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潼 朱雯熙
[摘? 要] 作為一種特殊的動物形象,狐?,F(xiàn)于國內外文學作品中并承載著自我欲望表達與文化倫理的投射。本文從狐的歷史溯源和形象流變入手,基于中德經(jīng)典文學作品《聊齋志異》和《萊涅克狐》中狐形象的特點進行分析,揭示動物形象背后隱喻的人性內涵與倫理意蘊,從而探尋中德文化差異的社會倫理根源。
[關鍵詞] 狐? 《聊齋志異》? 《萊涅克狐》? 動物形象? 倫理意蘊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4-0066-04
一、狐形象的歷史溯源與流變
中國文化中的狐形象源于原始時代的自然崇拜[1]。先秦時期,涂山氏部族便以狐為圖騰,以祈求祥瑞與庇護[2]。《山海經(jīng)》將狐視為可辟邪防妖的祥瑞之物。至漢代,狐與鳳凰、麒麟、三足烏等皆被認為是“吉祥”的象征[3]。魏晉時期,狐的形象由原生態(tài)形式逐漸成為觀念的載體、審美的對象,由此帶來內涵與意義的變化。自《搜神記》中主角雌狐首次以魅惑的妖狐形象出現(xiàn),狐便被打上了離經(jīng)叛道的烙印。隨著歷史上漢族與胡人的交流愈發(fā)密切,“以狐喻胡”[4]的說法使狐成為亦正亦邪的代表。明清時期,以《聊齋異志》為代表的志怪小說走向了繁榮。除了延續(xù)前朝的吉祥征兆,狐善于變化、詭計多端的特點也被大量提及,并多被賦予人的性格或品格[5]。
不同于中國文化中的原始崇拜,西方文化中的狐形象源于原始社會生產(chǎn)生活的關聯(lián)。狐偷食家禽且很難被捉住促成了其“狡詐貪婪”的刻板形象。公元940年出現(xiàn)的最古老的動物敘事詩《囚徒的逃亡》(?vasion d'un prisonnier)中,狐扮演了一個陰險狡詐、與狼為敵的角色,這是作為“影射”的狐形象首次出現(xiàn)在歐洲文學作品中。隨著拉丁文六步體敘事詩《列那爾都斯狐》《列那狐的故事》《萊涅克狐》等作品的出現(xiàn),使狐詭計多端的形象不斷加深,并逐步成為卑鄙野心家的象征。歐洲文學中的狐不僅是有小聰明、貪圖小利的負面形象,也有“以狐喻智”的正面色彩。
二、《聊齋志異》與《萊涅克狐》中的狐
1.《聊齋志異》中的狐
《聊齋志異》俗名《鬼狐傳》。在80余篇與狐有關的故事中,狐的形態(tài)不同、性格各異,影響著人類的生活?;诤?、淫狐、才狐、善狐等形象,作者以諷刺反思和追求向往兩種方式將人的特征賦予狐。
1.1作為諷刺反思的狐:淫狐與善狐
作為作祟害人之狐,淫狐是狐形象中最傳統(tǒng)的一類。它們總在夜晚登場,常常捉弄騷擾人類,行事輕浮放蕩,以勾起人類的欲望為樂,不顧行事后果?!顿Z兒》中的狐以動物形態(tài)和半人半狐的形態(tài)交替出現(xiàn),于夜晚潛入一個商人妻子的房間,勾引她偷情,商人十歲的兒子發(fā)現(xiàn)后,利用兩個計謀斬斷狐尾、殺死兩只狐精。由此,狐妖的魅惑與人類的機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善狐在《聊齋志異》中常以“人類的鏡子”的形象出現(xiàn),它們擁有高尚的品德,如同人類對“圣賢”的不斷追求?!都t玉》中的狐有別于常見的美艷狐妖。她自信堅強,在馮生經(jīng)歷殺父奪妻、痛失愛子、失去希望時,它尋來俠客為其報仇并鼓勵馮生走出陰霾,以特有的責任擔當撐起了整個家庭。由此,品行高尚的狐與故事中的陰險小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1.2作為追求向往的狐
“狐友”與故事的主角有著相似的理想追求和人生理念,故事也因他們的投機而展開。《胡四相公》描繪了狐友張生與胡四相公間相互扶持、彼此成就,即使分別數(shù)載仍不忘故交的深厚情誼的故事;《酒友》中的狐友因宿醉與嗜酒成性的車生結識,因為情誼助車生積累財富,最終成為一生摯友。
文狐則將狐的聰慧特征無限擴大。它們長于學問、博聞強記,甚至勝于當朝的學士?!队赍X》中出場的狐胡翁,被描繪為“時抽經(jīng)義,則名理湛深”?!逗?lián)》中的狐姐妹則深諳文字與文學,它們以一道對聯(lián)難倒諸多名士。
可見,《聊齋志異》的狐形象更被作為一種符號,將對社會的諷刺與對未來的向往隱藏于狐的外形與特點之下。它們可以“放浪形骸”,呈現(xiàn)未被束縛的自然狀態(tài);它們亦可以“膽大妄為”,以表達對封建禮教的批判與反駁。《青鳳》中的耿生大膽追求愛情,卻被象征禮教的青鳳叔叔阻止。從敘述上看,作者的思想蘊含著與世俗禮教背道而馳的元素,但這些元素多被隱匿于故事的細膩表達中。
2.《萊涅克狐》中的狐
動物敘事詩《萊涅克狐》改編自德國文學家高特舍德(Johann Christoph Gottsched)的德譯本《萊因克狐》。該敘事詩中的狐名為“萊涅克”,它計謀狡詐、巧舌如簧。面對其他動物的控告,萊涅克以自白辯護,并一次次化險為夷,達成計劃。在對萊涅克的控告和審判中,其作為“謀略者”“談判者”“作惡者”和“革命者”的形象生動立體地展現(xiàn)出來。
2.1作為“謀略者”的狐
作為“謀略者”,萊涅克可謂心思縝密、鎮(zhèn)定自若。在面對具有絕對力量的褐熊布戎的言語威脅時,它沒有立即回應,而是仔細聆聽,尋思報復。直到確認褐熊獨自前來時,才上前反駁,并提前在城堡中挖鑿通道以便逃脫。在行刑臺前,它能夠保持冷靜地思考,編織彌天大謊;面對指控,它氣勢不減,堅定予以反擊。
2.2作為“談判者”的狐
作為“談判者”,萊涅克“一開口便妙語連珠……它善于推翻一切,用花言巧語騙人”[6]。與褐熊交往時,它以退為進,巧妙引出蜂蜜所在地,并將褐熊誘騙至農莊,令其慘遭毒打。一方面,它以不慎結識狼伊斯格林并在其驅使下墮落為借口,為自己開脫,以博取同情。另一方面,它以“吃不飽”到“餓不死”的巧妙轉折,引出自身編造的巨額財寶,以誘惑愛財?shù)膰?。可見,作為“談判者”的狐是八面玲瓏、巧舌如簧的?/p>
2.3作為“作惡者”的狐
作為“作惡者”,狐有著詭計多端、睚眥必報的個性。侮辱狼的妻子、傷害狼的兒子、搶狗的香腸、咬死公雞的妻兒,一系列事件的發(fā)生皆是作者對狐作惡行為的控訴。在上朝途中,剛做完懺悔的狐又企圖偷襲群雞,此時的它眼里盡是貪婪;在重獲生的機會時,它馬上著手謀劃如何殺死狼、熊和貓,此時的它心中唯有報復。它偽裝成朝圣者,以咬下兔子的頭;它在決斗場上用小便攻擊對手并將家命名為“罪惡的洞穴”(Malepartus)。由此,狐卑鄙狡詐、目無王法的形象躍然紙上。
2.4作為“革命者”的狐
萊涅克洞徹事理的一面同樣也不容忽視。當國王將派遣狼和熊施行盜竊的行為吹噓為“光明正大”時,它敢于提出反駁,揭露了貴族階級的腐??;當?shù)弥虝窀競冏胤众E和修教士巴結富人以便享樂時,它給予批判,發(fā)出正義的聲音。它機智地利用國王對財富和權勢的貪戀,巧妙地編織謊言以保全性命,并給予仇敵狼和熊應有的教訓??梢?,作為“革命者”的狐既明辨是非,又敢作敢為。
三、狐的形象對比與倫理反思
1.人性與動物性的偏向
人性是在一定的社會制度和倫理道德的教化下形成的人的本性,其深受所處環(huán)境的影響。動物性則旨在強調與動物習性類似的野蠻、自利的性情,即“去除了人特有的文化、思維等剩下的原始性情”[7]。
《萊涅克狐》中的人類以赤裸的動物形象出現(xiàn),從而放大了狐的動物性。作品中的萊涅克狐僅考慮自身生存,無法克制貪欲。這與自然界狐的野蠻習性別無二致。但作者也肯定了狐作為人的道德屬性。它對王庭、教廷、當權者皆不屑一顧,用智謀對抗獅王使者、把獅王和王后玩弄于股掌之間。它敢于抗爭,揭開動物王庭的虛偽和矯飾,將矛頭直指貴族的特權、教會的腐敗與虛偽墮落。事實上,對動物性的雙重態(tài)度正暗合了人文主義思潮的發(fā)展。作為人文主義起源,古希臘哲學強調自然萬物的倫理本性,即認識動物本性,未有善惡之分。隨著文藝復興對人類自然本性的回歸,動物性原欲被合理化。歌德正是借萊涅克狐之口直刺教士獻身欲望、違背教義、偷情斂財?shù)膼毫有袕?,并認為人無法完全脫離動物性而存在。
而《聊齋志異》中的狐大多以人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它“容服都雅,談詞風雅”,能夠幻化為少女、老嫗、青年等諸多形象,且“頗具人情,忘為異類”[8]??梢姡阉升g以“人狐復合體”壓縮了狐的動物性,而豐富了其人性。它們會如人間道士一般修煉吐納養(yǎng)生之術,能與人結成莫逆之交和知音摯友;在大難將至時,它們并未遵循動物避害趨利的本能,而是挺身而出,或出言提醒,或獻身幫扶。以蒲松齡為代表的主流儒家思想對動物性的排斥可見一斑,即提倡動物性應被人性壓制,人性應受道德倫理的規(guī)范。孟子曾將人禽之別歸于是否經(jīng)過了五常的教化,即“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9]。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更直接扼殺人性中的動物性。對于蒲松齡來說,雖并未超越儒家對動物性的譴責,但在動物性自然本能欲望、活力、率性上仍有所突破。
2.實然與應然的投射
《聊齋志異》與《萊涅克狐》中,狐均以二維化的形象存在,即它并非原本的動物形式,而是寄托了作者的個人理想和身體所行的審美文化符號,由此構建出作者對應然社會的藍圖。
歌德筆下的萊涅克狐不僅是對已有版本形象的再塑造,且更加契合了他對革命的態(tài)度,即借狐之行為抨擊以獅王為代表的朝廷委員會的無所作為,呈現(xiàn)出作者對社會實然與個人應然理想的投射。在萊涅克狐的故事中,我們看到了作者所處世界的混亂殘酷和對腐敗與暴力的感同身受。在1822年寫就的《進軍法蘭西》(Campagne in Frankreich,1792年)一書中,歌德以“一個典型的沒有顧問的委員會”諷刺?;庶h戰(zhàn)爭委員會。這正是萊涅克狐對獅王無能的委員會的諷刺被擴大、投射到了現(xiàn)實。萊涅克狐所攻擊的個人主義也并非下層階級,而是宮廷中的貴族階級,主要是任性的、自我放縱的獅王本人,以及陽奉陰違昏庸無力的委員會成員們。可見,原始材料中的中世紀封建主義對于歌德所處的社會和政治等級制度的貴族文化而言,恰如一面鏡子,輕率和輕信是普遍的時代特征,動物的貪婪混合了對金錢權力的追求,從而脫胎于動物品行,有了人的缺陷。然而,歌德并非止步于上述諷刺與缺陷,而是將希望與理想化為獨創(chuàng)段落中對萊涅克的修飾與描繪,即在尖銳的社會批評中,形成了對應然社會的烏托邦愿景。正如歌德所言:“可是世界怎樣能改善?誰都想讓自己為所欲為,而卻用暴力去壓制他人。這樣我們就在邪惡中越陷越深?!彼麑ⅰ爸覍嵉哪M”作為自身的倫理態(tài)度。萊涅克狐雖是一個不道德的、不可改造的“馬基雅維利式”惡棍,但它也可以是一個狡黠的革命者。在革命的轟擊下,萊涅克能夠從內部打擊腐敗的貴族階層,以作為對資本主義結構化、壓迫性的社會形式的糾正[10]。
與歌德相似,蒲松齡將自身潦倒、壯志難酬的現(xiàn)實投射到作品中,借此來舒緩、釋放精神與本能的痛苦或壓抑,而這些苦悶正是因社會制度、科舉制度的不合理而產(chǎn)生的。事實上,在蒲松齡之前,狐多以惡的形象示人。而蒲松齡卻以擁有真情與性善美的狐形象,展現(xiàn)出對刻板僵化的科舉制度的抨擊,以及對社會價值與人性內涵的倫理反思?!稙H水狐》中的狐仙能看破人的前世今生,對于登門拜訪之人,它皆熱情接待,卻唯獨不愿與縣令來往。類似諷刺官僚的故事穿插于作品各處,既反映了作者對積腐已久的封建官僚的痛恨,也代表了人民對清官當政的普遍訴求。此外,《郭生》中的狐可指導人類讀書,體現(xiàn)出個體知識的局限性;《狐諧》中的女狐所擁有的才華遠勝男子,數(shù)次救夫于水火之中。盡管《聊齋志異》中有著對傳統(tǒng)狐形象的回歸性描寫,如描寫狐的習性和狐作祟害人的傳說等,但力圖展現(xiàn)狐的人性化面孔仍是蒲松齡狐形象塑造的主要內容。通過對傳統(tǒng)狐形象的改造和細化,蒲松齡塑造了諸個符合社會審美標準的、討喜的“狐”。這些批判性的繼承體現(xiàn)了他對社會與時代的獨特思考。那些披著精怪面孔的美狐文狐,則是他在自己構想的世界之中,對于封建道德、社會制度的無聲指責與堅決抵抗和對于婚姻自由和家庭和諧生活的期待與向往。
可以說,借助“狐”的形象,歌德與蒲松齡均創(chuàng)造了一個虛構世界。在其中,盡管有政治上的暴力與精神上的頹廢,但只要有足夠的運氣、智慧,一個人就可以充分享受生活,實現(xiàn)自身憧憬的“世界歷史新紀元”[11]。
四、結語
對狐形象的探討并非僅為滿足大眾獵奇心理而對狐精故事的重述。如前所述,隨著人們對自然的認識加深和對社會結構、人性關系的改變,狐形象所承載的倫理意蘊也與日俱增。相比于德國文學中動物性較強、具有動物形態(tài)與習性的狐形象,具有人性美的“狐精”形象則是中國文化的獨創(chuàng)。
從倫理意蘊上看,歌德與蒲松齡均賦予了狐形象特殊的文化功能與藝術功能,較前人具有思想上的創(chuàng)新。相比而言,歌德延續(xù)了西方狐形象的動物性,保存了狐詭計多端的刻板印象,在人性上為其增加了不畏強權敢于斗爭的正面品質,使之成為混亂而暴力時代的一面鏡子,形象塑造更加多元飽滿。蒲氏之狐肯定了人性中存在動物性的合理之處,以動物性美好的一面解放被禮教束縛的人性,在宗族觀念已經(jīng)嚴苛到頂點的時代,為人性開拓了一片可以縱情癡鬧、愛恨自由的天地。在自身建構的童話世界中,既呈現(xiàn)出自身境遇的寫實,又包含了個人理想的投射,為人們張揚個性,推進新時代的到來提供了機遇與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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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夏?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