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頭山的荒涼和偏僻,是我所沒有想到的。而牛大力的放任和不爭,更讓我感到厭煩和不安。無趣的學校,不長進的學生,我開始打退堂鼓了。這么說吧,我一直在尋找機會,想盡快離開這地方。
牛頭山小學共有六個班級,每個年段一個班。我負責五年級的語文兼班主任工作。鄉(xiāng)村小學的學生都不多,有的班級還不到十個人。我這個班人數算最多的,共有十五個學生。
是他,讓我暫時忘卻了自己的不堪。
牛大力是班上的學生中最先引起我注意的學生。一開始,是他那黑黝黝的臉上成天掛著的大鼻涕、那件破舊的衣服,以及那不堪入目的成績單吸引了我。更多的原因是他上課時很不專心,老是扭頭望向窗外。
這天早上的第一節(jié)課剛好是我的課,我給他們講的是南宋詩人陸游的詩歌《示兒》。我首先領著他們朗讀,班上其他同學都能集中注意力跟讀,唯獨牛大力心不在焉,一只小手托著下巴,嘴巴緊閉,眼睛時不時往窗外看,這使我大為惱火。好幾次想問他:“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現在是上課時間,你不知道?”望著全班同學,我還是忍住了。再怎么說,也不能影響其他同學聽課。
我一直隱忍到下課后,往外一瞧,窗戶外除了操場邊上的幾棵桂花樹,什么也沒有。
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不行,我得找他談談。
下午四點鐘,第二節(jié)課下課后。我快步走進教室,把牛大力叫到了教師辦公室。
牛大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我面前,仰起臉來望著我,一臉被動的、等待責罵的神情。眼前的他,被一件早就泛白的藍色衛(wèi)衣包裹著瘦弱的身子。腳上穿的球鞋早已破舊不堪,兩個腳指頭從里面伸出來。他人很單薄,像一片樹葉,好像風兒一吹,隨時有可能飛走一樣。
看著這個孱弱的孩子,我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強烈的、難言的憐惜和戰(zhàn)栗。心中堆積了很多嚴厲批評的措辭,一時間都化為了烏有。
面對這樣的學生,怎么也發(fā)不起狠來。
“過來,牛大力?!蔽冶M量放低音量,輕輕把他拉到身邊,仔細地審視著那張柔弱的小臉。“我問你,老師上課講的內容你都聽懂了嗎?”牛大力輕輕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你之前的成績并不是很理想,上學期期末考試語文都沒及格。現在又不認真聽講,再這么下去,可就麻煩了?!甭牭竭@話,牛大力的臉剎那間紅了起來,局促地搓著泛紅的小手。
“告訴老師,是不是因為家里的活很多,沒時間學習?”牛大力搖搖頭,也不言語。
“那你上課時往窗戶外看什么?為什么不專心聽課?”
“沒,沒看什么?!迸4罅p聲說,他的兩只腳在地上來回搓著,頭垂得更低了。
“既然沒看什么,就要認真聽課。”我說。
牛大力局促地點了點頭。
看著牛大力縮手縮腳,又忐忑不安的樣子,我想,這么大的孩子已經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了,他不愿意講的事就不要勉強他了。于是,我不再追問他上課在看什么的問題,而是交代他以后上課不能開小差。同時警告他,如果上課再不認真聽講,就讓他請家長。
這一招果然奏效,大力用力地點點頭。
然后,我就把他放回家了。
二
通過這次談話,接下來的幾天,牛大力上課認真了許多,眼睛也不再往窗戶外看了。
但是,一個奇怪的現象是,第二節(jié)課課間操之后的休息時間,他總是一個人跑到操場邊的桂花樹下,仰著頭認真地看著什么,一直待到第三節(jié)的預備鈴聲響起,才往教室跑。
這天課間操后,我沒有馬上回辦公室,而是刻意在校園里慢騰騰地踱著步子。我看見牛大力做完課間操后跑了一趟廁所,然后像往常一樣跑到操場邊的桂花樹下,踮起腳尖仰著頭認真地看著什么。牛頭山村民有制作桂花糕的傳統,尤其是這幾年搞鄉(xiāng)村振興,桂花樹被大量引進,附近的農戶更是大面積種植,并不稀奇。
那么,是牛大力喜歡桂花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問道:“你在看桂花嗎?”
牛大力正出神地望著那些桂花樹,并沒有注意到有人接近。聽到聲音,牛大力著實嚇了一跳,他吃驚地轉過身來,紅著臉搖了搖頭。
我有點不解,“你為什么老盯著它看?”
牛大力沒有吱聲,迅速跑回了教室。
望著他的背影,我又氣又急。
這天下午,我正在辦公室備課。我們班教數學的方老師拿著一個學生的作業(yè)本,怒氣沖沖地走了過來。她把作業(yè)本甩到我的桌上,“歐陽老師,你看看,這是你們班牛大力的作業(yè),三十道口算題幾乎沒有一道做對的?!?/p>
我拿過方老師甩給我的作業(yè)本,打開一看,上面全是紅色的叉叉。再認真查看他書寫的答案,有的還錯得很離譜。
牛大力,又是牛大力,這個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方老師是牛頭山小學的老教師了,她應該比較了解牛大力。于是,我趁機向方老師打聽牛大力的情況。
方老師說:“牛大力其實是個老實孩子,家住在離學校10里開外的獅頭嶺。那時候牛大力一點都不笨,可以說很聰明。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成績非常棒,語文和數學經???00分。應該是前年開始,他的父親出門打工后,他的成績就下滑了,而且下滑得很厲害,考試常常不及格?!?/p>
“這么說,他爸爸出去打工了,那他的媽媽呢?”我問。
“他媽媽因為生老二牛小強時難產,大出血去世了。哦,對了,牛小強也在我們學校上學,是小二班的學生。聽說,他弟弟成績非常好,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狈嚼蠋熣f。
小二班的說法,是指小學二年級。牛頭山小學規(guī)模比較小,一個年級一個班,二年級就叫小二班。五年級就叫小五班。我就是小五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難產?大出血?怎么還會發(fā)生這種事?醫(yī)院沒有及時救治?”我問。
“都是貧窮給害的,牛頭山的農民哪有錢去醫(yī)院生孩子,都是請村醫(yī)接生?!狈嚼蠋熣f。
我從小也是在農村長大的,對農村的生育環(huán)境非常了解。小時候我居住的村莊,哪家的女人生孩子都是請村醫(yī)接生,但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們那里的村莊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再也沒有聽說哪家的婦女生孩子在家生產的,更沒有聽說還有因難產而死的女人。沒想到牛頭山還如此落后??蓱z的孩子們。
“那他家里還有誰?”
“聽說,還有個奶奶?!?/p>
“爺爺呢?”
“聽說早年因為給村里運送稻子,駕駛三輪車出了車禍,人就沒了。”
“哦?!?/p>
“你要有思想準備,這邊的留守兒童可不少,難啊。這么多年了,我也習慣了?!狈嚼蠋熣f。
聽到這,我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難受。
方老師還在說著什么,我一句也聽不進去。
三
為了孩子們的安全,牛頭山小學下午放學的時間比較早,四點鐘就讓孩子們回去了。孩子們放學后要走一至兩個小時的山路才能回到家里。
周五上午,我和牛大力約好,下午放學后準備跟他一起回去,去他家看看。
牛大力一聽說我要去他家,嚇了一跳,問是不是去他家告狀。
我安慰他說:“不是,老師不是這樣的人。”就是想到他家去坐坐,讓他放心。
牛大力還是不放心,近乎央求似的跟我說,他奶奶的眼睛看不見了,受不了刺激,懇請我不要去。
我摸了摸牛大力的頭,說:“老師真不是去告狀,就是想去你家里坐坐?!?/p>
牛大力聽后點了點頭,默默地走開了。
下午四點,我準時來到校門口,看見牛大力已經站在那兒等我了。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個頭比他稍矮一點的小男孩。這孩子應該是他的弟弟牛小強。
“你是小強?”我輕輕地撫摸著小強的頭。
“老師怎么知道他是小強?”大力有些疑惑。
“我當然知道,要不然,怎么能當你的老師呢?”我戲謔地說。
大力聽后笑了。小強揚起小臉,也跟著笑了。
我們一邊說話,一邊朝大山深處走去。
牛頭山小學坐落在牛頭山鎮(zhèn),以前還是個規(guī)模比較大的學校,附近方圓10公里村鎮(zhèn)的孩子都在這所學校上學。但是,隨著城鎮(zhèn)化的發(fā)展,附近的居民走了不少,學生數量也急劇下降?,F在,留在牛頭山小學上學的孩子基本上都住在離鎮(zhèn)較遠的山里。
我們從學校東側一處院墻邊的小路開始上山,路邊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茅草,好在走的人多,踏出的一條小路清晰可辨,雖然布滿荊棘,但中間總算可以勉強穿行。
“你每天就走這樣的路?”我一邊小心翼翼地走著一邊問。
“是的,老師。”牛大力左手提著兩個滿是補丁的小書包,右手牽著牛小強,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小強也揚起小臉,羞澀地望著我。
“老師,山路不好走,弟弟還小,我,我只好牽著他。你要小心?!迸4罅€不忘提醒我。
聽了牛大力的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這孩子,咋就讀不好書呢。
“從學校去你家大約要走多久?”
“兩個鐘頭吧?!?/p>
“兩個鐘頭?那,來回得四個鐘頭?沒有近一點的路?”
“沒有了,這就是最近的路,走大路的話一趟都要三個鐘頭。來回得六個鐘頭呢?!?/p>
我一時沉默了,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大力,要不,你倆以后別回去了,跟老師住在一起。好嗎?”
一陣風吹來,我揉著眼睛對大力說。
“那怎么行,家里有十只母雞,都在下蛋呢。另外,還有一頭豬、四頭羊,每天要出去割草喂它們?!迸4罅φf,“還有奶奶,她的眼睛看不見了,沒人照顧不行?!?/p>
養(yǎng)豬,放羊,喂雞,這孩子能力也太大了。
“這些事,都是你一個人在管?”
“是的,老師,弟弟太小了?!?/p>
山風輕輕吹拂,伴隨著我們的閑聊。走到半山腰,山路變得更加崎嶇,有的地方特別險峻。有時需要攀爬陡峭的山坡,有時需要穿越狹長的山脊。我有點吃不消了,身上的汗水慢慢地流淌下來??纱罅Σ]有放慢腳步,他邊走邊介紹,說這是獅頭嶺最難走的一段路,好在這幾年沒什么野獸了。
“走這樣的路,你們不怕嗎?”
望著陡峭的山路,我納悶起來。
大力說:“沒什么可怕的。山里人走慣了,不覺得什么。這條路還是爸爸在家的時候,帶我走了幾次。后來,我也就熟悉了?!鄙酝F?,他接著說:“路再復雜,山里的孩子也不怕迷路。哪怕只走了一次,路線就印在心里了。”
“想爸爸嗎?”
“我?嗯?!贝罅Φ穆曇粲悬c哽咽。
“我們小的時候,爸爸還會帶我們去放風箏。是老鷹風箏,爸爸做的,可以飛很高很高。”大力小聲說。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真不該在牛大力面前提他的爸爸,這是在揭他的傷疤。
四
話語伴隨著腳步,讓寂寞的旅程變得有趣。我們到達大力的家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四周的暮色,把遠近的山都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面紗,偶爾還能聽到幾聲鳥叫蟲鳴。
看到大力的家,我終于放下心來。從來沒有走過如此崎嶇的山路,累得腰酸腿疼。
大力的家坐落在山坳里,周圍還有四五戶居民,星星點點地亮起了燈。
站在大力的家門口,我有點恍惚。眼前是三間低矮的土坯房。老青磚壘的墻基,用黏土和泥抹平的屋頂,一扇老舊的木門搖搖欲墜。門板上的漆皮已經剝落,露出了斑駁的木紋,有些已經腐朽;門把手上的銅銹已經蔓延到了周圍的木材上。
有趣的是,房屋的周圍居然種滿了桂花樹。
“奶奶?!贝罅Υ舐暤亟泻爸?。
這時候,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打開門,窸窸窣窣地從屋里走了出來。
“奶奶,我的老師,歐陽老師來了?!贝罅Υ舐曊f。
“老師來了,快,快請屋里坐。”老人家面帶笑容。
“老人家好啊?!蔽掖蛑泻?,跟著他們走進屋內。
我巡視四周,這是非常簡陋的屋子,黑褐色的墻面,一張看不清顏色的四方桌子擺在屋子的中間,兩條長木凳靠墻邊擺放著。
“歐陽老師,您坐一會兒,我去做飯?!贝罅呎f邊放下書包,系上圍裙,迅速沖向灶間。
“老師,坐。”大力的奶奶招呼我。
我應答著,趕緊拿一條凳子遞給大力的奶奶。
奶奶問我:“大力在學校是否聽話?”我說:“很聽話,他是個好孩子。”
奶奶又問:“大力在學校成績可好?”我說:“很好,奶奶放心吧?!?/p>
這時,大力正在灶間洗菜切菜,準備著晚飯。
灶間正對著堂屋,是一間沒有門的房子。
“小強,去后屋拿些柴火過來?!?/p>
大力喊著,小強應聲走向堂屋后的院子。
看著大力兩兄弟在灶間忙活,我忽然看到了門外的桂花樹,想起之前大力在學校喜歡看桂花樹的事。
于是,我問奶奶:“大力好像很喜歡桂花樹?!?/p>
他奶奶笑著說:“是的。大力跟他父親感情很深,小時候,他父親在家忙農活,去哪兒都要帶上他。前年到外面打工后一直沒有回來。他父親離家的時候是秋天,說是桂花盛開的時候會回來,讓他在家努力學習,把家管好?!?/p>
“哦。原來是這樣。”我恍然大悟。
吃著大力做的農家飯,這是我來到牛頭山后,吃得最香的一餐。也就幾個家常菜,炒青瓜、燜茄子,再加上一盆絲瓜湯,可我吃得差點撐破肚皮。這小子做飯?zhí)贸粤恕?/p>
那夜,我住在大力家。大力一直在忙碌著,像個小大人一樣照顧家里。打掃院子、剁菜葉喂雞、割草喂豬、挑水澆菜、照顧奶奶和弟弟的起居,他有條不紊地處理這些事,讓我大開眼界。
我在想,他的父親到底在哪里呢,為什么將這么沉重的擔子交給這個稚嫩的少年呢?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我就離開了大力家。離開時,我在大力的枕頭下面放了200塊錢。同時給他寫了一張紙條:努力學習,將來走出大山。老師看好你。
五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牛大力好像變了一個人,他愛上了學習,不但上課不再開小差,還開始認真記筆記,積極回答老師的問題。連下課都坐在座位上溫習功課。
有幾次課間操休息期間,我甚至看見牛大力拿著習題去辦公室問方老師。方老師說:“這孩子進步很快,有幾次數學小測,牛大力都得了滿分?!?/p>
看樣子,方老師說得沒錯,牛大力一點也不笨,甚至可以說非常聰明。
看到牛大力的變化,我由衷地感到高興。
這是一個周一的早上,我還在宿舍里看書。
小強忽然來敲我的門。
我一看手機,還不到八點。孩子們第一節(jié)課是八點半。
我有些詫異,這孩子這么早來找我,該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開門一看,大力和小強站在門外,小強左手提書包,右手攙著大力。大力臉色蒼白,眼睛緊閉著,臉色還發(fā)青。感覺他的氣息也十分微弱。
“你哥哥這是怎么了?”我問小強。
“哥哥被蛇咬了?!毙娸p聲說。
“怎么會這樣,哪個部位?”我趕緊問。
“右腳腳踝?!毙娬f。
我趕緊蹲下身來查看,只見大力的右腳腳踝如氣吹般腫大如球,周圍皮肉正在發(fā)黃、變黑。
我再拍拍大力的臉,大力眼睛都不睜一下,顯然已經失去了知覺?!安恍?,得馬上救治?!?/p>
我讓小強先去教室上課。然后對大力開展了緊急救治。
我學著電視上的方法,先找了塊毛巾,在大力右腿的小腿中部用力綁扎后打了一個死結,以防止蛇毒擴散。然后,背著大力往鎮(zhèn)衛(wèi)生院方向一路狂奔。
好在鎮(zhèn)衛(wèi)生院離學校不遠,十分鐘就到,二十四小時有醫(yī)生值班。
一到衛(wèi)生院,我就趕緊呼喚醫(yī)生過來診治。醫(yī)生們正準備開晨會,看到大力的情況緊急,于是決定先救治病人。
鎮(zhèn)衛(wèi)生院的一名老醫(yī)生接診了大力,他看了看大力的傷口,判斷說是一種叫“過山峰”的毒蛇咬的,并開始清洗傷口,然后注射抗毒血清。
老醫(yī)生介紹說,牛頭山茅草叢生,這種蛇很多。尤其是秋季,蛇準備過冬之前,進入捕食的高峰期,因此會頻繁出來活動,路過的大人小孩都要小心。
我認真地聽著,時不時地幫躺在病床上的大力拉拉被子。
大力迷迷糊糊地躺在病床上,臉色有點蒼白,感覺手腳也很冰涼。
半個小時后,大力恢復點意識,他在睡夢中反復呼喚“爸爸”“爸爸”……
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這一刻,我下定決心:一定要盡最大努力幫他找到爸爸。
六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周以后,大力的腿傷完全好了。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孩子們和老師都比較繁忙,期中考試馬上要來了。
為了讓孩子們考出好成績,這段時間我也加班加點地到班上抓教學。利用自習課時間抽查孩子們生字詞的掌握情況、課文背誦情況。大力似乎也更努力了,下課的時候常常在走廊上背課文、背單詞。
中段考試如期來臨??荚嚦煽兂鰜砗螅罅θ〉昧苏Z文90分、數學95分、英語100分的好成績。小強也一如既往地考了全班第一名。
中段考試后,牛頭山的桂花開始綻放了。那些桂花像是約好似的,一夜之間一起盛開。白露時節(jié)的那個晚上,我和方老師還圍著學校的桂花樹轉了好幾圈,發(fā)現花蕾剛露尖,當時覺著今年氣候偏熱,花期可能會推遲。沒想到中秋一過,牛頭山的桂花如雨后春筍般突然綻放。一時間,牛頭山近10萬棵桂花樹,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遠遠望去,樹上掛著白色的、金黃色的小花,猶如一顆顆星星,一團團、一簇簇的在樹葉叢中綻放。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金色、銀色的光。
望著桂花,我發(fā)出了陣陣感慨:“好美的山村啊?!?/p>
桂花的花期短,為了保證桂花的產量與品質,人們必須在花開的四至五天內采收完畢,否則會影響收購價。牛頭山桂花的種植面積廣,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植了桂花樹,桂花采摘時節(jié),家中的小孩都要回去幫忙采桂花、曬桂花,因此,中段考試后,學校按照慣例要放農忙假一周。
隨著桂花采摘季節(jié)的來臨,大力又開始焦躁了。他有時聽課心不在焉,有時又跑到桂花樹下沉思。看著大力一天天焦灼起來的神情,我也不禁著急起來。
我問方老師大力的爸爸是去了哪里打工。方老師說:“聽說是去了南方的一家電子廠?!蔽矣致撓的戏降呐笥讶ズ藢崳笥颜f:“大力的爸爸是在電子廠干過,后來他換了工作,就不知道去哪了?!蔽矣终姨炷虾1钡耐瑢W、朋友幫忙打聽大力爸爸的消息。
放農忙假的這天剛好是星期五,想著大力家缺人手,因為大力家也種植了兩畝桂花樹,于是決定跟隨大力兩兄弟回去幫忙采摘桂花。
桂花開始采摘的那個早晨,天空飄著細細的雨絲。我和大力兩兄弟挎著籃子準備出門時,收到一條手機微信。是蓉城的律師朋友發(fā)來的,內容是關于大力父親的:“歐陽,大力的父親已經找到,是在蓉城的一個建筑工地找到的。不幸的是,他的父親出事了,從5米高的腳手架上摔下來,當場就沒命了。現在正在走理賠程序,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幫他爭取最高金額的賠償?!?/p>
望著這條短信,我一下愣住了。怎么辦,絕不能讓大力知道這件事??稍撛趺措[瞞,才不會被大力發(fā)現呢?
一時間,我陷入了苦思之中。
此時,大力已經爬上了樹,不一會兒籃子就裝滿了桂花。小強則選擇低垂的樹枝采摘。見此情景,我也趕緊加入他們的行列。
和大力住在一起,感覺我就是他的父親一樣。通過這幾天的相處,大力也把我當成了家中的一員。清苦的日子里,大力教會我很多。仿佛他才是我的老師,而我,則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頑童而已。
最后,大力家的桂花賣出好價錢,而大力卻把錢存在我這里。大力說:“老師,錢就放在你這里吧,要用的時候,我再找您要?!?/p>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把大力和小強擁抱在一起。
“以后,老師周末沒事,就住在你家,我太喜歡這里了,行不?”
“那太好了。只是,我們家……”
大力沒把話說完,可我明白大力想說的是什么。
“老師也是農村來的,這沒什么?!?/p>
大力懂事地點點頭,小強則高興地跳了起來。
七
處理完大力父親的后事,經過學校領導同意,大力父親的賠償金就存放在我這里。
直至今日,我仍沒有告訴大力關于他父親不幸去世的消息。我堅信,長大以后的大力,一定會理解我的苦衷。
剛來牛頭山時的苦惱全都化為烏有……有了大力的陪伴,以后的日子一定會過得很有意思,我對未來充滿期待和希望。
我決定繼續(xù)待下去,直至大力長大成人。也許會一直待下去……
作者簡介:楊在峰,梅州市作家協會會員。供職于梅州市某事業(yè)單位。作品散見于《梅州日報》《火花》《客家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