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艷 唐晨曦
世界文學標識著兩個基本意義,一是文學的在世界性,即強調文學的空間存在具體化;二是以文學生產全程為紐帶形成的全球化覆蓋,強調以文明互鑒為基礎的文學世界性流通與交流,表現(xiàn)出對人類命運、人類價值等的關切與訴求。就此兩點而言,世界文學即文學存在的基本屬性,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主要方向。然而,“后全球化”在“過去30多年里”的時間里,以“全球經(jīng)濟的運行規(guī)則已然改變”①為基礎,以對全球化的反思和糾正為邏輯脈象悄然來臨。以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為標志事件,“后全球化”不僅意味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時代的終結”,也昭示著“社會變革逐漸擴展到整個世界”②?!昂笕蚧庇兄齻€主要層面:其一是在科技層面,數(shù)智技術的發(fā)展,尤其是網(wǎng)絡技術、“電子媒體”、“提供了嶄新的資源和規(guī)則來建構想象中的自我和世界”,進而造成了“全球化”發(fā)展的“斷裂”③與分異。其二是經(jīng)濟政治層面,“各國政府的政策范式的核心和價值旨趣在于限制以自由貿易為特征的國際經(jīng)濟秩序”④,“后全球化”勘破了“全球化”的虛擬表象,揭示了以“一體性”的形式掩蓋了地方性轄制的實踐真實。其三是哲學層面,“后全球化”是一個太空視野,它以全球化為基礎,在科學技術如物理學、太空科學的支持下,“走出地球”,走向“一個大千世界”“一個太空世界”“一個星球世界”,進而來“幫助地球”,延伸我們“自覺的生命”和“自覺的價值”,進而“走向一個融合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后后現(xiàn)代的世界哲學”⑤。就文學而言,“后全球化”對其造成了諸如創(chuàng)作主體、創(chuàng)作對象、書寫方式、流通路徑、審美接受等的全面影響,也形成了文學資本化與文學性、數(shù)智化與肉身性、整體性與碎片化、數(shù)據(jù)化與人類志等系列矛盾,文學之非文學異變日漸濃重。在此問題域之下,“新南方寫作”著重文學創(chuàng)作的世界在場性,突出人類命運與人類價值的普適性關懷,強調文學的文學性本位,融合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必然能為后全球化語境下世界文學困境的解決提供中國路徑。
一、作為他者建構的世界文學
世界文學是人類對“文學是人學”的總體訴求,文學家與理論批評家對此都有著豐富的探索,總結起來,其線索主要有二。其一,著眼于“文學”,從文學主體性的角度審視世界文學,通過把握“文學”本質來推動世界文學的發(fā)展。在人類社會生產全程中,世界文學以文學為主體和核心建構,以此表征世界關系及其運動規(guī)律。其二,著眼于“世界”,從空間角度審視世界文學的本質與發(fā)展。就空間理論而言,早期的理論家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他將空間視為空間和空間存在物之間的關系。承接中轉者以馬克思為代表,他認為空間是社會化生產的產物。其后繼者甚多,代表者如大衛(wèi)·哈維、芒福德、列斐伏爾等,愛德華·W.蘇賈將空間研究與社會生產、文化、心理結構、語言學等結合,卡斯特又將空間研究和網(wǎng)絡數(shù)字化時代結合起來,以空間為存在場域與結構關系來審視文學??偫ㄆ饋?,“世界文學”的空間擴展,大致可以分為地理空間—社會空間—文化場域空間—媒介場域空間等幾種主要形態(tài)。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傳播在空間意義上逐漸成為世界文學的重要構建因素。
沿著“世界”線索,世界文學在空間上從民族文學走向歐陸文學,最終包含殖民地文學,實現(xiàn)了地理空間的不斷擴展。與此同時,在作者、文學、讀者三者的關系維度上,世界文學被視為人類在認識世界、進行實踐活動時基于客觀世界產生的審美體悟,世界文學顯現(xiàn)出人類基于空間反應的審美經(jīng)驗、普遍人性的整體性。1827年,歌德率先明確提出“世界文學”概念,認為“詩是人類的共同財產”,“世界文學的時代已快來臨了”⑥。歌德將民族文學推向了歐陸文學,并將世界文學視為普遍人性的認知與表達,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接受都是以文學文本為媒介產生的心靈共鳴。1907年,泰戈爾借印度全國教育委員會之邀,召喚一種具有普泛意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世界上一切文學作品都有可闡明的普世價值,無論這些文學作品是主流或是次席的,是帝國還是殖民的。”⑦泰戈爾繼承發(fā)展了歌德的世界文學觀,強化了文學作為審美化人類公器的底蘊與本質,擴展了世界文學的空間覆蓋。
馬克思的理論思想推進了世界文學對社會空間,尤其是經(jīng)濟、文化空間的滲透與占有。在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認為“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⑧。就“文學”線索而言,馬克思將作者和讀者視為文學作品的生產者、消費者,“使世界文學、世界歷史等主觀和客觀的精神現(xiàn)象重新嵌入世界市場及其全球生產方式中”⑨,文學主體不再純粹,它與經(jīng)濟生產發(fā)生了疊合重構。文學主體的社會復雜化表征了世界文學在社會空間關系中的深化,集中顯現(xiàn)為以經(jīng)濟為統(tǒng)一制式所構建的文學審美性與商品價值、符號價值的多模態(tài)融合。此外,在社會物質化的入侵下,世界文學的文學性逐漸含混,交互性特征進一步突出。瓦爾特·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論到,出于“使物更易于‘接近的強烈愿望”,大眾“通過對每件實物的復制品以克服其獨一無二性”⑩,藝術品的“光暈”被消解。讓·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中亦指出“物”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并“構成了人類自然環(huán)境中的一種根本變化”11。文學的“物化”顯示三個方面的特征:其一,文學創(chuàng)作不能脫離社會生產體系,以文學生產工具為表征的社會生產機制牢牢制約著文學創(chuàng)作。其二,文學從精神審美的至高追求中有所轉向,以物質為基礎的求知識、謀真理,探詢人性的文學書寫得以凸顯。其三,文學藝術的可復制性雖消解了其“神圣”性,但審美價值未曾消失,它在可復制式生產、傳播中留下意義的軌跡,承載著審美神性的余光。
1919年后,理論界對世界文學的社會政治空間性進行了探討,如高爾基就認為世界文學“提供了一種接觸他人思想和經(jīng)驗的捷徑,在爭取身體福祉與社會福利的雙重斗爭中促進團結與和諧”12。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則在《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中以第三世界為背景和對象,探討了世界文學的相關問題。他認為第三世界文學是個人與社會政治的結合,是有意識、公開的。第一、第二世界文學是個人與社會政治的分裂,是無意識、需破譯的。第三世界的文學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13,以文本中個人命運隱喻文化與社會。在這個維度上,文學并沒有實現(xiàn)世界化初衷,往往只是以政治經(jīng)濟為基礎所形成的世界結構體系的產物,文學服務于這個體系,也就只能是這個體系(空間范域)中的內置之物。
融合地理空間、社會空間、文化空間等多維向度,世界文學的探討進入“場域化”時期。布爾迪厄將“場域”定義為各種位置之間的關系空間,場域中的位置由資本(數(shù)量、種類、結構等)與位置間的關系(如支配、屈從、對應等)決定14。世界文學的“場域化”探討在本質上屬于后結構主義研究,它抽離了世界文學主體性本身,以文學為紐帶形成的即定性結構成為世界文學的核心屬性。后來的“圣三一體”學者群(a“Holy Trinity”of scholars):帕斯卡爾·卡薩諾瓦、弗朗哥·莫萊蒂、大衛(wèi)·丹穆若什15在理論視域上繼承了這一思想,通過研究世界文學的結構、運動規(guī)律,以顯示時代、空間和文學關系的獨特性。大衛(wèi)·達姆羅什在《什么是世界文學?》一書中,就以世界文學內部的流通模式重新定義了世界文學,認為流通要素正式成為世界文學的基本要素。“世界文學可以包括任何影響力超出本土的文學作品”,文學作品在世界文學場域中的位置隨其流通與閱讀模式共振通變,“世界文學……是一種流通和閱讀的模式,這個模式既適用于單獨的作品,也適用于物質實體,可同樣服務于經(jīng)典名著與新發(fā)現(xiàn)的作品的閱讀”16。莫萊蒂則對“民族文學—世界文學”進行場域研究,他認為民族文學與世界文學存在著彼此對應、轉化、拮抗的復雜關系,因此二者動態(tài)平衡、互相補充?!暗胤健蔽幕R賽克具有強烈內部多樣性,機制是分化、進化,持續(xù)活躍、創(chuàng)新。世界文學被國際文學市場所統(tǒng)一,機制是相同、趨同,向外蕩開以期同化17。莫萊蒂以“民族文學—世界文學”場域論證了地方文學與世界文學關系,地方文學的蓬勃生命力與世界文學的市場制式是一組同存共在的矛盾體。卡薩諾瓦在《文學世界共和國》中通過“文學世界共和國”與“文學資本”等命題洞見了世界文學的他者建構與異化形態(tài)。受政治、民族、語言等多個因素影響,世界文學最終演變?yōu)楦鲊鴳{借文學角逐權力的場域,文學資本是“在這個空間里只通行和交換唯一的、所有參與者都一致認可的價值”18,也是這個場域最大的操盤手。文學資本不僅以“全景監(jiān)獄”的形式窺視著文學逐鹿,并且以強力身份和本質力量主導了世界文學對它的代言。
綜上,世界文學的發(fā)展不斷遠離自身的初衷與藝術本位,從世界文學探索的空間維度——“地理空間—社會空間—場域空間”可以發(fā)現(xiàn)世界文學的他者建構日益明顯,以此為基礎產生了如文學啟蒙、文學認知、文學美育、文學解放等諸多問題??梢娛澜缥膶W如何回歸文學本位,回歸作為人學的文學,是世界文學發(fā)展亟需深究的論題。
二、人類命運共同體:
作為世界文學難題問解的關鍵
面對世界文學的發(fā)展難題,中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能夠做出有效解決。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直接面對當代世界環(huán)境和人類訴求,以實踐為基礎,統(tǒng)合了中國傳統(tǒng)“大同”思想、科學馬克思主義、中國現(xiàn)代化建設經(jīng)驗等。它作為共同體思想發(fā)展的最新成果,以回歸人類本位為核心,必能重鑄世界文學的“世界性”與“文學性”。
首先,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賡續(xù)與發(fā)展,尤其是對大同思想的當代轉換與實踐運用?!抖Y記·禮運》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奔爸两?,面對民族危機,康有為曾言:“世界大同者,實現(xiàn)人類博愛平等生活之理想制度也?!?9孫中山將“大同”明確拆解為中國大同與世界大同兩個目標,明確了人類大同社會發(fā)展的路徑方式與歷史走向。
其次,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是科學馬克思主義的中國發(fā)展。早在1926年,毛澤東便將民族革命與世界革命進行了融合:“現(xiàn)代殖民地半殖民地的革命,……其終極是要消滅全世界的帝國主義,建設一個真正平等自由的世界聯(lián)盟(即孫先生所主張的人類平等、世界大同)?!?0及至21世紀,習近平以“為人民謀幸福、為民族謀復興、為世界謀大同”21為核心,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這個世界,各國相互聯(lián)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類生活在同一個地球村里,生活在歷史和現(xiàn)實交匯的同一個時空里,越來越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2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更是成為馬克思主義新時代“為人類求解放”理論總主題下的分主題之一23。馬克思曾論到“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24;“無產階級只有在世界歷史意義上才能存在,就像共產主義——它的事業(yè)——只有作為‘世界歷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實現(xiàn)一樣”25,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是對馬克思主義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與當代人類社會實踐的理論升華。當然,這一思想也獲得了國際的認同與肯定,如英國史學家湯因比就認為,東亞有很多歷史遺產,這些都可以使其成為全世界統(tǒng)一的地理和文化上的主軸,其中的遺產之一便是:“在漫長的中國歷史長河中,中華民族逐步培育起來的世界精神?!?6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始終以求得全人類的解放為最終歷史任務,它以馬克思主義和人類社會構成為思想起點,在實踐方式與終極目標上獲得了高度統(tǒng)一,顯示出思想的前瞻性與未來發(fā)展的方向性。
再次,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是整個人類思想的精粹。共同體思想擁有著悠久的人類積累與歷史傳承,雷蒙·威廉斯與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分別從客觀存在與主觀構建的方面對共同體進行了論述。齊格蒙特·鮑曼認為,共同體研究的背后是現(xiàn)代社會引發(fā)的心理焦慮。利維斯提出理想的共同體是小規(guī)模、前現(xiàn)代、從事農業(yè)的共同體。德里達發(fā)現(xiàn)了共同體暗含的排斥機制,認為共同體在排外的同時亦對共同體內部進行著純潔性的維護與反向助力的發(fā)展。米勒構想了全新的共同體模式,將人類共同體視為多個共同體的集合:“這些共同體之間彼此交叉、相互聯(lián)系,沒有任何一個共同體完全隔絕在其他共同體之外?!?7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則擁有更廣闊、切實、可行的內涵:“建設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世界……保護好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家園。”28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從經(jīng)濟上互利共贏、政治上和平安全、文化上美美與共、環(huán)境上清潔美麗等維度對未來進行了構想與準備,表現(xiàn)出把各種反命題“統(tǒng)一成一個合命題”29的偉大思想體系。
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以中國哲學中的“人”作為認知起點,并以空間思維作為關聯(lián)“人、自然、社會”三者,使其共生的方式,回答了重構“文學主體”的問題。它摒棄了西方理性哲學下的主客二分、交互主體的認知模式與本體思想,體現(xiàn)出中國哲學意義上的空間同在性體驗與認知,文化意義上的萬物協(xié)同化生存與共建并舉的美學價值、實踐價值。第一,因人類獨特的認知、社會實踐形式,“人”是三才之一,“參(贊)天地之化育”,立足于存在與運動的場域結構與形式,在情感想象與價值訴求中孕生場域意義與美學維度上的飛動之勢,進而形成意境。所謂“意境”是以情景交融、物我同一為核心,是自然客觀屬性與情感、理性的主觀屬性密附形成的審美空間。王國維道:“境非獨謂景物也。情感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0在意境中,“人”、“物”以萬物存有表征出結構關系與實踐形式,單向凝視轉為雙向闡發(fā),在去主體化的進程中擁有了把握萬物本源與歷史連續(xù)的可能性與圓融性。第二,萬物存有間的互動互構與和諧共振使“人”處于動態(tài)生成之中,萬物互為條件與構成要素,相互滲透、動態(tài)轉化?;橹骺汀⒅骺鸵惑w、主客交互、主客彌合的萬物運動,實際上消解了二分的主客關系,構建了新型的人類—世界存在關系。在此關系結構之下,任何存有物均是世界的本質表征,人類存在與他物存在一樣,都是世界本質與表象的共生性運動。第三,“人”是具體、實在、常在而非抽象的主體,是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生態(tài)事實、社會產物。在萬物存在的模式之下,人與世界其他存有之物一樣,也在表征自我的同時顯現(xiàn)他者。故而在老莊“齊物論”哲學下,“人”雖非物卻可“齊物”,因而得以實現(xiàn)“以物觀物”,“物我同一”,以同質性統(tǒng)籌異質性,從而顯現(xiàn)世界整體性。萬物存有、萬物齊一顯現(xiàn)了人類本體存在、人類生存方式、人類認知三者一體的人類學思想。
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使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切文明中優(yōu)秀文化基因與當代文化相適應、與現(xiàn)代社會相協(xié)調,把跨越時空、超越國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優(yōu)秀文化精神弘揚起來”,才能實現(xiàn)“推進人類各種文明交流交融、互學互鑒,是讓世界變得更加美麗、各國人民生活得更加美好的必由之路”31?;从诖?,重塑文學的人類本位,凸顯萬物存有、萬物齊一,強化世界共生,追求人類美好未來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就是消解世界文學的他者異化建構,還原文學本真,和融世界空間結構關系,修正世界文學發(fā)展歧向的本體思想、實踐原則與美學旨向。
三、“新南方寫作”: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下
的世界文學模式
“新南方寫作”是后全球化時代學術界與創(chuàng)作界的熱點問題,在世界文學視域下,以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為底蘊和理論依據(jù),“新南方寫作”迸發(fā)出新的理論思想與實踐意義,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的當代文學表征。關于“新南方寫作”的定義,張燕玲從地理學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其“是向嶺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粵港澳大灣區(qū),乃至東南亞華文文學”32。朱山坡認為,“新南方寫作”是一個地理概念,也是一個文學概念33。楊慶祥則將“新南方寫作”的特質界定為“地理性、海洋性、臨界性、經(jīng)典性的相對缺失”34。王德威認為新南方的拓撲結構是:潮汐、板塊、走廊、風土35。針對后全球化語境,“新南方寫作”擁有著作家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場性、肉身體悟性以及文學書寫的在地性特征,并且這一系列空間特征呈現(xiàn)為由地方文學空間向全球文學空間發(fā)展的脈絡趨勢,體現(xiàn)出文學關懷現(xiàn)實、介入社會、凸顯人性的文學主體性與人類學意義,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在后全球化時代的自覺性文學實踐。
在地方文學空間書寫上,“新南方寫作”有兩個基本特征:第一,“新南方寫作”以“人”為書寫起點與創(chuàng)作機制,以主體感受為中心表現(xiàn)出特定地理創(chuàng)作對象的空間屬性。黎紫書的《流俗地》以盲女銀霞的聽覺世界為線索,“將焦點導向日常生活,……將題材下放到‘流俗,以及個人化的潛意識閎域”36,實現(xiàn)了以個體感受、生命體認為基礎的對“人”的回歸。第二,“新南方寫作”根植于作家的審美經(jīng)驗與生活經(jīng)歷,尋求與之恰切匹配的藝術形式,追求內容形式化、形式意義化、創(chuàng)作地理空間化的立體性書寫,這在語言學領域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林培源提出,“新南方寫作”召喚對“南方”的新想象和新敘述37,這主要體現(xiàn)為作家對方言的使用,語言發(fā)生就是思想和文化的顯現(xiàn)。林白在《北流》中以主角李躍豆的粵語鄉(xiāng)音作為喚醒記憶,重回“北流”世界,鏈接故鄉(xiāng)與游子、歷史與現(xiàn)實的契機。第三,“新想象和新敘述”還在體現(xiàn)對文本形式的創(chuàng)新與實驗。霍香結的長篇小說《日冕》以史詩結構、“語言的織體”,作為嶺南本土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嘗試,形成一種地方性、時代性、世界性三者并重的新南方書寫形式。在“新南方寫作”中,以作家為中心,以生命實踐重現(xiàn)地方根脈,以語言書寫傳達自我、復現(xiàn)歷史、再生文化,充分實現(xiàn)了文學語言、地理空間與作家主體的高度統(tǒng)一,構成了“新南方寫作”的勃勃生機。
可以說,“新南方寫作”以相對穩(wěn)定具體的地理板塊、作家自身的空間流動狀態(tài),連接起其他空間范域,以此為基礎實現(xiàn)審美經(jīng)驗的復合。在這維度上,“新南方寫作”突出以人的具體感受與具身現(xiàn)實為紐帶,以特定空間連接整個世界,以具體指涉一般,從而構建了由地方性空間寫作向全球化空間寫作的融通,主要顯現(xiàn)為兩個基本模式:第一,是以具有復合空間特點的人物形象及其相應事件,或是以具有多種空間交匯的特點區(qū)域為表現(xiàn)對象來形成二者的融通。黎紫書在《告別的年代》中以女性個體的人生經(jīng)歷,呈現(xiàn)歷史創(chuàng)傷和族裔離散,暗示馬來西亞華人的社會地位。小昌在小說《白的?!分?,以“模仿死亡”“借名重生”等手法串聯(lián)人物,并以此實現(xiàn)時空鏈接與地方化與世界化的統(tǒng)一。張貴興的《野豬渡河》以馬來西亞砂拉越地區(qū)的抗日歷史為寫作背景,構建了海外華人的集體記憶以及婆羅洲雨林的文化、生態(tài)空間。林棹在《潮汐圖》中以“虛構之物”——“巨蛙”作為敘述者,以“巨蛙”在海皮—澳門—倫敦的地理空間位移,暗示“自然—現(xiàn)代起源與文明中心”的歷史運動過程。施叔青在“臺灣三部曲”中以地理景觀書寫重返歷史,將其作為歷史、記憶、族群、共同體、創(chuàng)傷、身份的生命符號。黃錦樹著筆于民族國家主導的歷史場域,在熱帶樹林的舞臺上,以文學召喚這一不在場的“無”,撕碎國族、歷史的虛偽假面,進而顯現(xiàn)作家對國家和民族的深入思考。馬華詩人游以飄以漢字象形思維、漢語語言形式,流寓于多元族群文化空間,以跨國家、跨族群的離散書寫,重新反思了文化交流、文明互鑒等重大問題。第二,“新南方寫作”以流動、交互的空間要素為基礎,以個體生命作為載體,以生命游歷、情感流動作為走向世界、思考后全球化的創(chuàng)作線索,成為融通二者的典型性行旅式寫作模式。廣西瑤族女作家紀塵正是以行旅式文學,以自身的感受為起點和中心認識世界,以生命共振為依托,將個人足跡、民族文化、文學創(chuàng)作相互融通,不僅是對瑤族“東方吉卜賽”民族血脈的回應,也造就了紀塵用藝術燭照、關懷人類的全景性方式。周潔茹則以人生為“流動的現(xiàn)代性”作注,其散文集《在香港》回顧了“常州—美國—香港”的人生游歷之旅,詮釋了她對以空間承載時間的生命叩問。馬華女作家戴小華的小說《忽如歸》以“家庭羅曼史”刻畫了時代流離和集體創(chuàng)傷記憶,表現(xiàn)了“愛的力量”;散文集《因為有情》更是記錄了作家行旅世界時的心靈感動與銘心記憶。葛亮的《燕食記》以“食”為線索,著眼于歷史的變遷,探尋不同地理空間、文化空間之間的共有共通,呈現(xiàn)了不同文化文明間理解和誤解并存的雙向啟發(fā)與雙向滲透,辯證地實現(xiàn)了嶺南大亞灣空間與江南空間的深層會通。馬華文學新秀鄧觀杰在《故事的廢墟》中立足“雙鄉(xiāng)”,以??瘛⒒闹?、肆意反思了現(xiàn)代性、文化廢墟、精神困境等問題。臺灣少數(shù)民族作家夏曼·藍波安則以海洋書寫開創(chuàng)了“環(huán)太平洋”的視角,在全球化語境下為少數(shù)民族參與話語構建、實現(xiàn)多維共生提供了基于海洋傳統(tǒng)的可行方案。
由以上不難看出,“新南方寫作”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的自覺實踐,為后全球化時代的世界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有益借鑒,顯示出濃郁的地方風情與人類普世價值相統(tǒng)一的藝術精神與美學旨趣,主要表現(xiàn)為:第一,“新南方寫作”強調多元、包容的世界精神,聯(lián)通了自我與他者,正是對后全球化時代“斷裂”的彌合?!靶履戏綄懽鳌钡奈拿}溝通精神,顯示了其創(chuàng)作的空間自足性、穩(wěn)定性與開放性的深度糅合。也正是這種自我與他者的互通方式,使得“新南方寫作”在承傳歷史、銳意革新的基礎上,形成了審視后全球化的多文化藝術視角。蔣述卓就曾指出,“新南方寫作”是在多元文化形態(tài)環(huán)境中形成的觀察世界的視角與表達方式,代表著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無窮探索38,這奠定了“新南方寫作”對現(xiàn)實生活關注的寬度、厚度以及頗具先鋒色彩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第二,“新南方寫作”以對“人”的回歸,突破了后全球化時代的地方轄制,在秉承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之余,又對其做出了卓有成效的探索與發(fā)展。就作家與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新南方寫作”是文學觀念、作家存在方式、藝術態(tài)度、生活觀念乃至藝術認知、美學精神的統(tǒng)一體,這一切皆以“人”作為會通點。在其文學作品中,個體與人類集體意志的溝通與發(fā)展得以實現(xiàn),人類間的共性共情、集體意志成為文學溝通你我、詮釋世界的重要樞紐與橋梁。林森就認為,“新南方”從氣候、自然、歷史之中,挖出獨屬于自己的“南”39,這正是“新南方寫作”的根基所在。曾攀也強調了“新南方”概念中地理與精神的同一性,代表了基于文化價值共同體的想象性整合40。在這個維度上,文學對人學的回歸,也為讀者接受提供了更為充裕的文本進入空間,展現(xiàn)出在以人為本的思想下,相互尊重、彼此認同、互相鏡照且相互借鑒的人類學結構,成為共同體形成的實在性場域與思想、文化基石。第三,“新南方寫作”強調文學創(chuàng)作對現(xiàn)實的回歸與多維審視,以人類對空間的審美反應為藝術創(chuàng)作邏輯,直面后全球化語境下空間的流動性與交互性,實現(xiàn)了地方性與全球化的辯證一體,進一步深化了文學的自我解放。“新南方寫作”注重自我對地理空間的能動性反映與審美經(jīng)驗的自然生發(fā),突出地理空間之間的交互建構與相互支持。正如曾攀所說,“新南方寫作”“打破了既往單一性的地方性路徑,以更為廣闊的界域、更為新穎的書寫以及更為開放的姿態(tài),建構自身的地方性與世界性意義”41。世界文學的形成有賴于實際存在的多元空間如地理空間、社會空間、文學場域等,世界文學寫作在受制于且回饋于空間中顯現(xiàn)出文學性及藝術價值。是以“新南方寫作”以“新南方”為實地和藝術征象,以此來接洽、聯(lián)通世界各地,文脈通達、詩史互蘊,以在場性的生命體認孕生集體通約意志與精神,催生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精神新質。
綜上,在后全球化語境下,世界文學的困窘與“新南方寫作”的崛起是不爭的事實,“新南方寫作”在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的理論支持下,以共生的生命態(tài)勢與人類意志,守護了文學的審美之維,以具體性、個體性、獨特性塑造了世界的底蘊與色彩,并在對世界文學發(fā)問、反思、批判的基礎上,推動了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的發(fā)展。因此,“新南方寫作”以世界文學的構成身份提供了世界文學發(fā)展的知識邏輯與實踐路徑,為后全球化的“中國破局”提供了實踐支持?!?/p>
【注釋】
①芬巴爾·利夫西:《后全球化時代:世界制造與全球化的未來》,王吉美、房博博譯,中信出版社,2018,第1頁。
②鮑里斯·卡戈爾里茨基:《后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和馬克思主義》,黃登學編譯,《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6年第1期。
③阿爾君·阿帕杜萊:《消散的現(xiàn)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維度》,劉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第4頁。
④袁祖杜:《實踐參與、文化圓融、生存規(guī)范與法度的主體性自覺——“后全球化時代”中國價值觀念之公共性新規(guī)制》,《社會科學輯刊》2013年第3期。
⑤成中英:《中國哲學與世界哲學的發(fā)展——后現(xiàn)代化與后全球化》,《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
⑥愛克曼輯錄:《歌德談話錄》,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第113頁。
⑦12Theo Dhaen,David Damrosch and Djelal Kadir(eds.):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World Literatur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Taylor & Francis Group,2012,p.xix.
⑧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35頁。
⑨Pheng Cheah,What Is a World O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 as World Literature,Duke University Press,2016,p.60.
⑩瓦爾特·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王才勇譯,中國城市出版社,2002,第13-14頁。
11讓·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第1頁。
13張京媛主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第235頁。
14韓懷珠、韓志偉:《從“底層文化資本”到“底層的文化資本”——基于布爾迪厄場域理論的分析》,《中國青年研究》2021年第3期。
15郝嵐:《當今世界文學理論的系統(tǒng)論傾向》,《文藝理論研究》2015年第3期。
16大衛(wèi)·丹穆若什:《什么是世界文學?》,查明建、宋明煒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第5-7頁。
17弗蘭克·莫萊蒂:《進化,世界系統(tǒng),世界文學》,張子荷譯,《跨文化研究》2022年第1期。
18帕斯卡爾·卡薩諾瓦:《文學世界共和國》,羅國祥、陳新麗、趙妮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第8頁。
19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新星出版社,2010,第458頁。
20毛澤東:《毛澤東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第25頁。
21中共中央宣傳部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學習綱要》,學習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9,第10頁。
22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1卷,外文出版社,2018,第272頁。
23田鵬穎:《論二十一世紀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主題》,《世界社會主義研究》2023年第1期。
2425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502、539頁。
26池田大作、阿·湯因比:《展望二十一世紀——湯因比與池田大作對話錄》,荀春生、朱繼征、陳國梁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7,第287頁。
27J.希利斯·米勒:《共同體的焚毀:奧斯維辛前后的小說》,陳旭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第41頁。
28《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文件匯編》,人民出版社,2017,第47頁。
29馮友蘭:《馮友蘭選集》上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第229頁。
30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28頁。
31習近平:《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第160-162頁。
32張燕玲在“批評論壇·新南方寫作”中的主持人語,《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33朱山坡:《新南方寫作是一種異樣的景觀》,《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34楊慶祥:《新南方寫作:主體、版圖與漢語書寫的主權》,《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35王德威:《寫在南方之南:潮汐、板塊、走廊、風土》,《南方文壇》2023年第1期。
36王德威:《盲女古銀霞的奇遇——〈流俗地〉代序》,載黎紫書《流俗地》,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第17頁。
37林培源:《“新南方寫作”的經(jīng)典如何可能——關于黎紫書〈流俗地〉》,《南方文壇》2021年第6期。
38蔣述卓:《南方意象、傾偈與生命之極的抵達——評林白的〈北流〉兼論新南方寫作》,《南方文壇》2022年第2期。
39林森:《蓬勃的陌生——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寫作》,《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40曾攀:《“南方”的復魅與賦型》,《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
41曾攀:《漢語書寫、海洋景觀與美學精神——論新南方寫作兼及文學的地方路徑》,《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3年第1期。
(李志艷、唐晨曦,廣西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