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鳳
古澤爾·沙米列夫娜·雅辛娜,俄羅斯當代女作家。2015年,這位女作家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問世,短時間內就受到讀者的追捧并斬獲“亞斯納亞·波利亞納獎”“大書獎”“年度最佳小說”等一系列文壇大獎。小說中,女主人公祖列依哈的個人命運被裹挾進時代的洪流中,她五次“睜開了眼睛”,這意味著主人公個人意識的覺醒及人生的轉變升華。小說從不同身份視角分析主人公祖列依哈的形象,描述她作為妻子、兒媳婦、女兒、母親等不同身份的表現(xiàn),分析她五次睜開眼睛之后的心路歷程,有助于我們探索一位女性實現(xiàn)思想、人格、精神獨立之路。
《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是作者根據(jù)她的祖母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生活經歷加工編寫而成的。當時蘇聯(lián)正在進行集體化運動,即沒收富農個人財產及生產資料,將他們送往西伯利亞進行勞動改造。女主人公祖列依哈是一個韃靼鄉(xiāng)下女人,小說正是以祖列依哈的生活經歷為主線,描寫了她前期備受折磨的家庭生活、移民途中的種種艱辛、到達移民地后頑強生活及努力建設自己的新生活這幾個時期。故事開始于1930年,祖列依哈有一個冷漠的丈夫穆爾塔扎和強勢的婆婆烏佩里哈,她每天忍受他們的欺辱和毆打,紅軍戰(zhàn)士依格納托夫作為新政府的代表殺死了穆爾塔扎,祖列依哈隨后坐上火車被押往西伯利亞,與她同行的萊貝醫(yī)生告知她已經懷孕的事實。幸存的移民共同建了一個名為謝姆魯克的村莊,他們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兒子優(yōu)素福成為祖列依哈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后來她在依格納托夫的幫助下協(xié)助自己的兒子逃離村莊去往更加廣闊的天地。與以往的文學作品不同,作者將目光集中在那群特殊移民身上,展示了他們如何在苦難中奮斗、如何與命運作斗爭的場景,正是在這些矛盾與抗爭中,作者塑造了人物形象、刻畫了人物性格。主人公祖列依哈是一位韃靼女性,她的身上幾乎具有俄羅斯韃靼女性的全部特征,正如作者自己所言:“我所了解的關于韃靼婦女的一切,都糅合在了祖列依哈這個人物形象上?!笔袌錾厦鑼懚兰o三十年代政治迫害的作品并不常見,以女性為主人公回顧往事的小說更加少見,而《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彌補了這一缺失,這正是俄羅斯文學所需要的。
主人公祖列依哈十五歲時就嫁了人,丈夫穆爾塔扎比她大三十歲,小說開始時,祖列依哈雖然已經是一個三十歲的少婦,但在夫家受到的勞累和欺辱并沒有使她的身體和心理完全成熟,她消瘦得像個小姑娘。在丈夫家,她更像是一個不能有任何怨言、不能反抗的女奴,小說第一句便說“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這意味著她要開啟勞碌的一天:早早起床操持家務,倒掉婆婆的尿壺,照顧丈夫和婆婆的日常起居,掃去院子里的積雪,還要冒著大雪去森林里伐木并像個男人一樣托舉沉重的木頭,忙到頭昏腦漲是她的常態(tài),夜晚還要被當作丈夫泄欲的工具,結束后被趕下床去柜子上睡??v使這樣,丈夫言語間都是對她的嫌棄與侮辱,比如穆爾塔扎總是喊她為“傻娘們”,在婚姻生活中她不曾體會過丈夫的溫情與關愛,可她仍然視穆爾塔扎為一個好當家人、好丈夫,逆來順受。
祖列依哈稱自己的婆婆為“烏佩里哈”(Упыриха),該稱呼的詞根“упырь”意為“吸血鬼”,這也就體現(xiàn)了婆婆兇狠如吸血鬼的形象,她一直稱祖列依哈為“可憐蟲”“落湯雞”。如果說祖列依哈在丈夫那里受到的是身體折磨,那么她在婆婆這里受到的是更多的精神折磨。烏佩里哈已經一百多歲,她年輕時也是一位勇敢追求自由、幸福的女人,但當時的她處在父權社會,因而沒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婚姻,她本想前往密林尋死,但幸運地活了下來,嫁給了一個與自己毫無感情的男人,她被當作繁衍子嗣的工具,為自己的丈夫沙基爾姜生了十一個孩子,她還經常受到丈夫的毒打,因而當她最小的兒子穆爾塔扎出生時,烏佩里哈只一眼就斷定了這個孩子為自己而生,她將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愛都給了這個小兒子,她對穆爾塔扎有超乎尋常的控制欲和依賴感。在兒子把祖列依哈領進門的那一天,她知道兒子再也不完全屬于自己了,她的視力、聽力嚴重退化,僅兩年時間就變得又聾又瞎,整天嘮叨個沒完。她是父權社會的受害者,同時也是父權的維護者,丈夫去世后,她建立了嚴格的等級制度,企圖控制兒子、傷害兒媳,祖列依哈稍有懈怠就會受到她的咒罵,為了博得兒子的關心與關愛,她誣陷兒媳洗澡時故意用樺樹條狠狠抽打她,這些做法無疑是想間接獲得自我滿足感,以慰藉當年的自己。她對家族的血脈非常在乎,祖列依哈生下的幾個女孩全部夭折,為此她常常責怪兒媳不能生下健康的兒子,同時因為烏佩里哈的夢總是未卜先知般說出不幸的預言,于是她利用兒媳對自己的迷信控制其精神,而主人公只能默默忍受婆婆的惡意針對與精神折磨。
從丈夫、婆婆對祖列依哈的稱呼“傻娘們”“可憐蟲”“落湯雞”就可以知道主人公的家庭地位,雖然她是這個家的一員,但她甚至沒有支配幾片蘋果軟糕的權利,在丈夫家她忍受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這樣的家更像是一個牢籠,禁錮著祖列依哈的美好年華,泯滅了她身上的美好天性,所以她沒有時間也沒有辦法思考自己本身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長期的辱罵、壓迫造成了前期祖列依哈古板、懦弱、唯命是從的性格。雖然在我們讀者看來,主人公的生活非常人所能忍受,但是她與丈夫去女兒墳墓上藏匿糧食時還會與樹枝上的小鳥打招呼、微笑,就算與丈夫說話時對方沒有回應,她依然會問下去,她可以熟練地和各種神靈“溝通”,她把自己隱秘的愛與溫柔給了早夭的四個女兒,可見她本性仍是天真爛漫、單純簡單、篤信神靈的。
小說并沒有正面描寫祖列依哈的母親,所有關于母親的場景都只出現(xiàn)在主人公的記憶里,經常以閃回的形式出現(xiàn),然而母親的教誨對祖列依哈的性格及行為產生了很大影響。通過祖列依哈的回憶我們可以知道,她的母親是一個傳統(tǒng)的韃靼婦女,她所處的環(huán)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的思想與行為,使她成為世俗觀念中合格的妻子和母親,作為母親的她又將自己的經驗傳授給祖列依哈,使主人公繼續(xù)承擔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職責。祖列依哈自然將自己母親的話奉為準則,一言一行都遵守著相應的規(guī)矩。她記得每個神靈的脾氣與喜愛的吃食,所以在給女兒們祈禱時帶的是村神喜愛的甜食—蘋果軟糕,因為這是母親告訴她的;做家務時她也時常想著母親的訓誡:只有懶人才彎著腰或者蹲著干活,所以祖列依哈一直有跪著擦拭地板的習慣;即使在身體疲憊不堪卻還要履行夫妻義務時,她也記得母親的話:將自己當成繁衍后代的田地。
足以見得,母親一直給她灌輸“男尊女卑”的思想,一位母親對女兒的影響是極大的,祖列依哈牢牢記住了母親說過的話,母親直接培養(yǎng)了她順從的性格,所以她在丈夫家受盡委屈卻不敢有怨言也就不足為奇了。
祖列依哈第二次“睜開眼睛”是在流放途中。她的丈夫由于拒繳糧食而被槍斃,無家可歸的她只能隨其他富農一起被流放,她的后面是婆婆“祖列依哈—哈”一聲聲的焦躁呼喊,前方卻是莊嚴升起的鮮紅太陽。這時的主人公已經不再只屬于家庭和丈夫,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附屬品,流放的路途也是主人公認識自我、實現(xiàn)價值的道路。
流放途中,她接觸到的是真實的世界和形形色色的人。她第一次住在清真寺時,由于位置緊缺,她還睡在了男人的位置上,她見到了自己向往已久的喀山,在萊貝教授給懷孕的她檢查時,“祖列依哈把手放在教授的灰白頭發(fā)上,將教授的頭貼在自己的肚子上。羞澀消弭了。別的男人用面頰觸碰她的身體,嗅聞她的體味—而她竟然沒有感覺到害臊”。這些經歷讓祖列依哈漸漸覺醒,母親的身份迫使她轉變之前陳舊腐朽的思想觀念,喚醒了她心中對自由平等的渴望。
祖列依哈第三次“睜開眼睛”是在押送富農的平底船甲板上,此時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安加拉河上的暴風雨。巨大的風暴將船掀入河底,祖列依哈沉入水底,腹中的胎兒拼命蹬踹,本能使她奮力向上游動,恰巧岸邊的依格納托夫救了她。這些富農連同警備長依格納托夫被迫留在了一座孤島上,他們必須分工合作,共同努力生活下去。在這里,祖列依哈開始了自己的第二次生命。
祖列依哈第四次“睜開眼睛”時,兒子已經誕生,優(yōu)素福的到來打破了婆婆說她只會生女兒的預言,她懷著極大的熱情哺育撫養(yǎng)這個小生命。人人都要為建設勞動村出力,她在廚房里幫忙清洗備菜,這里的工作得心應手,雖然辛苦且是在男人控制下完成的,但她得到了應有的尊重,也不必再忍受打罵。過去家庭生活賦予她的忍耐力以及她所練就的種種本領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全部發(fā)揮了作用。她學習能力強,比如跟著醫(yī)生學習了護士的全套護理技術。為了給兒子提供充足的營養(yǎng)和好的生活條件,她逐步探索生存之道—曾經唯唯諾諾的韃靼農婦拿起獵槍成了一名優(yōu)秀的狩獵手,她身手敏捷、百發(fā)百中,就算是在男性主導的狩獵小組中仍備受關注。此時,祖列依哈與依格納托夫的愛戀也不斷促使她轉變思想,雖然依格納托夫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丈夫穆爾塔扎,可她還是選擇了勇敢面對自己的內心,幾經矛盾后接受了警備長對她的求愛。以上種種無不是對她固有溫順性格和男權至上思想的巨大沖擊。正如書中所說:“代之而來的是新思想,新思維,它驅走了恐懼,就像春汛蕩滌著去年的枯枝爛葉?!贝藭r的她不再軟弱,不再一味順從,她有了選擇權、拒絕權,追求獨立自由的思想促使她不斷成長。
祖列依哈第五次“睜開眼睛”時,兒子已長大成人。這個意外獲得的小生命竟然經受住了奔波、饑餓、險惡并頑強地生存下來了。早夭的四個女兒成為她心中無法撫平的傷痛,而優(yōu)素福成為祖列依哈這位母親唯一的兒子、親人,幾乎成為她生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因而在糧食短缺時她不惜用自己的鮮血喂養(yǎng)優(yōu)素福,與情人約會致使兒子昏迷生病也讓她毅然決然地與情人暫時斷絕關系,她將兒子視為超越自己的最重要的東西,對兒子深深的依戀造成她自我主體意識的嚴重缺失和她在精神上的非獨立性,為了兒子她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勞動村教育落后,滿足不了兒子日益增長的知識需求,母子倆的交談越來越少、矛盾越來越多,兒子決心要闖出去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抱負,母親聽到后悲痛欲絕,精神幾近崩潰,她覺得自己離開兒子后會活不下去,但她遠比想象中的自己強大,縱有萬分不舍,一場大哭之后,主人公釋懷并決定幫助兒子逃跑。這與婆婆烏佩里哈對兒子強烈的控制欲產生了鮮明對比。在協(xié)助兒子逃跑的路上,祖列依哈再次“睜開了眼睛”,這次她擺脫了精神束縛,實現(xiàn)了精神獨立和自我主體意識的重構。從此,她成為真正的自己,擁抱愛情并開始了新的生活。
祖列依哈這個形象被刻畫得非常飽滿,從逆來順受到勇敢反抗,從唯唯諾諾到勇敢自信,從畏懼男權到勇敢說不,從思想陳舊到逐步開明……作者將一個小人物的成長放到歷史大背景中,通過主人公祖列依哈的人生歷程向我們展示了堅韌的內心和不屈的靈魂,歌頌了愛與自由。“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這句話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貫穿全文,祖列依哈每一次“睜開眼睛”都意味著她在追求自我和獨立的道路上走得更遠。她從一位被侮辱、被剝奪一切的農村婦女逐步實現(xiàn)了各方面的成長和獨立,最終完成了自我救贖,可以說,她所走的每一步既是命運的巧妙安排,又浸透了個人奮斗的汗水和一個女性精神覺醒之路上的淚水。
(作者單位:天津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