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棟
[摘? 要] “閑話”敘述反復出現并貫穿于路遙的小說文本中,展現了特定地域社會中人們生存的狀態(tài)和交流的方式,并作為特殊類的文本生成“刺點”鑲嵌在小說的展面上,蘊含著巨大的社會文化闡釋空間。這種特殊的藝術文本從細節(jié)處生發(fā),刺激著讀者深度解讀,作為刺點的閑話對故事中人物日常狀態(tài)的破壞,進而增加小說魅力?!伴e話”式的社會交往記憶不僅是路遙小說文本的重要元素和背景,也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調和風格展現。
[關鍵詞] 路遙小說? “閑話”? “刺點”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2-0095-04
一、“閑話”的概念及定義
對于“閑話”這個詞的定義,許多學者都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和理解。閑話即在特定的時空環(huán)境中“背后對別人的評論、議論”[1],這個解釋是對與概念相關的倫理道德方面的解釋。關于“閑話”的界定問題,國內外學者有各自不同的見解。國外關于閑話的研究代表學者格拉克曼在《當代人類學》上發(fā)表文章《閑話與流言》有清晰的總結,“如果一個社會群體越排外,它內部成員之間越相互講閑話和流言,且就越不厭其煩地重復講閑話”[2]。相比而言,國內對閑話的研究較少且不具系統性,就最廣義的定義而言,閑話是日常生活中所有在公共場合和私人場合所發(fā)生的閑聊和談話[3]?!耙话悴o惡意,是一種人際交往中信息和觀點的傳播,是一種特殊的人際傳播?!盵4]閑話是社會日常生活的集中體現,閑話有時會被擴大定義,被認為是社會輿論,“閑話經過反復的傳播,持續(xù)發(fā)酵,會轉化為村莊輿論,蘊含著生活在村莊自覺遵守的軟規(guī)律”[5]。本文沿用薛亞利的閑話觀點:“在一定人際交往范圍內,具有一定的信任度的兩人或兩人(gossipers)以上在非正式場合對不在場人(gossipee)及其相關事宜的評說。”[2]閑話是一種特殊的人際傳播,一方面聽者和說者都遵循著閑話中的道德準則,不做有違倫理道德的事件,有助于建立和維持緊密的關系;另一方面,閑話在傳播過程中容易嵌入傳播者的個人觀點,這種閑話因不具備真實性成為謠言或流言,破壞了正常的社會交往氛圍。
路遙的小說采用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書寫了陜北地域豐富的社會文化,其中關于“閑話”的描寫極為頻繁,還有作者對閑話的理解和態(tài)度,這是反映地域社會文化的一個重要窗口,也是路遙創(chuàng)作現實主義鄉(xiāng)土小說的寫作資源和獨特的風格。閑話放在西北地區(qū)叫作“諞閑傳”,這是一種被狀態(tài)化的口語,按照一般理解來說,諞閑傳有兩層意思,一是閑暇時候說的話,二是非正式場合說的話。而在分析挖掘路遙小說文本中頻繁出現的“閑話”時,這些特殊點的存在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斷獲得出乎意料的感受,形成更廣泛的“展面”敘述中的“刺點”。本文通過對“閑話”敘述文本的分析,探討路遙小說中“閑話”的呈現類型和作者的情結生成,以及“閑話”的正負面話語機制和社會文化闡釋空間,進一步揭示路遙小說闡發(fā)魅力的原因。
二、“閑話”的呈現與“閑話”情結的生成
在路遙在對現實生活進行藝術構思的小說中,“閑話”類敘述話語作為敘述者的特殊話語介入文本。路遙在描述“平凡的世界”敘事空間中的鄉(xiāng)土日常生活時,經常用到“閑話”類敘述文本。據統計,在路遙的小說《平凡的世界》中,“閑話”敘述文本或隱或現、或多或少地出現了五十二次,《人生》中出現了二十一次,《在困難的日子里》中出現了九次,《黃葉在秋風中飄落》中出現了八次。在路遙小說的行文敘述中,幾乎所有重大事件都被裹挾在“閑話”的影子中,這些敘述始終圍繞著作品中的重大事件且呈現出對時間和人物淺隱式的關注?!伴e話”不僅存在于村莊中,而且也存在于城市的都市空間,只要有社會人群聚集的地方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呈現。
由于“閑話”敘述在小說文本中存在較多且比較雜亂,要探尋其在小說中的特殊意義,有必要將“閑話”敘述的文本進行簡要分類。本文將“閑話”大致分為:男女關系類、偷盜主題類、反常新奇類三種,但是在具體的敘述文本中“閑話”呈現出多種類型的結合性、綜合性?!伴e話”的敘述文本中最為敏感也最為常見的便是男女關系類。路遙的小說作品中幾乎所有男女之間的故事都被籠罩在“閑話”的敘述氛圍中。其中有作者贊揚和歌頌的愛情,這類愛情書寫在小說中是最富有光彩、最動人的篇章,如孫少安和田潤葉、孫少平和田曉霞,也有關于違反男女道德規(guī)范行為的“糾纏”,如王滿銀和南洋女人、孫玉亭和王彩娥。
偷盜主題類是“八卦”傳播中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有關個人行為準則的事實根據。在傳播過程中,傳播者并不在意傳播的內容是否是事實,而是追求“閑話”的傳播是否能給人帶來接受的快感和樂趣。如《在困難的日子里》中“我”宿舍里的玉米面饃丟了。這類接近“謠言”般的敘述對主人公及其生活處境都進行了詳細描寫,更能準確地傳達出“苦難”的意義。而一般性的偷盜類故事“閑話”的敘述也是不可少的。如郝紅梅畢業(yè)時在商店偷手帕的事最終還是被她愛人(顧養(yǎng)民)知道,從而導致二人關系破裂、終結。關于金富家因偷盜被警察抓走的事情在村民口中形成閑話的描寫也非常真實,這些“閑話”在傳播中不可避免帶有傳播者的個人夸張或歪曲事實的評述而化為傳言。有違日常生活或行為規(guī)范的新奇事物也是“閑話”敘述中的重要題材,如孫少平去金光亮家給金三錘輔導作文,還有《人生》中的劉巧珍刷牙等情節(jié)。
在“閑話”敘述類型歸類展示中表明,這種傳聞類的敘述一般是作為社會中的消極部分存在,因為八卦容易被傳播成謠言和流言。這種情況的存在有如魯迅筆下的“看客”群像,是由娛樂性主導的。敘述者對這種“閑話”做出一番論述:“對于男女之間正常的交往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粗俗的觀念,在我們的社會是一種常見的現象。即使某些有文化的人也擺脫不了這種習慣,更何況偏僻山村里大宇不識一個的農民。也許文化教育的普及和提高最終會克服這些落后的習俗。使我們整個的社會生活變得更文明些。作為教師,高廣厚和盧若琴他們認識到這一點了嗎?”[6]
說“閑話”的主體與“看客”的群體有一定的相似性。路遙對具有負面意義的閑話傳播持否定的態(tài)度,認為這是“落后的習俗”,社會生活要變得更文明需要文化教育的普及和提高,通過文化教育的方式來擺脫這種落后的習俗。閑話的主體也是看客,無形中這些看客成為“吃人”者,這種落后的風俗散布極廣,在社會內滲透極深,沉淀在人們的骨子里,散布出來的閑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社會輿論。大量的受害者往往不直接死于統治者的屠刀之下,而是死于無數“看客”所構成的強大“殺人團”的精神虐殺之中[7]。如馬健強所受的輿論壓力導致他精神壓抑,呼喚想要成為一個普通人,高廣厚和盧若琴之間的友誼被籠罩在精神的虐殺之中,顯得沉悶且壓抑,影響了他們之間正常的交往。
路遙對“閑話”敘述如此關注,是因為這些都來自作者的社會生活經驗。路遙將自己的生活體驗放在時代的大背景下加以展示和檢驗,“看是否具有時代意義和社會意義”,一定要從自己的生活體驗中尋找廣闊而深刻的社會生活內涵。特別是在村莊的社會空間中,“閑話”成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平凡的世界》中,還專門提到了“閑話中心”這一村莊中存在的特殊構成。村莊里的閑話集中反映了社會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由一組組具有依賴關系和道德需求的群體構成,從這個層面來講,閑話永遠不會消失[8]。
路遙的敘述策略很精妙,他將具有特色的“閑話”民風體現在小說中。路遙構造了極具地域文化色彩的自然景物場景和文化習俗場面,將陜北人的生活習慣和方式展現得淋漓盡致,陜北人的性格特色與精神面貌也獨具特色。這些“閑話”籠罩在人物的行為過程中,并造成一定的輿論氛圍壓力,但是這些人物能夠頂著壓力展現出他們積極樂觀、淳樸善良、執(zhí)著堅強的性格特征,這些性格特征是自然地域黃土高原賦予他們的?!伴e話”的制造與傳播讓生活在那片土地的人們背負了沉重的心理枷鎖。在社會中有這樣或那樣的“閑話”,是陜北人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話語交流習慣,也是陜北社會文化的重要構成要素。
三、作為刺點文本的“閑話”敘述
路遙在小說中重建其文學與精神的故鄉(xiāng),同時也將“閑話”的情形大批量地并置于人物與故事中。而閑話在小說文本內的呈現,是均質化的展面中忽然出現一些與眾不同的存在,也在平鋪直敘的事件中顯出出奇和意料之外的效果,造成讀者閱讀的緊張感,也就形成了小說中的刺點。巴爾特在其最后一本著作《明室》中提出 “Studium”和 “Punctum”這一對概念,趙毅衡先生建議把它們譯為 “展面”和 “刺點”,并對巴爾特的這對概念進行了闡釋。趙毅衡先生認為:刺點就是在文本的一個組分上,聚合操作突然拓寬,使這個組分得到濃重投影。刺點,就是文化的“正常性”斷裂,就是日常狀態(tài)的破壞,刺點就是藝術文本刺激“讀者式”解讀,要求讀者介入以求得狂喜的段落[9]。
雖然刺點的特征沒有被明確的總結出來,但是根據刺點的定義可以概括其有三個方面的特點:一是具有強烈的沖擊性;二是蘊含著深層的意蘊,給人以足夠大的解讀空間;三是產生于突破常規(guī)的地方。小說中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的突兀事件而又引起“閑話”的生成與傳播,是村民平淡、平靜的生活湖水上的凸出部分,也是作為讀者觀賞性的文本突出的刺點部分,這種事件及其相關的“閑話”的藝術魅力就在于新奇性,與人們(讀者)的獵奇(八卦)心理也有很大的關系。獵奇心理,泛指人們對于自己尚不知曉、不熟悉或比較奇異的事物或觀念等所表現出的一種好奇感和急于探求其奧秘或答案的心理活動。讀者對小說中的故事、人物存在著獵奇心理。文本內,村民作為“看客”和“閑話”的生成者與接收者對已經發(fā)生的事件進行信息獲取也存在著獵奇心理。在文本外,讀者仿佛和“閑話”的接收者一樣,關注著重要故事情節(jié)的進展和人物的變化。
刺點來自內容的突兀,“刺點能造成文本之間的風格差別,也可以造成同一個文本中的跌宕起伏”[9]。小說敘述中的“展面”是情節(jié)、事件不動聲色的描述,從而使風格顯得自然、平淡,而“刺點”則是文本展示事件中的矛盾沖突的夸張,帶給讀者意外、驚奇。路遙小說中的“刺點”就在于其對于社會中的“閑話”進行著重書寫,此類“刺點”就是通過打破秩序與常規(guī),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如在《人生》中劉巧珍與高加林的戀愛過程中,高加林提醒她要刷牙,但是刷牙這一行為卻在村里引起了軒然大波。刷牙在村民看來是“土包子”的行為,打破了農村的生活秩序,這一事件體現出來的沖突是農村的舊觀念和城市的新風尚之間的碰撞與矛盾。
刺點還來自“閑話”的不斷重復?!伴e話”中心談論的事件一般是文本中有代表性的“事件”。路遙小說中幾乎所有的大事件都在“閑話”的氛圍中形成男女關系的重復性刺點,這類刺點往往是一個關鍵事物,通過反復出現來達到貫穿全局或是緊扣中心的作用。重復的“閑話”出現,給這部作品籠罩起社會輿論的場域,對人物的行為有一定的約束作用,是社會規(guī)范的戒尺。
通過對閑話刺點的反復書寫,引發(fā)人們對這類現象的反思與審視,解讀出其深層意蘊。閑話一方面是作為負面現象存在,多數刺點在給讀者帶來沖擊和挑戰(zhàn)的同時,帶有獨特的批判意味,由于某種限制,這些批判意味有時不被理解,但它們鼓勵讀者積極參與思考,渴望與其對話[10]。作為教師的盧若琴和高廣厚之間的正常交往卻被村民認為是帶有不正當關系,圍繞在他們周圍的輿論閑話顯然是文本的刺點所在,帶有強烈的沖擊力,也鼓勵讀者進一步對社會現象進行剖析和反思。顯然,路遙是帶著審視和批判的態(tài)度對類似事件進行描寫,他明確地表達了自己對閑話傳播這種低俗現象是持反思和審視的態(tài)度。
另一方面,閑話傳播還具有正面作用。村莊輿論作為話語評說不同于一般傳情達意的文字語言,在熟人社會中,它是一個社群所用的共同語言,一種能通過“眉目傳情”的特殊語言。這種語言常常特別有效,能夠傳遞村莊人們維護的價值體系,并對其中違規(guī)的個體進行懲罰和束縛??此茻o關緊要的閑話,具有維系熟人社會道德邊界和社區(qū)價值的重要作用,作為一種非正式的控制手段維護著村莊的秩序[11]。如《平凡的世界》中孫玉亭和王彩娥的男女不正當行為違反了鄉(xiāng)村社會的道德傳統,不被社會所接受。王彩娥和徐治功二人的閑話也是傳得風一股雨一股,在閑話傳播的過程中有一種隱形的權力和約束力,這種約束力是通過道德規(guī)范來實現的。徐治功在閑話的輿論氛圍中約束了自己的行為,并主動向上級匯報,反思自己不正當的關系?!伴e話”的敘述和傳播是形成集體文化的重要構成部分,其所形成的權力場可以對個人行為進行道德規(guī)范,還可以規(guī)范社會群體的秩序,促進社會交往。正是通過“閑話”這一刺點的層層推進,路遙的小說文本不僅表現了城鄉(xiāng)二元生活的差異,而且還在社會生活的細節(jié)中展示了真實的社會圖景。小說通過不斷的“閑話”刺點逐漸展開更廣闊的社會空間,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反思社會現象背后的深層原因。
四、結語
“閑話”的書寫具有廣泛的社會意義。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路遙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其作品來源于陜北故鄉(xiāng)故土,是地域文化的文學展示。路遙將故鄉(xiāng)的民風民俗詳細記錄在小說的文本當中,淳樸的民風民俗、廣闊的黃土高原、善良積極的陜北人群、甚至丑的部分也是路遙小說重要的呈現點,這些內容隱含在文本中,是對社會中某些現象的反思。路遙對社會交往中“劣質”的一面展開描寫,激發(fā)人們對民俗價值進行探索和反思,閱讀路遙的小說能夠體會到他身處復雜民風中所面臨的感慨與無奈。
路遙長期生活在農村,故鄉(xiāng)那些艱苦的生活場景在其小說中頻頻出現,具有淳樸民風民俗的場景在其小說中保留得較多。但不可否認的是,農村中的劣質文化民風也是重要的一部分,鄉(xiāng)村的生活交往方式對路遙的影響巨大,那種“閑話”式的社會交往畫面記憶是他創(chuàng)作小說的重要元素和背景,也成為其重要的風格體現。路遙小說中大量關于“閑話”的敘述,都真實而生動地再現了他的生活經歷?!伴e話”的書寫在路遙小說的文本中也具有符號學的“刺點”意義,閑話在文本的細節(jié)處生發(fā),不僅具有強烈的沖擊力,而且還蘊含著深層的意蘊,給讀者以足夠大的解讀空間,引發(fā)讀者對閑話這種民俗進行審視與反思,以客觀的視角來觀察閑話的正面效應和負面效應。也正是因為路遙小說中作為刺點的大量閑話敘述的存在,路遙小說與社會聯系得更加緊密,更能真實地反映他生存的那個地域和時代風氣。路遙小說散發(fā)魅力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作為刺點的閑話對故事中人物日常狀態(tài)的破壞,這種特殊的藝術文本刺激“讀者式”解讀,要求讀者介入以求得驚喜,進一步發(fā)現路遙小說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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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羅?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