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年
黃昏時分的岔口,有一只米黃色的小生靈在遙望。
這只小狗專注地望著一個方向,動也不動。大概它還記得主人是從哪里消失的,望得那樣專注,以至于我從身旁走過也絲毫不動。
鄉(xiāng)間的世界,變化甚少。即便多年之后回到村子,多數(shù)地方還是舊時模樣。想了很久,我還是記不起來回鄉(xiāng)的路。兩位老人走后,村里的房子再也沒去住過了。我對爺爺?shù)奈ㄒ挥洃浭撬诶衔菖P房土黃的門框后面,脊梁緊貼著褪色的藤椅,他穿著藏青衣褲,大褲腰松松垮垮地翻下來,腳上的鞋子沒印象了。記憶里,他就像鑲嵌在門框里的一張默片,看不清膝蓋以下的褲腿。但他的確朝我笑著,兩側(cè)花白的眉毛垂下來,微微地顫動。記憶里,他只是笑,也不說話。
祖屋大門上的鎖銹跡斑斑,好像兩只振翅待飛的鶴,只是有些斑駁了,乍一看像只胖胖的小雞。想開門進屋,鎖在我的努力下掙扎了半天,紋絲不動?!霸伊税?!”父親在一旁說道,我猶豫著,雖然要重新踏入我的故土,但不想破壞這份安寧與完整。在老房子前,我竟然像不速之客一樣不知所措。
山下開著雜貨店,是村里最早的供銷社改造的,我到這里尋找可以開鎖的小油壺。這種小油壺有銀白的金屬皮,扁圓的瓶身,幾厘米長的細(xì)嘴。我拿了油壺回到祖屋房門前,才發(fā)現(xiàn)大門板裂了幾道不大不小的縫隙,一絲絲涼風(fēng)從里面鉆出來,門后小院子里的花草樹木貌似也從這里擠出來。我把一些棕黑色的機油倒進鎖孔的縫隙中,繼續(xù)搗鼓起來。湊近那些縫隙,瞇起眼睛使勁往里瞧,只能看到一團團模糊的綠色光影。本來這些模糊的綠影是不能在縫隙里看到的,因為大門后面除了房子,曾是光禿禿的一片。后來家里人計劃著在房門兩側(cè)各植一棵石榴樹,到了六月份,亂蓬蓬的枝葉應(yīng)該比以前高很多了,樹干上應(yīng)該有許多搖搖欲墜的蟬蛻了。井邊那棵桂花樹,陽光篩過的葉子一閃一閃的,桂花飄落,在悄無聲息的深夜里掉到井水里。西屋后面還有枇杷樹,它的身軀蔭蓋了大半個房子,掛著毛茸茸的果子。為了靠近它,我不得不爬上房頂,躡手躡腳,生怕驚動了檐下的生靈。當(dāng)我走近屋頂蔭蔽的枝丫,視線與房頂平行的那一刻,天很藍(lán),一點也不遙遠(yuǎn)。隨著房前屋后冷不丁地冒出一株油菜花來,我就知道春天來了。過不了多久,田間地頭,路邊野坡,都會爬滿油菜花。那時,家家戶戶飄出春卷、艾葉的鮮香,池塘的肥魚,加上香油炒一盤香椿,日子就在裊裊炊煙中溜過去了。
后來,我在百里之外的城市生活,去千里之外的城市上學(xué),很少回來。直到那天父親告訴我,老家的房子由于長久沒有人居住,就要賣給別人了。當(dāng)我意識到要與老房子永別的時候,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感升至喉嚨頂端,還有后悔與憂傷。小說家聚斯金德在小說《鴿子》中描述了房子與人的關(guān)系:“這是他在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的安全島。是他牢靠的支撐點,是他的庇護所,是他生活中唯一被證實可以依賴的東西。”房子是安全島,是遮羞布,是母體。我想,對于二位老人而言,亦是如此。在醫(yī)院確診后,我留爺爺在城里住,他執(zhí)意要回家。他說:“你們有你們的生活,我在自己的房子里更自在?!彼谏淖詈笕齻€月里,除了聽?wèi)?、喝茶,便是整日打理院子里的花草。他縮著瘦小的身子,顫抖的手隨著身體發(fā)力,手略微一停,舒一口氣,又繼續(xù)了。弓著的身影,單薄、執(zhí)拗,他是多么歡喜,像一芯小小的火苗,親手打理生活、規(guī)劃未來。陽光下,身后的祖屋被爺爺?shù)纳碛耙r托得熠熠生輝,看不出一點生命衰敗的跡象。
有時,我會在心里與老房子對話。它所指向的是家的來路。此時透過縫隙,我隱約看見屋里擺設(shè)的年代久遠(yuǎn)的家具。這些家具過去是起居相伴的侍從,現(xiàn)在是唯一留下的歷史見證。他們在幽暗和失落中默默地訴說。那些幾十年來一直固定擺放在各處的家具、每一扇門窗都布滿了生活的擦痕,地板和廊道疊印著生活留下的腳印,還有那面掛滿年畫、陳年舊影的墻壁,我甚至可以看見倚靠的痕跡。皸裂的圓桌、短了一截的寫字臺、低矮的小飯櫥,它們曾以嶄新的面貌構(gòu)建簡單卻溫馨的家庭場景,收藏著一家人的喜怒哀樂,我們相互依存的感情在這里產(chǎn)生。還有什么比靜默的時間有更大的力量來改變?nèi)f物呢?想當(dāng)初,爺爺和奶奶來到這里,這大半世的滋味,盡在那一磚一瓦里了。一輩子的千頭萬緒,亦不過房前屋后的幾度春秋。我自認(rèn)為是個無神論者,對于人死后的世界沒有過多的思考。那個世界對一個少年來說似乎過于遙遠(yuǎn)。爺爺奶奶走后,我重新思考過生命的模樣,當(dāng)我與老房子對視,我一次比一次平靜。奇怪的是,這次回來后,我覺得我與房子之間的某種交流打通了,仿佛一種血脈源頭的重新相認(rèn)。
我知道“故鄉(xiāng)”之“故”是“舊”的意思。對比當(dāng)下的“新”,我懷念的是鄉(xiāng)野的精神質(zhì)地。在城里,沒有豬哼雞鳴,也沒有泥濘,樓房就像一只只懸空擺蕩的鳥籠,永遠(yuǎn)不可能有故鄉(xiāng)的豐渥,沒有鄉(xiāng)野星光的夜晚,看不見靈魂的歸路。故土的可貴在于它散發(fā)恒遠(yuǎn)的體味,有時在疾馳的車窗后看田野中的花草林木,一片繁榮;有時登上山巔凝望遠(yuǎn)處,平疇萬里。千眼萬眼的繁華,最需要感念的是樸實而沉著的泥土,而故鄉(xiāng)常是和泥土最親近的。兩條真實的腿走在這片屬于家的泥土上,泥中的濕涼向全身奔散而去。剎那間,我被挑醒了,泥土包容萬物,萬物復(fù)歸塵土。我們背井離鄉(xiāng),但也總有故鄉(xiāng),最后收容我們的其實還是土。故鄉(xiāng)的土里有根,那抓著土的須,長在游子的臉上。
曾聽聞一個傳說,人死后,魂魄會把生前在世上的足跡再走一遭,重新體驗一回生平,再去陰間交差。走過的橋梁、坐過的渡船,無論怎樣的路,縱然橋梁已經(jīng)毀損、渡船已經(jīng)沉沒,那些封存的足跡,在魂魄回訪之時會重新一一顯現(xiàn)。這也許是一個為依戀故鄉(xiāng)的人編織的童話,這童話說的是一種逆向的回溯,讓我們捫心自問,反顧來路,回溯血脈的上游。
記憶,正裝點著夕陽的嫁裳。重臨老屋,想回憶舊日的歡笑,好像孩提第一次穿上新衣,在后臺等待演出。也看到屋檐下斜照的光影,昏黃落在土墻上,晚霞正暖暖地燦開在天邊,非常古典、溫存地留在一大片稻田之上,也照在我的衣衫上。吮吸向晚的習(xí)習(xí)清風(fēng),不由得想起一首遙遠(yuǎn)的詩歌:
柔美的故鄉(xiāng)啊,
沒有行人也沒有建筑,
夕陽把天庭的安靜,
用暈紅和淡黃的色調(diào)說出來,
我沒有及時記下這偏僻的土地,
靠近的是哪一村哪一站,
因此再也無法尋找。
掉落臍帶的我們是斷不了奶的孩子。爺爺彌留之際,將家譜交給父親,囑咐他重新修訂。打開裝家譜的灰布包裹,我仔細(xì)端詳,這本用毛邊紙裁成的冊頁,顏色淺黃,摸起來厚實,聞起來有一股墨香。信手翻閱,有一頁竟還夾著一枚不知哪年哪月的花瓣,干癟的花瓣壓著的,有長輩、父母、兄嫂。我又拿起筆,飽蘸墨汁,學(xué)著館閣體,靠著我父親那邊,用力勾畫出自己的名字。這時才明白,對于不識字的爺爺而言,家譜的一撇一捺、一鉤一折,不是文字,不是書寫,而是描畫著一幅飽含生命的家族圖騰,他比識字的人看得更清楚。
兩位老人的墓碑孤寂地聳立在祖屋不遠(yuǎn)處的樹林深處,周圍的野草已高過我的慚愧,甚至還有野生的樹苗旁逸斜出,滯重的夕陽下,幾頭老牛甩打尾巴,吃著淺草,碑上的字泛著道道紅光。繼而立于泥地,而后蹲在墓碑旁,猛一抬頭,起身,看到父親兩鬢斑白,手禁不住抖動。祭拜了二位老人,現(xiàn)在他們是兩個靠在一起的土丘,一旁大樹參天,早已亭亭如蓋,掩映著一雙墳塋。蹲坐墓碑,四顧茫然,親人們四散各處,湮沒在大千世界的各個角落,誰還在意這片土地、這些墳塋?那刻的我腳下如有千鈞,奮力掙扎卻邁不開步。
我曾離開故土的堅忍,揮別村莊的晚云,割斷古老日子里的溫情,在霓虹燈光下追逐繁華。想到那些汲汲于土壤田埂的鄉(xiāng)人,也想到家鄉(xiāng)的親人,我一味沉湎于自我的唯美與失落,父母只在幼年時向我提及那些粗茶淡飯的日子,而年幼的我也做不到真正的有所體悟。就這樣,我以為告別了田園,就可以奔向嶄新的天地,在放逐的悲哀里,忽然體會了古老消逝的美好,于是不得不重新認(rèn)可故鄉(xiāng)的愛與扎根。
原本已經(jīng)緋紅的夕陽更加緋紅了,然而我只能默默地神傷,為自己難得的歸來感到后悔。這次我提前定了高鐵車票,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回來,我要在這座房子還屬于我的時候再次回到她的懷抱。爺爺將要離開世界的時候,我還在外地,沒能陪伴他走完最后的路。也許,這就是那把鎖始終不愿意打開的原因?
我始終在猜想,這把鎖必然曾留過先人的手澤,在那個時代,一起在悲困的日子里患難過。開啟與鎖合之間,鐵銹,大概是從鎖身最不起眼的凹槽銹起,厚重暗黑的色調(diào)蔓延開來,因為觸摸的關(guān)系而深淺不一。氧化作用遲緩且有侵蝕力,如今,透過交替歲月的變革,整個鎖身都掩映在鐵銹之下。
我無法揣測這把鎖的制造日期,時間只是一種過去的象征。可能某一個冬天,爺爺靜靜地坐在小院中,端詳一磚一瓦建起來的屋子,眉關(guān)漸漸松弛下來,他走向屋子,摸一摸門口那把鎖,將一手泥印留在上面,一言不發(fā)地想著什么,想了許久,才轉(zhuǎn)身離開。后來,那個時代過去了,他也留下一些遺物,包括那把鎖。人是沒有能力劃分時間的,人對時間的概念,只有過去和未來。時代,好像永遠(yuǎn)顛沛流離。上一代人勇敢地掙脫泥濘,卻也保留著謙忍立命的心態(tài),而這心態(tài)仿佛隨著城市的擴張逐漸消弭,以至于這一代迷茫地淹沒在投機與追逐中。我們是多么戒懼,時代之變使得當(dāng)下的人也多一份擔(dān)心。人總是這樣的,相對于過去的事,往往祈求獲得尋覓的意愿。黑白相框里的爺爺和奶奶,雙雙看著子孫后代長大,在繁雜的社會中與別人競爭。一個年代一不小心走得無影無蹤,而另一個年代早已續(xù)接而起。
在鎖眼的地方,灰塵堆積在粗糙的表面,硬化成鎖身的一部分。擦拭是沒有用的,我寧可它保持原狀?;蛟S我們從先人那里接過來的東西太少了,沒有理由讓僅有的東西產(chǎn)生任何變化。
鎖依舊蘊含堅實的品質(zhì),樸拙平穩(wěn)的外觀似乎契合先人對世態(tài)的看法以及他們的本性。但是,鎖還是沒有打開。
“砸了吧!”父親又一次建議。
“算了,咱們走吧!”我又摸了摸冰涼扎手的鐵銹。
“不進去看看了?”父親非常困惑地問,“大老遠(yuǎn)回來不就是為了這個么?”
“我剛才已經(jīng)進去過了?!?/p>
(作者單位:新余市新鋼街道辦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