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晗

[摘? 要] 《八千歲》是汪曾祺于20世紀80年代繼《受戒》《大淖記事》后創(chuàng)作的“高郵序列”的又一佳作。作者以平實風趣的語言將米店老板“八千歲”的故事娓娓道來，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鋪陳出一幅社會畫卷，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和喜劇色彩。這種豐富性來自作者對反諷敘事的運用自如，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真實內(nèi)涵與語言外殼相矛盾的言語反諷，人物并置下的結(jié)構(gòu)反諷，事態(tài)發(fā)展與理想期待相違背的事件反諷。不同的反諷手段和對象不僅有助于揭示文本敘述背后的深刻意蘊，同時也凸顯了汪曾祺小說敘事的獨特美感。

[關(guān)鍵詞] 汪曾祺? 反諷? 喜劇? 《八千歲》

[中圖分類號] I106?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2-0023-04

在西方文學理論中，反諷（irony）這一概念有著重要地位。在文學作品中，反諷既可以作為一種敘事技巧和策略，也可用于表現(xiàn)作品的中心思想?！栋饲q》敘事中運用多種反諷類型，使得文本充滿喜劇色彩，主要表現(xiàn)在真實內(nèi)涵與表面意義相矛盾的言語反諷、人物并置下的結(jié)構(gòu)反諷以及事態(tài)發(fā)展與理想期待相違背的事件反諷三個方面。

一、言語反諷

從本質(zhì)上說，反諷是為了表達否定，在敘事時通過對照矛盾元素達到否定性的目標。言語反諷作為反諷的一種重要類型，是最常見同時也最容易被讀者看穿的，因為在言語反諷中，我們常常提到的是一回事，實際上所指的卻是另外一回事。如此一來，言語反諷就有了雙層含義，即表面意義和隱藏意義，這使得語言外殼和真實內(nèi)涵形成強烈而鮮明的對比。讀者透過表面意義挖掘出作品的隱藏內(nèi)涵，體會到的思想內(nèi)蘊更為深刻和尖銳。《八千歲》的言語反諷集中表現(xiàn)在八舅太爺身上。

作者對反派人物八舅太爺是一種從容的嘲諷，不急不緩地將他霸道、無賴、可笑的丑態(tài)進行揭露。作者在文中提到，當?shù)厝斯懿恢v理的人叫“舅舅”，“講舅舅理”就是講胡攪蠻纏的歪理。從八舅太爺這個名號可以看出他是從小就不安分的無賴浪子，后來在外闖蕩入了青幫又混進軍隊。本來身為軍人理應抵御外患報效國家，可八舅太爺卻憑此身份出盡風頭，借著抗戰(zhàn)的浪頭做起了“生意”。由于非常時期軍事第一，八舅太爺來了便要接風，得收“駐防費”，走了要送行就得收“開拔費”；八舅太爺?shù)男±畏砍３！翱蜐M”，只要一聲令下說誰是漢奸，就可以直接將其“軍法從事”；八舅太爺輪轉(zhuǎn)到何處，不僅要包下當?shù)氐拿?，還要張揚過市，好不熱鬧。表面上作者寫八舅太爺衣食住行威風凜凜，實際上指出了他的無賴行徑，欺軟怕硬，又愛出風頭。

八舅太爺不僅強取豪奪，還要強迫別人對他的藝術(shù)認可?！八€很風雅，愛字畫。誰家有好字畫古董，他就派人去，說是借去看兩天。有借無還。他也不白要你的，會送一張他自己畫的畫跟你換，他不是上過一年美專么？他的畫宗法吳昌碩，大刀闊斧，很有點霸悍之氣?！痹谶@里，作者將反話正說，以一種“欣賞”的語調(diào)敘述反派人物的“高超畫技”，沒有貶低只有捧高，捧高之處，盡是嘲諷。八舅太爺本身是個無賴浪子，其繪畫水平可想而知。然而，八舅太爺自認為愛風雅、懂藝術(shù)，是文韜武略樣樣精通的儒將。這樣一來，八舅太爺“理想自我”與 “現(xiàn)實自我”的對照就構(gòu)成了反諷的要點，以其幻想中的美諷刺現(xiàn)實中的惡，現(xiàn)實中的惡又消解了他看似美好的情致，剩下的只有可笑。

“他請人刻了兩方押角圖章，一方是陰文：‘戎馬書生，一方是陽文：‘富貴英雄美丈夫——這是《紫釵記·折柳陽關(guān)》里的詞句，他認為這是中國文學里最好的詞句。”八舅太爺刻了兩方自認合乎儒將形象的圖章，換防之前贈禮虞小蘭意為“別姬”，種種行為都出自八舅太爺對自我的美化和想象。然而這些典故中的人物在歷史上都是正面的英雄形象，可處處都在施惡的八舅太爺將此種形象掠奪，把自己和“霸王”比肩就導致英雄形象的貶值和扭曲，反諷又隨之產(chǎn)生。而反諷的成立只是發(fā)話者所提供的一種可供反諷的對象和表象，發(fā)話人并不對此承擔詮釋表象的義務。因此作者通過“戎馬書生”“富貴英雄美丈夫”和“霸王別姬”等共同文化記憶，使讀者自行去判斷是非，對八舅太爺形象生疑進而否定。這種“委婉的反諷”形成的理解障礙被突破后，作者與讀者在言語理解上的距離就會立即縮短，形成可迅速交流的默契，八舅太爺?shù)目尚涂蓯罕丬S然紙上。

二、結(jié)構(gòu)反諷

結(jié)構(gòu)反諷指的是在作品中出現(xiàn)相互悖反的情節(jié)因素，或者把性質(zhì)相對立的事物同時放置到作品中，形成鮮明對照，雅與俗、嚴肅與荒誕、悲與喜等并存的現(xiàn)象。小說中，作者就是通過人物與人物的并置、人物自身行為的并置進行反諷。一方面，八千歲和宋侉子的對比突出了八千歲的吝嗇滑稽；另一方面，八千歲行為的轉(zhuǎn)變又表現(xiàn)出他的荒誕可笑。

反諷中矛盾因素的相互對照常常表現(xiàn)為一方否定另一方，或者雙方互相否定，在故事中還嵌套著另一個故事。小說中人物的出場環(huán)環(huán)相扣，作者由八千歲引到宋侉子，又通過對照的方式，來凸顯八千歲的儉省和宋侉子的通達。一出場，八千歲是一個節(jié)儉、謹慎的米店老板，靠著克己的生活方式和善于經(jīng)營的頭腦使得家境逐漸殷實。“他們說：‘八千歲是一只螃蟹，有肉都在殼兒里?！卑饲q有著興旺的家業(yè)，這已經(jīng)成為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實，但是他并不享受。例如八千歲穿衣服不為美丑只為蔽體遮羞，一年到頭總是一身打了許多補丁的老藍布二馬裾。在吃上，這個開米店的老板從不吃精細的白米，而是頓頓吃“賣給挑籮把擔賣力氣的”頭糙紅米，每日的晚茶是兩個價廉的草爐燒餅，一個月僅兩次的打牙祭也不過是兩塊肉外加一條小鯽魚。飲食上的單一暗示了八千歲生活的單調(diào)，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賭錢不看戲不嫖女人”，沒有什么興趣愛好，只鐘情于看自家碾坊勞作?？梢钥闯?，儉省是八千歲起家的重要原因之一，而這種儉省到了生活交往中就變成了不通人情。在米店“食為民天”的豎匾兩側(cè)，貼著八千歲自己寫的兩張字條，分別是：“僧道無緣”和“概不做保”，這兩張字條的作用可大了，前一條的明示能令化緣的和尚知趣離開，乞丐也知道在八千歲身上拔不下一根毛；后一條則暗示在互相作保的人情社會中，八千歲偏偏特立獨行。由此，這兩個字條折射出八千歲的為人：既吝嗇又膽小怕事。

與八千歲相反，宋侉子是及時行樂、隨心所欲且有點兒傳奇的人物。雖然他出身世家，但并不循規(guī)蹈矩，而是喜歡吃喝嫖賭、花鳥蟲魚。家道衰落后，便到北邊去販騾馬，一半是為了謀生，另一半是為了感受塞北風光之趣。作者從三件小事著墨來表現(xiàn)宋侉子的性格：首先，從他做騾馬生意過程中的膽大心細、不拖泥帶水，可以看出他性格的果斷、周密；其次，他和虞小蘭在一起時講恩義，分開時又表現(xiàn)得很瀟灑，這說明宋侉子做事不拘泥，個性也灑脫；最后。八千歲被拷走時，將自己的生死托付在宋侉子身上，可見宋侉子是值得信任的朋友，是一個仗義且會變通的人。從表面上看，作者對這兩人僅僅是做客觀描述，沒有進行主觀的褒貶，但一句“八千歲每天生活非常單調(diào)”，就將二人做了比較。宋侉子灑脫、豪放的性格，傳奇的經(jīng)歷，更加襯托了八千歲平日的無趣、儉省以及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心理。此外，作者還通過反諷表現(xiàn)了八千歲的所作所為與他人以及社會形成一種不協(xié)調(diào)，這種與周邊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帶來一種滑稽的喜劇效果，構(gòu)成漫畫式形象的反映。

八千歲自身前期和后期行為的悖反，則增強了作品的戲劇性。小說的前半部分主要通過吃食、穿衣等生活日常平鋪直敘八千歲的勤儉節(jié)約，而作為小說情節(jié)的轉(zhuǎn)折——八千歲被八舅太爺以“資敵”的理由抓走，正是因為過于儉省、不肯賄賂當?shù)剀姽賹е碌摹Ｒ簿褪菑倪@件事開始，八千歲這一人物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至小說末尾，作者已經(jīng)將之前所寫的八千歲徹底推翻。準備滿漢全席時趙廚房抱怨：“買不到鴿子蛋，就這幾個，太少了！”八千歲表態(tài)說可以到他家拿鴿子蛋。八千歲把“食為民天”匾額兩邊的“概不做?！焙汀吧罒o緣”刮掉了。八千歲脫下老藍布二馬裾，換上新做的藍陰丹士林長袍，兒子也換了新衣服。晚茶的時候，兒子給他拿了兩個草爐燒餅，八千歲不滿意，他把燒餅放桌上，大聲喊兒子讓他給自己端來三鮮面。八千歲前期無論是飲食、穿著還是行為都十分節(jié)儉，但之后的做法顛覆了節(jié)儉的形象。這種隱蔽、委婉的前后對照使得八千歲的轉(zhuǎn)變充滿喜劇色彩，形成了人物自身的矛盾和形象的互反，增強了小說的藝術(shù)張力。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樣巨大的沖擊之下，八千歲看似下定決心要做出巨大的改變，卻也只是一拍桌子狠狠心要了碗三鮮面，可見他的骨子里仍然是非常節(jié)儉的?？此谱髡叩碾S意一筆，令人發(fā)笑的同時心靈亦為之顫動，實現(xiàn)了克萊夫·貝爾所說的“有意味的形式”。

三、事件反諷

事件反諷即愿望或計劃與結(jié)果截然不同所形成的反諷，主要體現(xiàn)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與人物理想期待的背道而馳。小說中，事件反諷的主要對象是八千歲在動蕩時期所幻想的生活。

首先，作者通過情節(jié)的突轉(zhuǎn)推動人物做出改變，達到事件反諷的效果。小說前半部分著重描寫八千歲的日常生活和處事習慣，但八舅太爺?shù)耐蝗怀霈F(xiàn)使八千歲的心理和行為都被迫發(fā)生轉(zhuǎn)變，最終自己打破自己的處事原則。前文講述在店家、熟人互相作保的社會環(huán)境下，八千歲從不為他人承擔風險，米店還特地貼出“概不做保”的字條來告知四方，充分顯示八千歲怕麻煩、明哲保身的心理。但八舅太爺?shù)牡絹硎骨楣?jié)迎來突轉(zhuǎn)：八舅太爺看不慣平日里家境殷實卻吝嗇的八千歲，故意將他以“資敵”罪關(guān)押，唯一的解救辦法就是請人擔保相贖?！八钨ㄗ诱f了好多好話，請了八千歲的兩個同行，米店的張老板、李老板出面作保，帶了八百現(xiàn)大洋，簽字畫押，把八千歲保了出來。”從這以后，八千歲便主動刮去“概不做?！钡臈l幅，打破了自己萬事不求人也不幫人的人生守則。八千歲心理上本不愿為他人承擔風險也不想麻煩別人，只想獨善其身以保住自己的家業(yè)過上和美的生活。然而當他被八舅太爺以“資敵”罪名扣押后，現(xiàn)實情況就迫使他不得不去麻煩同行為從不作保的自己擔保，最終能夠從八舅太爺手中虎口脫險也得益于鄰里和同行的相助。顯然，故事的發(fā)展偏離了主人公和讀者的預想，情節(jié)的突轉(zhuǎn)使膽小怕事、袖手旁觀的八千歲主動做出改變，開始與街坊守望相助，八千歲刮去的字條加強了文本的反諷效果。

其次，八千歲對于生活的美好期待與實際結(jié)果的巨大落差也構(gòu)成反諷。一直以來，八千歲在吃穿用度上格外儉省，在生意上精打細算，在動亂年代獨善其身，他渴望通過這種克己的方式實現(xiàn)家業(yè)興旺的美好理想。八千歲初期只靠八千錢起家，八千的數(shù)量聽起來是何其之多，然而換算之后僅僅兩塊七角錢，這與“八千歲”的名號相比有些諷刺，但他就由這兩塊七角錢漸漸成為人人看著生氣的對象：“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有肉都在殼兒里”，充分體現(xiàn)了八千歲的善于經(jīng)營和精打細算。八千歲平時“喜歡看碾米師傅把大黑子或二黑子牽出來”，“他喜歡看它撒尿”，“喜歡看碾子轉(zhuǎn)，喜歡這種不緊不慢的呼呼的聲音”。這一連串的“喜歡”，承載著八千歲發(fā)家的希望，寄托著他對生活的“美好憧憬”。碾坊中這一自然自適的勞動畫面，任誰看了也許都會報以一個溫和的微笑。但八舅太爺?shù)某霈F(xiàn)改變了他的生活模式，令他認識到這種想法也許只是癡人說夢。覆巢之下無完卵，在動亂的荒唐世道中沒有人能夠保全自身，八千歲再想方設法積攢家財，現(xiàn)實的社會環(huán)境也使其暢想的“好日子”無法實現(xiàn)，他的小心翼翼便顯得可笑和辛酸。布雷蒙曾提出“敘事序列”的概念，據(jù)此可以看出《八千歲》的核心事件存在兩個復雜序列，且兩者是并列關(guān)系。一個序列代表“改善”，八舅太爺通過搜刮百姓血汗錢使自己腰包鼓起來，軍閥之路也越走越穩(wěn)。另一個序列代表“惡化”，八千歲被八舅太爺敲詐，較為殷實的家庭被吸干了血。榨取錢財?shù)陌司颂珷斶^上了八千歲的理想生活，儉省的八千歲卻被盤剝，兩個序列的走向構(gòu)成了鮮明的反諷對照。作者在此圍繞反諷的本質(zhì)特征即逆期待性展開，通過理想生活與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展示人物的美好期待與實際情況之間的巨大落差，因此被八舅太爺打劫后的八千歲只能以一碗三鮮面無奈自嘲。

小說末尾處的“一拍”在反諷之下暗含著八千歲對八舅太爺?shù)膽嵟约白约簾o力反抗的無奈和辛酸。這種反諷更多帶來一種荒謬感，給人以更深的思考。

四、反諷敘事的意蘊

敘事學家米克認為反諷能夠讓人們更加全面地認識到生活的復雜性和價值觀的相對性，比起一味地陳述，反諷既可以避免簡單、過強的說教，也使所傳達的意蘊更豐富和廣博。《八千歲》從言語反諷、結(jié)構(gòu)反諷與事件反諷三個維度對小說中的人事進行諷刺，將文本的深刻意蘊體現(xiàn)在思想和社會兩個層面。

首先，在思想層面上，作者以結(jié)構(gòu)反諷來表現(xiàn)八千歲的吝嗇和無趣，通過刻畫八千歲不合常理的行事原則和精神勝利法，諷刺同他一樣帶有明哲保身、自欺欺人思想的人；又運用事件反諷，從八千歲思想觀念的局限性和行為的突然轉(zhuǎn)變中，分析他儉省生活背后的復雜原因，調(diào)侃之下暗含著對小生產(chǎn)者的寬容與關(guān)注。八千歲后來思想和行動的轉(zhuǎn)變也映襯出時代的變遷。其次，在社會層面上，作者以真實內(nèi)涵與語言外殼相矛盾的言語反諷，對八舅太爺?shù)难b腔作勢進行犀利的諷刺，并通過這個人物揭開國民政府的虛假面具。從扣押八千歲的事件中可以窺探當時的社會境況：八千歲因為儉省就“被迫”觸犯了軍法，由于沒有行賄就被當成漢奸?？此泼鑼懓饲q的可笑窘?jīng)r，實則表現(xiàn)出世道的荒唐，揭示在沒有人權(quán)的時代百姓生活之艱難。作者以犀利的語言揭露了八舅太爺?shù)目蓯罕拘?，表達對他這類不義之徒的憤慨，進而嘲諷軍閥背后所代表的國民政府，一語道破其不抵御外寇反而對內(nèi)欺壓人民的真相。八千歲的美好理想與軍閥搜刮錢財?shù)默F(xiàn)實的反差則表現(xiàn)出底層人民艱難且無奈的現(xiàn)實生活。

五、結(jié)語

作者通過反諷的敘事手段，使作品充滿喜劇色彩，喜劇的形式中又飽含悲劇內(nèi)蘊，因而形成一種委婉、多義的獨特美感。林語堂在《論幽默》中提道，“幽默看見這可憐不完備的社會掙扎過活，有多少的弱點、偏見、迷蒙、俗欲，因其可笑，覺得其可憐，因其可憐又覺得其可愛?！薄栋饲q》所展示的，除卻俗世人情之外，還包含著作者對于生命的哀嘆，使得作品笑中帶淚，淚中帶笑，余味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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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