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
我坐在房間
我坐在房間里
沒有別的
想起一位法國詩人
有時候也會想起一場雨
房間另一端
一種生命正從樹上爬下來
太陽的充足光線
閃爍一片純?nèi)坏暮诎?/p>
在活下去的人類形象里
會有窗前的茫茫風(fēng)沙
會有未曾被說出的
一條大河的名字
晚風(fēng)拂動的窗簾
多么像水鄉(xiāng)柔軟的臉蛋
我仿佛那黑暗中的一抹緋紅
戀人懷里的粼粼波光
鼓足勇氣。置身想象
房間正在手把手地教我:足跡
空空如也的一生
正在被花園、苔蘚填滿
平原
一行詩句突然躍出
“我一眼認出了田野深處的憂郁”
這是個好天氣
我正坐在車上。夕陽正西下
車子在往南的公路飛馳
望著車窗外的田野
一行詩句突然浮現(xiàn)在腦海
黑夜穩(wěn)穩(wěn)出現(xiàn)在前方地平線
距離天黑還有一小時
陽光正好。景物正美。早春和殘冬
俱在。田野似乎被一層薄薄的新雪
覆蓋。西北風(fēng)在剛鉆出土層的麥苗
上方“呼呼”吹。風(fēng)的聲音仿佛
兒時的伙伴在街頭大聲呼喚
我一眼就認出了田野深處的憂郁
我看見村莊憂愁眼眸的光亮
眼前一個人正從一場大雨中經(jīng)過
所有雨水恰是這一個晴朗的春天
星空橫曳過黑夜
星光已將我緊緊包裹。我在這平原鄉(xiāng)野
勞作一生的遺骸已只剩余一道無常月光
膠山
唯有從這個窗口我才能望見
我的人生:寧靜
唯有這一片山巒樹麓
倒映出的鄉(xiāng)村:油菜地
小片蘆葦叢和被棄的觀音寺
歪歪斜斜的鄉(xiāng)村小道穿過夕陽明滅
還剩下不多幾處,其余,被廠房
工業(yè)園區(qū),污染受損的河塘
篡奪
一陣風(fēng)吹來大自然的平靜
古墓道旁石人石馬
已全部生長成雜草荒棘
而春天的盛景漸漸淹過被毀的村野
漸漸在荒蕪中萋迷
春光何其盛大,遠方飛過無聲無息的
鳥群
唯有鳥群身上葆有人的過去,人的今天
人的將來
人身上昔日勞作的光輝
飛鳥高出樹木,高出麥田的部分
是人的苦難,同時也是人
生而為人的尊貴品質(zhì)
當(dāng)我下午走過這片田野
從一處從未到過的田埂上
眺望膠山腳下
我感到,我被無邊的
群山簇擁著:我的河流
我的行跡。孤苦全在于此
寧靜的鄉(xiāng)土撲面而來
仿佛游子眼中逶迤的熱淚
嗡嚶作響的油菜花田
斑駁成了墓碑上質(zhì)樸的悼詞
清晨
我醒來不再在你的枕旁
不再在你的早晨
盡管窗前有一種鳥鳴
幾十年后——仍舊柔和,和當(dāng)初在一起時
的明亮,幾乎一模一樣。四下里
彌漫的濃霧和寒冷
也一模一樣
我沉思那鳥鳴
仿佛凝視著往昔
有某種東西——時光、忸怩
似乎還有愛情……
——聽起來毫發(fā)未損。被謹慎、淡漠
晨曦般地保留到了結(jié)束:
吻別,變成了長相守
那鳥鳴聲仿佛一次次地吻別
戀人們的冬天來臨了
天亮了一個小時,街上仍空無一人
霧在鳥鳴聲中擴展著
——白茫茫的霧
——我醒來,已不在你的身邊
過往
有一天房子立在街道中央
看起來就像海:白色的浪
底下童年的天空
空蕩蕩的沙灘
一個人聽到了他的一生的奧秘
在一天里聽完:樹蔭和鐵匠鋪
在一個下午,聽見
白晝?yōu)R出火光幽暗
有一天大雨幽暗
一個人從弄堂里跑出來
消失在傍晚行人的行列
淋濕了他自己
有一天他回到了自己的家
真的。簡直難以置信!
天黑很久了
深夜回到了家。我們在樓上的家
墻上。鏡子是洞穴
希望赤裸著躺倒在床鋪
遠遠地大街空無一人
路燈索要著,一個人黃昏的兒時
臺階,照相館,中藥店,居委會
一生在這里過往一遍又一遍
夜風(fēng)中依稀能望見生命流逝
在凹凸不平青石的路面
大雨滂沱中日子赤裸裸地來了
世界如同沖破雨幕的火車頭
機身機頭被閃電、被蒸汽噴濺
雨水嘩嘩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