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蓉

[摘? 要] 中國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作家在進行情愛書寫時，性愛、靈肉、情欲分離成為普遍表達。畢飛宇作為其中頗為獨特的一位，其小說中情愛相互纏繞的悖論情節(jié)不勝枚舉。性愛的悖論書寫準確反映了小說人物的心理糾葛與命運走向，體現(xiàn)出畢飛宇試圖對當代社會個體生命進行超越的努力。畢飛宇以一種不同于時代主流的態(tài)度審視性與愛之間真實的關系，體現(xiàn)出文學對現(xiàn)實生活的超越。

[關鍵詞] 畢飛宇? 性愛書寫? 悖論

[中圖分類號] I106?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2-0035-04

在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時，畢飛宇對“性”的書寫方式非常特別，他癡迷以“人際關系”構筑小說，常借助親密關系中情愛兩難抉擇下產(chǎn)生的“性壓抑”表達生命中諸多困境。

一、性愛悖論的壓抑

何為“性壓抑”？“性壓抑”指人在生活中缺乏性自由，性與愛之間不協(xié)調(diào)導致的壓抑，在畢飛宇小說中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有愛無性”，人在面對真誠愛情和性要求時，有意識克制性行為產(chǎn)生的壓抑。二是“有性無愛”，對性的自主權喪失，性受制于權力、金錢，成為具有交易性質(zhì)的產(chǎn)品，人難以正常表達內(nèi)心情感需求產(chǎn)生的壓抑。

畢飛宇小說中性與愛互相交錯，人物情愛因“性與愛”的悖論變?yōu)榭梢暠磉_，人物被置于“有愛無性”或“有性無愛”的難題中——在真摯的愛情中克制性，又最終以沉湎性的方式認同性；在性交易中濫用性又在尋覓情感關懷中渴求愛。同為20世紀60年代的作家，在朱文、艾偉等人的筆下，“性與愛、靈與肉、情與欲之間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糾葛，傳統(tǒng)愛情的神圣價值徹底被掏空”[2]。畢飛宇的性愛書寫所反映的恰恰就是這種糾葛，其小說中的“性”或“性壓抑”并非簡單表達一種壓抑的狀態(tài)，而是側重表現(xiàn)人物處于情愛兩難時內(nèi)心的掙扎、糾葛，以及情愛與命運之間的關系，呈現(xiàn)出一種動態(tài)性；還表現(xiàn)人物在愛與性的抉擇過程中心理層面所面臨的糾葛，探討他們?nèi)绾芜x擇，選擇之后又會如何。畢飛宇對人的欲望、情感做出最本真的書寫，使人的真實性在這種不斷掙扎的心理活動中得以展現(xiàn)。

當代小說對性的寫作有一個解禁的過程，經(jīng)歷了從“文革”時期的“無性文化”到20世紀80年代后“性革命”的轉變?，F(xiàn)存“文革”時期的閱讀資源“八個革命樣板戲”中，人物幾乎都被賦予無婚、無性、無愛的形象。隨著新時期的到來，各種與性有關的小說涌現(xiàn)出來，許多作家開始集體反思“文革”時期的“無性文化”，作品中不約而同地出現(xiàn)“性壓抑”人物。如，張賢亮《綠化樹》中被送到偏遠農(nóng)場“改造”的知識分子章永璘；王小波《黃金時代》里寫檢討書被要求寫出性細節(jié)的王二和陳清揚，反映出荒誕歷史對人的身體和精神所造成的扭曲和異化。

二、情愛兩難的困境

“有愛無性”的書寫下，愛情中對“性”的克制流露出古典與浪漫的情感元素。以愛為基礎對性行為的自我克制，一方面在于將愛神圣化，把愛視為一種理想的純粹精神交流，認為性的介入會消弭愛情，所以禁行性來守護崇高的愛。另一方面則是受傳統(tǒng)性意識的影響，貞節(jié)觀念使人有意識地控制性，將性視作步入婚姻的一道門檻。

中篇小說《彼此毫無關聯(lián)》首次體現(xiàn)出情愛兩難的困境，大學生愛德華的戀愛觀表現(xiàn)出明顯“柏拉圖”式精神戀愛的傾向。愛德華認為性是對女友的玷污，不愿用肉體的歡愉來破壞女友“醋”純潔美好的形象，始終抑制著自己的性沖動。他拒絕的背后隱藏著讓“醋”在精神領域永久地屬于自己的目的性，面對女友欲與其發(fā)生性關系的請求，愛德華在失控的邊緣難以承受性欲的壓抑選擇與“醋”分開來守護精神追求，尋求自我認同。

對“醋”而言，她在新的戀愛中獲得性欲的滿足，看似達到愛欲與性欲間并行不悖，實際上又傳遞出一種新的沖突——“醋”性欲的滿足建立在情感被欺騙的基礎之上，她的新男友是一個專門欺騙女性的情場浪子?？梢娫趷矍橹校孕袨榈陌l(fā)生可視為一種禁忌行為，突破色欲的情愛符合一種理想的形式，無論是愛德華選擇分手，還是“醋”遭遇感情的欺騙，似乎都暗示著越禁的結果便是遠離愛。

書寫性與愛之間的糾葛，是畢飛宇愛情小說的立足點。愛德華在認知上把愛純潔化、神圣化，將自己束縛在精神高閣，導致滑向壓抑性的極端狀態(tài)。愛德華和“醋”因各自看待性方式的錯位導致愛情破碎，未免令人感到遺憾。英國著名性心理學家哈夫洛克·靄理士在談到愛與欲的關系時認為，“欲只是生理的性沖動，而愛是性沖動和他種沖動之和?！盵3]可見愛與性并非一種對立關系，而是情感與生理的友好綜合。“醋”遭遇欺騙丟失愛，可愛德華的“高尚愛情”認知也很值得懷疑?！叭怏w所做的和靈魂所做的必然一樣多！因而肉體所做的和靈魂所做的必然一樣少。這是一回事。但必須有靈魂?！盵4]如愛德華所言，肉體和靈魂本質(zhì)相同?！按住痹庥銮楦衅垓_，愛德華供奉在神殿的純潔無瑕圣女形象遭遇摧毀，在痛苦的情緒中信念潰敗，被壓抑的性欲以宣泄的方式走向鐘擺的另一邊，陷入縱欲之門。壓抑和克制最終造成沉湎于性的結果，主要是因為愛德華缺乏尊重與調(diào)節(jié)身體本能的能力，性愛的失衡，表現(xiàn)出和諧的缺乏，導致由禁欲轉向縱欲的另一極端狀態(tài)。愛德華捍衛(wèi)理想精神卻最終失去理想，走向其對立面，“醋”熱情追求情感，卻走向被欺騙的尷尬境地?？此朴幸庹{(diào)控生活，卻走向失控的人生，從壓制者轉換為沉淪者，小說道出了人們永遠不知生命會滑向何方的本質(zhì)。

《玉米》中，玉米與彭國梁之間的戀情同樣“有愛無性”，但又不同于愛德華和“醋”兩人的命運游戲。玉米對性的克制透露著些許矜持，蘊含著少女的純真，也有期望兩人的愛情能夠收獲美滿結局的意思。

少女時期的玉米在與彭國梁陷入熱戀后堅持守護住最后一道防線，這是玉米唯一一次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玉米有意識地自我控制，在于她意識到愛的難以把握，愛更多的屬于一種如夢如幻的存在，而性則是拴住男人的有效方法。在玉米看來，愛情的終點即婚姻，她守身如玉試圖通過婚姻改變命運，“女孩子的命運要靠婚姻來改變，婚姻賺了，一生就賺了；婚姻賠了，一生就賠了”[5]。對玉米而言，守住貞節(jié)其實是守住希望。在經(jīng)歷家庭變故，父親王連方失勢后，面對彭國梁來信中“告訴我，你是不是被人睡了”的質(zhì)問，玉米首先是自我貶低、自我嘲諷，玉米克制性欲的初心在于讓彭國梁有個念想，以此維系兩人的感情?？稍诋咃w宇的小說世界里，性與愛卻難以共存，越重視反而越容易失去。

在一個普遍將男女之事稱為愛情的時代里，真正的愛到底是什么呢？《與黃鱔的兩次見面》中，“我”以不同于時代主流的愛情觀開始反向尋找：“撿來的愛、意外的愛才更像愛情，才更加接近我們的預期，更加接近愛情的本質(zhì)?！盵6]在“我”看來，性是高級的情緒感受，不是一種單純的生理沖動，“我”渴望與阿來在愜意的房間里幸福地完成這樣的使命，而非為著簡單的生理需求草草了事。面對阿來的不斷請求，“我”一次次壓抑著自己的生理欲望，可阿來卻無法和“我”達成共鳴，最終憤然離去。在愛情的崇高性質(zhì)正在被逐步消解的社會里，畢飛宇并沒有隨波逐流，他在小說中以背離著社會主流的形式尋找愛情的存在，以“有愛無性”中自我對性欲的節(jié)制或通過強調(diào)有品質(zhì)的愛反觀著隨處可見的曖昧情緒。

但這種形式的愛在畢飛宇小說中從未結出果實，無論愛德華、玉米，還是“我”，尋覓長久愛情的理想總是挫敗，原因何在？因為小說中的“性”承載著肉體、意識、情感等各種欲望，通過克制性來表達真誠的愛、尋求自我認同或宣揚一種背離大眾潮流的生存方式，并非理想的形式，甚至是對人追求完善的一種拒絕。實際上，克制同樣蘊含著性的暗示與強調(diào)，在性與愛中順勢而為自然地結合也是人性健全發(fā)展的一部分，“性”也是生命存在的證明。

三、性愛的異化

“性”作為身體的一部分，作家書寫“性壓抑”具有濃厚的隱喻意味。畢飛宇認為“對寫小說的人來說性是一個公器，能夠說明很多問題，有很多時代特征”[1]，“我們的文化是一個壓抑的文化，我們的現(xiàn)狀也是壓抑的。在權力和資本面前，人們會覺得渺小”[1]。

李銀河指出，“社會性研究中衡量人的社會地位有三個標準，一個是錢，一個是權，一個是名。每個人在他的一生中，就在這幾個領域里不斷奮斗，為名為利，為了權力，一輩子不停地追求?！盵7]人們把精力用來研究如何獲得最高的地位和最多的財富，遺忘了愛的存在，或認為有權有錢后可以輕易收獲愛，可結果是，人們獲得錢權后，純粹的愛早已銷聲匿跡。在所有欲望中，性欲是一種最普遍的存在?！坝行詿o愛”的書寫中，隨意買賣的性行為闡釋著欲望本身附著的價值，揭示出隱藏在人物內(nèi)心的無力感，以及權勢社會對人的傷害。

“有性無愛”書寫下權力的表達，體現(xiàn)在人被權力圍困，成為權勢的犧牲者，但另一方面他們自身又竭力謀取權力，享受權力帶來的好處與快感，成為權力的施暴者。性與愛的兩難體現(xiàn)出人為權力所害，又竭力謀取權力、認同權力的悖論?！豆聧u》中的戲臺名角小六吆，《玉秀》中的玉米，都將“性”作為權力轉換的關鍵。權力之下“有性無愛”的悖論，在于有權者可主導性行為，權力之下的犧牲者亦通過性換取權力達到自己的目的，被壓迫者同時也是權力的渴望者，他們?yōu)闄嗔λ鶄τ指试竾@著權力，由此形成一個無法逃脫的悖論，在其中苦苦掙扎。

《玉米》中，王連方憑借手中權力和全村女人家常便飯似的睡覺，由此建立的性關系毫無愛意，甚至充滿恥辱，王連方失勢后，被他欺負過的人立刻開始復仇。有權者向無權者實施壓迫，無權者向更弱者進行欺壓，王家莊的婦女們面對王連方的欺辱不敢吱聲，轉而對其女兒玉秀、玉葉實行報復，獲取替代性補償。玉米發(fā)現(xiàn)郭左、玉秀二人暗生情愫，擔心自己在郭家權力動搖，將玉秀曾被幾個男將輪番糟蹋過的事實告知郭左，令人不禁想到《金鎖記》中“她再抽兩口就下來”的陰暗時刻，令人唏噓。這般在受傷與傷害中形成的權力轉換陷入惡性循環(huán)，弱者抽刀向更弱者報復的行為實屬于大悲，就算這世間不必人人相愛，但也不應如此充滿敵意，無愛的性深刻闡釋出這“人在人上的鬼”。

當“有性無愛”的書寫介入當下這個物質(zhì)社會，性又暗示著當代文化的概貌。畢飛宇小說中，互利互換的性、以錢購買性已深入日常生活，當“金錢至上已經(jīng)成為新的權力法則，此時身體與權力的臣屬關系演變?yōu)樯眢w與金錢的臣屬關系”[9]。利益成為人與人之間的目的，金錢狂歡的背后，只剩下無邊蕭瑟、凄涼的生活景象。

如果說權力陰影下的病態(tài)人事有著歷史積淀的因素，那么新時代境遇下人的自我迷失應作何解？20世紀80年代“異化”成為討論的熱點，關于“人”與“非人”問題的答案，馬克思認為在于資產(chǎn)階級生產(chǎn)方式。畢飛宇質(zhì)疑說，“沒有大機器生產(chǎn)的人類會不會存在異化問題？”[10]他認為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在于人類自身，“物質(zhì)和商品沒有錯，問題在于我們自己——我們自己丟了什么？這種丟失不是發(fā)生在今天，它早就丟了，只是它生龍活虎的，不知羞恥地體現(xiàn)在物質(zhì)時代”[11]。

合理的物質(zhì)訴求是維持生存的重要保障，“也是解放人類心靈、提升精神生活的基本前提”[12]?！坝行詿o愛”的書寫中，以性謀取生存所需物質(zhì)的行為，看似為了更好的生活，其實卻將人推向生活的對立面。《上海往事》中，小金寶以色事人愛而不得，淪為物質(zhì)的犧牲品。《那個夏天，那個秋天》中，耿東亮（紅豆）在畢業(yè)之際選擇與流行音樂公司簽約，拋棄苦練多年的美聲改唱流行音樂，在公司的炒作下迅速走紅，可謂名利雙收，可慢慢地，迅速膨脹的欲望達到不可控制的地步。孟子說“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外界的影響固然不可忽視，但個人的反省也不可或缺。我們固然處在一個多元的時代，但哪怕在這個以“利益原則”為上的社會里，也不應理所當然將多元變?yōu)槔旱恼f辭。時代引誘著人，勾動著人心底的欲望，但人應該具備自主性，內(nèi)心的充實是具備自主性的基本前提。

在互換之余，當性成為純粹的交易品，以金錢建立的余溫散去，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空虛，于是人們陷入追逐物欲滿足之時忘卻愛，如今又企圖以金錢換取愛的荒謬行徑中?！犊羁疃小分械陌㈦u、《與黃鱔的兩次見面》中的黃鱔、《元旦之夜》里的發(fā)哥，表征著消費社會下“現(xiàn)代人的現(xiàn)代性”，人在掙錢后除了宿醉、以性發(fā)泄，還能有何出路？畢飛宇認為，“為什么要掙錢？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還處于本能的階段，遠遠沒有上升到理性的高度，我們是在窮瘋了這個背景下踏上掙錢之路的，說白了，我們在掙錢的時候心里只有錢?！盵13]當發(fā)財與掙錢這種世俗性精神獲得滿足后，生命會流向何處？在一個個暴發(fā)戶宿醉的背后，隱含著人超越世俗的失敗和精神追求的缺失。“有性無愛”以金錢之下最私密、最隱秘的性書寫著物欲影響下的孤寂與墮落現(xiàn)象，它最終指向的是高層次生活的探索。改變欲望橫流的現(xiàn)狀，不是讓人放下欲望，而在于使人意識到生命的追求不止于名利，在吃飽穿暖以后還應具備一種超越肉體的精神生活。

四、結語

畢飛宇書寫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愛，以一種不同于主流的認知方式關注著人的真實情感與人在社會中的生存困境，其小說中性愛的悖論使我們直觀地看到人的精神世界經(jīng)歷的復雜活動。在小說中，畢飛宇只是客觀地描繪這種真實的狀況，并無意說教，性愛悖論的局面表明：人生永遠無法得出最優(yōu)答案，生命的本質(zhì)即是如此。性愛悖論以一種沒有明確指向的方式表達著生命是一個持續(xù)不斷地去發(fā)現(xiàn)的過程，正是通過悖論的處境，我們看到生命的抗爭意識，使得文學超越了現(xiàn)實生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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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畢飛宇，張莉.小說生活：畢飛宇、張莉對話錄[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

[11] 畢飛宇.寫滿字的空間[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

[12] 洪治綱.重申物質(zhì)與身體的書寫意義[J].文藝爭鳴，2021（6）.

[13] 畢飛宇，張莉.人與人之間的溫度在降低：畢飛宇訪談錄[J].文化縱橫，2010（1）.

（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