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愷帶著不滿兩歲的兒子侯曉云住在石家莊大眾美術(shù)社，同一個大院里住著野戰(zhàn)軍文工團。劇團姑娘們多，話劇演員白燕經(jīng)常跑來抱著侯曉云玩。戰(zhàn)友們嬉笑著調(diào)侃：『這孩子正好缺個媽媽，你這么喜歡小孩，就給寶寶當了媽吧！』

白燕，一九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出生在北京大紅門一個回族家庭。在石家莊時，她才十九歲。她就真的承擔起了給侯曉云當媽媽的義務(wù)，一九四九年底和侯愷成婚?；楹蟾類鹬胤当本?，進了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

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宣傳科一九五三年編輯出版《美術(shù)書刊介紹》，曹辛之（一九一七—一九九五）負責，吳葆倫擔任編輯。

『《美術(shù)書刊介紹》是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為宣傳自己的出版物而編印的一份美術(shù)讀物介紹宣傳品，但并不像現(xiàn)在書展上多數(shù)小冊子那樣只有簡單的書名、圖片、價格等，而是采用短小精悍的短文和論述，再配上相關(guān)的美術(shù)插圖，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當時有些美術(shù)工作者還叫它「小《美術(shù)》」。』①一九八一年，全國美術(shù)出版界決定將幾近贈閱的《美術(shù)書刊介紹》改造成為一份面向初學者的普及性讀物《美術(shù)之友》。白燕便成了骨干。天津、遼寧、嶺南、湖南多家美術(shù)出版社和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一起輪流編輯。編輯部設(shè)在北京。這樣，白燕還是主力。

長子侯曉云幼時在父母身邊，畫畫就是家常事兒。在他少年時候，畫兒童畫有點小知名度。不過，像他父親一樣，年紀到了，就當兵去了。離家之前，白燕把自己珍藏的侯愷前妻的照片給了侯曉云：『這是你親媽媽！』侯曉云第一次聽說，哭著說：『不，你就是我的親媽媽！』

二子侯曉明一九五○年出生，一九七二年四月一日以工農(nóng)兵學員身份進入山西大學藝術(shù)系美術(shù)專業(yè)學習。侯曉明同宿舍的王燕光，一九七三年到北京住在侯家。他回憶說：

『榮寶齋出來拐到南新華街，有個滸記面館。那就是侯家舊址。一進門是個舊式的老院子，門口第一排是一溜平房。侯家住四間北房，跟火車車廂一樣，是一溜的，都通著。兒子們住在緊東頭的一間，過一間好像是個會客室，侯愷老爺子和白燕先生住最西頭一間。我和他兒子住在最東頭的這一間。

『我記得他的三兒子侯曉平正在和范曾為中國歷史博物館創(chuàng)作一幅國畫，叫《闖王進城》。我記得當時他們正在畫草圖，墻上貼著的就是李自成和農(nóng)民起義軍進北京的場面。

『在侯家兩三天時間，我第一次接觸侯愷先生。老爺子非常平易近人，我們從山西來，又是搞美術(shù)的，他特別熱情，給我介紹榮寶齋的情況，還有一些畫的情況?！虎?/p>

三子侯曉平一九五二年出生，師從畫家劉繼卣，深得趙樸初賞識而留學日本。

四子侯曉東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七日生在北京。

侯愷一九四九年底在石家莊與白燕結(jié)婚，隨即進京。到一九五四年四子出生。家里，最大的侯曉云才六歲，老二、老三、老四，一個又一個孩子。

那時的家里，岳父、岳母、小姨子，夫妻倆，四個兒子。侯愷生活很緊張。生完四子，決定不生了。侯愷回憶說：『那時候我們要申請絕育，不行。單位里批，上到國務(wù)院批，不行，不讓計劃生育。所以后來老是生，我說不生了，做了絕育手術(shù)?！虎?/p>

侯愷回憶說：

『一九五○年，住在東總布胡同，發(fā)了工資了?！竼?，怎么給這么多錢？這干嗎呢？」人家說，吃飯穿衣什么，都得用到。晚上人家收房租，一毛四分錢。我說：「我出門沒有帶房子，你把這錢拿回去。你讓我住，我就住了！」

『到了榮寶齋，每月工資從來沒有領(lǐng)整過。外地哥們千里迢迢來了，總不能不讓人家吃頓飯吧？吃頓飯誰拿錢？人家給你記在那兒了，等發(fā)錢時把你的工資扣了。

『他們也知道我窮，黃胄、李苦禪大家湊，你兜里還有多少？湊，三毛兩毛，塊兒八毛，湊上去喝點啤酒，吃點東西。

『接著困難時期，糧食定量。我不是強勞動，只有二十七斤，我老伴不到三十斤。外地來人，給他吃了，我就沒有了。那時候哪有錢？』④

一九五二年，齊白石主動給三十歲的侯愷畫了一張畫，侯愷給榮寶齋員工立下規(guī)矩：『不能向畫家要畫。』但是畫家主動給，也不好駁人家面子。齊白石寫『侯愷同志』，『志』寫成了『去』字。落款成了『同去九十五歲白石』。侯愷說：『你九十五歲，還是我九十五歲？』齊白石說：『你們有辦法，把它挖掉?！缓類鹫f：『挖了干什么？就這樣?！?/p>

接了齊白石的畫，侯愷說：『我不好辦??！齊白石給我畫了，人家那么大歲數(shù)，我怎么好使人家？』侯愷花十二塊錢，在曲園酒樓請齊白石吃了個飯。曲園酒樓在西單北大街，有人說是新中國北京第一家湘菜館。牌匾是齊白石寫的，侯寶林（一九一七—一九九三）、溥杰（一九○七—一九九四）、婁師白（一九一八—二○一○）、陳大章（一九三○—二○一五）為顧問。

侯愷在榮寶齋定的工資很低。他本人是司局長級待遇，卻只有一百九十三塊錢。直到離休時才能拿到四百塊錢。而同時代的那些哥們，都已四五千元。侯愷說：『時運不對，大概我的命就該是一輩子受窮。一輩子也沒有拿過整工資，反正一個月的工資領(lǐng)到手一半就了不起了。一九八五年我離休了，差不多半年后，在崗的工資就上漲了！我就沒趕上漲?！虎?/p>

二○○七年，侯愷的離休工資有多少呢？

侯愷說：

『兩千多還是三千多？我兒子說大概有三四千吧？因為用不著，也就算了。逢年過節(jié)，領(lǐng)導(dǎo)們都來拜年，給五千塊壓歲錢。我說：「還可以，多多益善。」

『出家人不愛財，你不給我，我也想不起，我也不要，你給我，好。反正往那兒一扔，兜里一掖，嘩啦啦多少錢，我不知道，到哪兒買東西，那是多少（錢），你拿了你的，剩下的是我的?！虎?/p>

侯愷說：『你參加革命，加入共產(chǎn)黨，你就不要想升官發(fā)財這些事兒！我說，我后悔當初沒有和共產(chǎn)黨訂個協(xié)議，你給多少錢，我跟你去革命，這像話嗎？我跟人家不一樣，人家是做事的、當官的，我是要翻身的，不翻身不行?！虎?/p>

參加革命，無論多少困難，侯愷都始終相信未來。『我自己找死，那不合適。自殺，不等于叛黨嗎？老天爺要我死了，我有什么辦法？那是閻王對我的照顧，應(yīng)該謝謝?！虎?/p>

他在崗的那些年，企業(yè)賺了還是賠了？賺在哪幾項？侯愷知道個大概數(shù)就行了。財務(wù)報表根本不看，看不懂。他晚年自嘲說：『所以我一事無成，兩鬢黑了，吃得飽睡得著?！虎?/p>

琉璃廠改造的時候，侯愷住的南新華街小院在拆遷范圍之內(nèi)。其間，全家搬到永定門外住了兩年多?；剡w宣武區(qū)住高樓，人家說：『老頭，你年歲大了，不要太高了！』就在四層給了一套房子。按照他的級別，還應(yīng)該有一些面積，但是三套房子不在一起。侯愷說：『你像話嗎？我一個屋子睡覺，去另一個屋子吃飯，再跑到別的屋子會客？怎么弄這么遠？』

為了照顧他，將整層十四間房的一半連成一片。一家局長和一家經(jīng)理都得到額外補償搬走了。侯愷租房子住，每月交一百多塊錢。

侯愷說：『那我買了算了！』結(jié)果得到的答復(fù)是：『按照你的級別賣給你，得的那點錢，連墻也砌不起來！』

侯愷說：『好。我說：「我也不沾你的光，你不賣拉倒！」那時七間房大概近三百平方米，每月交二十六塊錢。后來漲到了每月七百塊錢。我說：「你們還讓不讓我吃飯？哪兒的房子一個月七百塊？」』

兒子們說：『你買了算了！』

買房子的時候，每平方米的價格是一千八九百塊，接近兩千塊錢了。因為侯愷是一九三八年的干部，每一年扣一點，最后房子折價九萬六千元。即使這筆錢，侯愷也沒攢下。侯愷說：『老三趕快給拿來一張十萬的支票。除了買房子，我還賺了四千塊的煙抽！』⑩

可能比工資更有價值的，是名家字畫了。侯愷有多少名家字畫呢？

『齊白石的畫有?。±羁喽U、王雪濤、黃胄、董壽平這些人的畫我都有！「文化大革命」都給我革了。我愛畫，收集起來有四百多幅，因為我下過令，任何人不能向畫家要畫，我也如此。但是這些畫家，共產(chǎn)黨的干部，那些知名人士，老在那里湊熱鬧，人家畫了就記上我的名，我說謝謝，往那兒一扔，從來沒有動過，我們的人就給收拾起來。

『全國各地名家來到北京，愿意住榮寶齋，不愿意住北京飯店。他住榮寶齋，可以看東西，可以畫畫，可以聊天。所以我后來建的時候就搞了一個畫室，畫家來了想畫畫就畫畫。

『這就鬧得我倒了霉，一輩子也沒有領(lǐng)過個整工資。一下畫家來了，公家只能招待一頓，剩下的怎么辦呢？就自己掏?！?/p>

有四百多幅名家字畫，當年不算什么，現(xiàn)在可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啊！但是，首先是送人，自己送，孩子們拿著也送。侯曉明的同學王燕光回憶說：

『我通過曉明，見識了很多大師的藝術(shù)作品。曉明在這點上特別像他父親侯愷，侯愷老先生得到畫，不管多大的名氣，只要朋友來了喜歡，拿走，就這么一句話。曉明繼承了父親的這一點，也是特別豪爽。他手里有很多大師的作品，包括黃胄的，李可染的，吳作人的，這些大家的作品他都有。黃胄是他們家?？停瑩?jù)說跟他父親晚上沒事就喝酒，喝完酒就畫畫，畫完畫，不要的就滿地亂扔，他們小孩就順手撿著玩兒唄，撿了不少廢畫，曉明后來喜歡美術(shù)了，就有意識地存了一部分。

『曉明的家風是從侯愷先生那兒繼承過來的，他對待這些藝術(shù)品十分愛惜，但他不是摳摳搜搜的。只要同學喜歡，他就無償奉送了。他手里有很多黃胄的習作和作品，我記得有個臨汾的同學，特別喜歡黃胄的畫，曉明就說「拿走」。我還從他那兒得到過一幅畫作?！?/p>

侯愷有一張郭沫若的字是一九六二年寫的，李鐸（一九三○—二○二○）學書法，經(jīng)常到榮寶齋或者侯愷家里，看拓片、字帖，侯愷也給他一些照片。他把郭沫若的字借走很多年，侯愷自己都忘記了。突然，一九七七年李鐸還回來了。侯愷說：『李鐸這個人真是一個好人，還給我還回來。要不，我真想不起來誰拿走了！』

再就是『文革』抄家毀了一部分。侯愷手上的名家字畫，多數(shù)損失在了文物商店造反派們手里，被抄家抄走了。后來給他退回來一張傅抱石。但是香港電影導(dǎo)演李翰祥（一九二六—一九九六）特別喜歡，經(jīng)常到榮寶齋來磨磨磨：『哎呀，你給我吧！』

侯愷說：『你拿不出去?！?/p>

李翰祥說：『我蘇州有家了?！?/p>

侯愷只好說：『那就拿走吧！』

后來侯愷在報紙上看到，模仿這張畫的假畫拍出九百多萬。侯愷說：『造假的人假造了我的上款。聽他們說，一聽是榮寶齋老板的，這肯定是真的。其實全都是假的。』

至今掛在侯愷家里的那張郭沫若的字，拍賣會上有，也是假的。侯愷說：『臨摹的人不懂，郭老寫錯一個字，點了，把底下那個倒上去，他把那點兒給去掉了，其他全對，就沒有那個點兒，證明它是假的。真品就在這兒?！?/p>

花了十二塊錢請齊白石吃了飯的那幅畫，不知所蹤。侯愷：『說不定也撕壞了、燒了。鄧拓的都撕了、燒了?！?/p>

侯愷手上董壽平的一張畫，也是被一個香港人拿去了，還給侯愷惹來一個受賄的處分。侯愷回憶說：

『我不知道，他是跟我老伴手里拿去的。那時候，家里連個電冰箱也沒有。我說：「沒有就沒有吧，少做些，吃不了倒了算了！」人家給買了個電冰箱，渤海，七百塊錢。

『本來是朋友嘛。單位一個同事揭發(fā)檢舉了，中央紀委查了半年多。我的態(tài)度是：你們查你們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受了人家賄了，我不知道，我也不問。

『要是我知道了，我就問問：「共產(chǎn)黨員就沒有私人朋友？朋友給個冰箱，人家喜歡我的畫，就送給人家了。這有什么不可以？一張董壽平的畫總比冰箱貴得多吧？這算受什么賄？」最后說我受了賄了，黨內(nèi)警告處分。會上宣布了二十多天后，結(jié)果說都不算了。我說：「你給我留著，留個紀念，對我還有好處。」』

范曾也給侯愷畫過畫，侯愷往那兒一扔就算了。長影一位拍古裝劇的導(dǎo)演，經(jīng)常到榮寶齋坐坐，還跟侯愷喝點酒。人家說：『我想要范曾的畫?！缓類鹫f：『我那兒有一張。』

侯愷還在畫上寫明：『此作乃范曾給我的，誰誰誰見而愛之，執(zhí)意轉(zhuǎn)贈?！晦D(zhuǎn)贈給他了。侯愷說：『要不然你拿去的話，是你偷的我的？』

侯愷有兩個原則：一是，寶劍贈英雄?！寒嫾覀兘o我的畫，我大都給了另外一些欣賞它們的人，供其參考學習?！欢?，『沒錢寧愿脫了褲子賣，也不能賣朋友們給我的贈畫。』

侯曉東記得，家里有郭沫若、康生合作的扇子。有一封剛從干?；貋硎盏降年兾鳟嫾沂?shù)男?，很簡短，特別有味道：『北京侯愷回來了，陜西石魯還活著。哈哈哈！』還有一封陳毅寫的信。侯曉東說：『他一生中丟了最感遺憾的三件寶物。至于字畫，對他來說真的無所謂?！?/p>

沒有掙下錢，沒有存下畫。這就是榮寶齋經(jīng)理侯愷磊落的人生。他要對得起他的信仰，對得起組織，對得起朋友，對得起事業(yè)。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擔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司令的朱德抗戰(zhàn)時期就在太行山區(qū)指揮抗戰(zhàn)。所以，侯愷從小就是朱德的兵。一九三八年深秋，還是兒童團干部的侯愷在老家遼縣桐峪鎮(zhèn)看到過朱德。那次，朱德坐在老鄉(xiāng)家場院玉米堆上，邊幫老鄉(xiāng)剝玉米邊聊家常，很多太行小孩子圍著朱德。

進京后一九五三年秋天的一日，營業(yè)科長跑著找到侯愷匯報：『您快去看看，在前邊營業(yè)廳瀏覽的人好像是朱總司令?！缓類鹆⒖腾s到前廳跟在朱德身旁。朱德感覺到陪自己參觀的小伙子就是榮寶齋負責人，不時回頭對侯愷說：『人家這字寫得真好！』

朱德踱步來到文房四寶陳列柜前，問侯愷：『這些都還有生產(chǎn)嗎？』

侯愷回答：『沒有了，現(xiàn)在人們都使用鋼筆，連記賬都不用它了?！?/p>

朱德說：『唔，這些都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用品，應(yīng)該保留，并且還應(yīng)組織生產(chǎn)嘛。』

侯愷有點不知所措，只好應(yīng)和著說：『對對對，我們做個調(diào)查了解，先收集現(xiàn)存的，并考慮組織生產(chǎn)。』

一九五四年春末，侯愷得到通知：朱德要來。所以，他組織員工們在門口迎候。

『老總穿的一雙棕色皮鞋，一般的制服外套。坐定之后，我們給他提取一些高品位的畫軸和冊頁等。老總是位書法家，對黃庭堅的字特別感興趣。他一邊徐徐翻閱，一邊向我詢問書畫的進銷情況，我一一作了答復(fù)。

『他說：「這些東西都很好，要很好地收藏，前人的藝術(shù)作品應(yīng)留給后人欣賞參考?！沽硗?，我們還給他提出一部分復(fù)制品請他欣賞批評。他看了之后表示很贊許，并問：「這些價格都很貴吧？」我告訴他價格，他搖了搖頭說：「好是好，咱們一般都買不起，也許科學家們、專家們能買得起，他們的收入高些?！刮腋嬖V他在國內(nèi)除供應(yīng)博物館、圖書館及學術(shù)研究團體外，主要是外銷，海外朋友十分喜歡，愿以高價收購。老總說：「那很好嘛，中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復(fù)制品對外進行文化交流，還能賺錢，要把它辦好?！埂?/p>

跟朱德一起來的一群小孩中的一個對朱德說：『你盡說人家寫得好，你會寫會畫嗎？』朱德說：『我怎么不會寫？可是我沒得筆呀！』

侯愷馬上叫人端來筆硯，呈上裝幀精致的簽名簿，朱德留下了墨寶。然后問侯愷：『你是哪里人??？』

侯愷說：『山西太行山遼縣人?！?/p>

朱德主動伸手拉住侯愷，笑了。侯愷瞬間心暖鼻酸。

朱德到過榮寶齋多次，侯愷陪同了兩次。

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中，周恩來總理對榮寶齋非常關(guān)心，亂世中保留下了榮寶齋。周恩來曾兩次到過榮寶齋，可惜連門都沒有進去。侯愷回憶說：『因為他兩次來時都是在下班以后，而且沒有事先通知我們，所以兩次來只是在門外觀看了一下，便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去了，這是我們的疏忽，深感對總理的失迎內(nèi)疚?！?/p>

歷任國務(wù)院副總理、外交部部長、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的陳毅更是榮寶齋的?？汀９ぷ鞒霾钪?，樂意來榮寶齋放松一下。陳毅對侯愷說：『你這里環(huán)境幽雅，又有古舊書畫可欣賞，很好?。　魂愐銕状沃钢類鹫f：『我就喜歡你這個當兵的?！?/p>

侯愷在陳毅面前念叨念叨榮寶齋的業(yè)務(wù)，比如，收集來古舊字畫按照畫家籍貫優(yōu)先通知當?shù)夭┪镳^。傅山作品首先考慮山西，從中收取少許手續(xù)費。陳毅聽后，用口音濃重的四川腔肯定：『對頭、對頭?！?/p>

陳毅看到茶幾上香煙，問侯愷：『經(jīng)理先生，我抽你根香煙可以嗎？』

侯愷立即說：『請公自便。』

正因為關(guān)系融洽，侯愷工作中遇到困難，也會壯著膽子麻煩陳毅。侯愷回憶說：『有些事，他教我找廖公或李一氓同志幫助解決，其實許多事都是他直接解決的?！?/p>

海軍司令員、國防部副部長蕭勁光（一九○三—一九八九）到榮寶齋來參觀，也會對侯愷說：『我喜歡你這個當兵的！』

全國文聯(lián)主席、政務(wù)院副總理兼文化教育委員會主任、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為榮寶齋題寫了匾額并成為榮寶齋商號標準用字。侯愷記得，他受人之托轉(zhuǎn)求郭沫若的書法不下兩百幅。

侯愷回憶說：

『每逢他來了寒暄幾句后，便問他：「今天精神如何？」他雙足并攏，雙手下垂，沖著我高聲說：「精神尚好，有何吩咐？」

『「那還不是朋友托我轉(zhuǎn)求郭老法書賜下?！?/p>

『「好吧?！?/p>

『榮寶齋的接待廳里，上好的紙張筆墨常年鋪設(shè)在書案上，提筆即可作書，十分方便。他馬上下筆作書，隨把求字者的名單展放在他的面前。每寫完一幅在落款時便問我：「同志呀，先生？」我當即告訴他這位寫同志（因為有的要寫同志，有的要寫先生），落款后，順便在名單名字的上方打個鉤以免重復(fù)。

『有一次他的興致很高，一氣就寫了廿余幅，臉色漲得通紅，我發(fā)現(xiàn)了，馬上勸阻他不要再寫了，以后有了閑暇的時候再寫，他說：

『「既是朋友相托，就不要讓人失望嘛?！?/p>

『「那也不能玩命呀！」我有些害怕，他看我急了，哈哈一樂：「好吧，反正我是常來的?！剐菹⒁院?，他對我說：「我請你，咱們?nèi)ゴ虼蜓兰腊?。」?/p>

一樣溫暖了侯愷的，還有沈鈞儒（一八七五—一九六三）、何香凝（一八七八—一九七二）、廖承志（一九○八—一九八三）、朱光（一九一四—二○○一）、萬里（一九一六—二○一五）、鄧拓（一九一二—一九六六）、齊燕銘（一九○七—一九七八）、夏衍（一九○○—一九九五）等革命前輩，以及李濟深（一八八五—一九五九）、黃炎培（一八七八—一九六五）、陳叔通（一八七六—一九六六）、張伯駒（一八九八—一九八二）、鄧寶珊（一八九四—一九六八）諸位先生，每人都是一本書，每個人的故事和對榮寶齋的支持、幫助，都令侯愷感動。

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中日友好協(xié)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趙樸初（一九○七—二○○○）常來榮寶齋，和侯愷交往甚好。一次在榮寶齋寫字，侯愷說：『現(xiàn)在提倡簡體字，你的名字簡化之后，讀啥？讀piao？你叫趙piao初了？』

趙樸初特別喜歡侯愷的三兒子侯曉平，他看侯曉平畫的線條很好，就推薦侯曉平到歷史博物館去搞臨摹。這個事情國務(wù)院副總理谷牧（一九一四—二○○九）也批了。

侯愷這時聽到了一些議論，就對兒子說：『算了，你不要去了。你去了，怎么處?。磕阃秉c婁子什么的，人家也不好說你啥。這樣的話，對你不利?！?/p>

領(lǐng)袖們、前輩們、朋友們的關(guān)心和友誼溫暖著侯愷。離休后的他陸續(xù)在北京的幾家報紙上推出了系列回憶散文，《白石老人與榮寶齋》《徐悲鴻與榮寶齋》《張大千與榮寶齋》《齊燕銘與榮寶齋》《郭沫若與榮寶齋》等。而朱德、周恩來、陳毅等關(guān)懷榮寶齋的趣事也在他心中醞釀。

注釋：

①徐聲、吳葆倫《永難忘懷的〈美術(shù)之友〉》，載《美術(shù)之友》二○○九年第六期。

②王燕光采訪，二○二一年十月二十九日，東方飯店，劉紅慶采訪，弓宇杰整理。

③④⑧侯愷訪談（二），二○○七年六月二十五日，侯愷家中，劉紅慶采訪，弓宇杰整理。

⑤⑦侯愷訪談，二○○六年十一月十四日，侯愷家中，劉紅慶采訪，弓宇杰整理。

⑥⑨⑩侯愷訪談（三），二○○七年九月一日，侯愷家中，劉紅慶采訪，弓宇杰整理。

侯曉東訪談，二○二一年十月二十九日，東方飯店，劉紅慶采訪，弓宇杰整理。

侯愷《朱老總關(guān)心榮寶齋》，一九九六年三月手稿復(fù)印件。

侯愷《周總理指示榮寶齋的工作》，一九九六年三月手稿復(fù)印件。

侯愷《往事漫憶·六》，載《滄?！范稹鹨荒甑诹凇?/p>

（本文作者系傳記作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研究推廣者，感謝北京星河公益基金會支持）

（責編 王可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