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清末民初閩籍著名詞人王允晳生平事跡有模糊之處，茲在考訂其事跡基礎(chǔ)上，重新為其擬訂小傳。王允晳詩多學(xué)宋詩，生前得享大名，他意欲以詩人之名傳世，其實他的詩缺乏創(chuàng)造性，與其詩名并不相符。他的詞卻極為成功，他是清末民初學(xué)習(xí)宋末詞人最為成功的閩籍詞人，有“小令圣手”美譽(yù)。王允晳詞的取徑，論者議論頗多，或云學(xué)王沂孫，或云學(xué)姜夔，或云學(xué)張炎，各執(zhí)一詞，且有駁議，成一大景觀。他的詞于王、姜、張都曾學(xué)習(xí)，最后形成自己特色，以氣骨著稱，可以說他的詞取法張炎最多。

關(guān)鍵詞： 王允晳；創(chuàng)作成就；取徑；宋末詞人

中圖分類號： I207.2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 A"""" 文章編號： 2097-3853（2024）02-0196-09

Analysis of Wang Yunxi’s life story and discussion of his poetic creations

LIU Rongping， OUYANG Chaoqun

（School of Liberal Arts，Min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gzhou 363000， China）

Abstract： The life story of Wang Yunxi， a famous Ci-poetry writer in Fujian Provinc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is not clear. Based on the research of his life story， a small biography for him is reformulated. Wang Yunxi mainly learned from Song poetry in his poetry creation and gained great fame during his lifetime. He hoped to be remembered as a poet， but in fact his poems lacked creativity and did not match his reputation. Nevertheless， his Ci-poetry creation was very successful. At that time， he was the most successful Ci-poetry writer from Fujian Province who learned from the Ci-poetry writers in the late Song Dynasty， known as the “Master of Short Lyrics”. There were a lot of opinions about the learning path of Wang Yunxi’s Ci-poetry creation： some people thought he learned from Wang Yisun， some thought he learned from Jiang Kui， still others thought he learned from Zhang Yan， and everyone had their own opinions and disputed with each other， which became a phenomenon. In fact， he learned from them all， and then formed his own unique style. His Ci-poetry is famous for its momentum and strength. It can be said that his Ci-poetry learned from Zhang Yan the most.

Keywords： Wang Yunxi; achievements; learning path; Ci-poetry writers in the late Song Dynasty

收稿日期：2023-11-17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21amp;ZD272）

第一作者簡介：劉榮平（1965—），男，湖北洪湖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詞學(xué)與福建古代文學(xué)研究。

一個詞人學(xué)習(xí)前代什么詞風(fēng)，既與詞人的性情興趣有關(guān)，也與前代詞家的影響力有關(guān)。就清代有成就的閩籍詞家而言，學(xué)習(xí)花間詞風(fēng)的詞人有李宗祎，學(xué)習(xí)蘇辛詞風(fēng)的詞人有劉家謀、黃宗彝、謝章鋌等，學(xué)習(xí)姜夔詞風(fēng)的詞人有林紓，學(xué)習(xí)宋末遺民詞風(fēng)的詞人有陳寶琛、郭則沄、林葆恒等。這些詞人的取徑路數(shù)較容易看出，其中有些詞人直接說出自己的師法對象，如謝章鋌等人主張學(xué)習(xí)蘇辛詞風(fēng)。關(guān)于清末民初的閩籍著名詞人王允晳，論家對其詞取徑路數(shù)各執(zhí)一詞，頗有議論，竟成一大景觀。本文擬在考訂王允晳生平事跡的基礎(chǔ)上，再論其詩詞創(chuàng)作成就，最后討論其詞的取徑路數(shù)。目前未見有力度的研究王允晳詩詞的論著。通過對王允晳詞的考察，我們能略知宋末遺民詞風(fēng)如何影響易代之際詞人的創(chuàng)作及其復(fù)雜性表現(xiàn)。

一、王允晳生平事跡考辨

王允晳的生平事跡，民國時期福州《華報》所刊載的蓮客《碧棲詞人韻事》一文有所涉及，然屬談助性質(zhì)。今有連天雄《坊巷雅韻》所收《碧棲詞人韻事》一文，在蓮客《碧棲詞人韻事》所談及的韻事基礎(chǔ)上增補(bǔ)一些材料，對王允晳生平事跡略有考證，然仍屬談助性質(zhì)。此二文均未能對王允晳一生仕履時間節(jié)點進(jìn)行推定，故留下較多可以重新考辨的空間。王允晳小傳，各家所寫出入不小，茲在考訂王允晳事跡基礎(chǔ)上，重新為其擬訂小傳。

王允晳生卒年需要重新確認(rèn)。馬興榮等主編《中國詞學(xué)大辭典》定王允晳生卒年為1867—1929，其后多種論著均采此說，如劉建萍著《詩人何振岱評傳》、劉夢芙編著《二十世紀(jì)中華詩詞選》、孫克強(qiáng)等編著《清人詞話》、游友基著《閩都文學(xué)與文化漫論》等。然連天雄編著《坊巷雅韻》定王允晳生卒年為1863—1930，盧為峰編著《坊巷翰墨》定王允晳生卒年為1863—1929，黃明、黃坤著《近代詩文》定王允晳卒年為1930年，但其生年則付之闕如。諸說一時難以信據(jù)。檢《碧棲詩詞題辭》收陳寶琛《水龍吟》詞，詞序云：“碧棲（王允晳）臨歿，手書見寄，捧讀感痛，為賦《水龍吟》一闋哭之。庚午（1930）七月二日?！蓖踉蕰懀骸侗虠娫~》，1934年鉛印本，卷首。以下凡引《碧棲詩詞》中序、題辭、詩詞均見此書，不再指明出處。此可證王允晳卒于1930年。查沈祖牟輯《福建清代鄉(xiāng)會試硃卷齒錄匯存》，有云“（王允晳）同治癸亥年（1863）九月十九日（10月31日）吉時生”［1］“光緒乙酉科”乃其生年明確記載。何振岱纂《榕南夢影錄》卷下云：“（王允晳）年六十八歲卒。”［2］順推可知王允晳卒于1930年。1931年陰歷二月十八日《華報》刊蓮客“蓮客”，疑為王真筆名，她為《華報》撰稿，曾用筆名“蓮修”?！侗虠~人韻事》，載王允晳卒于1930年閏六月廿一日（8月15日）。王允晳生卒年以連天雄《坊巷翰墨》所定最為準(zhǔn)確，茲予采信。

王允晳籍貫需要說明。他占籍福建長樂，實居福州亭江鎮(zhèn)（今屬連江）。李宣龔《碧棲詩詞序》云：“丈籍長樂，世居南江之亭頭鄉(xiāng)，距省五十里許。”南江，今福州洪山橋到三縣洲大橋的江岸。盧為峰《坊巷翰墨》說：“（王允晳）世居閩縣亭頭鄉(xiāng)?！保?］亭頭鄉(xiāng)，在今福州馬尾區(qū)亭江鎮(zhèn)。1940年春，何振岱女弟子葉可羲得名琴“逍遙游”，此琴曾于壬戌（1922）年間寄藏于王允晳、王德愔父女福州市亭江鎮(zhèn)舊家。［4］何振岱女弟子劉蘅《德愔生日題贈》云：“亭江有詞女，風(fēng)雅夙所敦。聞聲篤寄慕，晚覿歡忘言?！保?］以上可證王允晳安家于亭頭鄉(xiāng)，即今亭江鎮(zhèn)亭頭村。

王允晳的字號也需要重新審定。《碧棲詩》署“長樂王允晳又點”作，據(jù)古籍署名慣例，此意謂王允晳字或號又點?！陡＝ㄇ宕l(xiāng)會試硃卷齒錄匯存》云：“（王允晳）字元辨，號又點，行一。”［1］“光緒乙酉科”連天雄《坊巷雅韻》說：“王允晳，字元辯，號又點，又號碧棲?！保?］103盧為峰《坊巷翰墨》說：“王允晳，字又點，號碧棲。”王允晳號碧棲之說，未見有明確記載。李宣龔《碧棲詩詞序》謂王允晳“自署曰‘碧棲’”，此“碧棲”指王允晳齋名、筆名或別號，都有可能。因“碧棲”一詞在朋輩中傳開，或有人認(rèn)為王允晳號碧棲，如有“王丈又點碧棲先生”（李宣龔《碧棲詩詞序》）、“碧棲丈”（黃濬《琵琶仙》詞，《碧棲詩詞題辭》）等稱謂。王允晳字號應(yīng)以《福建清代鄉(xiāng)會試硃卷齒錄匯存》所載為準(zhǔn)，“碧棲”一詞只能看作是王允晳齋名、筆名或別號。“又點”一作“幼點”（陳寶琛《滄趣樓詩文集》）。

光緒六年至光緒七年（1880—1881）間，王允晳開始學(xué)詞。其《題李樨清女士〈花影吹笙室填詞圖〉》云：“予十八九歲與李君佛客游，自村入城，恒主君（李宗祎）家，君盛言詞，有作必見示，于是亦試縱筆為之，取徑不盡求同，而心實相許?！崩钭诘t（1860—1895），一名向榮，字次玉，又字佛客，福建閩縣（今福州）人，李宗言之弟，李宣龔、李慎溶之父。李慎溶（1878—1903），字樨清，著有《花影吹笙室詞》不分卷，附于李宗祎《雙辛夷樓詞》后。

光緒八年（1882），李宗言、李宗祎、陳衍、卓孝復(fù)、王允晳等十九人在光祿坊玉尺山房倡立詩社支社，是年，王允晳20歲。支社活動時間為1882—1892年。［7］支社雅集的地點是李宣龔的雙辛夷樓。支社社員大多學(xué)習(xí)宋詩，王允晳詩也學(xué)宋詩，可視為同光體閩派的后勁?！陡Ｖ葜缭娛啊肥胀踉蕰懺姟独詈笾鳌贰度箤贰队谥颐C》《桂林霜傳奇題端》［8］，凡4首，均不見于《碧棲詩詞》。

光緒十一年（1885）秋，王允晳中舉。《閩侯縣志》卷四十七云：“《王碧棲詩詞》各一卷，王允晳著，字又點，光緒乙酉（1885）舉人?！保?］李宣龔《碧棲詩詞序》云：“是秋（1885），掇乙科，意甚得，每入城輒詣其舅氏邱賓秋先生。”明清鄉(xiāng)試中舉者稱乙科。是年王允晳23歲。

約在光緒后期，王允晳到奉天任職于依克唐阿將軍幕府。李宣龔《碧棲詩詞序》云：“應(yīng)奉天將軍依克唐阿之招”，為之籌筆，但未說明任幕職時間。王允晳《水龍吟》詞序云：“甲午（1894）十月遼沈邊報日急?！薄妒栌啊吩~序云：“余以光緒丙申（1896）歸自塞外。”《解連環(huán)》詞序云：“丙申三月余客遼左旅館。”這些紀(jì)年大約能反映王允晳任依克唐阿將軍幕府的時間。

光緒二十二年（1896）至二十五年（1899）間，王允晳曾任興化某書院山長。李宣龔《碧棲詩詞序》云：“濰縣張公韻舫亦能詞者，守興化，耳其名，延為山長，既而選授建甌教諭（應(yīng)為訓(xùn)導(dǎo)）?！蔽凑f明任山長的具體時間。張僖張僖（1858—？），字和甫，號韻舫，別號遲園居士，濰縣（今山東濰坊）人，光緒十二年進(jìn)士，歷任福建泉州、興化府知府，著有《別畫湖莊小草》四卷、《眠琴小筑詞》六卷。（孫克強(qiáng)、楊傳慶、裴喆編著：《清人詞話》，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1992頁。）謝章鋌《賭棋山莊文續(xù)》卷二有《眠琴小筑詞序》。《畏廬文集序》云：“乙未（1895）之秋，余守興化?！保?0］王允晳1896始?xì)w自塞外，而任山長在任訓(xùn)導(dǎo)（1899年任訓(xùn)導(dǎo)）前，則可推王允晳任山長時間應(yīng)在1896—1899年間。

光緒二十五年（1899）八月，王允晳任甌寧縣（今建甌）訓(xùn)導(dǎo)?！犊N紳全書》不分卷“甌寧縣復(fù)設(shè)訓(xùn)導(dǎo)”條有云：“王允晳，福州人，舉人，二十五年八月選?！保?1］李宣龔說任建甌教諭，不確。教諭，正八品；訓(xùn)導(dǎo)，從八品。訓(xùn)導(dǎo)為教諭之副。

1913年陰歷七月，王允晳與何振岱意欲將集會改為詩社，不作“折枝”，邀請陳衍任社長。［12］176陳衍同意。于是王允晳在立秋后一日（8月10日），召集友人往城南沈叔眉先生祠作第一集，稱“秋社”，共作詩百十首。［13］584-585到會者有陳衍、王允晳、何振岱及林宗澤、劉崧英、周愈、林大年、鄭容、郭則壽、葉心炯等人。［12］175之后在陳衍聞雨樓、林宗澤寒碧樓均有集會。［12］281陳衍有詩《立秋后一日碧棲招集城南沈祠》云：“里中社事久荒寒，即景分題憶墜歡?！保?3］208

在任婺源令（1915年任）前，王允晳曾入北洋海軍幕府任職。李宣龔《碧棲詩詞序》云：“丈入北洋海軍幕府……與王幼遐給諫、朱漚尹宗伯輩相過從，接其談?wù)擄L(fēng)采，又目睹戊戌庚子（1898—1900）之變?！蔽凑f明王允晳任北洋海軍幕府時間。王允晳有詩《甲寅二月至津沖雪訪姜齋同年十月再至則赴奉天矣寄此奉懷》，可知王允晳任職北洋海軍幕府時間較長，約有十多年時間。

1915年陰歷十二月，王允晳任婺源縣縣令?！吨匦捩脑纯h志》卷十三云：“王允晳，字又點，福建長樂舉人，免考知事，四年十二月任。”［14］

1916年，王允晳在婺源縣令上遭彈劾，被罷免，擔(dān)任縣令僅半年。其《投劾后送姬人先歸》云：“銖兩無千鈞，半年一夢了?！睋?jù)此可知王允晳擔(dān)任婺源縣令時間在本年。罷任后，王允晳回鄉(xiāng)居住。

1930年閏六月，王允晳一病不起。陳衍往探視，靠近其耳邊說：“順其自然?！蓖踉蕰懽髦x說：“見道之言?！焙蟛≈兀谪ヒ蝗眨?月15日）作絕筆書寄陳寶琛。是夕，王允晳卒。幾日后陳寶琛于天津收到絕筆書，感痛不已，作《水龍吟》詞哭之。此事見載于蓮客《碧棲詞人韻事》中。

王允晳早年受知于陳寶琛，多有唱和，交誼甚深，后由于政見不一，十年不相通問。鄭孝胥在1930年8月25日（七月初二）日記中說：“林季武來，言王又點、梁眾異、李釋戡等于段祺瑞之攻張勛，皆求在前敵功，及又點歸閩，與弢庵絕不通問者十年，弢庵寄與詩詞亦不答，故將死而愧耳?！保?5］2294此言王允晳與陳寶琛十年不來往的原因，乃在于政治上取向不同：陳寶琛曾參與張勛復(fù)辟籌劃事，而王允晳則襄助段祺瑞。《二十世紀(jì)福州名人墨跡》收王允晳一封書信，言及張勛復(fù)辟之事：“此次政變，統(tǒng)閱兩三年中赫赫炎炎，今皆求活草間而不可得，熱中之人，到此真如冷水澆背矣。難初發(fā)時，以此輩不即敗為憂，繼以敗而攖城為憂。今此景都過而氣象仍揑杌不安，究竟如何善后，非明白有根據(jù)，此心不能釋然也。”［16］可知王允晳曾參與抵抗復(fù)辟之事。張勛復(fù)辟事，發(fā)生在1917年7月，僅上演了12天鬧劇就失敗了。

1930年8月25日，陳寶琛將王允晳絕筆書示于何振岱。何振岱在此日的日記中說：“初二日到弢老家，弢老方臥，聞予來即起，出王又點信見視，信系閏廿一夕（8月15日）所書，又點即以是夕亡，亦奇也。又點聰明，通文字，理不勝欲，婪于所得，投身要人，多為所侮，而君怡然不較，此可怪嘆者也?！保?7］275同日，又出示給鄭孝胥。［15］2294此日，陳寶琛托何振岱為王允晳編次遺稿。何振岱有詩《編次碧棲丈遺稿粗畢感賦》云：“平生出手腐成奇，氣壓群兒意不屑。北池長憶憑欄語，同能獨(dú)勝誰當(dāng)絕？知君耿耿有難忘，秋潮夢斷亭江月?！保?8］

1931年刊本《碑傳集補(bǔ)》卷末載王允晳撰《侯官嚴(yán)先生行狀》，有云：“近數(shù)十年，吾國人士倡言治西學(xué)，然能會中西之通，以心得標(biāo)獨(dú)見者，恒難其人，吾所見則惟侯官嚴(yán)幾道（即嚴(yán)復(fù)）先生而已。”［19］從此可見王允晳欣賞西學(xué)之態(tài)度，他與陳寶琛政治上取向不同是有原因的，王允晳當(dāng)趨向于民國政體。

1931年陰歷四月二日，何振岱整理王又點詞稿。此日，何振岱陪陳寶琛宴飲，何振岱在此日《日記》中說陳寶琛“復(fù)以又點詩稿授余理之”［17］335?？芍悓氳∈窍劝言~稿交何振岱整理，后把詩稿交何振岱整理。

1935年，王允晳《碧棲詩詞》二卷刊行，有李宣龔甲戌（1934）序，另有陳寶琛、黃濬、諸宗元題詞。《碧棲詩詞》共收詞49首。另可從線裝書局2003年版國家圖書館編《中華歷史人物別傳集》第62冊《梅母陳太君八十壽言》輯錄1首。陳聲聰《兼于閣詩話》卷一《碧棲詞客》說：“（《碧棲詩詞》）選汰極精，當(dāng)為其生前自定之稿，身后由其后人據(jù)李宣龔《碧棲詩詞序》，將王允晳詩詞送交陳寶琛審定者，是王允晳之子泳深。攜至京，請滄趣老人審定，墨巢印行者?！保?0］滄趣即陳寶琛，墨巢即李宣龔。此言有不確之處，如前所云，《碧棲詩詞》是陳寶琛請何振岱審定。

1942年，何振岱纂《榕南夢影錄》刊行，錄存王允晳詩24首。《榕南夢影錄》所錄王允晳詩24首，有23首見于《碧棲詩詞》，另有1首《病起》詩不見《碧棲詩詞》。

據(jù)以上所考，謹(jǐn)訂王允晳小傳如下：

王允晳（1863—1930），字元辯，號又點（一作幼點），自署碧棲，人稱碧棲先生，占籍福建長樂，世居閩縣亭江鎮(zhèn)（今屬連江）。光緒十一年（1885）舉人，后應(yīng)奉天將軍依克唐阿之招，為之籌筆。光緒二十二年（1896）至二十五年（1899）間，應(yīng)興化守張僖之聘，為山長。光緒二十五年（1899），選授建甌訓(xùn)導(dǎo)，復(fù)又入北洋海軍幕府。1916年，任江西婺源縣縣令，僅半年遭彈劾罷免，后鄉(xiāng)居以終。著有《碧棲詩詞》二卷。

二、王允晳詩詞創(chuàng)作成就論衡

《碧棲詩》存詩104首，是一部選汰極嚴(yán)之作。李宣龔、何振岱都給予極高評價，詳見下文。今從《碧棲詩》所取得的實績來看，李、何所評不免拔高。王允晳詩不及其詞，只要一讀《碧棲詩詞》即可知，他正是以作詞得享大名。

王允晳幾乎每一首詩都學(xué)宋詩。宋詩好議論，王允晳詩多議論，即使是寫景詩，也好發(fā)議論。如《南后街燈市》云：

幛紗糊紙翦玻璃，春到鄉(xiāng)山例一嬉。借地繁華能幾日，隨人指點且移時。酒壚隔巷懷良慰，書肆連墻憩更宜。一事未輸姜石帚，乘肩小女晚相隨。

初看詩題以為可從此詩中看到福州三坊七巷南后街燈市的燦爛景觀，結(jié)果卻不然，因為此詩沒有對燈市作具體描摹，只寫片段印象。此詩一、二句屬泛泛寫景，其他各句都是發(fā)議論。好發(fā)議論是晚清民國宋詩派詩人的慣常作法，只是王允晳的詩寫得明白，沒有宋詩派生澀奧衍之病，這點與何振岱頗相似。王允晳寫景較多的詩最后還是不忘議論一下，如《槎溪》云：

十里槎溪路，溪寬路不寬。迎人茶樹側(cè)，受日鳥聲乾。山斷旋回合，松高復(fù)屈盤。物生俱有態(tài)，客老恨無端。

詩的前面六句寫景，最后兩句不忘議論，謝靈運(yùn)作詩多如此。謝靈運(yùn)寫景詩未做到情景交融，王允晳此詩也未完全做到情景交融。王允晳之詩情景交融做得最好的當(dāng)是《黃坑道中》，這也是他最負(fù)盛名的一首詩：

風(fēng)光疑不到天涯，澗轉(zhuǎn)坡斜著幾家。稍見炊煙出叢薄，尚無人跡渡橫槎。水云俱冷不待雪，草樹自香非有花。想得前村餳粥美，數(shù)聲簫鼓賽年華。

此詩句句寫景，景中有情，情景渾然一體，格律精穩(wěn)，確屬上乘之作，令人陡起誦讀之興，但明眼人一看就知與歐陽修《戲答元珍》頗有關(guān)聯(lián)?！稇虼鹪洹吩疲骸按猴L(fēng)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夜聞歸雁生鄉(xiāng)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21］說《黃坑道中》神似《戲答元珍》是可以的，說《黃坑道中》借鑒了《戲答元珍》則更確切一些，其創(chuàng)造性不免打折扣。何振岱纂《榕南夢影錄》就沒有選此詩。

李宣龔《碧棲詩詞序》評王允晳詩說：“初喜貢父（劉攽）排奡、山谷（黃庭堅）奧密，積而久之，復(fù)肆力于東阿（曹植）、嘉州（岑參），故意境高遠(yuǎn)，不可一世，是真能以少許抵人千百者?！睆摹侗虠娫~》所收詩來看，看得到學(xué)黃庭堅詩的路數(shù)在，但看不到“意境高遠(yuǎn)，不可一世”之作，也許李宣龔所看到的王允晳詩與《碧棲詩詞》所收詩大不一樣。對李宣龔的評論，我們只能存疑。何振岱論王允晳近三十歲時所作的詩，有云：“詩境如登仙境，非人間食煙火者所能道出一字也?！保?2］今從《碧棲詩詞》所錄存的詩作來看，應(yīng)酬唱和之作居多，無所謂“仙境”可言。

王允晳在《昌江道中懷人》一詩論列平生詩友有陳寶琛、郭春榆、沈瑜慶、陳衍、林紓、林長民、黃懋謙、李宣龔、鄭孝檉、朱祖謀、夏敬觀、梁鼎芬，他們多為民國通儒碩學(xué)。這些人都是宋詩派的詩人，但他們傳誦極廣、婦孺皆知的詩很少，這不能不說是宋詩派詩人的一種缺憾。王允晳畢竟還有一首為人傳誦的《黃坑道中》，但也是沾益于歐陽修。

王允晳不滿意別人說他是詞人，而欲被稱為詩人。陳兼與《閩詞談屑》云：“……其詞乃真詞人之詞。然又點不甘于作詞人，有人以詞人稱之者，則怫然曰：‘獨(dú)不可為詩人乎？’吾意詩人比詞人究竟能高多少，此等分別，亦甚無謂。惟又點詩，確亦甚高，晚年為東野，為后山，更欲俯視一切。諸貞壯挽又點詩，有‘碧棲今詞客，其詩實勝人’之語，地下有知，當(dāng)呼知己?！保?3］131王允晳的詩，倍受學(xué)宋詩者稱賞，盡管如此，如上所論，其詩的缺憾也是明顯的，他欲以詩人聞名于世，可能難如其意了。但王允晳的詞就大不一樣了，他確是以詞知名的。林葆恒纂《閩詞征》收錄晚清民國閩人詞數(shù)量前五位是：王允晳35首、陳寶琛16首、謝章鋌14首、張清揚(yáng)13首、林紓8首。王允晳詞居閩人詞入選數(shù)第一位，可見林葆恒極為推重他的詞。王允晳詞題材可分為三類：羈旅詞、交游詞、題畫詞。寫漂泊之感的羈旅詞，王允晳多用短調(diào)唱之，如《夜行船》云：

玉帳牙旗無定據(jù)?；爻毖拾渡橙缯Z。后夜南樓，一川煙月，歷亂倩誰為主。 別夢曾過平楚路。盡官柳、半堤綠嫵。故國西風(fēng)，行人回首，秋在角聲疏處。

此詞寫得輕柔，景象轉(zhuǎn)換，意脈流動，情景交融，感傷之意細(xì)細(xì)流出，自有動人之處。

王允晳喜與文人雅士交游，他的詞友有陳寶琛、李宣龔、張僖、林紓、嚴(yán)復(fù)、鄭孝胥、徐又錚等人。詞多寫與他們的交游，如《水龍吟·甲午十月，遼沈邊報日急，偶過琴南冷紅齋閑話，感時憶舊，同賦》云：

高齋不閉空寒，何人問取垂楊意。清霜未落，北風(fēng)漸緊，叢叢荒翠。地冷無花，城空多雁，斜陽千里。只故人此際，蕭然語罷，將絲鬢，臨流水。

何限閑愁待寄。有繁華、舊時塵世。斜階擁葉，危亭欹樹，秋來如此。病后逢杯，夢中聽角，沉吟暗起。算十年心事，江湖醉約，倦鷗能記。

此詞寫與林紓的一次閑談，涉及甲午中日間戰(zhàn)事，于衰世景象的描寫中吐露隱憂。郭則沄《清詞玉屑》卷六評曰：“不著干戈戎馬語，而托感更深，是真詞人之詞也?！保?4］1450此詞之風(fēng)格酷似張炎詞，他漂泊江湖、倚人廬下的經(jīng)歷也與張炎相似。

王允晳的題畫詞，往往能闡發(fā)畫意，如《玲瓏四犯·題嚴(yán)幾道〈江亭餞別圖〉》云：

散策路紆，凝笳聲遠(yuǎn)，都門風(fēng)物如洗。向來攀踏處，唄歇松陰閉?；内橐惨斯沧?。奈先生、便搖征轡。幾樹絲楊，半泓渟淥，渾是送歸淚。 長安海、傷心地。盡盟鷗淡語，猶然交棄。（原注：太夷題詩有“嚴(yán)書滿天下，身世尚交棄”二語。）寺經(jīng)戎馬后，夢在菰蘆底。春波萬迭堪容與，索還我、江湖漁計。圖畫里。回頭黯、西山暮紫。

詞序中若不說明是題畫詞，讀者竟不覺是為題畫而作。詞人直抒觀感，筆落意到，平日心頭漂泊之感、傷世之意，一發(fā)之于筆端，畫面只不過是觸媒而已。此詞可視為興到之作。

王允晳詞藝術(shù)成就頗高，小令尤為突出，論者認(rèn)為他是“小令圣手”。陳兼與《讀詞枝語》說：

王碧棲詞，余在他文中屢舉之，今又得其數(shù)首：《浣溪沙》云：“別夢凄清記未全，含啼人坐綠窗前，自家賺與自家憐。 無力層樓休更上，夕陽如水水如煙，好春只在夕陽邊?！薄肚迤綐贰贰坝糜裉铩额}〈碧梧蒼石圖〉韻》”云：“嚴(yán)城鼓斷，人立寒沙岸。月淺煙深涼汐漫，柔櫓云邊逢雁。 迢迢天上雙成，今宵須信憐卿。若待畫樓疏吹，人間恐有秋聲?！庇帧朵较场贰盀楦枵唔樌勺鳌痹疲骸皶责^看鴛露未晞，紫云回曲送將歸，歸來同倚玉交枝。 瘦小知誰腰勢好，嬋娟多悔目成遲，新涼翠被分輸伊。”意中語，語外意，靚妝獨(dú)立，體態(tài)自然，為小令圣手。其長調(diào)多填《琵琶仙》《長亭怨慢》《疏影》諸調(diào)，知其服膺白石也。四字對句，雕琢甚工，如“老石生云，涼苔過月”“小石圍涼，深篁送爽”“斜階擁葉，危亭欹樹”“雪浪甌，翠濤過甕”“雨枕回?zé)?，風(fēng)窗添袂”“玉暈難銷，珠啼未醒”“橫吹無情，清愁易老”“涼水斜門，疏花占屋”“跂腳眠云，扶頭醉雨”“勻碧球場，裁紅鏡戶”“幾樹絲楊，半泓渟淥”“笛罷江空，酒醒人瘦”，皆獨(dú)出心裁，曲折入勝。［23］93-94

所選三首令詞，非其至者，詞境不免過狹，然輕轉(zhuǎn)自如，故討人賞愛。所選四字對局，極工極煉，若放在陸行直《詞旨》所標(biāo)示的“警句”中，也不遜色。四字對局，多出長調(diào)中，是長調(diào)中極講究處，可知王允晳于長調(diào)作法曾下過很大功夫。

王允晳詩詞造詣深得閩地詩詞大家的青睞。陳衍《石遺室詩話》云：“王又點工填詞，在玉田、碧山之間，偶作小詩，非常清脆?！保?2］248何振岱稱其詞：“綿渺新逸，如仙云裊空，為閩中數(shù)百年詞家一轉(zhuǎn)乎？”［6］105用“清脆”評其詩，可謂的評。用“綿渺新逸”評其詞，確實準(zhǔn)確，然其詞“仙云裊空”之境，似不多見。至于評論其詞“為閩中數(shù)百年詞家一轉(zhuǎn)”，大約也是恰當(dāng)?shù)?，因為就明清閩地詞人來說，王允晳確實是學(xué)宋末風(fēng)雅諸人之詞最為成功者。

王允晳詞最終形成了自己特色，即詞中有他的氣骨，這是最寶貴的。沈軼劉《繁霜榭詞札》云：“清末民初詞壇，都為四家所籠罩，鮮能出其藩。能為文廷式者，只有一趙熙……次則為王允晳?；蛑^王寢饋王沂孫，子之說殆夢囈！然允晳詞寓氣骨于精鍛，云中仙爪，時露一鱗，雖揭橥王沂孫，自有其不可掩之本色?！保?3］193-194此言指出了王允晳詞的創(chuàng)造之處，肯定了其詞的氣骨，但是何氣骨則未能說明。鄭孝胥《海藏樓詩》卷四有《寄王又點》詩，序云：“王于庚子（1898）五月自天津脫歸，以詞寄余。”詩云：“哀音通世變，詞客似啼鵑。去亂聊全己，知微莫問天。誰言登樓賦，得并望山篇。我亦沙鷗侶，江湖不計年?！保ㄗ饔诟幽辏?5］117卷六《戲贈王又點》云：“手散千金才不盡，老來風(fēng)月最關(guān)身。浮名何似生前酒，豪氣還尋客里春。差喜先生能作達(dá)，劇憐吳女亦工。詞流誰擅言情者，遮莫花翁是異人?！弊ⅲ骸皠⒑蟠宸Q孫花翁名重江浙，公卿倒屣，疑為異人?！保ㄗ饔谖焐昴辏?5］187此二詩可為王允晳的“氣骨”做一注腳。王允晳萍蹤漂泊，百無一成，故詞有凄厲之音，似杜鵑哀鳴；又逃于酒色，聊以自慰，然時有清醒，知事不可為，有深痛焉。此或謂是其氣骨。

王允棲賦性絕佳，處易代之際，一生漂泊，志不得酬，宋末遺民之詞甚合其心境，故能得其精髓，又能變化出之，形成自己特色。他是清末民國之際閩籍詞人中運(yùn)用宋末詞法作詞最為成功者，他的成功也證明了宋末風(fēng)雅詞派有巨大的召喚力量。

三、王允晳詞取徑平議

宋末元初詞人張炎、王沂孫是清代詞家學(xué)習(xí)的典范。陳匪石《舊時月色齋詞譚》論清代詞學(xué)云：“有清一代詞學(xué)駕有明之上，且骎骎而入于宋。然究其指歸，則‘宋末’二字足以盡之。何則？清代之詞派，浙西、常州而已。浙西倡自竹垞，實衍玉田之緒；常州起于茗柯，實宗碧山之作。迭相流衍，垂三百年。世之學(xué)者，非朱即張，實則玉田、碧山兩家而已。” ［26］此語確有一定道理，特別是在遺民詞人驟多的時候，非學(xué)張炎（玉田），即學(xué)王沂孫（碧山），學(xué)碧山比學(xué)玉田要多。王允晳處易代之際，他在晚清和民國皆有出仕，又反對張勛復(fù)辟，故算不上遺民，但他的文友如陳寶琛、林紓、郭則沄、嚴(yán)復(fù)等人都是忠于舊朝的，且他們的詞都學(xué)宋末一派，所以無疑他會受到時代和文友們的影響而學(xué)宋末遺民詞人之風(fēng)。

論者格外關(guān)注王允晳詞之取徑，是詞壇少見的景觀：或認(rèn)為其詞學(xué)王沂孫，或認(rèn)為學(xué)張炎、學(xué)姜夔，且相互間有駁議。也有論者認(rèn)為王允晳詞有自己特色，即他的詞最終形成了自己的風(fēng)格。各家看法如下：

李宣龔《碧棲詩詞序》評碧棲詞說：“厥后累躓春官，境漸困，悉以其幽憂之疾發(fā)之于倚聲。初為王碧山，因自署曰‘碧棲’，嗣復(fù)出入白石、玉田間，音響凄惋，直追南宋?！贝搜哉J(rèn)為王允晳作詞初學(xué)王沂孫，后學(xué)姜夔、張炎，且認(rèn)為王允晳詞有“幽憂之疾”，即在詞中寫他的身世之感。李宣龔自小與王允晳交游，所言當(dāng)不誣。

郭則沄《清詞玉屑》卷六評王允晳《疏影》詞句“湖鷗不管人情怨，但勸我、重攜吟筆”云：“竟神似白石?！保?4］1451同卷又云：“王碧棲學(xué)碧山、玉田，為閩詞別派。”［24］1450郭則沄認(rèn)為王允晳詞學(xué)王沂孫、張炎，并認(rèn)為王允晳詞有學(xué)姜夔之處。所謂“閩詞別派”，是指不同于謝章鋌主盟的學(xué)蘇辛詞風(fēng)的聚紅詞派，而是學(xué)宋末遺民詞風(fēng)的另一派［27］。謝章鋌主張作詞要寫時事乃至重大時事，但王允晳的詞并非完全不寫時事。

黃濬《花隨人圣庵詞話》云：“碧棲詞，與佛客先生之《雙辛夷樓詞》，為閩詞晚近之雙流兩華，但取路頗不同。碧棲詞娟潔密致處，與其云學(xué)碧山，不如云學(xué)玉田。其甲午十月《水龍吟》一闋，不用雕飾，尤疏俊有高致?！保?3］51此言認(rèn)為王允晳詞學(xué)張炎。

陳衍《石遺室詩話》卷十八云：“王又點工填詞，在玉田、碧山之間?！保?2］248此言認(rèn)為王允晳詞學(xué)張炎、王沂孫。

與王允晳有三十年文字之交的夏敬觀在《忍古樓詞話》中云：“予極許其嗣聲白石。”［28］此言王允晳詞學(xué)姜夔。

陳兼與《閩詞談屑》云：“論者比之姜堯章，殆甚似之。其自號碧山，但取唐人‘問君何事棲碧山’詩意，有人謂其詞宗碧山者，未必然也?！保?3］131陳兼與《讀詞枝語》云：“（允晳）長調(diào)多填《琵琶仙》《長亭怨慢》《疏影》諸調(diào)，知其服膺白石也?！保?3］93此二語認(rèn)為王允晳詞學(xué)姜夔。

葉恭綽《近詞案記》云：“碧棲詞脫胎玉田，而無其率滑?！保?9］此言認(rèn)為王允晳詞學(xué)張炎。

蓮客《碧棲詞人韻事》云：“其鍛煉苦吟，語雖近于玉田、碧山，而腔實宗于白石。有請唱詞于先生者，必舉白石。而尤喜其《揚(yáng)州慢》之‘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并《琵琶仙》之‘十里揚(yáng)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諸闋，先生其亦有意以自況乎？”此言認(rèn)為王允晳詞實學(xué)姜夔?！扒弧奔辞徽{(diào)，姜夔詞多自度曲，其詞集有旁綴譜凡十七首，王允晳或熟稔這些詞的唱腔。

王德愔詩《予早歲及見先輩諸君，賦得十首，以示景仰》（其十）乃為其父王允晳作，注云：“先嚴(yán)碧棲公，詞崇碧山、白石，江南名士極為稱賞。”詩云：“趨庭憶昔客京華，詩酒追隨故老家。傾耳文壇評藝事，碧山詞筆世爭夸。”［30］王德愔是王允晳之女，她的話當(dāng)有人更信之。此言認(rèn)為王允晳詞學(xué)王沂孫、姜夔，并明言世人皆贊王允晳的碧山詞筆，她認(rèn)為王允晳詞學(xué)王沂孫、姜夔。

面對如此多的不同意見，我們需仔細(xì)取舍。首先我們應(yīng)對王允晳自署“碧棲”作出解釋。既是自署，當(dāng)有一番用心在里面，正是此二字引發(fā)了王允晳作詞取徑王沂孫詞的觀點。王沂孫，字圣與，號碧山，又號中仙，詞集名《碧山樂府》。陳兼與卻認(rèn)為“碧棲”二字取自唐人詩句。李白《山中答問》云：“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保?1］此詩說退隱之志。王允晳或認(rèn)同《山中答問》之詩意，自署以明心志。陳兼與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也不能排除王允晳最初打算是要學(xué)王沂孫的詞，以明作詞師法所在之意。

其次，我們不妨從王允晳詞題序上判斷，這也是一個角度。其詞題序上顯示：“效飲水體”（納蘭性德）1首、“用玉田題《碧梧蒼石圖》韻”（張炎）1首、“用補(bǔ)柳翁韻”（林紓）1首、“用漱玉韻”（李清照）1首、“用碧山均”（王沂孫）1首、“用石帚譜葉四聲”（姜夔）1首、“用元韻”（林紓）1首、“用石帚自制調(diào)”（姜夔）1首。從詞題序上看，學(xué)王沂孫、姜夔、張炎的詞說明都有，學(xué)他的好友林紓的詞說明也有。林紓特別喜歡姜夔的詞，他還作畫演繹姜夔詞境。［32］

接著，從王允晳平時歌唱的興趣來看，他相當(dāng)喜歡姜夔詞。前引蓮客《碧棲詞人韻事》有云王允晳唱姜夔詞事。且王允晳有時會把自己和姜夔作比較，其《南后街燈市》云：“一事未輸姜石帚，乘肩小女晚相隨。”姜夔《鷓鴣天》詞云：“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保?3］其意謂諸事俱不如姜夔，只有晚年小女乘肩一事與姜夔差似。

然后，從王允晳詞之流播名句來看，他為人所欣賞的詞句是與姜夔詞特別相近的句子。蓮客《碧棲詞人韻事》云：“何丈梅生，極稱先生所譜之《點絳唇》，有‘天接平橋，酒旗風(fēng)外迢迢路’之句，謂非身歷太原，不能知其描寫之工。余亦喜其《滿庭芳》之‘似吾廬半畝，舊種青青。何日歸來散發(fā)，人間事、露冷風(fēng)清’句，誠不食人間煙火氣者。”所舉詞句與姜夔詞句神似。

最后，從詞人形成自己特色來看，他更近張炎，諸家所論皆已注意到這一點。上舉《水龍吟》（高齋不閉空寒）一詞可證之，茲再舉一詞?！督膺B環(huán)·有憶寄鄭仲良福州》云：

石橋西畔。有尋常巷陌，舊曾行遍。倚醉語、強(qiáng)喚瑤箏，只無奈盈盈，夜深香怨。半老情懷，漫分付、啼綃凄惋。自東風(fēng)去后，負(fù)了玉人，幾度微嘆。 闌干嫩愁未遠(yuǎn)。想紅疏翠窈，芳意誰款?？v艷游、得似從前，也難似從前，恁般心眼。中酒傷春，怎不把、楊花低勸。漸飄零、半如夢渺，甚時再見。

此詞，《閩詞征》所錄詞序云：“丙申（1896）三月，余客遼左，旅館凄寂，追憶曩游，輒用凄感，作此寄仲良福州?！保?4］此詞善寫漂泊之感，與張炎《解連環(huán)》（句章城郭）寫漂泊之感有相似之處，都是真情實感涌現(xiàn)之作。

如上所論，世之以為王允晳詞學(xué)王沂孫、姜夔、張炎者，各有其著眼點，均有一定道理。從其自署“碧棲”來看，其最初打算是要學(xué)王沂孫的，李宣龔所言不虛。若從其詞中名句、平日歌唱以及自比姜夔來看，則自有學(xué)姜夔之處。若從其詞所具自己特色來看，其詞善發(fā)幽憂之疾，與張炎有神似之處。我們可以說王允晳詞主要學(xué)張炎。

不妨再拿晚清著名詞學(xué)家陳廷焯的觀點來審視上述判斷。陳廷焯曾比較過王沂孫、姜夔、張炎諸人之詞，見解超邁。他說：“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詞人有此，庶幾無憾。” ［35］1187又云：“碧山、玉田，多感時之語，本原相同，而用筆互異。碧山沉郁處多，超脫處少。玉田反是，終以沉郁為勝?！?［35］1195又云：“南宋詞人，感時傷事，纏綿溫厚者，無過碧山，次則白石。白石郁處不及碧山，而清虛過之。”［35］1179又云：“詞法之密，無過清真。詞格之高，無過白石。詞味之厚，無過碧山，詞壇三絕也?！保?5］1187又云：“詩有詩品，詞有詞品。碧山詞，性情和厚，學(xué)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諸忠厚，而運(yùn)以頓挫之姿，沉郁之筆。論其詞品，已臻絕頂，古今不可無一，不能有二。”［35］1187“白石詞，雅矣，正矣，沉郁頓挫矣。然以碧山較之，覺白石猶有未能免俗處?！保?5］1188“少游、美成，詞壇領(lǐng)袖也。所可議者，好作艷語，不免于俚耳。故大雅一席，終讓碧山?！保?5］1188之所以羅列陳氏對碧山詞的諸多評論，是想一窺他對碧山詞不同角度的認(rèn)知。

如陳廷焯所言，碧山詞詞品最高、詞味最厚、詞境最深、詞量最重；古今不可無一，不能有二；之所以取得如此空前絕后的成就，乃在于其詞感時傷事、纏綿溫厚；本諸忠厚而運(yùn)以頓挫之姿，沉郁之筆；忠愛之忱，發(fā)于不得已，并無刻意爭奇之意，故別人不能及；無處不郁，無處不厚；一字一句，亦無不工雅。應(yīng)該說，王允晳詞之成就未能達(dá)到王沂孫詞之高度，可能僅在最初作詞時學(xué)了一點王沂孫，后未繼續(xù)學(xué)之。隨著他輾轉(zhuǎn)漂泊各地，姜夔詞、張炎詞更適合他學(xué)，但終因性情品格所限，只學(xué)了姜夔詞的一些字面，詞格尚未完全學(xué)到。隨著人生蹭蹬、志不得酬，其詞寫輾轉(zhuǎn)奔波中的幽憂之疾，多感時之語，時有超脫之處，自覺或不自覺之中都與張炎詞靠近了。

四、結(jié)束語

陳衍、王允晳是一對好友，均在民國得享大名，這易使人誤認(rèn)為他們是民國詞人，然他們的詞主要作于清末。陳衍1918年為他的《朱絲詞》作記時說已絕筆30余年，今見其詞最晚的一首是1887年作的《賀新郎》。王允晳《碧棲詞》絕大部分作于清末，也有少數(shù)詞篇作于民國。

陳衍是一位詩人和詩論家，他的詩是典型的學(xué)人之詩，他的詩論樂于稱道“同光體”詩人之成就。他的詩雖無廣為傳誦之作，詞卻有佳句。他不甚重視的詞作大多作于青年時期，彼時沒有深受宋詩派詩人影響。王允晳詩詞并擅，他的詞被稱為詞人之詞。今天看來，王允晳詞遠(yuǎn)勝于陳衍詞，為人傳誦的詞作亦不少。王允晳是同光體詩人，卻不用同光體作詩之法作詞且取得了成功，此中的啟示意義不容忽視，對其詩詞進(jìn)行研究有一定的學(xué)術(shù)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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