候推三阻四,他能推兩個月,就能推一年、兩年。不行,我一定得春節(jié)前把錢要回來,不能助長這種說了不算的歪風。于是編了家里要用錢的理由,不再聯(lián)系敬希,以每隔三五天的頻率,打電話或微信語音,只是問他外甥要錢。經常是軍強那邊人聲嘈雜,機器轟鳴,軍強說,好的姐,沒問題,過幾天就轉給你。要么他沒有接聽,過幾小時回復過來。有時候是半夜里文字回復:姐,剛才忙著送貨哩;姐,今天跑出去要賬哩;姐,剛才手機沒電了;放心姐,年前肯定給你。小萍不再生氣,慢慢覺得是自己逼迫了人家,打擾了人家??捎猩掇k法哩,不狠心不逼迫錢要不回來。他是很不容易,可誰容易呢,我的錢也不是白來的,最主要是你這樣做辜負了我當初的信任。軍強被逼無奈,也或者是自發(fā)守信,趕春節(jié)前分兩次,給她微信轉了六萬,說余下的四萬,明年翻過了年,資金一活,就會給她,并且祝姐姐新春愉快。小萍心里不再生氣。
這邊敬希問姓賈的要錢,還是沒有要來。想想這幾年跑來跑去,只是被兩萬元錢,被一個道理牽著在走,我要的不再是錢,而是一個說法,一個尊重!是不是他當初拉走時候,就沒有打算給錢?天哪,那就是人家編好了筐來裝我。想我張敬希,能了一輩子,怎能叫一個小幾十歲的人耍了,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于是在一個春天,敬希決定起訴賈閃波。微信上請兒子把關寫好了起訴書。還沒有遞到縣法院,表弟來電話說縣法院來人把賈閃波帶走詢問,說是有人起訴他,告他欠債不還。原來他是個到處借錢的老賴,告他的人不止一個。表弟勸他算了,還是不要弄僵,他現(xiàn)在已經這樣,你再去起訴他,讓他惱了你,有錢也不還,豈不是劃不著。于是敬希半路上折回,把起訴書拿回家里保存起來。
過了幾天,聽說賈閃波回來,前去探聽情況,順便說了自己把別人鼓動他寫、替他寫好的起訴書收回的事,試圖打動賈閃波。姓賈的又是握著他的手,恩人了一番,抖動著灰色嘴唇說:“叔你放心吧,這一回電費收夠,好賴還你一萬。我可真是認清了,這世上就你是個好人?!?/p>
敬希這次歸來,跟從前不同,覺得自己是個大善人。他想,姓賈的經此一難,定會感受到他的寬宏大量,等有了錢,肯定是先給他還。
沒過半年,表弟打來電話說,賈閃波死了。
姓賈的天天晚上在洗浴中心,喝酒唱歌吃燒烤,三朋八友,好不快意,享受他的美好生活。喝醉后進去大池子里泡澡,因腦子不清醒,腳下打滑跌入浴池底,不知道起身,淹死在自己親手建起的浴池里。后半夜浴池關門,人們找他不到,打電話循著手機鈴聲找到他脫下的衣服,放盡池里的水,發(fā)現(xiàn)他赤條條早已咽氣。
敬希停了幾天,等姓賈的頭七之后,由向明開車拉著他,來到賈河王的歐陸田園,發(fā)現(xiàn)是他一個叔伯兄弟在招呼生意。敬希說了當年的債務,賈閃波的五哥倒是認賬,可是沒錢給他,說他這個弟弟,從小不讓人省心,長大后胡吃?;?,這兩年找了相好跟媳婦鬧離婚,家也不回,天天吃住在這里。開洗浴場六七年,起步資金全都是借的,每年掙的錢,吃吃花花,不夠還賬。他這里只能是有錢了再給他還。
到了年底,洗浴中心關門歇業(yè),敬希也再沒有去要過錢。
省城那里,小萍不時給他打電話,語氣也不像從前那么和氣恭敬,只請他外甥歸還剩余的四萬元,直接問他:“叔啊,不是說生意很好市場很好嗎?一年內回本還錢,我們才借的。”敬希也是沒法兒,想當個擋風的墻,拿話應對一番。若小萍那邊風沙有點大了,他便裝樣子問問外甥,有沒有錢拿出來還,外甥說盡快盡快。敬希后悔,當時不該說得這么絕對,欠條上不該寫一年歸還,可不說得那么好聽,又怕人家不借給你。
突然一天,外甥打電話來,帶著哭腔說:“大舅大舅,壞事壞事,明成關電閘時候,臉給電打了。120送到市里搶救,你趕快給斟倒些錢!”敬希問:“臉咋能叫打了?打成啥樣了?”外甥說:“稀巴爛!關鍵是人昏迷不醒?!睊炝穗娫?。敬希在這邊,停一會兒回過味來,翻找自家存折,看能湊出多少錢。又給省城的敬語打電話,叫小弟弟無論如何拿出來一點:“咱外甥碰到難處了,咱說啥也得幫幫?!本凑Z沉默一下說:“好,我看看情況吧。”
明成是軍強的小舅子,這幾年一直跟著姐夫干板廠,同甘共苦,力真沒少出,這一下,也不知是死是活,敬希也不敢打電話多問。等到第二天,給外甥打去,那邊說:“命是保住了,這會兒還在重癥室,鼻梁骨碎裂,一個眼珠子破碎。醫(yī)生說,非常難修復,下來整容分好幾個步驟,還要植皮,得一步步來,不能同時進行。估計得在醫(yī)院住半年,下來沒有五十萬弄不圓展,好在不是一把付清?!?/p>
小萍這幾年來以兩三個月一次的頻率給軍強或者敬希打電話,當她得知這場事故,不再多說,嘆息幾聲,掛了電話。然后自己坐著生氣,悔不該當初好心,現(xiàn)在人家都這樣了,再去要錢,好像自己是個惡人。一個她壓根不認識的人,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阻止了她去要錢,將沒理變得似乎有理,將欠債不還變得不再那么可恨??墒俏业腻X,就要不回來了嗎?誰能理解相信別人、幫助別人卻被拖欠、被逃避,對方看到你的來電就皺眉煩惱的滋味,可能在心里罵你幾聲也是有的。小萍不知該怨誰,誰都沒有做錯什么,可是我的錢不能再追著要了,起碼一兩年內不能再要。
三年過去,也不知那張臉修補得怎么樣了。小萍那“等著用錢”上高中的孩子,已經面臨高考,她想用高考沖刺報班的借口,再要一次錢。要回自己的錢,還得編個借口找個由頭,還要揣摩對方心思,還要審時度勢,甚至得分析市場行情,掌握國內外經濟形勢,什么蝴蝶效應什么一條繩上的螞蚱什么春江水暖鴨先知,都得研究和顧及一下。欠債還錢,證據(jù)確鑿,搞那么多名堂干嗎?可分明是我變得不那么理直氣壯了,看看,撥電話的手指都有點抖,嗓音也將要發(fā)顫。
電話打給軍強,先問他這幾年經營怎樣,小舅子的臉怎么樣了,修補好沒有。軍強說:“修是修好了,皮肉也長好了,不影響生活,只是影響美觀。那也沒法了,幸好不是年輕人,不用找對象?!毙∑甲炖锖阎?,想著怎樣繞到要錢上面。不想軍強說:“姐,現(xiàn)在經營慢慢正常了,我再緩過一陣,就把錢還給你。謝謝俺姐這幾年的理解?!毙∑夹睦镉可弦魂嚋嘏瑳]用自己開口,對方就主動說了,這人真是不錯。她說聲謝謝,掛了電話。她想象著,有朝一日,真的拿到對方歸還的四萬元,會不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呀,像是意外之財呀。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她要每天為軍強祈禱,祝福他全家老小平平安安,企業(yè)經營順水順風,產品銷路四通八達。
敬希已經不再想,北鄉(xiāng)的兩萬塊錢能全部要來,哪怕多少要來一部分也中吧,給自己的要賬之路一個交代,我總不能要來要去要了個寂寞?要了個空氣?反正我在家閑著也沒事。于是在變壓器被拉走十年后的這個春天,他揣著一條煙,又乘上向明的車,去往北鄉(xiāng)。
想想剛才跟賈河王村支書說話時候,拿著煙往人家懷里送的時候,他是那么真誠而投入,充滿巴結。噫,怎么就變成我求他了?他會不會借著我要賬想從我身上擠出點啥?跟著向明看完家具回來的時候,車窗外風兒一吹,似乎覺得希望又渺茫了一些,自己又卑微了幾分。望著藍藍的天空,白白的云朵,流動的麥田,他心中一顫,世上還有比這更美的風景嗎?看了快七十年,也沒看夠。再一追究,那賈閃波,長啥樣兒哩,我都忘了,變壓器叫人家拉走,像是夢中情景。賈閃波這個人,真的存在過嗎?我到底是出來看景散心,還是真的想要回那兩萬塊錢?嘆一口氣,對向明,又像是對自己說:“沒辦法,我欠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