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散步嗎?”母親敲了敲門,進屋后猛地拉開窗簾,火辣的陽光便似巖漿一樣滾落在床邊,燙得我用被子蒙住了頭。
“我還要再睡一會兒!都那么久沒睡過飽覺了?!眲倧膶W(xué)校把書和被褥搬回家,高中的學(xué)習(xí)在考試結(jié)束的鈴聲響起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我盼望的暑假如期而至,沒有作業(yè),沒有復(fù)習(xí),也沒有考試。但我提不起精神,整日賴在床上,不想與人交流。母親自然不允許我這樣,強硬地拖著我出了門。
早上九點的光景,飛馳而過的汽車、打扮得光鮮亮麗的上班族,與懶散、蓬頭垢面的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母親也打扮了一番,換上白襯衫和牛仔褲,精挑細(xì)選了一只帆布袋,斜挎在肩上。她總把買菜說成散步,但每次都會滿載而歸,就像帆布袋是不經(jīng)意地被裝滿一樣。
其實母親散步的范圍不大,從小區(qū)南門走出去,先到對面的菜市場溜達(dá)一圈,然后繞道去小區(qū)東門拿快遞。
“花姐,今天的花好靚啊?!辈耸袌鲩T口有一個賣花攤,提升了菜市場整體的調(diào)性。我并不知道“花姐”的真實名字。說來奇怪,菜市場的攤主每日從四面八方趕來,但只要一踏入菜市場,他們便舍棄了原本的名字,換成了更接地氣的“豬肉佬”“生菜婆”“豆腐西施”還有“花姐”。
花姐見母親來了,將手里正在整理的百合花插入水桶,匆匆在圍裙上擦了一下手,便迎了過來?!敖裉熨I點什么花呀?姜花剛到,要不要來一扎?”
“這么早就有姜花了啊。果然是夏天來了?!蹦赣H彎下腰拿起一扎,我這才順著她的手看清了這花。它和其他花一同被浸在大桶里,沒有顯眼的顏色,花骨朵兒也不起眼。它的枝干筆直,一指粗,狹長的綠葉一片一片地在枝干上有序攀爬,爬到最頂端的時候,三兩朵小花露臉了,黃色的花蕊,白色的花瓣。
比起其他花,姜花的價格要便宜很多,當(dāng)季的時候,十幾塊錢就能捧回八九枝,綠葉中花苞擁擠。它的香味淡淡的,很難被鼻子捕捉到,但只要你聞到了,那香味就久久彌漫在鼻腔,揮之不去。我對這香味很是熟悉,每年夏天母親都會買姜花,或置于客廳,或放在床頭。每個夏天,姜花的味道從未斷過。
“走啦,跟花姐說拜拜?!蹦赣H的催促讓我的思緒回到現(xiàn)實。我朝著花姐揮了揮手。母親不是個記性好的人,但她認(rèn)識菜市場里的每一個人,打招呼時顯得熟絡(luò)極了。
剛剛買的姜花被母親斜插在帆布袋里,只露出頂端的兩片葉子和沒完全綻放的花苞。母親背著裝著姜花的帆布袋,與每一個攤主都聊上幾句。一直走在母親身邊,姜花的味道早就被菜市場混雜的味道沖淡,我聞不著。但常年待在這個空間里的人,對突如其來的陌生氣味很敏感。我們還沒走到豆腐西施那兒,她就從玻璃櫥窗里探出頭來說:“好香啊,是什么花?”
“姜花啊,就在花姐那里買的?!蹦赣H加快了腳步,與豆腐西施聊了起來。從她們的聊天中我才知道,豆腐西施生病了,好幾天沒出攤了。所以母親一聽到她的聲音,就連忙過來。
豆腐西施的嗅覺還沒有完全恢復(fù),即便如此,姜花的香味還是狡猾地鉆進鼻腔?!皫滋於紱]聞到什么味道了,這姜花的味道可真是好聞啊?!彼沁@樣說的。
從菜市場出來的時候,太陽爬得更高了,曬得我瞇起了眼睛。我總算知道母親的帆布袋為什么總是滿的了。穿梭在菜市場的她,靠著一扎姜花,和每一個攤主聊上幾句,不知不覺中,帆布袋就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
那天過后,母親每日都會在差不多的時間敲開我的房門,拉開窗簾,掀開被子,而后拉著我去散步。
每次往回走的時候,無論順路與否,母親都會走到花姐那里。姜花唯一的缺點就是花期太短,不消幾天,白花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謝。所以每隔幾天,母親就要買上一扎。以前我竟天真地以為客廳里的姜花一直就是那么一束。
但那日,葉子還沒飄落,蟬還在叫囂,母親卻說:“夏天這么快就要過完了。”因為那日,我們散步到花姐那兒,低調(diào)樸素的姜花不見了?;ń阏f:“姜花過季了,沒得賣啦!”
“這么快,夏天過完了?。 蹦赣H還是笑著和花姐說話,但難掩眼底的失落,“暑假過完了,孩子要去上大學(xué)了?!?/p>
是啊,那一天回家后,八月的最后一頁日歷被撕去。我要收拾行李,準(zhǔn)備去北京開始大學(xué)生活了。“還想著你可以帶個姜花香包去北京。”母親一邊幫我收拾衣物,一邊念念有詞。我忽然明白了,母親的那一抹失落,不是因為姜花的過季。
其實我已經(jīng)很久沒和母親相處這么長時間了。小學(xué)的時候,我還能每天下午五點放學(xué);到了初中,下了晚自習(xí)已是晚上十點;后來,待在家的時間被不斷壓縮,兩周才能回家一趟。我不知道母親每日在忙碌什么,母親也只曉得我學(xué)業(yè)繁重。
終于到了這個夏天,一個輕松的夏天。于母親,或許是終于有機會可以和我共處,所以她帶著我走街串巷,和大家話家常。于我,母親走出了手機的聽筒,更具象了。我參與了她日復(fù)一日的生活,認(rèn)識了她熟絡(luò)的朋友。一些不起眼的變化悄然發(fā)生了——我走出了家門,性格開朗了許多,也愿意與人打交道了。
我來到了北京。入秋的北京,氣候與潮濕的家鄉(xiāng)大為不同。沒有課的下午,我嘗試學(xué)著母親去散步。我來到鮮花批發(fā)市場,這里有許多“花姐”,她們守著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攤。小攤被點綴得五顏六色,遍地是花桶,讓人無從下腳。我穿梭在擁擠的人群里,艱難地掏出手機,錄下視頻發(fā)給母親。
離開花市的時候,我手里捧著一扎黃玫瑰、兩枝大飛燕。我拿起手機想拍給母親看,才發(fā)現(xiàn)剛剛的視頻這會兒才發(fā)出去。母親秒回:“好看,下次我們?nèi)ス鋷X南花市?!彪S后,她又補了一句:“那里的姜花可能更多……想你了?!?/p>
姜花的花語是“將記憶留在夏天”。我想,在下一個夏天,我要寸步不離地守在菜市場,在花姐將一大束姜花放入花桶的時候,迅速地把它們買下來。
然后我要跑回家,讓家里充滿姜花的清香。我要告訴母親:“夏天又來了,我們?nèi)ド⒉桨桑 ?/p>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