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爺爺家的家門,向右走一百余步,出小區(qū)門后左轉(zhuǎn),一座鐵路橋便矗立在遠處的天際線上。
小時候他的一大樂趣便是到橋下看火車。有時讓姥爺推著,有時則自己一搖一擺地走著。約一公里的距離不長,但以他那小小的步幅,也只能嘆一聲“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了。就這樣走啊走啊,走過賣冰棍的小賣部,走過通往公園的十字路口,走過有書店的步行街口,再過一個馬路,就到了他的秘密基地——一處觀賞遠處大橋的寶地。
說是橋,但橋下并沒有河,而是一條垂直于橋的人行通道,想來是為了讓行人和火車各得其便,不至互相影響吧。他并不知道這座橋的年齡,只知道即使追溯到自己最早的記憶中,橋也依舊在這里。既然是鐵路橋,上面的火車自然是他的興趣所在。與現(xiàn)在整齊劃一的墨綠色客車不同,那時候橋上的火車五彩斑斕,橙紅色的、明藍色的,以及藍白色的,在橋上交相現(xiàn)身而又紛紛遠去,向左開的火車走得慢,向右開的火車走得快。當然,兩三歲的他并不能辨明其中的分別,但對涉世未深的孩子而言,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僅僅是顏色不同的火車車廂都能吸引他癡癡地望上一整天。
就這樣,他的時光靜靜地流淌。當年的孩子個頭不斷躥高,看火車的習慣卻未曾改變。現(xiàn)在的他當然知道了橙紅色的是快速列車,明藍色的是特快列車,藍白色的是直達特快列車。但他仍然對這一切好奇,因為他只見到了火車的外觀,卻不曾知道內(nèi)里的樣子。他渴望去火車里面看看,但媽媽笑了笑,說他還太小,等他長得大一些,再大一些,才能帶他登上火車。每每聽到這樣的話,他便悶悶不樂地想著要快些長大;但往往在五分鐘后,這個念頭就會迅速地被他拋入腦海中的某個角落,靜待他下一次想起與遺忘,不斷循環(huán)往復(fù)。
終于有一天,孩子的年紀足夠登上火車了,他興奮地爬高上梯,惹得父母膽戰(zhàn)心驚,生怕他一不小心掉下來,既危害他人,也讓自己受傷。乘務(wù)員來查票了,他被帶去量身高。其實他的身高比免票的標準還要低些,但他卻很不高興,感覺自己被當成了小孩子?!拔乙呀?jīng)是個大人了,不僅要買票,還要買全票!”說到做到,他踮起了腳尖,像一株生長的向日葵一樣挺拔,只為觸及那太陽一般的全票身高線。只可惜向日葵終究不能觸及太陽,全票的那一根橫線也還是如天空般遙遠。今天的他已經(jīng)不記得乘務(wù)員的反應(yīng)了,但媽媽被氣得哭笑不得,開始說起了諸如賺錢不易,你不幫媽媽省錢就算了,還變著法子地想讓媽媽多掏錢之類的話。當然,對于一個現(xiàn)在并沒有什么金錢觀念的人來說,這一番話自然是左耳飄進去,右耳飄出來,他現(xiàn)在只想知道,火車什么時候才能動起來呢?
終于,火車發(fā)車了,他努力地把過道的邊凳壓下,緊緊地扒著窗邊,生怕錯過了自己通過那橋的瞬間,可是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變黑,什么也看不見了,他也沒能看見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座橋。他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意識開始模糊,但直到失去意識時還是留下了一個“要看到橋”的念頭。不知過了多久,清晨的陽光穿透眼皮,他一個激靈爬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被抱到了臥鋪上。窗外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座橋,而是一個靴子狀的大樓。
橋呢?他有些失望,但眼前接踵而至的新鮮事物又讓他流連忘返。是的,他離開了那座出生的小城,來到了自己的新家——省城。新的生活開始了,橋的事情又一次被塵封在他記憶的某個角落,直到他再次回到故鄉(xiāng)。
重回故鄉(xiāng),往常需要仰視的景物已然可以平視了。去往姥爺家的路上,他又看見了那座橋。這一次,他好奇地向爸媽發(fā)問:“這座橋通向哪里?橋的那一側(cè)是什么?”
“這座橋嗎?當然是通向口里的啊,爸爸媽媽以前上大學就要走這座橋,你以后就知道了;至于橋的對面是哪里,那是媽媽以前的家哦。”
口里是哪里?以前的家?兩個問題的答案為他帶來了更多的問號。或許還不止于此,為什么火車開車的時候爺爺會對著站臺上的姐姐流淚揮手呢?明明以后還能見到;為什么姥姥姥爺在我回來的時候會笑逐顏開呢?明明距離上次見面也只有幾個月而已。他還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在日后都會逐漸浮出水面,但此時的他知道,在火車開車時他依然沒有看見心心念念的那座橋。
后來啊,他上了小學,爸媽帶著他走出了這個邊疆之省。他終于知道原來口里指的是新疆以東的內(nèi)地省份,還知道了每一列出疆的火車都要在他生長的那座小城停留一下,換上新的火車頭好繼續(xù)開往遠方。更令少年驚喜的是,他終于走上了那座橋,望見了自己生長的那片街區(qū)。小賣部、公園路、步行街,他們從左側(cè)滑入少年的眼簾,又從右側(cè)溜出。雖然只有一分鐘不到的時間,卻足以讓已成為少年的他回憶起在這里的點點滴滴,詳盡無比,毫無錯漏。從今天起,他明白了,走過了這座橋,便意味著離開了新疆,走出了自己的家鄉(xiāng)。
他順利地從小學畢業(yè),升入初中,又考進了一所還算不錯的高中,但時間不會因為他的歡笑或嘆息而放慢腳步。他已經(jīng)去過很多次口里,大多數(shù)時候經(jīng)過他的故鄉(xiāng)時都是晚上。為此他還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看到自己的那座橋再睡覺,這樣一覺醒來后,自己就已經(jīng)踏上了口里的土地,返程亦然,那意味著自己回到了家鄉(xiāng)。經(jīng)過這座橋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他對故鄉(xiāng)的印象卻越來越模糊。小時候的回憶所繪制而成的畫像早已斑駁不堪,平白添上了許多不應(yīng)存在的顏色,最終泛黃而朦朧。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堅持著要看到這座橋?;蛟S,這座橋早已不是這座橋了,它變成了故鄉(xiāng)本身,不僅是那座小城,更是那個他所生長的西北邊陲。橋靜靜地矗立著,守護著來往的火車,守護著他腦海中那名為故鄉(xiāng)的一份記憶,盡管這些記憶本身也像火車一樣,時而開入他的腦海,時而離開他的心田。
等到他真正地考上了內(nèi)地的大學,再一次回到這座小城時,家鄉(xiāng)早已沒有了姑姑以外的任何熟人。兒時的玩伴早已斷了聯(lián)系,家里的親人也大多離開了這座小城,就連到來時所乘坐的那一班火車,都早已不是小時候的那一列了。時移世易,大一時他并沒有和爸媽當年一樣在父母的陪同下去大學報到,而是不得不自己孤零零地提著行李離家遠行,在母親的注視下走出屬于自己的那一步。想象中乘著火車慢慢離開家鄉(xiāng)的場景并沒有發(fā)生,他的腳離開了故鄉(xiāng)的土地,乘著噴氣式飛機升上云霄。這使他完全體會不到當年父母對他講的那些他們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的或憂傷或喜悅的點點滴滴。他的第一學期缺少了太多東西,父母陪同下的報到、學校的開學典禮、同學們一起的軍訓(xùn)、課堂上老師與同學們的初見面,他一樣都沒有,只有機械的趕路和屏幕上的網(wǎng)課。但當時他連感時傷懷的余力都沒有,生活本身讓尚且稚嫩的他焦頭爛額,連思考的余力都失卻了。枯燥的一年一閃而過,那座橋再一次被塵封于記憶之中。時針不曾停轉(zhuǎn),他也被時針驅(qū)趕著走了一個又一個圓圈。烏魯木齊—蘭州—成都—烏魯木齊, 他畫下一個又一個不那么規(guī)整的同心圓,卻未曾向后投下追憶的一瞥,只顧著埋頭向前。
回過神來,他被旅客嘈雜的聲音吵醒。又是一個假期的結(jié)束,他又要在這些同心圓間添上新的一筆。很難說剛才的睡眠質(zhì)量很好,但接下來,身邊那位旅客的一句話讓他睡意完全消散了——時間差不多了,咱們馬上就要從哈密發(fā)車了。
橋!我的橋!他猛地起身扒向窗邊,火車仿佛是感應(yīng)到了一般抖動了一下,慢慢向西開動,已見過的景象緩緩淡出,站臺逐漸變小直至消失。要來了!我的橋!終于,橫亙在他眼中的大樓也滑出了視野,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再次出現(xiàn),他的家,他曾生活過的地方。橋下的道路向前延伸,穿過步行街,穿過公園路,穿過小賣部,將他的視線引向他記憶中的家。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小點上,那是一個孩子,坐在他的嬰兒車上,看著橋上的火車拍手大笑。
在這么多年無數(shù)次的往返中,他第一次真正地走過了這座橋。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王天澄,2003年生,新疆烏魯木齊人,蘭州大學2022級公共事業(yè)管理專業(yè)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