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西洋法律事務所十位應聘者名單中,我位居榜尾。這是按照應聘者報名先后順序做出的自然排列,怨不得人。
大西洋法律事務所在美國頗享盛名,一直是我向往的工作職場。這里有凱恩斯、比爾、鮑威爾這些大牌律師,以其辦案成功率高聞名遐邇。這次求職對我而言,成功的概率只有十分之一。顯而易見,希望是一回事,結果是另一回事。
我抱著公文包正襟危坐,心里期盼著面試的機會盡快一些輪到我。手機在公文包里發(fā)出了嗡嗡的振動聲。利用接電話的機會,我出了律師事務所,順便把公文包放回車里。等我回來的時候,第九名應聘者剛好出了應聘辦公室。當他經(jīng)過我面前的時候,趾高氣昂,仿佛我并不存在。而在他之前的幾位應聘者離開的時候,都會對我表示安慰,好像我失去應聘的機會已成定局。當然,出于禮貌,我對他們每一個人都表示了祝福。禮貌有時候不只代表教養(yǎng),更代表格局。
接下來輪到我面試了。前幾位應聘者一出一進的間隔時間沒超過兩三分鐘。輪到我面試的時候,我竟然等了十分鐘之久。等待考驗耐心。耐心是有限度的。就在我決定直接走進應聘辦公室的時候,第九位應聘者走到我的身邊。
“你是來瑞先生嗎?”
“是我?!彼皇且呀?jīng)面試過了嗎?怎么又回來了?奇怪,第九名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叫埃蒙,是這里的工作人員,我來通知你,你可以進去面試了?!?/p>
我想起來了,剛才通知應聘者進去面試的人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士。
“我是第十名應聘者。我前邊應該還有一位才對?!?/p>
“哦,是這樣,第九位應聘者已經(jīng)放棄這次機會了。現(xiàn)在你是第九名,也就是今天最后一位應聘者?!卑C蛇呑哌呁崎_看上去很厚重的辦公室木門,“請進?!?/p>
我承認,剛才我對所謂的第九名應聘者,也就是埃蒙是有誤會的。埃蒙這個人,怎么說呢?他皮膚白皙,高高的個子,藏青色的西裝穿在身上顯得一絲不茍。他的眼睛很藍,藍得像秋天碧藍而澄澈的湖水,一眼看上去是那種坦誠而且優(yōu)越感十足的白人。應聘辦公室東西兩側靠墻壁處分別立著開放式的書櫥,正面是一張碩大的半圓形辦公桌,好像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城堡,城堡的前邊有一張寫字臺,上面放了一些東西。應聘辦公室里除了埃蒙之外,就是那位年輕漂亮的女士。她守在電腦前,朝我頷首一笑。寫字臺的另一端,也就是我這一側擺著一把椅子。
“請坐,來瑞先生?!?/p>
我拉過椅子,隨即坐下。
“這位是蕾妮小姐?!卑C上蛭医榻B他旁邊的漂亮女士。蕾妮第二次朝我點點頭。這次,我沒有特別關注她的笑容。她伸出兩手,挪了挪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我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得很整齊??聪嗝埠推つw她應該是亞裔。我這樣判斷著。韓國人?不像。韓國女人在這個年齡鮮有笑容。即便是有,也是冷若冰霜。日裔?也不像。這個年齡的日本女人在職場里見到陌生人會含蓄委婉地露出笑容來,是那種發(fā)自心底的自然微笑。華人?我不能確定。
“面試正式開始。”埃蒙的表情瞬間顯得莊重起來,“你的個人履歷和求職信我們仔細看過了。你有相關專業(yè)的學歷,也有這方面的律師資質?!?/p>
聽他這樣一說,我以為,面試內容應該就從這里開始。結果不是。
“你的面試題有三個。第一個,這張桌子上有電影票、音樂會入場券,還有迪士尼樂園的門票。你可以選擇其中的一種。第二個,辦公室里的書架上有很多書,有經(jīng)濟方面的,有政治方面的,有歷史方面的,也有時事方面的,還有地理方面的。當然,最多的還是法律方面的。不過,不限于這幾種??傊荦嬰s。如果讓你挑選一本書,你會選擇哪一類的書?”說完,他停了片刻,好像是有意給我一個思考的時間。埃蒙給出的兩個面試考題,聽起來很隨意,距離我想象中的面試題目相差十萬八千里。“這算是什么面試題?”我懷疑,這種面試不過是走過場而已。因為再過十分鐘就中午十二點了。按照我原先對這家律師事務所做的了解,他們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半之間是午休時間。我不得不疑心再起,盡管第九名中途放棄應聘,我從第十名遞進到第九名,這似乎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改變。至于面試的最終結果會不會跟排名一樣是名落孫山,我已無暇顧及。
“第三個是,當你做出了選擇以后,你會把票放在哪里,會把書放在哪里?”
“書放在哪里?”他顯然注意到我是兩手空空。剛才我是怎么想的,怎么會把公文包放回車里?我抬眼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還差七分鐘十二點。埃蒙似乎注意到我在看時間。我要在十二點鐘之前完成這三個面試題。我站起身,拿起音樂會的入場券,捻了一下。入場券是兩張連號票。我沒有猶豫,把兩張票都拿在手里。我順便從褲子口袋里拿出錢包,取出里邊僅有的兩張百元大鈔放在桌子上。然后,我走到東側墻邊立著的書櫥前。說心里話,到現(xiàn)在為止,我對這次的應聘已經(jīng)完全不抱希望。當然,有所失也有所得。至少我得到了一次去聽音樂會的機會。問題是,剛才我怎么會不假思索地拿了兩張入場券?多余的一張給誰?也罷。愛誰誰。既然對面試結果不再放在心上,我還有什么必要再煞有介事地挑選什么書不書的,隨便拿一本就算了。正當我準備隨意取書的時候,我忽然注意到,在書櫥里竟然有一本嶄新的精裝版《西游記》。這是書櫥里唯一的一本中文書。“就這本了?!敝饕饧榷?,我伸手把書抽出來,隨手把音樂會的入場券夾在書中。然后,我回到辦公桌前,拿出手機,找到這家法律事務所的電子郵箱,快速地打出一張借書條并發(fā)出去。這時,蕾妮把電腦的屏幕轉向埃蒙,埃蒙看了點點頭。而我,則扭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鐘,時間是差三分十二點。
“來瑞先生,可以解釋一下你的三個答題嗎?”埃蒙的表情好像不那么鄭重其事了。蕾妮小姐的表情看上去也顯得很輕松。
“音樂可以讓人產(chǎn)生無限的遐想。”我對音樂一竅不通,只好說得玄而又玄。
“那兩張一百美元是怎么回事?”
“音樂會是音樂團體為殘障人募捐舉辦的助演音樂會?!蔽抑钢鴬A在書里的入場券對埃蒙說,“入場券票價是九十美金一張,兩張是一百八。多交的二十美元算是我個人的微薄捐助。”
“書呢?你為什么選擇這本書?”
埃蒙沒有提及為何我會拿走兩張票,而是開始問我第二個面試題。蕾妮在紙上寫了一行字遞給埃蒙。埃蒙掃了一眼紙條?!澳氵x擇文學方面的書出于什么考慮?”
“從事任何工作都需要想象力,做法律工作也不例外。閱讀文學作品有助于打開想象力之門?!蔽以鞠胝f“打開想象力的窗戶”,只一瞬間我就改變了主意。因為人進出的是門而非窗戶。門大于窗戶。我舉著書,示意給他看。
“你剛才用手機給律師事務所的應聘郵箱里發(fā)了一張借據(jù),說是要借這本書是嗎?”
“是的?!碑斘一卮鹜赀@些問題的時候,我想,應該到十二點了。我做了一個無意碰到了手機屏幕的動作,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剛好是十二點。
“很遺憾,來瑞先生。”埃蒙說這句話的時候,搖搖頭,撇撇嘴,好像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一個致命紕漏,為結束面試找到了一個絕佳理由?!坝幸粋€問題你沒有回答。”埃蒙站起身來,全神貫注地看著我。
“回答了。”
“沒有。你挑選的書放在哪里?”埃蒙還在追問。
“我拿在手里?!蔽矣忠淮闻e了一下手里的書,“便于隨時翻閱。”
“你不介意我送給你一個禮品袋吧?”說著,埃蒙拉開抽屜,抬頭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不介意?!?/p>
埃蒙拿出一個禮品袋示意給我看。“禮品袋是新的,沒有用過?!?/p>
我在接過禮品袋的時候,快速掃視了一眼蕾妮剛才寫給埃蒙的字條。上邊有一行字:
Literature:Journey"to"the"West"(Chinese:西游記;pinyin:xi"you"ji).
我把書裝進禮品袋?!笆切碌漠斎桓?。”
二
加盟大西洋法律事務所,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我記不清是哪位名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你要是成功了,怎么說都有道理。這對我來說并不重要。因為道理誰都會說,誰都各講各的道理,又都認為自己說的有道理。
我下午回到家里,一邊嚼著漢堡,一邊打開電腦,想看一下我聯(lián)系過的其他幾家律師事務所是否給我發(fā)來面試通知。電子郵箱里密密麻麻排列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商業(yè)廣告。刪除垃圾郵件幾乎成了使用電腦前的序幕。是序幕就該開啟。我仰靠在椅子背上,用最快的速度刪掉垃圾郵件。電腦桌上立著禮品袋?!段饔斡洝愤€放在里邊呢。我用消毒紙巾把手擦干凈,拿出《西游記》。出國留學前,我在國內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開始讀《西游記》,從初中到高中,家里書架上的文學書讀得最多的就是《西游記》。嗯?好像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味飄散開來。畢竟是一本新書,或許是書的油墨香也未可知。還是看郵件吧。
我把目光重新鎖定在屏幕上。進來一個電子郵件。我點擊了一下,是大西洋律師事務所發(fā)來的音樂會入場券收據(jù)的復印件,另附有一句感謝的話。書的事呢?郵件只字沒提我借《西游記》的事情。奇怪。本來我借這本《西游記》不過是臨場應變借題發(fā)揮,沒想到,他們還真的把書借給我了。好借好還,再借不難。什么時候還?就在我開始陷入遐想的時候,我收到了大西洋法律事務所發(fā)來的第二個電子郵件。我以為是關于《西游記》的事情。等我打開才知道,蕾妮通知我第二天到律師事務所辦理入職手續(xù)。
真是出乎意料。
進入大西洋法律事務所上班的第一天,我被安排在一樓樓道盡頭的一個房間里。這間辦公室?guī)缀醺覒傅呐琶粯硬豢伤甲h,竟然也是最后的位置。最后不一定不好。后來居上的反轉事件不乏其例。就在我閑得無所事事的時候,蕾妮小姐電話通知我去給她幫忙。她把我?guī)У揭粯堑膸旆坷?。所謂的庫房實際上就是一樓的樓梯間,里邊的紙盒子大大小小的有好幾種尺寸。“這件案子需要多少個紙盒子?”蕾妮自言自語著。很顯然,她拿不定主意。
“多多益善,有備無患?!蔽乙沧哉Z著。
我倆把成摞的紙盒子放進手推車里,然后乘電梯送到二樓的會議室里。
送完了紙盒子,我跟著蕾妮小姐回到她的辦公室。她好像忽略了我的存在,只顧埋頭在電腦前,十指靈巧地輕輕敲擊著鍵盤,那聲音猶如一陣又一陣密集的雨點打在……打在什么地方才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呢?雨打芭蕉?梧桐葉上瀟瀟雨?留得殘荷聽雨聲?突然,蕾妮抬起頭看了看我,問道:“還有事嗎?你站在那里。”
我聽了一愣。這話應該是我問她才對。我來是聽她吩咐的。
“要是沒事的話,請回吧?!闭f完,她又開始敲鍵盤。
下午,蕾妮小姐又打電話給我,叫我到她的辦公室去一趟。蕾妮小姐依舊聚精會神地在敲鍵盤。
“你在想什么?”蕾妮看到我的目光停留在她電腦的鍵盤上,于是問我。
“看到你疾風驟雨式的在敲鍵盤,我想,‘奮筆疾書’這個詞該退休了。”我說“奮筆疾書”的時候,照實說出這個成語的漢字。我想借此機會驗證一下我對她的判斷。
“是呀,一手好字讓電腦給廢了,一種書寫方式終結了??蛇@是進步。電腦對人的生活影響實在是太大了。你想象一下,如果再發(fā)展一步,電腦打字的方式不再被人們廣泛使用了,未來的文字書寫會是一種怎樣的方式?”
“哎?她能聽懂我說的成語?說明她是華人確定無疑。”從面試到現(xiàn)在,她跟我講話雖然不多,說的都是地道的美式英語,找不出一點兒破綻來。
“除了簽字之類的純手寫以外,人們日常生活當中需要寫的東西將越來越少?,F(xiàn)在的電腦打字只是一個過渡形式。未來的方式大致是:一種類似顯示屏的裝置會把大腦思考的結果直接顯示出來。到那時,人寫東西只靠眼睛和大腦。人的雙手會被徹底解放出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蕾妮聽了,抬起頭愣愣地看了我足足有三十秒鐘,然后緩緩地說道:“聽上去有點兒像科學幻想。誰知道呢。說不定你的預言會成真?!闭f完,她站起身來?!艾F(xiàn)在言歸正傳?!崩倌葑叩讲鑾浊皩ξ艺f,“這里有個盒子,編號是09?!闭f到這里,她狡黠地一笑。
“你知道這個盒子的編號為什么是09嗎?”她問。
我搖搖頭?!斑@算是什么問題?”我心里感到納悶兒。
“09編號前邊的八個盒子被埃蒙拿走了?!?/p>
“09留下來了?”奇也不奇?怪也不怪?留下來的檔案盒的編號也是這么靠后,而且跟我的應聘排名不差分毫。“如果有雷同之處,純屬巧合。”我隨口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什么意思?”她問。
“這是一些電影片頭在介紹劇情的時候,故弄玄虛的一句話?!?/p>
聽了我的解釋,她有些驚訝?!艾F(xiàn)在里邊已經(jīng)有了一份檔。這是一封信的復印件。凱恩斯先生要我把它轉交給你。他要你先看一看,思考一些相關的問題。哦,對了,凱恩斯說寫這封信的人是他接手的那樁遺產(chǎn)糾紛案的唯一局外人。這話聽起來好像很矛盾。好了,你去看信吧。哦,等等,你順便想一想,‘奮筆疾書’一詞退休以后,用什么新詞代替它?”她這次說到“奮筆疾書”的時候,用的是地道的普通話。
“這個問題與案子沒關系吧?”我問。
“和我有關,和你也有關。新詞的超前誕生幾乎沒有可能;可要是滯后太久又不能出現(xiàn),絕不是件好事?!崩倌菡f著,她還用雙手做了一個敲擊鍵盤的動作,那動作像是在彈鋼琴。
“你會彈鋼琴吧?”臨出門時,我轉過身問道。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蕾妮聽了我的話又是吃驚不小。
“猜測。彈鋼琴的人手指都很長,但是逆定理不能完全成立?!蔽艺f。
“你很會觀察,語言表述也頗為嚴謹?!闭f著,她張開左手,輕輕按在她的辦公桌上。
“我的小手指和大拇指的跨度剛好是一個半八度。”
三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我拿出蕾妮小姐轉給我的那封信。我沒有立即看信。
幾次接觸以后,蕾妮小姐留給我的印象開始變得清晰起來。她屬于聰慧冷傲的類型。這不等于說她是個難以接觸的人。如果話題適宜并帶有建設性的話,和她交談應該不太難。我邊想邊看信。信封的收、發(fā)信地址和姓名都是手寫體。我大概看了一下那封信,然后打開電腦,把我想到的問題以工作日志的方式記錄下來。
第二天上午,我準時走進律師事務所。當我推開辦公室的門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蕾妮小姐打電話通知我,要我十點鐘到二樓會議室參加凱恩斯接手的那樁遺產(chǎn)糾紛案的工作會議。為了表示對凱恩斯和同行的尊重,我提前五分鐘進了會議室,找了一個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來,然后打開手提電腦。不一會兒,依次走進來蕾妮和埃蒙。整十點鐘的時候,凱恩斯也走進會議室。凱恩斯中等身材,兩鬢染霜,目光犀利,身體微胖但不笨拙。他含蓄地微笑著,向我們點了點頭,在首席的位置上坐下來,然后示意埃蒙開會。
“會議的主要議程是請來瑞先生談一談對亨利那封信的思考?!卑C烧f完,看了我一眼,接著打開手提電腦。
會議的主要議程從我開始?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還好,我是有備而來,恰好可以把事先思考過的問題和盤托出。我先看了看凱恩斯,凱恩斯沖我微笑著點頭。那意思很明顯,可以開始了。我又看了看蕾妮小姐,她剛好也在看我。她的眼神很難猜出是什么意思。女人簡單,但不好理解。此刻,三個人的眼睛都在看著我。我無暇他顧。于是,我把工作日志記錄的要點講出來。
“寫信人的名字叫亨利;收信人的名字叫卡琳,亨利的信是從奧地利寄出的,而收信人卡琳住在加州的山谷市。我的問題是:誰是亨利?誰又是卡琳?亨利與卡琳倆人是什么關系?這種關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們倆以及他們倆的關系與本案有何關聯(lián)?”接下來,我拿出那封信的復印件?!靶藕芎唵?,就一張紙,上邊只有寥寥數(shù)語。信中有一句話直言‘這件事對我來說責任重大’。于是問題又產(chǎn)生了,信中說的‘責任重大’是否與遺產(chǎn)案有關,尚難確定。還有,寫信的時間是2005年12月6日。收信時間是在立案之前還是立案之后?這封信能否作為亨利企圖染指戴維家遺產(chǎn)的舉證?目前存在很大疑點。”我沒有把信件涉及的問題全部講出來。這是我的節(jié)奏,意在給在座的人一個思考的時間?!按送猓陔娫?、電郵這么發(fā)達和方便的時代,是什么原因要用寫信這種方式傳遞信息?”說完這句話,我把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開。
“還有一個問題是,”我也顧不上什么邏輯先后了,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誰是原告?這封私人信件怎么會到了原告手里?原告選擇什么時間把這封信作為舉證的‘證據(jù)’?如果可能或者允許的話,我希望能看到這封信的原件,包括信封在內。被告是否只有亨利一個人?”
“我有一個問題問來瑞先生?!卑C烧f道,“你提出看信封的原件,請問這是出于什么考慮?”
“信封上有我們需要的一些基本信息。比如信件寄出的時間和信件到達的時間,這些均以郵戳為準。”我沒有說出我看信封原件的真實想法。
蕾妮微笑著沖我點了點頭;埃蒙雖然未置可否,但能看出來,由于我提的問題無懈可擊,他沒有再開口問問題。凱恩斯自始至終都在微笑。當埃蒙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凱恩斯的時候,凱恩斯挺了挺腰,只說了兩個字:“很好!”然后他對埃蒙說:“散會以后讓來瑞看信封的原件,包括信的原件?!?/p>
“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一下?!蔽乙皇r機地進一步表明我在思考的問題。
埃蒙又看了凱恩斯一眼,凱恩斯點了點頭。埃蒙說:“請講?!?/p>
“既然讓我參加辦案,我想,作為一個工作人員,我應該對一些相關的問題有知情權?!?/p>
“什么問題?說來聽聽?!卑C蓡?。
“問題之一,原財產(chǎn)的所有者是否還有父母健在,是否有嫡生子女?”說完,我看了一眼埃蒙。埃蒙又看了看凱恩斯。此刻,凱恩斯正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摩挲著自己的下巴。聽到我的問話,他依然故我,頻頻地在點頭,當然,微笑始終掛在臉上。
“關于信的來源現(xiàn)在不便談。以后會告訴你。先回答你前邊提出的問題。第一個,原告是戴維的兩個侄子。財產(chǎn)的所有者戴維,其父已故多年,其母剛去世不久。他自己并無子女。墜馬造成外傷性低位截癱的戴維一直由卡琳照顧。第二個問題,被告有兩個人:除了亨利以外,還有一個是卡琳,她原本是戴維的母親瑪格麗特的家庭護士。亨利和卡琳的關系目前尚難界定。原告的理由是:被告卡琳無權繼承戴維的遺產(chǎn),因為她與戴維沒有法律認定的夫妻關系。不僅如此,原告還認為亨利參與、策劃了卡琳繼承遺產(chǎn)的預謀?!?/p>
“戴維墜馬發(fā)生在什么時候?”我插言道。
“11月30日。”
“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戴維墜馬癱瘓昏迷,并沒有死亡。原告在財產(chǎn)所有者活著的時候提出繼承遺產(chǎn)是荒唐可笑的,起訴卡琳和亨利自然也是不能成立的。且不管亨利是否參與、策劃了遺產(chǎn)繼承的事情。至少截至目前,沒有可靠的證據(jù)支持對亨利參與、策劃了遺產(chǎn)繼承的推斷。”我的話甫一出口,埃蒙立即抬起頭來,兩眼直直地看著我。蕾妮的視線也從電腦屏幕上離開。顯然,我提到的問題引起了他倆的注意。而凱恩斯則表現(xiàn)出一如既往地在傾聽的神態(tài)?!安贿^,從法律的角度講,戴維和卡琳的事實婚姻并非簡單的同居關系。還有,戴維現(xiàn)在的健康狀況如何?”
這時,蕾妮微笑著向我點了點頭。我明白她的意思,那是肯定和贊許。凱恩斯站起身來,走到我的跟前,向我伸出手來。我趕忙站起身,握住凱恩斯的手。他的手掌厚實而綿軟,握力很大?!澳阏f的完全正確。有一個事實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在墜馬之前,戴維跟卡琳倆人已經(jīng)同居了。目前,戴維的健康狀況堪憂。醫(yī)生已經(jīng)下了兩次病危通知了。第一次下病危通知是12月7日;第二次下病危通知是12月19日。原告是在12月9日正式提交的起訴書?!?/p>
“現(xiàn)在戴維命懸一線,岌岌可危。這提醒我們,案子調查刻不容緩?!?/p>
“所以,我希望你能就那封信提出的問題去做一次實際調查,把相關問題了解清楚,這有助于遺產(chǎn)糾紛案的最后裁決。有問題嗎?”凱恩斯問。
“沒問題?!蔽倚判臐M滿地回答。
“那好。我決定讓蕾妮小姐和你一起去?!?/p>
我看了蕾妮小姐一眼,然后對凱恩斯點了點頭。
四
每天上班進辦公室,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精裝版《西游記》放在辦公桌上,便于隨時還給律師事務所。書是書,案子是案子。風馬牛不相及。
根據(jù)我對凱恩斯接手的遺產(chǎn)糾紛案的初步梳理,原告訴卡琳和亨利的時間節(jié)點是在戴維墜馬一事發(fā)生之后。這有些耐人尋味。戴維墜馬成了植物人,眼看搶救無望,他的侄子恐怕巨額資產(chǎn)落入他人之手,于是,迫不及待地要起訴卡琳和亨利?!昂嗬@個人……”蕾妮交給我復印信件的時候,特意強調了凱恩斯說的話,“他是唯一一位和遺產(chǎn)糾紛案有關的局外人?!币粋€局外人如何會覬覦別人的遺產(chǎn)?是直接參與還是幕后謀劃?這頗費猜想。到底有沒有所謂遺產(chǎn)糾紛案的局外人?
這個本來看似簡單的遺產(chǎn)糾紛案,由于有不相干因素的“介入”而變得有些撲朔迷離了。
看著眼前電腦上的鍵盤,我的十個指頭不由自主地在桌子上敲擊著,仿佛是在彈鋼琴。只是敲擊動作不像蕾妮敲鍵盤那樣嫻熟有章法。
“誰?”好像聽見有人在敲門?我側耳細聽。的確有輕微的敲門聲。我起身去開門。門外站著蕾妮?!罢堖M?!蔽彝赃呁肆藘刹?。
“本來我是想打電話給你的??墒且幌?,覺得還是來一趟為好?!崩倌葸呎f邊走進我的辦公室?!澳愕霓k公室里顯得有些空。如果需要文件柜的話,可以申請訂購?!?/p>
“嗯——”我朝四下里掃了一眼,“暫時不需要。你覺得呢?”我不知道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總之,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是一句普通話。
“也好。需要的時候再說?!崩倌莸幕卮鹫f的居然也是普通話?!拔覀儸F(xiàn)在一起去埃蒙的辦公室。他有事情要說?!睆倪@一刻開始,她又開始說英語。
“哎,這本書你沒帶回家?”她看到了辦公桌上的《西游記》。
“我每天帶來?!?/p>
“方便隨時看,是嗎?”
“午飯以后,有時會看一看。”
我跟在蕾妮的后邊,到了應聘辦公室門前。她敲了敲門。
“這不是應聘辦公室嗎?”我問。
“兼用。更多的時候,這里是埃蒙的辦公室?!彼忉尩?,“律師事務所暫時沒有空余的房間可用。”
門開了。埃蒙把我們讓進辦公室?!半S便坐吧?!彼钢鴫吪R時辦公桌旁的兩把椅子。
“是這樣。凱恩斯先生要我轉告一下,這次安排你們倆做遺產(chǎn)糾紛案子的調查工作,以來瑞為主,蕾妮配合。凡事兩個人一起商量。遇到拿不準的事情請及時報告給我。調查結束之后,需要整理出一份詳細的文字報告?!睂ΠC蓙碚f,這是分配工作;對我和蕾妮而言,這是領命。“順便說一下,嘉惠爾醫(yī)院給戴維下的兩次病危通知已經(jīng)傳到你們倆的郵箱里了?!?/p>
離開埃蒙辦公室的時候,我有意讓蕾妮先走?!跋乱徊降墓ぷ鲗趺凑归_?”站在樓道里,她對我說:“去我的辦公室吧?!边@個建議我樂于接受。如果對她的辦公室做一個極簡評價的話,唯有“簡潔”二字。女人的臥室和辦公室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氣味。她的辦公室里有一股清新淡雅,但又無處不在的那種香味兒。我對香水沒有研究,只是對氣味敏感。
“有椅子,有沙發(fā)。隨便你?!崩倌葑屛易约哼x座位。我在靠墻的沙發(fā)上坐下。
“我先講可以嗎?”蕾妮在征求我的同意。
“嗯。”
“我的想法是這樣,戴維尚在昏迷之中,我們無法從他那里了解到需要的信息。你說呢?”
“我們可以先跟卡琳見個面?!?/p>
“能說說你的想法嗎?”
“可以從卡琳那里間接地了解一些戴維的情況。”
“嗯。你我的想法不謀而合?!彼摽谡f了一句普通話?!拔蚁雀章?lián)系一下,然后告訴你時間安排?!?/p>
到了下午,蕾妮打電話給我,說是嘉惠爾醫(yī)院的醫(yī)生要跟卡琳談一些戴維會診的結果,然后卡琳就跟我們倆見面。
“正好我們可以了解一下戴維目前的病情?!?/p>
五
蕾妮跟卡琳約定的地點是與嘉惠爾醫(yī)院隔街相望的咖啡廳。
下午的咖啡廳客人不多。蕾妮選了北邊靠墻的一張桌子,她把面朝門口的座位留給我。整兩點的時候,進來一位女士?!皯撌撬!蔽腋嬖V蕾妮。蕾妮起身迎上前去??盏钠つw黑里透紅,說不上漂亮,不過,她深邃的眼窩自有迷人之處。她的身高明顯地高于普通的菲律賓女人,只是比蕾妮略矮一些。
卡琳在蕾妮身邊的座位坐下。她倆各點了一杯卡布奇諾。我要了一聽可樂。
“戴維現(xiàn)在病情怎么樣?”蕾妮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還在昏迷中。低位截癱治療難度很大,況且他墜馬的時候,還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腦震蕩?!?/p>
“有沒有蘇醒的跡象?”
“只能說戴維現(xiàn)在生命的跡象比較平穩(wěn)。”能看出來,卡琳的心情沉重?!艾F(xiàn)在,醫(yī)生正竭盡全力地在搶救他。”
“嗯?!笨此辉僬f話,我適時地說出我的想法來?!搬t(yī)生有醫(yī)生的方法。作為家里人,可以用非醫(yī)療方法試一試?!?/p>
“什么是非醫(yī)療方法?”蕾妮有些不解。
“可以嘗試著用戴維熟悉、喜歡的某種方式喚醒他,比如,他喜歡聽的聲音,他喜歡聞的氣味。目的只有一個:調動和激發(fā)戴維的意識。我要特別說明一點,使用所謂的非醫(yī)療方式,最好事先跟醫(yī)生商量并征得醫(yī)生的同意。”
聽了我的話,蕾妮和卡琳兩人對視著?!澳苷f具體一些嗎?”蕾妮問我。
“戴維喜歡騎馬,可以把他最喜歡的馬的叫聲錄音放給他聽。我這是拋磚引玉。卡琳應該非常了解戴維,知道戴維喜歡什么?!?/p>
“戴維喜歡騎馬,喜歡彈鋼琴,非常非常愛他的媽媽?!?/p>
“母子連心。戴維母親的錄音能否找到?”蕾妮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卡琳。
“戴維母親八十歲生日的錄像家里有?!笨諆裳郯l(fā)亮。
“戴維的母親?請問一下,你和她有過接觸嗎?”蕾妮的問話聽著很自然。
“說來話長。四年前,嘉惠爾家庭醫(yī)療護理中心安排我到鹿鳴山莊給瑪格麗特,也就是給戴維的母親做家庭護理?,敻覃愄鼗加信两鹕暇C合征,她的癥狀特征主要表現(xiàn)為強直,還沒有到危險的地步。我每周有五天為老人做定期的醫(yī)療護理?,敻覃愄睾芎蜕?。從我走進這個家庭的時候,瑪格麗特自始至終把我當成她的家人一樣看待。對瑪格麗特,我除了做好例行的護理工作以外,更多的時候,是把精力放在對老人家的內心關懷方面。老人所患的疾病固然需要治療,其實幫助老人克服內心的孤獨更重要。她一共有三個兒子,其中有兩個先于她去世。起訴我和亨利的是戴維哥哥的孩子。戴維是老人的小兒子,他性格內向,少言寡語,但聰明異常。他酷愛騎馬和彈鋼琴。馬廄里的馬匹就是他的坐騎,家里的那架鋼琴則是他的父親留下來的遺產(chǎn)。在經(jīng)濟方面,老人無憂無慮。在家庭成員的親情方面,非常不如意。她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她已做好了隨時去天堂的準備,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小兒子戴維。她說戴維的羞怯心理很嚴重,他害怕和女孩子接觸。越是他喜歡的女孩子,他避之越遠?,敻覃愄刂v的有關戴維的性格,其實從我來到鹿鳴山莊的第一天就覺察到了。老人家還講,戴維足不出戶,唯一的朋友是鋼琴調音師亨利。他為瑪格麗特家的貝森朵夫鋼琴做調音服務已有多年?!?/p>
“亨利是從哪一年開始到瑪格麗特家做調音師的?”蕾妮問卡琳。
“很早。大約是兩千年年初?!?/p>
“有關戴維墜馬的詳情能否講一講?”蕾妮小姐轉移了話題。
“自從我到瑪格麗特家以后,戴維每當見到我的時候,他不是去騎馬就是待在他自己的屋里不出來。直到有一天,瑪格麗特聽說我會彈鋼琴,特意邀請我為她彈奏一支曲子。我欣然接受。鋼琴聲把戴維從他的屋子里呼喚出來。”
“當時彈奏的是什么曲子?”蕾妮問。
“《獻給愛麗斯》。戴維聽到了鋼琴聲,從樓上走下來,露出一臉的驚異。因為這是我來他家半年以后第一次彈鋼琴。是鋼琴聲激發(fā)了他的勇氣,他終于告別羞怯,慢慢地走近了我。從那一天開始,戴維不再去騎馬,而是更加醉心于鋼琴彈奏。他用鋼琴聲傳遞他的心音。他彈鋼琴的時候,如果我沒有其他事情,他會邀請我和她的媽媽坐在大廳里聽他彈琴。直到后來,他邀請我和他共同彈奏鋼琴。這也讓瑪格麗特老人心花怒放?!?/p>
“共同彈奏?”我不解地說。
“就是四手聯(lián)彈,也叫鋼琴二重奏。”蕾妮小姐解釋說。
“對,四手聯(lián)彈。我和他在共同彈奏鋼琴時,他從不搶風頭,他會很自然地協(xié)調曲目所需要的節(jié)奏,顯示出他的儒雅風度。當時我的感覺是:他坐在我的身邊,好像他并不存在;需要他彈奏的時候,你又會感覺到他無處不在??梢院敛豢鋸埖卣f,戴維的演奏技巧絲毫不遜于專業(yè)的鋼琴演奏家,所不同的是他把彈鋼琴完全當作一種愛好。他需要的是讓自己的身心沉醉于鋼琴聲中。因為彈鋼琴,我成了他心目中的艾麗絲。2005年11月15日,我度年假回菲律賓看望父母,有將近半個月的時間不能到瑪格麗特家做醫(yī)護工作。就在我開始放長假之前,是愛讓我和戴維牽手走到一起。我和戴維在鹿鳴山莊度過了相信是我也是他最幸福最難忘的時光?!?/p>
“你們倆在一起了,是嗎?”蕾妮低聲問道。
“是的。后來,聽瑪格麗特說,我開始度假的那些日子里,戴維幾乎整天都在騎馬而不再彈鋼琴。他無法忍受孤獨和寂寞,竟然用手捶打鋼琴的琴鍵。他的手嚴重扭傷。為了排遣郁悶,他騎著馬在山道上奔跑。由于他的手部受傷,抓不緊韁繩,在下坡的時候,墜馬造成低位截癱。接到他墜馬受傷的消息以后,我立即回到鹿鳴山莊?,敻覃愄伧鋈簧駛馗嬖V我,戴維在我度假之前已經(jīng)鼓足了勇氣準備向我求婚。可是,他又擔心這樣做顯得太急躁而最終沒有開口。墜馬的意外使他錯過了機會。當我聽到這個消息以后,我傷心到了極點。”
“瑪格麗特是什么時候去世的呢?”我接著問道,“亨利知道戴維住院的事情嗎?”
“就是在老人家知道自己的兒子永遠要躺在床榻上的消息以后不久。老人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擊抑郁而死。臨終前,老人說出了她心里的想法,她希望我能留下來陪著她的兒子?!?/p>
“戴維墜馬是誰給報信的?”
“是追風?!?/p>
“追風是誰?”
“追風是戴維非常喜歡的一匹漢諾威馬,產(chǎn)自德國北部的下薩克森地區(qū),是適合障礙跳躍的溫血馬;這匹馬參賽的時候小腿骨折,本來是要執(zhí)行安樂死的,被戴維買下來養(yǎng)在馬廄里?!?/p>
“戴維是騎著它墜馬的嗎?”
卡琳點點頭。
“亨利知道戴維住院的事情嗎?”
“亨利是后來才知道的,是我把戴維墜馬的事情告訴亨利的?!?/p>
“我冒昧插話問一下,”我覺得卡琳講的這一條很重要,“如果有人寄信給這里,你們通常會怎樣打開信封?”
“我們一直使用燕形裁刀開信封。”卡琳回答。
“這是亨利從奧地利寄給你那封信的影印件?!蔽野咽謾C里的照片示意給卡琳看。“請問,信的原件你收到了沒有?”
卡琳搖搖頭。
六
回到律師事務所的辦公室,蕾妮陷入沉思。
“你在想什么?”我低聲問她。她搖搖頭?!懊H粺o序。從二樓會議室開會到現(xiàn)在,對這樁遺產(chǎn)糾紛案,你提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我聽了以后,覺得整個案情像是一團亂麻,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這要是劇情的話,簡直是無從下筆?!毖援?,她抬頭看著我?!澳阌X得呢?坐啊,你怎么不坐?”
“剝繭抽絲,綱舉目張。有時候,現(xiàn)實比劇情更為復雜?!奔热凰f到劇情了,我也不得不談談我對生活與藝術的一些看法?!拔蚁肴ヒ惶寺锅Q山莊?!蔽易叩嚼倌莸霓k公桌前。“亨利應該出場了。”
“說說你的想法?!?/p>
“亨利原本是戴維家的鋼琴調音師,現(xiàn)在成了遺產(chǎn)糾紛案的局外人。戴維砸鋼琴手部受傷,鋼琴需要修理。這就是亨利出場的邏輯。”
“表面上是這樣。”
“由表及里?!边@個詞我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
“好。我同意?,F(xiàn)在我給卡琳發(fā)短信,跟她聯(lián)系一下?!?/p>
按照事先約定的時間,第二天早上的九點五十分,我和蕾妮小姐來到鹿鳴山莊。上山的入口處有一塊油漆剝落的牌子,“鹿鳴山莊”四個字清晰可辨。從山腳下向山上望去,山坡上沒有高大的樹木,只有如茵的綠草烘托出山莊的寧靜。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我們先呼吸一下這里的新鮮空氣吧!”蕾妮小姐打開車窗,夾雜著青草味道的涼爽空氣吹進車窗?!颁撉俾?!”一陣旋律優(yōu)美的鋼琴聲從山頂飄過來。
“你能聽出來是什么曲子嗎?”
“是《秋日私語》?!?/p>
“那——”我拖長了聲音,側臉看著近在咫尺的蕾妮。
“那什么?”
“如果是盲聽,你能判斷出彈鋼琴的是男士還是女士?”
蕾妮扭過頭來,兩眼看著我。突然,她把雙手懸在半空中,在鋼琴曲的一個適當?shù)拈g歇,她開始用十指在汽車的方向盤上敲擊起來,汽車的方向盤儼然就是黑白相間的鋼琴鍵盤。此刻,她全然不顧我的存在,也不見了平時的矜持。從鹿鳴山上飄來的鋼琴聲仿佛是從她的指尖中流淌出來。突然,蕾妮停下彈琴的動作,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臉上看起來有些凝重?!捌婀?,他的左手伴奏略顯生硬?!?/p>
“什么意思?”
“他的右手彈奏非常華麗??墒亲笫帧梢钥隙ǖ卣f,彈鋼琴的是一位男士?!?/p>
她是怎么知道的?我感到奇怪?!拔覀兩仙桨?。”我低聲對她說。
汽車在山坡上盤旋了幾圈到達了山頂。鹿鳴山并不太高,在當?shù)貐s是名副其實的地標。站在山頂向下望去,頓生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我和蕾妮小姐走下車的時候,一位瘦而高的男士站在停車場等候我們。他長著瓜子臉,剛刮過的臉頰露出明顯的青色?!拔沂呛嗬W蛱煳医拥娇盏碾娫?,說你們要來??赵卺t(yī)院有事情要做,不方便過來陪你們。”亨利并沒有領我們走進那座神秘的住宅,而是帶我們在莊園外面繞了一圈。在莊園后面,他指了指半山坡上的一排馬廄說道:“你們上山的時候,注意到?jīng)]有,有一條通往馬廄的土路,那是專用的馬道。有些事情我們進去再細說。”
我俯視著四周,的確有一條土道幾乎是與上山的車道并行,土道延伸到馬廄的方向,淹沒在綠草叢中。
鹿鳴山莊是一座仿照歐洲18世紀的莊園式建筑。亨利推開厚重的大門,眼前豁然開朗。走進氣勢恢宏的建筑,一個大而高的客廳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環(huán)顧了一下大廳的四周??蛷d之大,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屋頂上錯落有致地懸掛著枝形水晶吊燈,為大廳平添了幾許輝煌;墻壁上的幾幅油畫看上去略顯陳舊,給人的印象是很有年代感。
“好漂亮的鋼琴!”蕾妮小姐被一架三角鋼琴吸引過去。一架被打開蓋子的鋼琴擺放在大廳的一角,乍一看像是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很顯然,剛才我們聽到的鋼琴聲源于這里。
“鋼琴現(xiàn)在完好無損,我已經(jīng)試過了??磥?,蕾妮小姐對鋼琴情有獨鐘?!?/p>
亨利的話印證了蕾妮剛才聽到的鋼琴曲《秋日私語》是男人彈的確定無疑。
“這架鋼琴是貝森朵夫,被鋼琴界盛贊為‘鋼琴中的貴族’。坊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沒彈奏過貝森朵夫的鋼琴大師不算是鋼琴大師?!崩倌菡f完,把兩手放在胸前。眼前的蕾妮與辦公室的蕾妮判若兩人。
“蕾妮小姐果然眼力不凡,如果不是對鋼琴深有所愛和專門的研究,根本不可能知道這架琴的名字。我冒昧地問一下,蕾妮小姐對鋼琴如此熟悉,想必彈鋼琴也是行家里手吧?”
“我可不敢妄稱行家。琴倒是認真地彈過多年。我是第二次看到這種鋼琴,第一次是在歐洲體驗生活的時候見過?!?/p>
在歐洲體驗生活?看來她去過不少地方。
“希望有機會能聽到你的演奏?!焙嗬f。
“真是求之不得呀!”
“卡琳已經(jīng)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我。我也收到了被起訴的通知?!焙嗬掍h一轉,言歸正傳。他的臉上顯得很鎮(zhèn)定。
“亨利先生。你可以說明一下你和卡琳之間信件往來的事情嗎?”蕾妮此時插話問道。同樣的問話,出自她的嘴里其效果顯然比我說要好許多。
“本來我們一直是通過電子郵件進行聯(lián)系的。但是,我到達奧地利的薩爾巴赫滑雪場的時候,山區(qū)無法發(fā)送和接收電子郵件,只好通過航空信件進行溝通。至于信件的內容,談的是在戴維和卡琳結婚的當天,由我擔任婚禮現(xiàn)場的鋼琴師,這是我們之前已經(jīng)當面談過的事情。卡琳在戴維墜馬以后,不改初衷,仍然堅持嫁給戴維。要知道,戴維還在昏迷當中。這意味著她要照顧戴維的后半生。我深為感動,我答應了。于是,就給卡琳寄了一封航空信做了回復,說:‘這件事情責任重大!’也就是從這封信開始,我陷入了一場家庭遺產(chǎn)糾紛案?!闭f到這里,亨利停下來?!安怀邢耄@封信成了他們起訴我的證據(jù)。”亨利左手拿著信件的復印件,示意給我們看。我注意到,亨利的左手沒有小指和無名指。
“亨利先生,您的左手?”當我提出這個問題時,蕾妮正在觀察亨利左手的動作。
“哦,滑雪出了事故,小指和無名指因為骨折壞死,不得不截……我對卡琳隱瞞了手指受傷的事情。”
“噓?!崩倌蓍L長地呼出一口氣來,露出無限的惋惜,她用眼神告訴我她想說的話。
聽了亨利的講述,蕾妮朝我點點頭。至此,卡琳和亨利通信的疑問迎刃而解。
“我聽卡琳講,你們建議用戴維熟悉的聲音,喚醒戴維。這不失為一個可行的方法。我準備彈奏《夢中婚禮》,把錄音放給戴維聽。我要履行我的諾言?!?/p>
離開鹿鳴山莊,我讓蕾妮把車停在山腳下的入口處。我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信箱。
“那個信箱有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嗎?”蕾妮問道。
“有?;卮鹉愕膯栴}之前,我們先回到原告提供的那封信件上來。你還記得二樓會議室里09號紙箱子里的那個復印件嗎?”
“嗯,怎樣?”
“那次會上,我提出要看一下信封的原件?!?/p>
“會上凱恩斯答應你在會后可以去看那封信的原件,你看了沒有?”
“看了,而且有所發(fā)現(xiàn)??罩v過,他們一直是用燕形裁刀開信,而原告提供的那封信是用手撕開的。兩個打開信封的方式截然不同。還有,被告的私人信件怎么會跑到原告手里呢?”
蕾妮聽了我的話,下車走到信箱前看了看,又回到車上?!澳愕囊馑际钦f,原告盜取了信箱里邊的信件?”
“這是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
蕾妮聽了點點頭?!拔覀儸F(xiàn)在回律師事務所?!?/p>
七
離開鹿鳴山莊,我腦子里有關鹿鳴山莊遺產(chǎn)糾紛案的各種資訊碎片紛至沓來,并逐一歸位,漸次形成一幅完整的拼圖。
回到律師事務所,蕾妮說她有事情要去處理,于是,我們各回各的辦公室。我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打開電腦,用了半天的時間完成了調查報告。“一氣呵成,完美無瑕!”有的時候,自我陶醉就是自我肯定。誰還沒有沾沾自喜的時候呢?
可以向凱恩斯先生匯報我的階段工作了。關上電腦前,我按了一下發(fā)送鍵,把報告發(fā)到蕾妮的郵箱里。萬事大吉!我拿起桌子上的《西游記》。讓我惦記的不是手里的書。一股淡雅的香味兒若有若無地飄過來。這味道好像是在哪里聞到過?算了,還是想一想書的事吧。《西游記》我隨時可以歸還。我放不下的是臨時充當書簽的音樂會入場券。聽音樂會的倒計時從我面試的那一天起,已經(jīng)開始了。要不,送給她一張?這個念頭其實不止一次在我的心底涌起,只是沒等付諸實踐便被我壓了下去。不為別的,我擔心被她拒絕。三天,還有三天就到音樂會演出的時間了。算了。何必為這件事傷腦筋呢?我自己勸自己。有時候,只能是自己勸自己。別人的勸解都是隔靴搔癢。更何況這種不為別人所知的事情又有誰會來勸呢?
有了。我忽然又否定了自己。埃蒙知道音樂會入場券的事情??墒牵烙帜茉趺礃??就在我彷徨于這個瑣碎而又倍感無聊之事的時候,忽然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難道……沒等我想出結果來,我覺得好像是有人在敲門。我聽了好一會兒,門外并沒有什么動靜。心理作用。有時候,心里有盼望的時候,容易幻視幻聽。我學心理學的時候曾經(jīng)涉獵過這個問題。我有什么盼望呢?我在問自己。這時候,好像又有人在敲門。這次我不再懷疑。我起身走到門前,把門打開。門外站著埃蒙??磥硇纳瓮臅r候,不僅是幻視幻聽,而且會陰錯陽差。我朝埃蒙尷尬地一笑?!罢堖M。”
“我知道你在忙。不多耽誤你時間,就幾分鐘?!卑C蛇M了辦公室,面對著我站定?!安?!我給你帶來一個什么好消息?”
“給我?guī)硎裁春孟??”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問道。埃蒙的問話真真讓我覺得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在我的印象里,埃蒙是個不茍言笑的人。
“嗯。當然,不光是你,對我們來說也都是個好消息。我這樣說,你猜測的范圍會大大地縮小。”
“是嗎?”我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問埃蒙。
“你先猜猜看,如果實在猜不出來,我就告訴你?!?/p>
“那你就告訴我唄?!?/p>
埃蒙進來的時候,原本是興致勃勃的,聽了我的話,他顯然有點失望?!鞍?,遺產(chǎn)糾紛案這么復雜的事情都沒難住你,怎么這么簡單的事情……算了,不跟你兜圈子了。五分鐘之前,卡琳打來電話,她說,”埃蒙的目光湛藍、清澈,看上去天真無邪,“戴維蘇醒了!”
“是嗎?”說心里話,埃蒙帶來的所謂好消息一點兒也沒有讓我激動,仿佛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現(xiàn)在怎么樣?”
“他現(xiàn)在?哦,用卡琳的話說,像是從沉睡中醒過來一樣。是的,醒了,徹底醒了!遺憾的是,他的后半生再也離不開輪椅了。”
“那,他醒來以后說了什么話沒有?”
“卡琳只報了一個好消息,其他的沒來得及說。據(jù)卡琳說,她喜極而泣,第一時間通知了醫(yī)生。”
“這件事情凱恩斯先生想必已經(jīng)知道了。”
“我已經(jīng)做了匯報。”
“我們要做的是,通知原告,原告的起訴因為戴維的蘇醒而自動宣布無效。原告必須撤訴。”
“凱恩斯也是這樣說的?!?/p>
“就是說,鹿鳴山莊遺產(chǎn)糾紛案就要結束了。不過,必要的法律程序還是要履行的?!?/p>
“明天凱恩斯會召集我們一起開會,專門討論這件事情?!?/p>
“嗯。蕾妮呢,她知道了嗎?”
“知道了。哦,我還想告訴你呢,蕾妮小姐就要離開律師事務所了?!?/p>
“離開?”埃蒙帶來的消息無異于冰火兩重天,一下子又讓我感受了前所未有的寒冷,一瞬間我仿佛被凍僵了。
“她沒告訴你嗎?”
“……”
埃蒙走到我的辦公桌前?!皠P恩斯交代你的案子的調查報告還是要寫的。我私底下給你透個消息,這是對你進律師事務所后的第一次考核。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點點頭?!皥蟾嫖乙呀?jīng)寫完了?!闭f完,我把調查報告發(fā)到埃蒙的電子郵箱里。
“那好。蕾妮小姐明天上午來辦公室,到時候你去找她吧?!卑C烧f完,轉身離開。剛走兩步,他又回轉身,站在我的辦公桌前?!班牛€有件事情我想對你說,你借的《西游記》不屬于律師事務所。書是蕾妮小姐的?!卑C晌⑽⒁恍?,轉身朝外走。
我望著埃蒙的后背,仰靠在椅子上。一瞬間,應聘面試的場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難道面試那天的現(xiàn)場布置……嗯,明白了。想到這里,我起身拿起桌上的《西游記》,抽出夾在里邊的音樂會入場券。只好如此了。不試一試又怎么能知道呢?我把其中的一張入場券放入錢夾,另一張小心翼翼地放在書的扉頁上。
八
轉過天來,我提著禮品袋來到蕾妮辦公室門前。沒等我敲門,蕾妮已經(jīng)把門打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雅香,與《西游記》書上的香味完全一樣。
“剛才我給你的辦公室打電話,沒有人接。我正想找你呢?!?/p>
我找她,她找我。這算是心有靈犀的契合嗎?契合與心靈有關,巧合與心靈無關。
“你現(xiàn)在有事情要做嗎?”
“沒,沒有?!蔽冶鞠氚选段饔斡洝愤€給她的,聽了她的問話,我改變了想法。
“是這樣,戴維蘇醒以后,健康狀況恢復良好,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接下來,他和卡琳的婚禮將如期舉行。你知道,亨利的左手小指和無名指缺失,不方便擔任婚禮現(xiàn)場的鋼琴伴奏,于是,亨利向卡琳推薦我去彈琴。我現(xiàn)在知道了亨利說的那句‘責任重大’的分量有多重。說心里話,聽到這個消息,我無比興奮。我祝福戴維和卡琳喜結良緣?!彼戳宋乙谎?。“喜結良緣”這一成語她說的是普通話。“嗯,如果你時間方便,現(xiàn)在能否陪我去鹿鳴山莊試琴?”蕾妮言畢,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剛好我也盼望著能有一個在她離開律師事務所之前和她接觸的機會。一瞬間,我和她的眼神相遇在一起。
她是華人確定無疑。
到了鹿鳴山莊,卡琳和亨利兩個人一起在停車場等候我們。蕾妮見到卡琳,仿佛是老友重逢,有說不完的心里話。我和亨利站在一旁,談一些我們倆對戴維的祝福。
“好吧。既然命運賦予了我機會,我責無旁貸。”走進寬敞明亮的大廳,蕾妮款款而行,從容地走向鋼琴,仿佛她的腳下就是舞臺。在俯身坐在琴凳上之前,她回頭望了我一眼,她的這種眼神是我第二次看到。我無法讀懂,所以也就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作為她那種眼神的回應。我只是期待著她的彈奏。也許,鋼琴會幫我了解掩蓋在她冷傲面孔之下的另一個她。坐在琴凳上,蕾妮的動作已經(jīng)完全不像在律師事務所辦公室里的工作姿態(tài),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么的優(yōu)雅,讓我對她刮目相看。我走到亨利的身邊,亨利用眼神示意我關注蕾妮。我側臉看了一眼卡琳,此時的卡琳正全神貫注地看著蕾妮。蕾妮并沒有立即彈琴,她把垂到胸前的長發(fā)輕輕地撩到背后。在凝視了琴鍵片刻以后,她抬起了雙手。就在那一刻,我屏住了呼吸。蕾妮修長的手指舒緩地觸到了琴鍵上,隨之一串串優(yōu)美的旋律從她的指尖處流淌出來。從側面望去,蕾妮的雙手在鍵盤上交替而行。她的上身忽而前傾,忽而后仰。前傾時仿佛與鋼琴融為一體,后仰時大開大合與鋼琴若即若離。有時她會伴著優(yōu)雅的琴聲側耳細聽,仿佛諦聽來自蒼穹的樂音的啟示;她的矜持的外表不見了,在黑白相間的琴鍵面前彰顯了她恣肆汪洋的熱誠,冷漠的表情在華麗的音樂聲中演繹成亢奮的激情。她的目光仿佛是在追尋只有她能看得見的絢麗多彩的畫面。她的神情與琴聲融合為一。如果不是在彈奏鋼琴,蕾妮會不會顯示出她的熱情呢?
掌聲。蕾妮的雙手高高揚起,離開琴鍵??蘸秃嗬恼坡暠砻髁藢倌莸目隙ê唾澰S。
“你彈得很好,你在鋼琴方面有很高的造詣?!?/p>
“你和戴維的故事就像這首《愛的協(xié)奏曲》?!崩倌菸⑿χ鴮照f道。
“該你點評了。”亨利笑著對我說。
“說幾句吧?!笨杖缡钦f。
“嗯。”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刻,我無法回避,只好點頭答應。盡管我對鋼琴的認知有限,好在我對屬于藝術范疇之類的東西有所涉獵,在表述上不至于理屈詞窮。
“從蕾妮小姐的指尖跳躍出來的音符盡顯華美的特質,她彈奏的曲子自始至終都貫穿著愛的祥和;優(yōu)美的旋律仿佛是色彩繽紛的輕柔絲綢在律動,又像是高掛在晴朗夜空的明月瀉下的銀光,濾掉了塵世的浮躁和欲念,彰顯出生命本真的意象,讓聽曲子的人心靈和諧。蕾妮小姐是在用鋼琴曲詮釋了她對卡琳和戴維美好愛情的理解。”凡是我能想到的溢美之詞我都用上了,而且盡可能說得玄之又玄。不太貼切的用詞只是為了掩蓋我對鋼琴的外行而別無他意。他們又報之以掌聲,好像我也彈奏了一首鋼琴曲似的。我看了一眼蕾妮,蕾妮也把目光投給我。當我們四目相對時,我的心為之一顫,我分明地感到相遇的眼神在那一瞬間擁抱在一起。
離開鹿鳴山莊,回到車上,我沒有立即發(fā)動車子。我的心依然沉浸在剛才的鋼琴聲中。
“聽了你的點評,我當時都有點暈了。真沒想到你的概括竟然如此的精彩,就好像是一篇即興創(chuàng)作的散文一樣優(yōu)美!”
“我平時喜歡看一些文學名著,為的是增加一些形象思維的內涵。我對鋼琴曲的理解對嗎?曲作者要表達的原意是不是像我講的那樣?”
“你講得太形象了,我是說語言太形象。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對一首曲子的解讀太過具體,反而沒了味道。音樂欣賞有賴于欣賞主體自己的感覺。妙在似與不似之間。”
能聽出來,她對我的點評非常滿意。
“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參加戴維和卡琳的婚禮。那時一切將完美收官?!?/p>
“好?!边@個字從我的嘴里說出口,其實是代替我長長的一聲嘆息。
“嗯。今天下午三點鐘,我們一起向凱恩斯匯報。”
一路無言。
回到律師事務所,我跟在蕾妮的后邊進了她的辦公室。
“你還不知道吧,我在律師事務所工作的體驗期結束了?!?/p>
“工作體驗?”我故作驚訝道。
“是啊。我是好萊塢亞洲電影組的編劇,來律師事務所是為了劇本寫作體驗生活?!?/p>
“原來如此啊?!?/p>
“嗯。說來也巧,律師事務所安排面試那天,我臨時客串做了一名面試官?!?/p>
“明白了?!蔽医K于知道,她的私人用品臨時充當了我面試的道具。
我把禮品袋中的《西游記》拿出來,端端正正地擺在她的面前?!拔餁w原主。你好像忘記了在書的扉頁上署名或者蓋章?!?/p>
“你看書真仔細。我不是名人,也不是收藏家。什么簽名呀,蓋章呀,通通免了?!崩倌菡f完,她把書拿在手里,打開精致的封皮。這時候,我的心狂跳不已,心臟仿佛要撞破胸膛飛出去。辦公室里的那股淡淡的雅香讓我陶醉。只見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音樂會的入場券。
“這張入場券是留給我的嗎?”
“是。就算是為你餞行吧?!蔽艺娌恢肋@句話怎么就這樣說出口了。
“很有品位,一場聽覺盛宴強似一桌豐盛的宴席?!?/p>
她接受了。凡事預則立。謀局需要未雨綢繆。
“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希望你不要介意?!?/p>
“請講?!?/p>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她開口用地地道道的普通話說出一個成語來。
“先等一等。有一個問題我也一直想問你。”
“什么問題?”
“方便告訴我嗎,你的國籍?”
“美籍新加坡華人。”
“你剛才講‘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指的是哪方面?請指教?!蔽乙膊辉僦v英語。
“你面試的第二天,我把音樂會入場券的付款收據(jù)發(fā)給你了。你注意到付款收據(jù)的日期了嗎?”
“沒有啊。出了什么狀況嗎?”我問。在這個時候,她怎么會提到收據(jù)的事?一定事出有因。
蕾妮拉開抽屜,取出兩張百元大鈔,放在桌子上?!斑@是你那天付的兩百美金。入場券的錢我已經(jīng)付過了?!?/p>
“哦?”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事情。我打開手機,在電子郵箱里找到了律師事務所發(fā)給我的入場券收據(jù)的復印件。在付款一欄里顯示,付款日期比我面試早一個星期。
“還好。微小的疏忽沒有影響工作?!彼笭栆恍Γ辉倥f事重提?!昂昧?。這本書完璧歸趙,我收下。這兩百美金還給你。”
“電影票呢?”我問她。
“什么電影票?”
“面試那天,桌子上的電影票,還有迪士尼樂園的門票,你忘了嗎?”
“沒了。面試結束以后,票我送給埃蒙了,他說和女朋友一起去?!?/p>
“哦。是這樣啊?!蔽野言捳f得輕描淡寫,裝作云淡風輕般的無所謂。其實,這個殘酷的事實對我的打擊還是蠻嚴重的。
我把兩百美金推回去。“可以繼續(xù)訂票。”
“等一下?!彼_抽屜?!鞍C赡昧似?,信封又還給我了。我看一下?!贝蜷_信封的一剎那,她的表情凝固了。接著哇地叫出聲來?!半娪捌卑C蓻]拿,還在里邊?!闭f著,她把電影票從信封里拿出來,放在桌子上。
“我的天哪!”這讓我的心狂跳不已。那句話是怎么說的?什么什么關上一扇門,打開一扇窗。對我而言,她的疏忽,或許還有埃蒙的疏忽,等于是關上一扇門,還留著一扇窗。雖然窗小于門。
此時此刻,我不由得心生感慨:生活中有太多的不確定性。真是世事難料!
責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王傳利,祖籍山東,畢業(yè)于南開大學。著有口述紀實專訪《在美國》、長篇小說《陋巷》、中篇小說《春風在微笑》《玫瑰的榮耀》和短篇小說《月亮影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