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洲
榆樹坡向南有個小集鎮(zhèn),叫狀元橋,方圓二十里鄉(xiāng)下人的買賣都集中在那交易。賣蔥賣蒜圖個新鮮賣相,得早起;賣魚賣蟹講價時依據(jù)動不動彈為死活分等,更得早起。早些年趕集的多是徒步,肩挑車推,為趕早集賣家往往在五更就從家里摸黑啟程,熟路走了一大陣子,見著天光,剛好就爬上榆樹坡。不急了,喘口氣,抽袋煙,才覺嗓子冒煙,肚中饑渴。能有口水潤潤喉,多好!那不,真就有一個茶攤。
榆樹坡上多生榆樹,借靠近的四棵做柱,砍四根亂生的當(dāng)梁,連出一個難看的不等邊方格,上面苫上茅草,做成棚子,托住陽光不滴漏下來,就成茶攤。棚子里外走動著一個不算腐朽的老頭,老頭每天要到坡下河水邊提來三白鐵壺清水,煮熟,灌到暖水瓶里。坡不算陡,卻很長。坐在棚子里喝茶的客人,抬頭會發(fā)現(xiàn)白鐵壺在老頭左手和右手之間不停交換,因負重的不對稱讓老頭暴露出右腿比左腿短去不少,行走就一會兒拐左,一會兒拐右,成蛇行樣;走近了,還會聽到他的褲管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右腳脖子上露出了一截灰白色,原來他的右腿是白鉛做的。
老頭的茶攤是一個青石桌。石面很平整,石桌上有兩個暖水瓶和四只倒扣著的黑窯碗。一個竹殼暖水瓶,一個鐵殼暖水瓶,竹殼暖水瓶外面的灰填滿了細密的竹編夾縫,鐵殼暖水瓶能看到花罩里面的瓶膽亮皮,但都不影響倒出的水是干凈的。翻過倒扣著的黑窯碗,沙塵敷在碗外,里邊黑亮,碗底的一小圈瓷白上還有晶晶的水色。竹殼暖水瓶倒出的是白開水,鐵殼暖水瓶倒出的是加了茶葉的黃水。白水二分,黃水五分。
茶客說:“光靠賣兩碗茶水錢就能過日子?”
老頭笑了,他拍拍自己的右腿說:“假的,殘疾人;又不落閑,南來北往的行人,爬上坡,不得想口水喝嗎?就擺了這個茶攤?!彼中α苏f,“水不值錢,柴草不值錢,就這就夠了?!?/p>
茶客點頭,說:“難為了?!逼鹕碲s路。
過了些年,經(jīng)過榆樹坡的這條小道被修成了大道,道上多了口音不同的行人,也多了南來北往的車輛。同樣,榆樹坡上也多了些接待過往行人的生意人家,都是開著小本錢的飯館。
老頭又加了些老在臉皮上和身子骨上,但還能坐在石桌前守著茶攤。茶攤棚子旁邊多了個小飯館,經(jīng)營小飯館的是一對年輕人。男的叫豆子,女的叫紅女。
榆樹坡道邊幾家小飯館經(jīng)營的都是一式的套餐:一碗米飯,配一碗油渣、豬肺雜燴,共兩塊錢。
天蒙蒙亮的時候,各家小飯館前的木樁就倚上馱著麻袋的自行車,馬燈掛在棚子的門口,讓溜出來的熱氣熏成一團朦朧的虛胖,各家女人吆喝起的拉客聲爭著響亮。唯有豆子和紅女開的小飯館沒有吆喝聲,而擺在門里門外的桌凳卻坐滿了客人。
客人說:“你家的油渣香味正,豬肺也洗得白?!?/p>
紅女說:“我家的豬油都是從鎮(zhèn)上一天一趟買的,油渣都是新鮮的。豬肺都是自家買回來灌水洗的,不清水去紅不下鍋烀,味道就好。”
紅女家生意好,除了雜燴好吃,就是門邊還有老頭的茶攤。老頭茶攤的石桌上竹暖水瓶和鐵暖水瓶換成了紅塑料暖水瓶和藍塑料暖水瓶,漂亮得像金童玉女。紅暖水瓶里是白開水,藍暖水瓶里還是黃色的開水,是茶葉漚的,“茶葉”是春天從榆樹坡上采挖的中草藥,清火。水和茶都不再收一分錢,只要客人在紅女家吃了套餐出來,暖瓶里的水隨便喝。
客人說:“老爹爹,我要是沒在你家的小飯鋪吃套餐,也能白喝你的茶水嗎?”
老頭笑了,說:“你就是在那邊小飯館吃了豬肺油渣,過來喝茶清胃,我也待見呀。現(xiàn)在孩子自己掙錢了,還用我養(yǎng)活他們?”又笑了,說,“天下的水到處流,天下的路到處通,水個個喝,路人人走,能分你水我水,你路我路?天下客人路過一回榆樹坡不容易,榆樹坡人的名聲就讓帶走了。你不行好,人家會說你好,傳你好?”
客人說:“榆樹坡好,您的茶更好!”
又過了些年,一條公路通過榆樹坡,榆樹坡成了一個小集市,有了理發(fā)店、水果攤、油榨房、雜貨店,紅女開的小飯館成了賓館。豆子和紅女分別又上了年紀,只做下手,經(jīng)營的又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
榆樹坡變了,只有那茶攤還在。那個石桌讓大理石圍了一圈,成了一個平放著的“石匾”,“石匾”里有一個白鐵煮水器,一塊白牌子上寫道:口渴自飲。
客人問:“擺茶攤的老爺爺呢?”
豆子說:“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老爸剛好一百歲,他說,‘小鬼子,我一條腿又走了七十年!哈哈一笑,就走了?!?/p>
客人無言,走下榆樹坡,看那河水,亮亮清清,不知從哪流來;看這條道,悠悠長長,通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