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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悠蘭湯香

        2024-06-19 18:04:10黃小秋
        閱讀時代 2024年6期
        關(guān)鍵詞:澡盆藥草藥性

        黃小秋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少年時讀到《楚辭》里這句詩,想當(dāng)然地以為,浴蘭湯一定由名貴香料所制,是唯有士大夫貴族才享受得起的奢侈品。直到偶然百度時,我才知端午節(jié)又叫浴蘭節(jié),這一日的藥浴源自先秦,雅名為浴蘭湯,而我因著父親,早就享受這“浴蘭湯”的呵護(hù)好多年了。

        恍惚間,父親躬身采藥的身影,在藥草的馨香里閃現(xiàn)。

        五月初五,正值仲夏,到處濃蔭匝地,草木葳蕤。蜿蜒的小溪兩岸,彌漫著一片水泊的青碧之色,野花隨風(fēng)輕舞,艾草茸茸淡著衣。晨光熹微里,一大一小的身影,沿溪而行,采擷著各色端午藥草。

        父親一邊彎腰采藥,一邊耐心教九歲的我認(rèn)藥草:認(rèn)準(zhǔn)青蒿得看那細(xì)密如芝麻點(diǎn)的碎花,它特別清香,因它的藥性在根,采時需連根拔起;梔子的白花雖美,但得采有藥性的果;葉片肥大的車前草和葉子細(xì)碎的鵝腸草很是瀉火……父親對每樣藥草如數(shù)家珍,還說端午這天,百草是藥,別怕采錯,但若把老祖宗流傳下來的藥草與藥性都記熟了,就更好。

        小小的我,滿心都是對父親的敬意:那雙粗糙長滿老繭的手,不僅能將高于人頭幾倍的長竹子,破成勻稱的篾片,能撥打算盤、炒出美味,更神的是還能識得百草的藥性。平日里,有誰因?yàn)槭詈啻撸辛恕梆鸢Y”(一種因中暑氣后遇寒而肚子疼的?。?,他挖來某種蒿草的根浸淘米水,再錘一錘,給病人喝下去,不一會兒,肚子疼得翻來覆去的人,便停住了叫喚。我們幾兄妹長點(diǎn)小疙瘩,他去院里掐點(diǎn)藥草,搗碎了一涂,就不那么癢了。

        每個端午節(jié),他總是天還不亮,便割好兩大捆沾著露水的野艾和菖蒲挑到家,一邊說著祈福語,一邊在門前插一小把艾葉和菖蒲,再往鄰居家各送一把,提醒大家晚上給孩子們煮藥湯,然后才沿著小溪兩岸,采毫無農(nóng)藥污染的其他藥草。

        整個竹器作坊里,能像華佗一樣以草木治人的,只有父親一人,這無疑是做兒女的驕傲。此時,父親正將手伸向一叢長滿密刺的細(xì)藤,我驚叫起來:“爸爸,那么多刺也能洗澡嗎?”“傻丫頭,這長滿貓耳朵一樣小葉的細(xì)藤,叫貓耳刺,對皮膚病有特效,藥湯煮開以后,這些藥草都會撈走的,不會刺到人?!备赣H笑著跟我解釋,隨即皺眉低頭吮了一下手指,原來說話間,他被無情的尖刺給刺到了,殷紅的血正一滴滴冒出,像粒粒朱砂般醒目。我這才知道,每一年的藥湯里,有父親從未提及的刺痛。

        父親帶著我,花了約摸三個小時,才把一大筐藥草采滿。來不及歇息,他又坐在一大桶浸得鼓脹的糯米前,手腳麻利地幫母親包粽子。午后領(lǐng)我們看完龍舟,曬得一臉通紅的他,又忙著在作坊里提刀破竹蔑,緊張地趕著被耽擱的手藝活。一個充滿歡笑的日子,父親卻忙得像陀螺,比平日更多幾分辛苦勞碌。

        傍晚時分,家中超大的鐵鼎罐盛滿了水和十幾種藥草,父親弓著身,努著嘴,用盡全身氣力,才把它提到灶上,架在熊熊柴火上燒。藥水煮開后,父親一次次掀開鐵蓋,看一看藥草和藥湯的成色,直到他認(rèn)為聞著的氣味和看到的湯色俱佳時,才撤去柴火。

        傍晚,為了方便,各家都在院子里藥浴,院子里到處充溢著歡聲笑語。父親淌著熱汗,把滾燙的藥湯倒進(jìn)澡盆,用竹席豎著圍了澡盆一圈,頓時騰騰藥氣從竹席里冒出,奇異的芳香四處飄散。藥湯滾燙,父親卻把手伸進(jìn)澡盆里,到處打撈著藥草,生怕有刺留在湯里??粗赣H被藥湯燙得通紅的手,我默默搬了小凳子排隊(duì)等候。

        首先進(jìn)去藥浴的是大哥,他因在校寄宿,常染一身紅疔,奇癢無比,父親每次都看得眉頭緊皺。藥浴的人,先坐在澡盆正中的小板凳上被藥氣熏;水不燙了,才撤掉凳子,坐進(jìn)澡盆,泡著藥湯,擦洗全身。彼時,頭頂一圈閃爍的星空,鼻尖有奇香縈繞,我們泡得一身發(fā)紅,半個小時才肯出去。浴后的我們,帶上母親編的彩線手鏈,個個面色紅潤,都自信有了父親的藥湯庇佑,一年到頭再不會被小蟲欺負(fù),且也不會被邪氣所侵。這一幕,正是蘇軾詞里“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的場景。

        直到一家人藥浴完的深夜,父親方能安然坐下,點(diǎn)燃一根煙,心滿意足地深吸一口。看著一家子容光煥發(fā)的臉,笑意順著他瞇縫的眼睛蔓延,額頭的幾道皺紋像飛翔的燕子,翅尖溢著藏不住的自豪。

        一年又一年,父親的愛在悠悠蘭湯香里綿長,深沉,我們四兄妹皮膚的抵抗力當(dāng)真越來越好了,而父親的生命,卻在我們越發(fā)青春勃發(fā)時,日漸衰弱。到如今,父親已病逝5年多,再也不能為我們親手采擷一筐驅(qū)蟲辟邪的端午藥草了。

        《詩經(jīng)》有語:“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又是一年端午至,我又憶起童年浴蘭湯時的歡聲笑語,憶起悠悠藥香里父親彎腰的身影,還有他那張直到夜深方能顯露出滿足和自豪的臉……

        責(zé)編:潘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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