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悅的婚禮是要回國舉行的,時間定在了下周。
段安年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頭向后枕著,用指肚來回摩挲著燙金的請?zhí)?。早上的時候,同事小李說看到樓下前臺有他的快遞,就順手給他拿了上來。段安年那會兒正忙著調(diào)試代碼,最近電商都在搞購物節(jié),作為分公司前端的一員,他離不開眼下的任務(wù),只能頭也沒抬地給小李說了聲謝謝。
結(jié)束手頭的工作,胡亂吃了點外賣,段安年借來一把黃柄美工刀。長條狀的快遞盒并不大,但是卻用了三卷互相垂直的透明膠布包裹,摸上去滑滑的,像是打了死結(jié)的繃帶。徒手拆開是不可能了,段安年摁住快遞盒,一小塊刀尖鉆進(jìn)了盒子里面,輕輕舔舐著盒面,刀尖開始往前走,嘶嘶的聲響緊隨其后。
是一卷紅紙。段安年把鑲著金線的紅紙取出,攤開。他這才想起來,幾天前王子悅就在微信上說,要寄東西給他。
“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jié),匹配同稱??创巳仗一ㄗ谱?,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jǐn)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p>
段安年的目光越過了那段證婚詞,最后落在了末尾豎著書寫的“伊素光”和“王子悅”上面。筆畫有點歪扭,連帶著記憶開始復(fù)現(xiàn)。在段安年的印象里,伊素光高中那會兒還是挺會寫字的,不過他又忽然意識到,不只是伊素光,王子悅也有三年沒有回國了。
去是肯定要去的,上一次收到王子悅的請?zhí)?,還是高考完那會兒。那一年,段安年和王子悅考上了同一所大學(xué),一個學(xué)計算機(jī),一個學(xué)醫(yī)。兩家的關(guān)系本來就很好,再加上“雙喜”臨門,索性就把升學(xué)宴都放在一起辦了。
段安年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個場景,在酒席上,兩位父親對著酒瓶吹,一瓶接一瓶,喝到滿臉通紅,幾乎互認(rèn)親家。眾人歡笑,一個接一個的紅包也被塞到了段安年和王子悅的手里,他倆一邊說著不要不要,一邊還是把衣服的口袋撐到了最大。那一天真是熱鬧。
摩挲的手指漸漸停下。今天下班之前,得去給主管請個假,段安年思忖著。
華燈初上,摁下車鑰匙,圓潤的車燈閃了一下,隨后車門自動打開,段安年鉆進(jìn)這輛半年前買的小車?yán)?,整個人縮小了一圈。下午故障的代碼依然在腦子里四處游蕩,他下意識地?fù)]了揮手,質(zhì)量較輕的函數(shù),就先從他發(fā)燙的腦子里蒸發(fā)了出去,但是王子悅寄來的請?zhí)?,還是沉在了最下面。
直行,右拐,都市的霓虹在段安年的眼前不斷游移,雙向八車道上車流如織。在等紅燈的間隙,段安年看到最近的公交車站旁擠滿了和他同樣疲憊的年輕人,眾人裹緊了衣服,仿佛一排排剛抽完血的青色河蝦。
出神的片刻,紅燈跳到了綠燈,前車緩緩啟動,靈魂回歸,段安年輕踩油門跟上,后視鏡里,那群青色的河蝦依然在寒風(fēng)中顫抖。
右拐,再直行,左拐,戴著白手套的保安向段安年和他的小車行注目禮,小區(qū)門口的道閘桿緩慢抬升,段安年將車駛?cè)氲叵峦\噲觥Oɑ?,拿走車鑰匙,上電梯。
在家門口的指紋鎖解鎖的間隙,段安年終于有了片刻放松的感覺。
解鎖成功,門鎖屏幕上的微笑臉和電子音機(jī)械地重復(fù)著主人歡迎回家,推開門,段安年看到老媽做了一桌好菜,老爸也久違地開了一瓶好酒。
“怎么了,今天這是什么日子?”段安年拿起筷子,徑直坐在了餐桌旁邊。
“兒子,快嘗嘗,看媽做得好不好吃!”段安年媽媽用圍裙擦了擦手,坐在了他的對面,一臉期待地看著段安年。
段安年將一塊紅燒肉放進(jìn)了嘴里。
“嗯……軟爛鮮香,肥而不膩,簡直是小時候媽媽做的味道?!?/p>
段安年媽媽被自己兒子這一副微閉雙眼、搖頭晃腦的美食家模樣逗樂了。
“那也嘗嘗其他的,兒子。”
坐在旁邊的爸爸也瞇著眼,嘗了一口酒,又夾了一顆小碟子里的花生米。
段安年搞不清楚今天這是什么情況,又不是逢年過節(jié),不過也不至于胡思亂想,耽誤吃飯。
吃!
段安年媽媽一臉幸福地看著段安年狼吞虎咽、喉結(jié)上下瘋狂運(yùn)輸?shù)哪?,本來還想叫段安年陪他爸喝一杯的,不過一想到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沒幾個喝酒,之前過年回老家,段安年某個遠(yuǎn)房表舅要他陪著喝一輪,段安年百般說辭,見最后推脫不了,竟然直接起身坐到了小孩桌。
再說了,還有事要給他講。
“兒子,吃完了媽和你商量一件事?。俊?/p>
段安年停止了咀嚼,含糊不清地問了一句:“啥事?”
“你先吃?!?/p>
段安年爸爸又喝了一小口酒,說讓段安年先吃完飯再說。
吃完了的段安年心滿意足地歪斜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段安年媽媽感覺事情成了一半,拉著段安年爸爸笑吟吟地也坐了下去。段安年爸爸拿起茶幾上的打火機(jī),點燃了一根煙,青色的煙霧向上,歪歪扭扭,老頭的表情隱藏在了煙霧中。
“兒子……”段安年媽媽在斟酌著語句。
“媽,啥事你就說吧,不是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嘛?!倍伟材暧靡恢皇謥砘?fù)崦约簣A滾滾的肚皮,另外一只手則在愜意地刷著手機(jī)。
“前幾天隔壁的張阿姨說,她家姑娘也是今年剛畢業(yè)找工作。那女孩子我見過,人挺好的,善良,能干。要不周日……咱兩家一起在家里吃頓飯?”
段安年聽到這話,一下從沙發(fā)上坐直了,條件反射一樣,說:“媽,我才畢業(yè)半年呢,工作都才幾個月,還小,不急?!?/p>
段安年媽媽見自己兒子又裝小,連忙反駁:“不小了,你都二十五了,過完年就二十六了?!?/p>
“那六月份我過完生日,我又二十七了?”
“不然呢?”
段安年爸爸也贊同地嗯了一聲,氣息將煙霧向前推了一下。
本來是想用半年長兩歲的事情提醒父母虛歲不靠譜,自己還小的,但是看見父母都這么認(rèn)同這套關(guān)于年齡的陳舊算法,段安年泄氣了。在歲數(shù)這個問題上,當(dāng)他開始爭的時候,就已經(jīng)向父母說明,他是真的不小了。
“媽,我還小,再說了,我工作也忙,這事不急,您二位又不是很老了,要急著抱孫子?!?/p>
段安年媽媽見段安年上一秒還說吃人嘴軟,下一秒就油鹽不進(jìn),便開始打起了感情牌,什么趁媽年輕幫你和你媳婦帶孩子,沒有家庭的人生很孤獨,什么年齡就該做什么樣的事……一頓輸出下來,段安年不為所動,段安年媽媽倒把自己的眼角說出了淚花。
段安年也有點煩了,剛畢業(yè),家里就開始張羅著給他相親,一周兩個,上午一個下午一個,時間就定在了他不上班的周日??上嗟浇裉?,浪費休息時間不說,也沒有出現(xiàn)什么重大突破。
沒有想到自己親媽,要把相親的地點從咖啡廳搬到家里,還是對門張阿姨的女兒。那女生他見過,標(biāo)準(zhǔn)的過日子的好伙伴。唯一的問題就是,段安年不喜歡她,在段安年的心海里,那姑娘翻不起任何波瀾。
“媽,反正我是不會見的,那女生我不喜歡,不合適,要是你和我爸真的急著抱孫子,不是還年輕嘛,國家又鼓勵三胎,你們自己生,我肯定支持,還得生兩個!”
聽到這話,段安年爸爸咳嗽了一聲,將煙頭燃起的煙霧都咳散了,段安年媽媽則是氣不打一處來,生兒子是生兒子,那能和生孫子一樣嗎?
“那你說說,段安年,你喜歡什么樣的,相了那么多個,一個都沒成,到底是人家的問題還是你的問題?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不會還喜歡小悅吧,人家都要結(jié)婚了,都要結(jié)婚了!”
段安年媽媽將最后一句話的尾音拉得很重很長。
段安年用求助的眼神看了一眼他爸,剛剛咳散的煙霧又重新聚攏,段安年爸爸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抽煙。
“我去洗個澡,今天累了?!?/p>
段安年丟下這句話,留下了一臉沉默的父母,轉(zhuǎn)身向浴室走去。
頭頂?shù)幕伋雒皻獾臒崴?,將腦袋淋了個透。段安年閉著眼,任憑水流流過他的額頭和臉,那封紅色請?zhí)呐魅艘苍谝黄硽柚g,從他的心底浮起,借著沒來由的酸楚,由小變大,穿過他的胸膛,徑直來到了他的身邊。
王子悅是段安年的發(fā)小,兩個人是一個小區(qū)長大的,幼兒園畢業(yè)就被分到了同一所小學(xué),雙方父母進(jìn)了微信群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倆孩子竟然是一個班的。于是一合計,干脆一家輪流接一天,接的大人負(fù)責(zé)把小朋友一塊兒領(lǐng)走,再送到各自家樓下。
每天回家的路上,兩個人吵吵鬧鬧。不是段安年欺負(fù)王子悅,王子悅哭哭啼啼地給段安年媽媽告狀,就是王子悅莫名其妙地生段安年的氣,說今天不喜歡段安年了,緊接著就是把腳一跺,嘴一撇,連手都不給他牽。段安年這個時候只能仰起頭,一臉無辜地問王子悅媽媽:“阿姨,我干啥惹她生氣了?”
太陽升起又落下了兩千回,從家到學(xué)校的這段路上,段安年和王子悅一起走了六年,可沒想到小升初的那次考試,段安年因為貪玩,去了一個稍差的學(xué)校,而王子悅則是超常發(fā)揮,考入了市里的一所重點中學(xué)。王子悅一家為了陪讀,索性搬了出去。
剛分開的時候,兩個小朋友都還會用電話手表約定好時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每天晚上,段安年看著窗外的燈火,都會抬起手腕給電話手表那頭的王子悅說,他段安年今天又干了什么大好事,結(jié)交了幾個新朋友,還不忘承諾等樓下的竹蛋長起來了,就第一個挖給她吃。而另一頭的王子悅,總是用雙手緊緊握住那只和段安年顏色配對的電話手表,一邊聽著段安年如同大將軍般的敘述,一邊想象著聲音那頭,不斷模糊又不斷鮮活的、有關(guān)段安年的模樣。
也許是上了初中以后,王子悅的學(xué)習(xí)壓力更大了,段安年的玩心也沒有減,兩個人還是漸漸沒了聯(lián)系。本以為緣分就這樣結(jié)束了,直到段安年他爸過年吃飯的時候,順嘴說了一句:“段安年,你的小女友呢?怎么不領(lǐng)回家一起吃飯了?不會是喜歡上別的男生了吧?”
段安年爸爸爽朗的笑聲,沒有讓小段安年將嘴里的飯繼續(xù)咽下去。他像是玩木頭人被捉的一方一樣,一動不動,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什么話來。最后他胡亂扒了幾口飯,撂下筷子說,不吃了,他要去小區(qū)竹林里挖竹蛋。
段安年說的竹林,是小區(qū)在開發(fā)的時候就種下的,可能是天天經(jīng)過的緣故,所以一直看不出什么明顯的變化。一家人每次路過這片竹林,段安年爸爸總是搖頭晃腦地對段安年說:“竹子厚積薄發(fā),幾年不長,夜里一場大雨,第二天醒來就能躥幾米,我們要學(xué)習(xí)竹子的精神。而且竹子還會下蛋,叫竹蛋,炒來下飯吃,香?!?/p>
做人的精神小段安年沒有聽進(jìn)去,但是竹子會下蛋勾起了他極大的興趣:竹蛋?竹子的蛋?小竹子是從蛋里長出來的嗎?段安年想象著一場暴雨過后,在竹林的枯枝落葉中,一顆顆潔白的竹蛋出現(xiàn)細(xì)細(xì)的裂縫,裂縫逐漸擴(kuò)大,有蛋殼開始剝落,掉到地上,一顆顆小竹子探出了頭,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四周,甚至還發(fā)出了小獸一般的叫喚。
可惜今晚的小段安年還是沒有找到竹蛋,因為突然下大雨的緣故,他出去了一會兒就心事重重地回家了。
第二天中午,段安年媽媽輕輕敲了敲段安年的臥室門,手里是給他的壓歲錢。在段安年接過紅包,開心地說著謝謝媽媽的時候,段安年媽媽無意間看見他的書桌上,擺上了幾本他從來都不寫的作業(yè)。
那天以后,段安年媽媽發(fā)現(xiàn)段安年真的長大了,以前的小霸王不玩了,捉魚摸蝦不干了,也不帶著小朋友們?nèi)U棄工廠“探險”了。段安年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回家寫作業(yè)。
段安年媽媽看在眼里,既為段安年的轉(zhuǎn)變而高興,也會因為深夜看到兒子的臥室門縫下依然透著光而心疼。
寒來暑往,一晃中考就結(jié)束了,段安年成功考入了王子悅?cè)昵翱歼M(jìn)的那所重點中學(xué)。王子悅不用說,還沒中考就被學(xué)?!皟?nèi)定”了,依然是本校高中的重點班。
段安年媽媽悄悄聯(lián)系了王子悅,說是要給段安年一個驚喜。
其實段安年也打著一個小算盤。他知道自己中考成績還行,努力沒白費,學(xué)校是和王子悅一樣了,但是分班他沒底,所以他準(zhǔn)備摸黑候在學(xué)校的大門旁,第一時間沖進(jìn)去看分班結(jié)果。
八點整,學(xué)校的保安撤掉了警戒線,在段安年沖進(jìn)去的背影后面,是烏泱烏泱的人群,其中也有被擠在最后面的段安年媽媽和王子悅。
段安年仰起頭,看著告示板上那二十多張用A4紙打印的分班名單,一行行地查找著自己和王子悅的名字。
與此同時,王子悅和段安年媽媽也悄悄摸到了段安年的身后。
三年不見,王子悅驚訝地發(fā)現(xiàn)段安年長高了。剛分開那會兒,自己的個子和他齊平,偶爾還能打贏他,但現(xiàn)在只能到他的下巴了。他整個人也瘦了,以前肉嘟嘟的,現(xiàn)在有棱有角,肩膀也有段叔叔那樣寬了。
兩人的目光在他的身上不斷游移著,幾乎是同一時間,王子悅和段安年媽媽都注意到了段安年的后腦勺。
段安年從小就是自來卷,在那一綹綹盤曲著的頭發(fā)絲中,有一根白發(fā)從后腦勺上直挺挺地鉆出來,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像是一根晶瑩剔透的魚刺。
段安年最后終于找到了自己和王子悅的名字,在一個班。他長舒了一口氣,心中的鼓點開始奏響,變得激昂猛烈。他想要馬上找到王子悅。
段安年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自己老媽和王子悅就站在他的身后一動不動,他太高興了,以為她倆紅了眼眶,也是因為知道他段安年和王子悅,終于又可以在一起了。
于是高興的段安年展開雙臂,緊緊抱住了哽咽著的兩個人。
加了三天班,組里的工作差不多完成了,剩下幾天就是維護(hù)。同事們早就撤了,小李也一樣,說是要去做個美甲獎勵自己,整個辦公室就剩下段安年一個人。
他現(xiàn)在還不是很想回家,摘下眼鏡,揉了揉發(fā)脹的雙眼,午夜時分,窗外的高樓大廈變成了燒焦的棉花糖,不時有鳴笛的聲音傳來。段安年看著玻璃墻里倒映的臉,只有大致的輪廓,迷茫,憔悴。
家里對于他相親的事,開始步步緊逼了。前天對門的張阿姨真的領(lǐng)著自己女兒去了他家,他一進(jìn)門,就看到四個老人齊刷刷地盯著自己,臉上堆滿了呼之欲出的笑,好在那姑娘倒也沒有看他,只是在一旁漫不經(jīng)心地刷著手機(jī)。
段安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強(qiáng)撐著吃完那頓飯的,又是如何加了那姑娘的微信,硬著頭皮聊下去的。
微信里全是單方面的綠色氣泡,早上的問候,那姑娘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回復(fù)。和段安年想的一樣,他看不上人家,人家又何嘗不是舉著手機(jī)上的聊天記錄,大聲地向自己閨蜜吐槽:“這人真煩!明明不喜歡他,他還一直發(fā)消息!”
不發(fā)怎么行呢?畢竟家里的兩個甲方可是很重視這個項目,前期投資了那么多,一畢業(yè)自己就“全力倚父”,靠著家里買了房和車,還有時不時的額外贊助。隨便拿出來一樣,段安年都知道,自己作為乙方,沒有微笑也要擠出微笑服務(wù)。
段安年麻木地刷著手機(jī),朋友圈突然多出了一個小紅點,像是水手看到了海岸,段安年急匆匆地沖進(jìn)去一看,是王子悅的更新。
不是文字,沒有圖片,只是推薦了一首歌。
段安年從褲兜里掏出耳機(jī)盒,取出耳機(jī)塞到了耳朵里。歌不是很長,叫Afterlife,聽完了一遍,段安年覺得這首歌很適合在開車的時候聽,最好再下點雨。差不多收拾好了心情,他默默地給王子悅的更新點了一個贊,準(zhǔn)備下樓去。
同樣的華燈初上,同樣的摁下車鑰匙,同樣圓潤的車燈閃了一下,隨后車門自動打開,同樣的段安年鉆進(jìn)了同樣的車?yán)铩?/p>
車靠著肌肉記憶往前開著,不回家又能去哪兒呢,可家里越是操心他的終身大事,他腦子里關(guān)于王子悅的回憶就越清晰。
段安年記得最后一次和王子悅散步,是在大三開學(xué)報到的那個晚上。王子悅在那個寒假留了校,興致勃勃地說等他來了要去接他,有個好消息要和他分享,等兩個人坐了十幾站的地鐵,趕到校門口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那天教學(xué)樓下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整座學(xué)校都被一團(tuán)青色包圍,光線是青色的,頭頂?shù)脑铝潦乔嗌模瓦B霧也是青色的,他和王子悅就這樣并排行走在這團(tuán)無邊無際的青色之中。
王子悅蹦蹦跳跳地拉著段安年的行李箱,行李箱的輪胎摩擦著地面,發(fā)出連綿的轆轆聲。
“安年,你這學(xué)期課多嗎?”
“還好吧,你呢?”
“我都快修完啦,大二真是忙死了?!?/p>
“也是,那這個學(xué)期你有啥打算呢,子悅?”
聽到段安年這么問,王子悅側(cè)過身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說:“我看了排名,再堅持堅持,應(yīng)該是能保研的!”
段安年把手伸進(jìn)衣兜里,里面有王子悅接到他時送給他的小禮物,一輛小汽車模型。看到王子悅微微泛紅的臉頰,他就莫名心癢。
他不是沒有想過表白,甚至很早就想了,在高考完的那個長暑假,他和王子悅在家里的支持下,一起結(jié)伴出游,把周邊的省份都逛了一遍。山湖塔河,吃喝玩住,王子悅一路上照顧著段安年,幾乎成了他的私人導(dǎo)游兼生活助手。在回家的列車上,段安年的話都到嘴邊了,可是看著眼前這個把鄰座的小朋友逗得嘎嘎笑的女孩,他也只是把禮品袋上的提繩,在手指間繞了一圈又一圈。
反正認(rèn)識這么久了,也不急,段安年覺得,早晚都是他的。
“子悅,那你要是保本校,我就考本校的研,要是保外校,那我就考外校。”
段安年深吸一口氣,接著說:“不過你要是保研了,可不能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啊?!?/p>
王子悅被他這話逗樂了,嗔了他一句:“還不一定能保上呢。”
段安年嘆了一口氣,他相信王子悅是沒問題的,但是他好像不太行,在他這個專業(yè),大家都在一門心思地掙外快,畢竟進(jìn)大廠不要求會做試卷。
“確實是好消息啊,子悅?!?/p>
聽到段安年這么說,王子悅倒是吞吞吐吐了:“不只是這個啦,還有一件……”
“還有一件?”
“到那個草坪再給你說!”
王子悅所說的那個草坪,在圖書館樓下。草坪本身沒有什么特殊的,但是在草坪下面,學(xué)校還挖了一個很大的人工湖,很適合坐著聊天。
第一次去大學(xué)報到,收拾好宿舍,王子悅就興沖沖地拉著他來到這個湖邊,兩個人沐浴著夕陽,走了一圈又一圈。
兩個人一路上說著閑話,王子悅說,她們專業(yè)有一個人他絕對猜不到,是以前班上的同學(xué),現(xiàn)在很優(yōu)秀,很受大家歡迎。段安年問她,是誰?王子悅眨了眨眼,說是伊素光。段安年哦了一聲。對于這個男生,段安年只記得他字寫得很好,作文也不賴,考試的時候經(jīng)常被老師當(dāng)作范文。那會兒班上有些女生仰慕他,故意喊錯他的姓,叫他:一束光。
段安年和王子悅就這樣慢慢逛到了圖書館的草坪上。夜游的人不是很多,三三兩兩,像潑墨的點一樣散在各處。段安年給兩個人找了塊較為干燥的草坪,這塊位置極好,既可以小坐不濕褲子,又可以俯瞰整個人工湖。
月光下的湖面,一根又一根的銀線正貼著湖水隨風(fēng)飄蕩。
王子悅選了個視野范圍內(nèi)的地方放下行李箱,坐了下去,雙手抱膝。段安年也陪著她一塊坐了下去,見王子悅一動不動,段安年悄悄往她那里挪了挪。
王子悅沉默地看著湖面,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安年,老師跟我說,明年開始學(xué)院有公費留學(xué)的名額,總共是兩個,從保研的名額里面選……”
段安年聽到王子悅這話,隨手拔起了腳邊的青草,冷手,他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揉捻著。
“你想去嗎?”
“想。”
有學(xué)生傳言說夏天的早晨,這個人工湖邊會聚起無數(shù)的水泡,等到太陽躍上枝頭,有的水泡會頃刻破裂,但也有水泡卻能乘著陽光,緩慢升空。王子悅在聽了這個傳聞以后,拉著睡眼惺忪的段安年蹲過好幾次,每一次都沒有看到那夢幻的場景。
“安年,我能出去的話,可能就不會回來了。”
像是被人抓著腦袋反復(fù)往水里摁,段安年一下子窒息,一下子又能大口呼吸。
在段安年的記憶里,他最后還是表白了,只不過王子悅在那天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只是安靜地聽他講著。
等到王子悅說時間不早了,兩個人起身,開始聊起以前的事,第一次相遇,第一次離別,第一次爭吵,第一次和好……兩個人從小學(xué)說到了初中、高中、大學(xué),還有那塊配對的電話手表,王子悅說雖然五六年前就開不了機(jī),但她依然有好好保管。
一路上王子悅都有說有笑,段安年也有說有笑,行李箱的小輪胎摩擦著地面,留下了兩道長長的、灰色的痕跡。
等到了宿舍樓下,王子悅主動提出抱抱段安年。
“怎么這么僵,感覺你穿得也不少呀,要再多穿點,我先回宿舍啦?!?/p>
王子悅的叮囑像她一樣,慢慢地消失在了視線之中。段安年呆滯了好一會兒,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行李箱,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王子悅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段安年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
從省城開車回老家,要將近三個小時,凌晨兩點,高速路上,速度表在十一點方向搖擺,雨刮器一直來回刮動著。
王子悅給他打電話那會兒,段安年正在小區(qū)的地下停車場里倒車入庫,還差一點點就完美倒進(jìn)去了,兜里的手機(jī)卻緊貼著他的大腿,有節(jié)奏地振動著。段安年很煩,那姑娘白天不回,中午不回,下午不回,偏偏挑這個時候回,飯點早過了,難道她和她父母又在我家了?
最后還是不完美的倒車入庫,段安年憤懣地掏出手機(jī)一看,是王子悅的電話。
雨水嘩啦啦地打在段安年的前車玻璃上,王子悅幾年前送他的小車模型,正在余光里左搖右晃。大車到手的那天,段安年就把王子悅送的小車加了彈簧和基座,改裝成了一個擺件,擺在了自己的大車上。
大車?yán)≤?,他不敢再開快了。還記得第一次上高速,段安年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汗津津的,他爸坐在副駕駛上,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叫他往前開。段安年壓著速度,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所有想超他的車,慢騰騰地開到了加油站。
這是他第二次上高速,視線里沒有一輛車,一排排路燈發(fā)出蚊子一樣的光,腦子里嗡嗡的。段安年留意到了這些光亮,但這些光亮很快也被暴雨遮掩。越往前開,段安年越覺得自己不是在開車,而是在黑色的汪洋里開一條破船。
當(dāng)他接通王子悅的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起初帶著猶豫,段安年也猶豫,但他還是試探著問她怎么了。王子悅支支吾吾,反而問他最近怎么樣。他說一般,整天被逼著和自己不喜歡的人相親,開心不起來。王子悅笑他,說他眼光太高,相親不是談戀愛,喜歡不重要,再這樣下去,他遲早要打光棍。結(jié)果段安年聽了這話之后,神經(jīng)分岔一般說了一句:“你分享的那首歌很好聽?!?/p>
沉默,緊接著就是低聲嗚咽,段安年緊張了,趕忙問她:“是不是伊素光欺負(fù)你了?”對面響起抽紙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王子悅在電話那頭說:“沒有?!?/p>
王子悅剛出國那會兒,把段安年拉進(jìn)了一個微信群,里面只有三個人,另外一個是伊素光。一開始的時候,三個人還會在群里興致勃勃地聊天,分享著異國的見聞,王子悅甚至還時不時地艾特段安年和伊素光,提醒他們段安年的學(xué)院真不是人,怎么會不給自己的學(xué)生爭取出去留學(xué)的機(jī)會。
之后沒幾個月,段安年看著異國他鄉(xiāng)的王子悅和伊素光在群里記錄著他們的艱難日常。對于這些突如其來的變化,段安年很受挫,他只能干著急,幫不上什么忙。不知道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疫情,讓段安年覺得前路茫茫,他開始逃避有關(guān)王子悅的消息,甚至開始逃避王子悅。
直到這通電話,段安年這才明白,這些年王子悅是如何與伊素光在國外相依為命,兩個人的感情是如何升溫,三個人的小群又是如何開始沉默的。
車還在雨夜里疾馳,段安年重復(fù)咀嚼著剛剛的那通電話,王子悅在電話里跟他說,她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堅持把婚禮放到國內(nèi),伊素光已經(jīng)拿到了綠卡,她的也在日程上了。家里老人退休了之后,她的爸媽和伊素光的爸媽都愛上了旅游,四個老人一起結(jié)伴出去游山玩水,很快走遍了半個中國。
本來他倆是可以借著這個機(jī)會,把雙方父母都請過來的,中國的山山水水看膩了,那就看看洋人的。伊素光一開始也是這個想法,可王子悅說她在某天夜里醒來之后,看著四周黑漆漆的墻壁,還有枕頭旁邊睡著的伊素光,突然就下定了決心,要回國辦婚禮。
王子悅說伊素光還是那副老樣子,只要是王子悅的決定,無論多么離譜,他都支持。兩個人去請假回國的時候,主任簽好了字,還用帶笑的怪異漢語對她和伊素光一字一頓地說:“型——分——快——勒!”
王子悅說她聽不懂,但是一旁的伊素光卻搖搖頭,糾正道:“Thats not how its pronounced,follow me,新——婚——快——樂!”
主任聽了之后,在一旁有樣學(xué)樣:“型——分——快——樂?”
王子悅最后說,結(jié)婚之前,她想見他一面。
What is passion?
Is my desire sin?
What is freedom,
If theres a price,
That we have to pay? have to pay...
(情為何物?若欲望能激發(fā)起罪惡,何為自由?若以代價為籌,那我們豈非要付出全部?)
王子悅分享的歌,在段安年的耳朵里回蕩,時間雖然在駕駛室里停止了,但是依然嘩啦啦地流過高樓的玻璃,流過綠化樹,流過小區(qū)路面停放的車頂,流過下水道,流進(jìn)地底。
離王子悅的家越近,段安年的心情就越復(fù)雜:激動,害怕,還有莫名其妙的勇氣。他看了眼手機(jī),除了半個小時前的電話,兩個人最近一次聊天,還是在兩周前。那個時候王子悅問他搬家沒有,想給他寄東西,他回復(fù)說,早搬了,寄到公司吧。過了幾分鐘,王子悅回他說,好。
那個時候他沒有問王子悅要寄什么,值得讓王子悅大老遠(yuǎn)寄過來的東西,他覺得應(yīng)該挺重要的,可后面輪到自己加班,他還是把這事給忙忘了?,F(xiàn)在想想,快遞盒被王子悅用膠布裹成了那個樣子,她是希望自己親自打開它,還是希望自己永遠(yuǎn)不要打開它?
凌晨四點,車窗玻璃干了。
手機(jī)從手心里傳來一次不大但是清晰的振動,王子悅的思緒被拉回了現(xiàn)實,她緊張快速地點亮了手機(jī)屏幕,是段安年的消息,只有一句話:“我到你家小區(qū)門口了?!?/p>
王子悅抓了一件長外套套在身上,也不管身上穿的還是睡衣,就沖了出去。
五年的時間,王子悅發(fā)現(xiàn)段安年變了,變成了面前這個雙眼泛紅,胡子拉碴的成年人。
段安年也發(fā)現(xiàn)王子悅變了,以前總覺得她活潑可愛,時刻散發(fā)著青春的光芒,可現(xiàn)在看她的眉宇間,也有了成熟的感覺。
兩個人就這樣呆站在段安年的車前,不時有匯聚成珠的雨水從旁邊的樹上掉下來,砸在地上。
王子悅首先打破了沉默。
“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段安年的嘴唇有些許干裂,回答她說:“嗯?!?/p>
空氣凝固了一會兒,段安年主動開口:“去逛逛?”
王子悅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段安年側(cè)過身去,給王子悅拉開了車門。
在進(jìn)到駕駛室之前,段安年回頭看了一眼王子悅家所在的小區(qū),他發(fā)現(xiàn)有一戶人家的燈一開始是亮著的,隨后又熄滅了。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輔秦,本名杜開國,2004年生,貴州大學(xué)中文系在讀本科生,有作品見于《水城文學(xué)》《烏蒙新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