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玲
1
黃連解毒湯,生石膏、生大黃、青礞石、黃芩、黃柏、黃連、芒硝、夜交藤、青皮、山梔仁、龍膽草,水煎兩次,分早、晚服用。
張白面前坐著一位老中醫(yī),聽別人說他最擅長夢魘之癥。他對老中醫(yī)說,自己并不確定是否在夢中。在每一個夜里,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著幾乎一樣的鏡頭。在那里,別人都叫他黑少爺。如果這就是夢,那么夢每次都是這樣開始的:
黑少爺從桃花島的洞里爬出來,春天正在爬向山坡,池塘已經(jīng)解開冰封的囚禁。時間在黑少爺身上失了效,不知道他正處在一生中的哪個階段。他隱約記得,在很多年前的某個夏天,他在桃樹下挖了一個洞,自封為王,他就丟失了自己的年齡。他整日躺在桃樹下,像一粒等待發(fā)芽的種子。在他身上會長出一棵桃樹苗,在綠葉滿枝、紅花落盡之時,一粒粒長毛的桃掛滿全身;摘下來一個扔進水里,它砸破水面的動靜能驚到那些覓食的小魚。草叢深處,有一個一年四季戴著斗笠的老頭坐定,他一生都在等著一條魚上鉤。黑少爺從地上爬起來,走向山腳邊的洗衣碼頭。遇上他的人問他,黑少爺,七(吃)飯了沒有?黑少爺回答,七(吃)了啊。
桃花島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去溪邊看一個叫小西的姑娘。她住在山腳下,門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一線瀑布從天而降,它們只想征服那塊橫臥在溪中的大青石,那些溪水裹著光陰一起摔碎在它身上,鉆入它的身體。這是一個古老的游戲,應該是大地向著天空分娩高山時就開始了。姑娘們聚在石頭搭起的橋前洗衣服,笑聲如同濺起的銀珠子般晶瑩。她們頭上戴著五彩花環(huán),田野間的花兒在她們頭上次第開放。小西喜歡抿著嘴笑,她那含苞待放的樣子,讓桃花都不敢在她面前盛開。小西家門口坐著她奶奶,她閉著眼睛曬太陽,鼻間微微聳動,她在聞這個世界,把桃花島的山水、田野、在耕地中行走的牛、挽著褲腿的農(nóng)夫、那些戴著花環(huán)的女孩全部吸進去,再緩緩吐出來——她大概最后要分辨出世界是甜蜜的,還是苦澀的。她是一個愛吃百花蜂蜜的老人,有一次為了嘗試什么是苦,摘下了爬在籬笆上的苦瓜。那一次之后,老人又愛上了苦的味道。她的身后是木頭做的房子,高高的門檻架起四扇木門,木門上是雕花小窗,荷花、梅花、桃花、梔子花一齊開放,散發(fā)出清香,桃花島能把一朵花雕出香味的木匠有好幾個。房子很老了,在它們因為高壽故去的時候,便會有一座新的房子在原地獲得重生,就像那些故去的老人和新生的孩子,生命總是自然交替。
黑少爺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能看到小西。無論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見到她,心里都會快樂。黑少爺會回憶起一生經(jīng)歷過的很多事情,卻再也沒有什么事情比見到小西時的心跳更令人懷念,它從胸腔掙脫出去,飛向天空——當愛情降臨的時候,世界如此廣闊。黑少爺牽著她的手在天空開始飛行,越飛越高,經(jīng)過最濃稠的黑之后,它就越來越稀薄,近似透明,處在一片虛無之中。小西問,黑是什么?黑少爺說,世界原本就是黑暗的啊,它只是借了太陽的光。
小西總是東張西望。黑少爺知道她在尋找她家的先人。他們變成了一縷風,在太空旅行。她伸出手去,抓住了另一股風。她說,我覺得那是我的媽媽,她剛才親了一下我的掌心。他們最后飛累了,小西低下頭看著萬物慢慢清晰,又一個清晨到來了。她說,你看我們飛了那么久,怎么還在桃花島?我們?yōu)槭裁床伙w得更遠些?黑少爺說,我飛到過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看到那些冒著煙的戰(zhàn)場,有個城市的人們生了病,每個人的頭上都長了一根搖曳的狗尾巴草……
張白對老醫(yī)生說,我每天晚上都在重復這樣的生活。老醫(yī)生一臉神往的表情,那是個很美的地方,它叫作桃花島?他說,在夢里,它是我的老家。老醫(yī)生頷首,它成了執(zhí)念,入了你的大腦,入了你的心。張白問,我這情況還能不能治?老醫(yī)生給了他一個方子,說道,治病看緣分,我們的醫(yī)圣早就說過,病在肌理尚好治,到了你這一步,就得看自己造化了。
2
張白注視著老人從房間里緩緩被推出來,短短十數(shù)天,老天爺收走了她十幾年偷藏起來的光陰。這是他的岳母,看起來垂垂老矣,已是快九十歲的模樣;不會再有眼力差的客人,猜她六十多歲,除非他們故意表現(xiàn)拙劣,為了讓她笑得全身發(fā)抖。
就在不久前,岳母光滑的手還被當作一件活物向來訪的客人們展示,手出奇地柔軟,掌心皺紋淺淺的,不知道是因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還是來自于時間溫柔的撫摸,這引來了大家的驚嘆。他站在人群之外冷笑,覺得這不是手,只是沒有生命力的藝術品,應該被擺在壁櫥里接受朝拜。他曾經(jīng)熟悉過的一個女人的手,它們是泥土里生長出的莊稼,又是一把勞作的刀,剝大蒜、刮土豆皮、掐田間的野菜。面前的老人,如果不是因為她從馬桶上起身時摔了一跤而不得不用上輪椅,她還站在陽臺上伸展四肢,打出一套柔美的太極拳。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他記得,那個手掌長著刀一般紋路的女人一生彎在田間,變成了一座拱橋。給她穿上最后一件衣服的人說,你的母親在棺材里彎成一團,又瘦又小。他想象的場景是,母親成了縮在子宮里的嬰兒。那些人用同情的口吻講起她,這是一個命苦的女人。他卻想起母親的笑容,她說,人還沒躺進棺材里,就不要議論他的一生,死還有很多種死法呢。
岳母的股骨骨折了,還有她的聲音。她的聲音有一種破碎的顫動。她問,你一上午去哪里了?張白一聲不吭地坐在沙發(fā)上。嫣站在輪椅的后面看著他,綠色的指甲在不銹鋼的扶手上發(fā)出一種綠盈盈的光。從腥紅,到淡紫,再到暗綠,自從接管了酒店之后,她不斷變換著指甲的顏色,也主宰著這間房子里的空氣。她們四周彌漫著一股中藥味,那罐黑漆漆的藥已經(jīng)煮沸,液化氣灶上的火苗擰得弱小,藥物在罐底經(jīng)過烈焰,又經(jīng)受文火的煎熬之后,散發(fā)出濃烈的氣味。嫣也追問了一句,你上午去哪兒了?他說,我和那些投資商在一起,我要說服他們,和我一起去老家,去打造一座桃花島。她們笑了,笑容像新生的面具般覆上她們的臉。母女倆長得并不相同,此刻,卻如此相似。這么多年,她們知道,他只有這么一個夢,在老家的山水間,打造一座桃花島,吸引很多游人。張白已經(jīng)不再年輕,卻依然要把這個夢當作雙隱形的內(nèi)增高鞋一樣,讓自己看起來高大一些。她們沒有再說話,只有保姆站在陽臺上,將晾曬的被子像煎魚般翻了個身,用一根竹棍抽打,發(fā)出沉悶的鞭打聲。
張白提著一個塑料袋,走下樓。高低相錯的建筑、來往的車,帶出各種形狀和顏色的燈光,如同無數(shù)只眼睛,在馬路和人身上掃蕩。他走過一條斑馬線,習慣性地昂起頭,一片絢麗的桃花灼然開放于夜空中,如同烙在天空黑沉的臉上,像美人眉心的印。再往下,五星級酒店的墻體上懸著三個大字——“桃花島”。他看到一輛黑色的車開到大堂的旋轉門前,穿制服的小伙子戴著白色的手套,替來客開了車門。門童們頭發(fā)茂盛、四肢修長,卻仍會在鞋子里墊上增高墊。有一次,張白在大堂的沙發(fā)底下?lián)斓揭粋€乳膠墊子,富有彈性,讓他想起了女人的胸脯。他不動聲色地將墊子放在沙發(fā)前的仿紅木長茶幾上,他自己則站在前廳經(jīng)理和接待員后面,她們恭敬地回答他的問題,身上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水味。那些女孩共用一張妝容精致的臉,他經(jīng)常會叫錯她們的名字。
張白看到一個面色潮紅的門童沖到茶幾前,脫了黑色的皮鞋,將放在桌上的墊子塞進鞋子里。他慢慢走了過去,嶄新的鞋面擦得如同一塊光芒感極佳的塑料片。他走到小伙子的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伙子回過頭來的時候,大驚失色,結結巴巴叫了一聲,張總。這是一張還沒有混得眼熟的面孔,他的眼光落在小伙子的手上,一張撕開了的創(chuàng)可貼捏在他的指間,還未來得及貼在腳后跟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冬日橋下的水:你可以回去了。小伙子錯愕地看著他,眼神分明在問他,我到底做錯了什么?難道只是因為在這個五星級酒店的大堂,給被新鞋磨破了的腳后跟貼上創(chuàng)可貼?小伙子指了指鞋子,又指了指襪子,新的,都是買的新的。有些地方,異味不是鼻子聞的,而是眼睛看出來的。其實,這些都不是什么錯,他只是不喜歡讓某個人、某件事將自己帶回過去的某個時段,讓他看到自己坐在一堆土豆、韭菜之間,主管批評他沾滿油跡的衣襟。他語無倫次地辯駁,在煙火和油污里,一件制服不可能像雪一樣潔白,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根本就沒有干活。主管說,可不可能,你也不用來上班了。
前方是一座橋,它被鋼筋焊在夜幕下。縱橫的鋼筋遠看就像橋上長出的無數(shù)對飛翔的翅膀。走近,才知道是種錯覺,它們五花大綁著一個肌肉精瘦的壯漢。張白又看見了那個女人,她身穿紅色的衣服站在橋上,衣服的一角被吹了起來,將她的表情和身軀覆蓋。河風穿胸而過,濕漉漉,充滿腥氣,如同挾持著一個溺水的人。張白第一次見她,她在橋頭走來走去,火紅的衣服跳出她的身體,如同一個跳舞的影子。他站在橋頭吹著風,車輪呼嘯而過的聲音,在他心口重重地摩擦。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煙,吃了晚飯,他習慣把家里的硝煙都帶到這里獨自焚燒。他背過身來的時候,就能看得到她。她也一定看得到,西裝革履的他,還有手指上忽明忽滅的腥紅。她一趟一趟走過去,又轉過身來。最后一次,她看著張白,似乎對他喊了一句話。他向前跑了幾步之后,她已經(jīng)跨過了堅硬的欄桿。他停了下來,將手伸出去,抓到了一把空氣,那些被風吹起的、在路燈下飄飄灑灑的水霧,被他捻碎成了水。他趴在橋上,看向黑暗深處的河面,那里埋藏著兩個世界、無數(shù)個世界。它像夜晚的褶皺,迎接一滴雨般,迎接了陌生的她。
在這座橋上,他遇到過很多人。他是在一個下午碰到了嫣。嫣站在橋的對面。他和她之間隔著流動的車,還有午后太陽曬在大地上騰起的白煙。她一動未動地趴在橋梁上,河面跳躍著耀眼的金光。她側著臉,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神情附在那張精致的側臉上,讓他在酷暑的季節(jié)起了一股寒意。張白橫跨過車流,從后面抱住了她。一頭兇猛尋死的母獅用牙齒咬透了他的手碗,從她嘴里,吐出了一個如同功勛章的疤痕。一些年后,那個差點被母親放棄生命的孩子在機場國際航班出發(fā)的入口,與嫣擁抱,向他們揮手告別。嫣才告訴他,其實,那么強烈的念頭一生中只出現(xiàn)了一次,她應該感謝他,他讓一個聰慧的孩子有機會來到人間。一直以來,他是一個好父親。他只能苦笑,他放任一個女人這么多年,扼殺著載著他基因的種子。他沒有機會在自己身上分離出另一個自己。他記起嫣說過的話,我不會感謝你。強行撞進別人命運的人,也會被別人改變自己的命運。她的話不對,他那只手并沒有探進紅衣女子的命運里,她未被干預的人生,不知道最終流向了何處。但是,她卻依然影響了他。在這座橋上,他無數(shù)次見到這個紅衣女子在橋的右邊不知疲憊,踱來踱去,永無休止。
他提著藥罐里的殘渣,將它潑灑在路口。這些熬煮過汁的草木,配合一個老人去逃避死神。他最近開始在路邊的花草旁駐足。一個穿著灰色衣服的女人在醫(yī)院的走廊里遞給他一本小冊子,上面印滿了面目模糊的菩薩,所有的故事都在說一件事,一切皆緣因,萬物皆有靈。這里已是外環(huán)線上的公路,巨大的、如同房子般的貨車會在上面碾過,將它們在水泥地板上壓成泥、變成漿。這些草木的靈魂,早就附在人體的血管、細胞之上,它和人類早就成了彼此的侵略者。
3
張白走進熱鬧非凡的宴會大廳。桃花島的桃花廳是一個適合辦婚禮的地方,這個城市的新人將一年內(nèi)適宜婚嫁的日子都預訂了?;槎Y司儀在滿屏飄飛的桃瓣下,朗誦著一首動人的愛情詩。鮮花和燈光像戀人般擁抱交織,他站在門邊觀望,幸福在滿場飛,如同一只蝴蝶,立在女孩潔白重疊的婚妙上。新娘挽著一個男人,站在花島中央,頭頂?shù)奶炷簧?,巨大的桃花在不斷旋轉之后,不斷墜下,凋零在婚紗巨大重疊的裙擺之上。鋪在地上的燈如同一條銀光閃閃的河,男人臉上的表情神秘莫測,他要將女兒親自護送到河的對岸。父女倆的目光一起投向光影深處,另一個男人若明若滅的臉上。司儀抹著自己的眼角,這不知道是他多少次為別人的愛情流下眼淚。這是精心設計過的細節(jié),如同嫣每年都會為這個舞臺精挑細選的燈一樣,紅、綠、黃、紫,絢爛多變,足夠配合一場又一場的愛情表演。
一個推著熟食車的服務員看到了他,臉上表情像被蜇了一口,訓練有素的笑容很快掩蓋住她上一秒的神色,她說了一句話,聲音被巨大的音響聲淹沒。她究竟說了什么?或許趁這機會,罵上他一句。有一次,站在門后面,聽到他的名字被一些聲音不斷翻炒:她們形容他是一只對別人齜牙咧嘴、卻對主人忠心耿耿的狗。原來他的故事早就游蕩在酒店里每一個角落。過去了這么久,它們早已變質,臭不可聞,身上堆滿了各種新鮮的調料,讓它看起來煥然一新。從那些人嘴里說出來時,沒有沾上一?;覊m,如同陽臺上的玻璃一般,擦得明亮。那一次之后,張白認為所有聽不清、聽不到的聲音,都不懷好意。
他從宴會大廳的門口走出來,鋪著紅布的桌前坐著兩個女人。一個女人翻開紅色的禮品簿,按著計算器。一個笑著數(shù)錢,數(shù)一疊就綁上一截紅色的繩,一捆又一捆碼在桌上,像一本一本剛從印刷廠出來的書。數(shù)錢的女人說,和上一次結婚,收的錢差不多。按計算器的女人說,別管他結多少次婚,酒席上的錢,怎么吃進來,還是會怎么吐出去。女人注意到了他,問道,怎么才來?都開席了。他沒有說話,從她們的目光中走下樓,背后的聲音傳來,穿成這樣,未必是一個吃白食的人?另一個聲音說,這有什么稀奇的,這個世道,什么樣的人沒有呢?
財務室里的老會計從來不會缺席,他伏在桌前的背影,和窗前一動不動的灰色布簾,都是辦公室里一成不變的背景。男人比文件柜上那盆綠蘿更像一個靜物。房間地板上的瓷磚揭開了幾次,換了新的花色又重新鋪上。白色瓷盤里的盆栽已歷經(jīng)了幾十次生與死的輪回,只有他每日在此,日復一日在酒店制造的數(shù)字里盤算。張白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就是這個每天都能在眼皮底下見到的人,他也老了,老得如此迅猛。他的后腦勺上飄揚著幾根頭發(fā),如同沙漠上幾株生命頑強的野草。男人的脖子向前傾斜著,下頜垂下來的肉在胸前晃蕩。張白記得當他還是一個頭發(fā)茂盛的青年時,張白將一疊表格放在他面前,他將它們?nèi)看蛄嘶厝?,用認真的口氣說,在我這里,我只認董事長的名字。張白苦練過自己的名字,將一個普通的名字練習得自己都不認識。他一筆揮下自己名字,在那些人嘴里聽到很多次驚嘆。那個精力旺盛的老人,簽下的名字在紙上纖弱瘦小,如同沒有發(fā)育好的小蟲子,襯得他的字更像游龍般威風!那又怎樣,那條小蟲子長了張血盆大口,隨時能將龍吞噬。他和她們成為了一家人,可是她們從來不曾信任他。
張白對老會計說,我也要走了。老會計問道,董事長還好嗎?張白說,快了。男人面露憂態(tài),真是難以想象,那樣了不起的女人。他說,有嫣呢。老會計嘆道,嫣可差遠了。只有他敢說這樣的話,他用自己大半輩子的忠誠獲得可以說真話的特權。張白問,你覺得我呢?老會計笑,站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到現(xiàn)在都沒有明白,你以為一直都是我卡的你嗎?
4
老人開始拒絕吃飯,接著拒絕進水。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在丈夫離去的多年,將鮮紅的桃花印在了這個城市的上空,經(jīng)歷風雨,鮮艷如昨。老人緊閉著薄薄的嘴,如同關閉了她與塵世間的城門。她一直都還清醒,臉上深刻和松弛的紋路扭成一團,充滿了對命運的乞求,死神站在她的床角,卻并不急著為她打開那個世界的大門。原來,一個人要經(jīng)歷這么長而又辛苦的對決,才能到達彼岸。她越來越痛苦,身子變得瘦小,彎成一把弓。張白一直坐在她的床頭,握著她濕冷的手,她的指甲要摳進他的肉里。張白記得她說的話,你們結婚,將孩子帶大。未來,我會送你一個桃花島。這個失信的老人,替代了他的母親享受著他的一切。他看著她的身體慢慢干枯,所有的威風慢慢抽離,她變成了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他想到母親說的話,活得好,并不代表能死得好。一個人死得好,是一個人的福報,才是功德圓滿的事情。這一世的好和壞,那一刻來臨的時候,都只是一場體驗。他想到母親,第一次感到一種勝利者的欣慰。
母親先是感覺胸口不適,由赤腳醫(yī)生掛了半日吊針,自己走了幾里山路,走回家中。那天傍晚,鄰居在灶臺前發(fā)現(xiàn)了她。鄰居說,好像是有神靈的引導,她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踏入過母親的廚房。她家的雞在春天應該下蛋的季節(jié),突然不下蛋了。她覺得那只雞可能把蛋下在了母親的柴灶里。灶膛里的柴禾還在燃燒,映得母親的臉如少女般嬌紅。她的身子彎曲著,手和腳尚溫熱。她竟這樣走了,看起來毫無痛苦。母親說,一生唯剩一個愿望,走的時候不要拖泥帶水,一口氣還出去,人就走了,她如愿了。她前一日在山間撿來的柴禾整整齊齊地碼在臺階前。她所有的溫暖和希望,大概都是它們給的。
老人終于進入了彌留之際,張白和嫣坐在床頭守著她。嫣一直沒有哭,眼皮卻是浮腫的。老人說,嫣是來討上一輩子的債的。嫣年輕的時候,幾乎要了老人的命。老人告訴他,她一次又一次像一條慌不擇食的魚,上男人們的當,只是為了向一個母親宣戰(zhàn)。她們一直不親熱,張白才像老人的兒子。實際上他不是,他只是一個賣力的演員。她一句話也沒有給他們留下,只發(fā)出重重的一聲嘆息,終于從肉體中掙脫出來的痛苦嘆息,她將自己交還給了世界。他抬頭看了一眼上方,覺得她就站在頭頂。
當律師找到張白,他才知道,他用大半生在這個老人手上,終是獲得了一個諾言。他跟嫣說,我們彼此終獲自由了。嫣沉默,眼睛里盛著他從未見過的陌生的感情,不知道是給他,還是給她心目中永遠活著的那個人。她說,其實,我已經(jīng)習慣你了。張白絕不會再在這樣的眼神里迷路。她沒有告訴過張白,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只知道,那是一個能讓嫣赴死的人。嫣的眼神絕望得像一塘深不見底的死水,它誘惑他,他差點溺亡在里面。嫣一定不知道,他抱著她的時候,忘記了他的小西。小西將他送到山腳下,對他說,去了外面,要記得回來。當他開始衰老,重新想起小西,她臉上嫩桃般的汗毛,連同桃花島曾經(jīng)被記憶的洪水淹過的一切都回憶了起來。他聽嫣在背后說,別去找她了,還不如讓她永遠活在你的回憶里。張白轉過頭來,嫣一臉預知未來的笑。
嫣從來沒有理解過他,他是一定要回去的。帶著他在桃花島經(jīng)歷過的大半生,在桃花島的山水之間,建立一座嶄新的桃花島。一個桃花島的人,從未見識過的,從城市人的腦袋里走出去的桃花島;是那些身子和靈魂被囚禁的人,向往朝圣的地方。在那里,他會做一名自由的島主,種上滿山的桃花,將一個叫張白的人,埋葬在落花繽紛的三月春光里。
5
張白在自己的心里、大腦里刺上了一朵桃花,它只在黑夜里綻放。
西醫(yī)說,一系列的病已經(jīng)找上了他。那些開膛破肚的光,照出了他的肝、胃、直腸上的破洞和斑點。核磁共震的機器在頭頂發(fā)出魔鬼般的吼叫,他聽到了另一個世界的風從腳底掠過,涼嗖嗖的。這些光影如同一面照妖鏡,卻照不出到底是哪類妖孽俘獲了神志。醫(yī)生告訴張白,他有神經(jīng)衰弱,而且患上了抑郁癥。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如同一棵枝丫盤錯的大樹,他的每一根樹枝上都停歇著一只聒噪的烏鴉。只有夜晚,小西披著一頭長發(fā),頭上戴著一個百花編織的花環(huán)在黑夜飄然而至,他們飛了起來。在無數(shù)個黑夜里,黑少年和他的小西,飛了很遠,要從天際穿過,到另一個天際中去。夜色像一層厚厚的地毯,他們不像在飛,是在奔跑。天色越來越亮,亮得睜不開眼,當看到一朵朵的云密集如散步的人群,天色就柔和了下來。他們停在一朵云上面。當俯瞰人間,他能看見垂釣老人灰色的衣服和竹青色的釣竿,小西奶奶站在籬笆旁將苦瓜塞進嘴里,自言自語道,苦吃多了,就會變成甜。小溪從高處摔落在滑膩的青石巖上,滿山滿山的花像火焰一樣燃燒。在黑夜里,他得到了無限的光明和溫暖。不過,他最后一定會在云朵上墜落下來,摔在后半夜冷冷清清的床上。床墊很軟,落下來時,卻讓心臟出現(xiàn)破碎般的劇烈疼痛。
張白看著面前連綿低矮的山,它們?nèi)缤粋€個被睡得凹凸不平的枕頭。陪他一同來考察的人說,這就是你說的,一只展翅的老鷹?他們大笑,這只是帶著一群孩子散步的母雞。張白用手指著后面的山峰說,它當然是鷹,只是收攏了翅膀,歇在石頭上。一行人停留在山中一處農(nóng)莊,入口處為一茅草屋,木頭上雕著三個大字——桃花島。進得屋,迎面而來一個黑洞,幾人穿洞而過,只聞得花香裊裊,聽得水聲湍急。他沿墻而行,摸得一個四方的音響小匣子,聲音皆來自于此。一行人出來之后豁然開朗,別有洞天,面前青瓦黑磚,水榭樓閣,桃花一樹一樹,枝頭一團一團,開得密密匝匝,璀璨如云。他們齊聲贊道,這個景點造得不錯??磥碛腥吮任覀兘葑阆鹊?,桃花源只有一處,不好再建第二個了。
張白從桃林中穿過去,堅硬的桃瓣劃過他的臉頰,蜜蜂、蝴蝶趴在花瓣上,見生人到來,毫不在意。這里的主人將桃花種在枝干上,四季不會凋零。夏天的桃花早就謝了,它們一直這樣開下去,哪怕秋霜冬雪來臨。與世界沒有交換呼吸的事物,才會這樣無知無畏。一股清泉從山腰處流出來,沿著黑黑的山體朝下面緩緩流淌,如同經(jīng)過一個面色黎黑流淚的臉。它們落在一條山溪里,發(fā)出叮叮當當敲擊的聲音。他們問,這就是那條有著摔破了一千只碗氣勢的千年瀑布?他聽到嘲弄的笑聲,仿佛是坐在他對面的醫(yī)生對他發(fā)出的。
一個年輕的女人從房內(nèi)迎了出來,穿著一襲拖地的漢服。在城市里面的仿古街,這種裝束的年輕人占領了整個街面,在青石板的路上,在銅鎖木門的屋角,到處都有她們的身影。女孩將菜單放在桌子上,另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系著圍兜,領口系著一個蝴蝶結,身材肥胖,頭發(fā)燙得如同玉米須般在后腦勺上蕩來蕩去。張白看清楚了她的樣貌,驚得站了起來,小西?兩個女人都大笑,你說誰是小西?是我,還是她?
張白長舒了一口氣,他為什么會將小西認錯?那個總會扮演他新娘的小西,那個將油菜花插滿了腦袋,要給他生一群孩子的小西。上了年紀的女人說,我像你的初戀?她笑得很得意,可以看到沾到牙床上的一片韭菜葉。
一行人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繼續(xù)向前行走,碰到幾個孩子,將苦草含在嘴里,像含著一顆甜滋滋的棒棒糖。孩子們毫無怯意地打量他們,撿起一塊石頭,砸進塘邊的青草叢里,驚出幾聲蛙鳴。豐腴飽滿的水塘成了一個瘦小的、蓬頭垢面的老太太。張白擋住一個孩子的去路問道,戴著斗笠釣魚的老頭在哪里?那個孩子對著同伴們大笑,你們看,這個老頭好好笑。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一群孩子跟著一個乞丐起哄。大人們從不豐裕的米缸里掏出一把米,乞丐不要,他說他只想打聽一個人,沒有人知道乞丐想找的人。孩子們唱著顛三倒四的歌,跟在他身后,乞丐老頭向他們揮著竹竿,齜牙咧嘴,沒有嚇住他們,卻把他們逗得大笑。聲音從過去穿越回來,在他耳朵里回響:你們看,這個老頭好好笑。聲音如此清晰,它們在世界兜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張白還看到了那兩株桃樹,綠葉遮不住它們的干枯憔悴。雜草圍繞著它,如同簇擁著已經(jīng)進入暮年的國王和王后。母親死后,房子便倒塌了,他在床塌的位置種上了兩株桃樹。是在一個生命的尸骨之上長出的生命,二十年過去了,它們又要老去?,F(xiàn)在的萬物,是無數(shù)生死輪回之上的萬物。他對那些人說,我要在這里建一座桃花島,如何?沒有人回答他。他環(huán)顧四周,他們早已離去,只有他自己。他看向遠方,從山的身體上分出一條如同胳膊般的路,他看見大著肚子的母親挑著籮筐,行色匆匆地朝他走來。
張白想起,母親某一日帶著他來到床邊,指著面前的床榻告訴他,這個下面有你的弟弟,你們是一對雙胞胎。她在田間的時候,感覺到腹痛,挑著一擔谷子返回。就在這床邊,她還未來得及上床,生下了兩個孩子,一個肌膚如雪,一個黝黑如炭。你們一個是白少年,一個是黑少爺。他生下來還哭了,像一只貓。到后半夜的時候,他不再呼吸,全身是青的,像染了墨汁一樣。一個從山外來的瞎子,敲著銅鑼,懷抱著一個插滿命運之簽的盒子。他用手一指,在床邊畫了一個圈,活的孩子要永遠壓著另一個孩子,他才能好好地活。母親用給他織毛衣剩下的紅線繩給自己編了一個發(fā)箍,她戴上它的時候,露出她永遠沒有年輕過的臉,血管在她的鼻梁上經(jīng)過時,留下了一個青綠色的井字。瞎子看不到她的臉,卻聞到了她的氣息,還有她年輕守寡的命理。
張白回到小溪旁,他看到小西的奶奶坐在凳子上,朝嘴中塞進去一勺百花蜂蜜。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世界吸到嘴里,一定是甜的。張白看到從天空飛來一朵桃花,它在空中旋轉幾圈后漂在水面上,被漩渦淹沒,又浮了起來,隨著水流去了遠方。張白決定從現(xiàn)在開始,再也不吃那些安神的中藥。就讓黑少爺白天在一棵樹底下發(fā)芽,晚上和心愛的姑娘在天上奔跑。他們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樣年輕,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樣相信愛情。
(責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