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宙寅
摘 要:張慧自編自導的話劇《雜拌、折羅或沙拉》包含了與疫情緊密相關的三則故事,該劇以“不確定性”為戲劇核心,運用現代舞臺的影像手段,昭示了疫情之下的百態(tài)世相,也充分地契合了當代話劇受眾的審美傾向。
關鍵詞:疫情;間離效果;影像;裝置藝術
雜拌、折羅、沙拉,三道中外菜肴的名稱并置,作為一部戲劇的名字,或許它已在標題層面上對觀眾做出了明確的暗示:這部戲是雜糅的、渾然的,是藝術的和市井的,是象征的和觸手可及的,同時也兼具概念性和景觀性。2023年年初,由張慧執(zhí)導、編劇的戲劇作品《雜拌、折羅或沙拉》,受疫情影響,幾經波折,終于在上海蘭心大戲院成功上演。恰如名字所暗示的那樣,《雜拌、折羅或沙拉》由三個片段組成,它們或多或少回應了一種時代情緒,觸及國人隱秘的集體記憶,呈現了現代生活的某一截面與某一時段人間的百態(tài)世相。
《滸墅關》:感覺的稻草
在第一個片段《滸墅關》中,由于疫情隔離的機緣巧合,一對已經離異多年的夫妻再次不得不共處同一屋檐下。伴隨著兩人日夜的攀談和爭斗,往事逐漸浮出水面,觀眾可知男人曾經為追求考古夢想而拋棄家庭,二人離婚的原因是男人多年前的出軌?!皾G墅關”三個字頻頻出現于對話之中,成為男人和女人、歷史和當下、事實和想象、偶然與必然等對立物交織、匯合的焦點所在。
滸墅關為何物?它并非純粹意義上的歷史遺跡景觀,而是被賦予了強烈的象征色彩。當兩位北方口音的演員談及遠在蘇州虎丘區(qū)的古鎮(zhèn)滸墅關之時,不確定性如雪花,伴隨著回憶紛紛飄落。一場沒有勝利者、以悲劇結尾的兩性戰(zhàn)爭序幕拉開:男人從滸墅關歸來后提出了與女人離婚的訴求,因而,女人揣度在此地必然發(fā)生了什么讓兩人關系產生質變的事。她愈追問,男人愈躲閃,緘口不言。幾次三番無果的齟齬之后,男人終于忍不住說出真相,那便是他已死去多年,舞臺上栩栩如生的他不過是女人在精神困境中產生的、聊以自慰的幻象。由此,導演將不存在的男人和觀眾一同拉入了女人的想象世界。“追問”是女人主要的舞臺動作,她將此與考古類比,后者衍生出了死亡意蘊。女人的追問必然是一場徒勞,男人不過是她夢中的形象與自我意識的延伸,他無法訴說滸墅關的秘密,其容止言行、一顰一笑皆為幻象,其行為邏輯自然無法超越女人有限的經驗范疇。在廣大的想象宇宙和狹窄的知覺世界中,誠如懷疑主義者休謨認為的那樣,所謂“自我”是感覺的聚合,其結構猶如一束稻草。稻草只是稻草,女人正是憑借記憶的力量懷念過往、追悼故人,一個基礎性的“自我”方才水落石出,得以顯形。
《滸墅關》還是一個關于“誤讀”的故事,它發(fā)生于男性和女性、北方和南方、自我和他者之間,具有陌生化效果和錯位的詩意。劇中的女人永遠不理解男人,亦無法探究婚姻潰敗的根源,只在重復著一個永遠找不到答案的問題:“那天在滸墅關發(fā)生了什么?”她在余生中無數次回憶男人,并對回憶進行著創(chuàng)造性卻也許偏離事實的校正(但事實本身又包含幾分真實?)。觀眾無從得知舞臺上那個狡黠、調皮而感傷,會揉面、做早點但不知司康餅為何物,乒乓顛球技術一流、總是一臉無奈的男人,其身虛實究竟各占幾分?回憶是月光,無形無狀,見者各異,皆能自我定義與描繪;愛情也是不確定的,往往引出個性與共性的悖論。往日衣衫與笑顏已矣,唯有不確定性將在生者的生活中繼續(xù)蔓延。
《阿齊》:依戀與自由
第二個片段《阿齊》根據網絡紅人“‘竊·格瓦拉”的犯罪事例改編:阿齊以偷盜電動車為生,屢屢身陷囹圄,當他在看守所中面對采訪的女記者時,竟說出了離經叛道的“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打工的”之語,引得臺下哄堂大笑。女記者前來的目的便為探尋阿齊不愿打工的理由,觀眾也伴隨她的追問進入阿齊的內心世界。
依戀和自由是破解阿齊心靈秘密的關鍵詞。戀物是對失去之物的追慕,所以盜車何解?其中必有戀物的原由。阿齊迷戀電動車上散發(fā)出城市、青草、汗味、泥土等物混合的氣息,他將電動車視為馬,作為失落情感的外在投射對象,以為倚靠在車上沉沉睡去便能與此產生親密的情感聯結。因此,阿齊認為盜竊一輛電動車,便等于放生一匹馬。他如受詛咒而自知的西西弗斯,又頗有幾分與尼采在大街上擁馬而泣相似的味道,意圖將電動車從現代社會無意義的勞作中解放出來。
演員以一段詼諧的廣西彩調演繹盜車關目后,屏幕上放映著阿齊仰面而睡的黑白影像,如剝洋蔥一般,觀眾得以窺見阿齊的社會邊緣人格和創(chuàng)傷心理,以及人物孤獨和敏感的情狀。對自由的追求是阿齊更深層次的心理動因。出身農村的他曾做過一份給貉剝皮的工作,日久這份工作令他恐懼,一度驚覺自身跑進貉的身體中,貉被剝皮,重傷瀕死前那無法描述的眼神成為縈繞其心頭久久不去的夢魘,透過貉的眼睛,感覺漸失自由的自己也成了貉,也被看似堅固的集體理性剝去了尊嚴的皮囊。
阿齊是一個社會化程度較低的邊緣人,無法踐行眾人認同的社會規(guī)范和價值。然從另一方面看,阿齊是堅守本真與心中一方凈土的人,沒有全然被“社會化”。如阿齊所言,“自由”是一道傷口,遠不及無拘無束的自在彼岸。“自由”如所有被定義的事物,似都有第一層次、第二層次乃至于更深的層次的不同含義,第一層意義正確,其實似是而非,隨著認識的深入,第一層意義往往經不起推敲而煙消云散;第二層意義隨之浮現,第二層意義消解后又產生第三層次的意義,以此類推。阿齊用積極的行動不斷否定自由的意義,踐行著內心的純真,用一種被社會規(guī)范所排斥的個性“錯誤”推翻另一種堅固的“平庸化”的“錯誤”,在此過程中重估被認同的價值,自我定義著這不確定的“自由”。
另一位角色,女記者頭戴VR眼鏡,坐于一隅聆聽著阿齊將往事娓娓道來,并慢慢進入阿齊內心的隱秘角落。觀眾亦隨著女記者的視角,任氤氳的微妙感情融于視覺影像中,一同漫步在阿齊自由的臆想世界,劇場中有了幾分浪漫戀愛般的曖昧情愫。阿齊的廣西方言難以理解,女記者則重復阿齊的只言片語,充當了將廣西方言“翻譯”成普通話的功用。阿齊的廣西方言難以理解固然是聽眾理解劇情的一個障礙,女配角起到“翻譯”的作用也相當有限,但阿齊倏爾正色,易廣西方言臺詞為普通話,也具有瞬間拉近與觀眾心靈距離的別樣詩意。
《一個啞劇》:雜沓的隱喻
《一個啞劇》的表演如一場令人啞然失笑卻又大汗淋漓、光怪陸離的大夢,融合了疫情前后人們的想象、情緒和集體記憶。阿齊與女記者雙雙戲謔退場,一名男子左顧右盼接踵而至。其來到舞臺中央,與卵形的裝置精彩互動,或又打破第四堵墻與臺下觀眾交流對話,做出各種滑稽動作引人發(fā)笑。男子拿著鍵盤敲出一個個漢字,舞臺上的沙拉(雜拌、或折羅?)的蓋碗里幻化出電腦的屏幕。屏幕上,一個個好笑又發(fā)人深思的問題層出不窮,觀眾還被無情地歸類分群,個性喪失殆盡;互聯網記錄下14天內觀眾的蹤跡與相關數字,卻沒有記錄這些觀眾的姓名與個人特征。
身披雙翼、手執(zhí)素棒的白衣者的不期登場,是為諸多意味的雜糅:他可以是AI的無窮化身、全知全能者,抑或操控權力者、病毒的實體、邪惡之客體等等。然唯有一點可以確定,白衣者的存在與行為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他揮動手中的指揮棒,一男一女便被完全控制,做出各種動作。這一舞臺事件具有多重含義,或許可視為人類集體被數字化裹挾、被科技樊籠囚禁、被困于疾病隱喻的迷宮的事實。男子意圖抵抗白衣者的纏斗,幾番之后,終于化成唐喪,與白衣者融為不可分割的整體,表明人類的主體性最終在科技控制下悉數喪失的悲劇情境。
最終,在白衣者的指揮下,三人于一抹昏紅的燈光下機械地翩翩起舞,仿佛物我合一。這或許宣告了人類的黃昏,也與當下時代情緒有了巧妙的應和。它表現了人類將與新冠病毒長期共同生存的社會現實,乃至具更多雜沓的不確定意味。這款結尾既帶給人希望,也予人警醒:現實既賦予人們希望,又讓人失望,兩者并存而呈雙螺旋狀交叉?;赝盒情W耀的人類歷史,縱使瘟疫、天花、瘧疾、黑死病等疾病曾百般肆虐,人類精神寧折不屈,于逆境中飄揚起高昂的旗幟,可謂逢大疫盡有“克終之美”。然而技術時代到來之際,懸而未決的科技倫理似乎預演了另一種未來:人類漸失主體性,邁入異化的怪圈而不自知,終被異化,與客體融合,為社會、機器與人工智能等外物所牽制、奴役的趨勢不可避免。是伏地不起、降志辱身還是崛起抗爭?臺上傳來了一聲嬰兒的啼哭,在機械世界中又一個生命誕生了。對觀眾而言,這是一記在真實生活中應何去何從、捍衛(wèi)自我的致命拷問。
結語
這出混合了裝置藝術、數字媒體影像、間離效果的精彩大雜燴,通過導演與編劇以一種“不確定性”為佐餐的“色拉醬”而大放光彩,也由于演員的努力演出而增色不少,但該劇整體結構的平衡性稍有欠缺,人物情感的內在邏輯也有生硬之處,然瑕不掩瑜。正是這種煥發(fā)出重重異色的“不確定性”,將三個意味雋永的故事串聯成一款奪目的珠璣。
(作者單位:上海戲劇學院)
責任編輯 姜藝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