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培永 楊慧聰
內(nèi)容提要 作為政治哲學范疇的機會公平中的“機會”,是指一個國家、一個社會面向全體或特定社會成員提供的關乎其生存和發(fā)展的可能性條件,而非泛指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提到的“機會”。機會平等或機會公平涉及是否給、如何給、在什么時間和條件下給、給哪些社會成員機會的問題。機會平等在今天無論是在處理“機會有無”問題上還是在處理“機會大小”問題上,都存在無法解決的矛盾。機會公平是當下更值得追求的價值理想,它不追求機會平等所要求的嚴格的等同性、整齊劃一性,而允許存在更多的差異化對待。機會公平也有其自身的限度,它只是社會公平的一個方面,是推進社會公平的一個著力點,不能指望以機會公平來完成社會公平的重任,甚至將機會公平等同為社會公平。
關鍵詞 機會公平 機會平等 差異化對待 社會公平
陳培永,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楊慧聰,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面向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馬克思主義公平正義論的當代建構(gòu)”(21AKS011)的階段性成果。
機會公平已經(jīng)成為當代中國政治理論尤其是社會公平正義理論的標識性話語。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使人人都有通過辛勤勞動實現(xiàn)自身發(fā)展的機會”[1],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堅持多勞多得,鼓勵勤勞致富,促進機會公平”[2]。而與實踐要求不相匹配的是,機會公平的理論建構(gòu)并沒有完全展開,這一詞語往往只是在特定領域(尤其是在教育問題上)才被談及,一些基本概念還沒有完全被厘清,什么是機會、什么是機會公平、如何才算機會公平等問題,尚未在學理層面上被充分探討。再加上受西方政治哲學話語的影響,國內(nèi)學界更多談論的是機會平等,還存在將機會公平等同為機會平等的狀況,少有深入思考兩者之間差異和不同價值導向的成果。我們有必要從政治哲學的視角深入分析機會公平這一范疇,厘清這一范疇與相似范疇之間的差異,從而為社會公平正義的追求提供理論助力。
一、如何理解機會公平中的“機會”?
“機會”這個詞,在日常生活中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我們可以分析出三個方面的意思:一是指達到某種結(jié)果的可能性、概率,例如“中彩票的機會”“發(fā)財?shù)臋C會”“成功的機會”等;二是指有利于達成目標的情境,大致相當于“機遇”“契機”,如“抓住機會”“創(chuàng)造機會”等;三是指享受某種權(quán)利或參與某種活動的資格,例如“受教育機會”“參與勞動機會”“報考公務員的機會”等。學界使用“機會”一詞,強調(diào)的是“社會成員生存與發(fā)展的可能性空間和余地”[1]“社會成員擴大自己生存與發(fā)展空間,追求自己的利益和幸福的可能性條件”[2]等。這些定義基本上是站在社會成員的角度,強調(diào)其是擁有機會的主體,機會是實現(xiàn)其目標和自身發(fā)展的要素或條件。美國學者彼得·韋斯滕(Peter Westen)在這個意義上把機會的本質(zhì)理解為一種連接主體與其目標之間的特定關系,“機會是某個主體與某個期望之物的關系”[3]。
這樣的定義確實指明了機會的本質(zhì),但美中不足的是在字面上沒有強調(diào)機會的提供方——國家或社會。不強調(diào)國家或社會,不限定機會是國家或社會給社會成員提供的機會,很容易使機會平等或機會公平的探討成為過度泛化的論題。因為,生活中的很多機會都給人們提供了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和可能,包括一個人買彩票有發(fā)大財?shù)臋C會、因某些偶然的因素而有與客戶相遇的機會、異性給其一個追求他或她的機會……但這些機會并不適合政治哲學討論,它們具有偶然的、私人的性質(zhì),其出現(xiàn)取決于個人的活動或者運氣,無法從平等的或者公平的維度進行評價。
這意味著,不能認為社會成員所遇到的生存和發(fā)展的可能性空間和條件,都屬于機會平等或機會公平探討的范圍。政治哲學談論的機會平等或機會公平,對機會應當是有特定所指的。有學者看到了這一點,認為根據(jù)提供者的不同,機會可以分為“社會提供的機會”和“非社會提供的機會”[4]:前者包括受教育機會、勞動機會、享受公共服務的機會、獲取競爭性職位的機會等,后者指家庭、天資、運氣提供的機會。區(qū)分兩者的關鍵在于,前者是國家提供的或社會創(chuàng)造出來的,后者是家庭或個人活動創(chuàng)造出來的??梢哉J定,前者才是政治哲學所思考的“機會”范疇,后者是私人領域的問題,不應該成為政治哲學討論的問題。美國學者諾齊克(Robert Nozick)在談論機會公平論題時舉過一個例子,一個人因才智敏捷、相貌英俊、性情可愛而得到了女士的芳心,其他人并沒有任何理由抱怨不公,也不能要求別人為其支付整容手術(shù)或者智力訓練的費用[5]。實際上,一位男士基于自身的條件獲得了愛情的機會,其他人沒有這個機會,這與公平不公平無關。因此,不應泛化對“機會”的理解,把機會公平或機會平等的探討無限度擴展。
政治哲學所探討的“機會”,應當至少具有以下幾個要素:其一,它是由國家或社會所提供的,不是個體或私人單位所提供的,提供方一定是公共機構(gòu)或者承擔公共職責的單位;其二,機會應當是面向全體社會成員的,或者是根據(jù)它的基本屬性面向特定社會成員群體的(例如“獲取扶貧資金的機會”),它要具有公共的性質(zhì),不是專門為某個人或某些社會成員提供的;其三,這些機會能夠為機會的獲得者帶來一些利益和好處,比如可觀的收入、豐富的知識、較高的社會地位、發(fā)展的前途等,而沒有機會的社會成員的地位則有可能因此從相對優(yōu)勢淪為相對劣勢。
總結(jié)來說,政治哲學所講的“機會”,應當是一個國家、一個社會面向全體或特定社會成員所提供的可能性條件。這些機會關系到社會成員的生活水平、發(fā)展空間甚至人格尊嚴,所以它們的分配必須是合理的、正當?shù)?,就此而言,機會平等或機會公平關涉的就是是否給、如何給、在什么時間和條件下給、給哪些社會成員機會的問題。
談到機會,學界有“形式機會”與“實質(zhì)機會”之說。支持形式機會的觀點認為,只要社會的職務向有才能者開放,不為社會成員參與競爭設置血緣、種族、民族、地域等方面的限制,那么社會成員就是擁有機會的。雖然不同的社會成員在競爭力上存在差別,有人勝利,有人失敗,但不能說只有勝利者才擁有機會——失敗者也有機會,只不過因為自己的能力不夠,沒抓住機會使它變成現(xiàn)實。而支持實質(zhì)機會的觀點看來,“只有當人們面對機會并具備把握和實現(xiàn)機會的能力時,他們所面對的才是真實的機會”[1]。機會需要以物質(zhì)資源為支撐,包括教育條件、發(fā)展條件等,沒有這些要素,就不能說社會成員擁有機會。有些競爭者具有先天的競爭優(yōu)勢,他們的成功早在競爭開始之前就基本確定了,沒有這些優(yōu)勢的社會成員只是競爭游戲的陪跑員,不是真的擁有這些機會。
形式機會和實質(zhì)機會不是完全對立的,切不可認為形式機會是空洞的話語。機會只要是機會,本身就具有形式性。形式機會的功能在于,它劃定的允許/禁止的領域構(gòu)成了機會平等或機會公平的基礎。同時,它本身也包含一定的實質(zhì)成分,一個國家、一個社會在給予人們形式機會的同時,必然需要一定的物質(zhì)資源來保證人們擁有這些機會。實際上,講機會平等或機會公平,應該主要指向形式機會,而所謂的實質(zhì)機會更多與個人的努力、勤奮、創(chuàng)造乃至天賦、運氣有關,具有特殊性和多樣性。一個國家、一個社會應該鼓勵個人的付出,應該保障更有能力、有更多貢獻的人得到更多。就此可以說,機會平等或機會公平,涉及的是一個國家分配機會的問題,即提供形式機會、保障實質(zhì)機會的問題,從根本上而言是如何提供機會、如何保障機會才算合理、正當和應該的問題。
二、機會平等的源起、界定與限度
機會平等可以稱得上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的核心范疇之一,得到了廣泛承認和贊同,正如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教授安妮·菲利普斯(Anne Phillips)所言,“機會平等已經(jīng)成為當代自由民主國家的默認立場,這是沒有人會真正反對的”[2]。根據(jù)英國工黨理論家邁克爾·揚(Michael Young)的觀點,“機會平等”一詞最先出現(xiàn)于19世紀中期工人政黨的宣傳小冊子,意指反對依據(jù)出身、財富、血統(tǒng)等因素限制機會,主張按照才能、知識和功績選拔人才進入國家領導層和擔任社會上的重要職位[3]。機會平等可以說是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產(chǎn)物,是伴隨著資本主義社會而出現(xiàn)的,是針對生來機會不平等的奴隸社會、封建社會提出的。恩格斯曾就此論述道:“對資產(chǎn)階級競爭者來說機會都是不平等的,而自由通行和機會平等是首要的和愈益迫切的要求?!盵4]這說明,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并不是沒有關注機會平等,反倒認為它是人類解放事業(yè)的一個目標,在特定歷史階段應該作為追求的目標。
根據(jù)英國分析馬克思主義者柯亨(Gerald Allan Cohen)的定義,機會平等旨在“消除一些人遇到而另外一些人沒有遇到的機會障礙”[1]。當所有人共同免除了特定的阻礙時,他們的機會就是平等的;反之,當一些人面對阻礙而另一些人沒有面對阻礙時,他們的機會就是不平等的。根據(jù)柯亨的觀點,機會的阻礙有三種主要的類型:一是社會造成的地位對生活機會的限制,既包括農(nóng)奴身份這樣的“正規(guī)”的制度性限制,也包括種族歧視等非正規(guī)限制;二是由出生和培養(yǎng)的那些環(huán)境造成的限制性的結(jié)果,如家庭背景的影響;三是天賦的差異造成的阻礙。每一個層面的機會平等理論,都在致力于消除這個層面的“機會障礙”。不過,我們應該認識到,以機會平等解決后兩個方面的阻礙,注定是出力不討好的事情,當然,如果后兩個方面的問題成為帶來第一方面阻礙的因素,那又是不得不關注的問題。
機會平等的吸引力在于,它主張每個人的生活狀況、事業(yè)成功不應由不受個人控制的自然、社會等偶然因素來決定,而應當由個人的奮斗、努力和抱負來決定。正如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所言:“我們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們的成功不受制于自己無法控制的力量,而取決于我們自己。我們不是環(huán)境的受害者,而是命運的主人,只要我們努力、有天分、有夢想,我們想飛多高就能飛多高。”[2]每個人只有在機會平等的時候,即每個人都“有機會”并且“機會大小相同”、人們的背景條件的影響都被消除的時候,他們的生活境況才能完全取決于自身的努力和奮斗。這樣看來,機會平等似乎是非常值得追求的價值理想。但是,經(jīng)過深入分析會發(fā)現(xiàn),機會平等存在一些問題。
我們可以從“機會有無”和“機會大小”兩個方面來認識機會分配到每個人手里的情況。如果社會成員沒有受到直接的資格限制,那么這些社會成員就都是有機會的,這是機會有無的問題;不同的社會成員之間存在各種各樣的差異,有的社會成員機會多些,有的少些,這是機會大小的問題?!皺C會有無”涉及機會的絕對障礙問題,“機會大小”涉及機會的相對障礙問題。
在“機會有無”的層面,機會平等強調(diào),破除一切外在因素強加給社會成員的資格限制,讓每個人都有平等參與社會競爭的機會,換言之,只有這些機會對全體社會成員開放的時候,它才能說是真正“平等”的??潞嗨f的第一種機會阻礙及其對應的“機會平等”,解決的其實是“機會有無”的問題,它要求一切社會成員被賦予同等的參與社會競爭的機會,不因血緣、身份等與生俱來的、自己無法掌握的因素而受到限制。簡單地說,它要求所有的社會成員都有相同的機會。
但是,在有些情況下,我們也會看到,某些資格限制的存在是合理的。例如,一些政府部門招聘公務員都會設置一定的年齡、學歷、專業(yè)門檻,只有滿足相應條件的人才有資格應聘。這些門檻,仔細想來,其實都是個人無法完全控制的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屬于一種新的“身份”。這些基于“新身份”資格限制的存在,都是有一定合理性的。而且,給予某些地區(qū)、某些人群更多的機會(“綠色通道”),似乎也并無不妥。例如,給一些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較落后的地區(qū)一些合理的“政策優(yōu)待”“招生指標”,不會引起太大爭議。這些現(xiàn)象都表明,如果有合理的理由,基于一些基于身份設置的限制造成機會的不平等,其實是可以接受的。
即使解決了“機會有無”的問題,在“機會大小”層面,機會平等也將面臨挑戰(zhàn)??潞嗨f的第二、第三種機會阻礙及其對應的“機會平等”,事實上就是要解決“機會大小”的問題。在這類觀點看來,由于社會、自然等偶然性因素的影響,人們把握機會的能力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因此要使這些因素的影響平等化,從而使每個人的“機會大小”相同。問題就在于,個人生活的各方面都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機會大小”:家庭的熏陶、父母的資助、成長的環(huán)境、先天的稟賦、投入資源的差異……這些因素的考量不是用“平等”一詞就能完全概括的。而機會平等卻不滿意于機會有大小之分,要解決“機會大小”問題,實現(xiàn)機會同等大小。正是在這一點上,機會平等的理想容易受到質(zhì)疑。
從資源投入的層面看,機會平等實際上主張每個人用于自身發(fā)展的資源應該是相同的,否則,社會成員就會認為,他受到的資源限制是對他的機會阻礙,社會是不平等的。但是,一旦我們在機會的大小與資源的數(shù)量之間畫等號,就會產(chǎn)生“機會平等=結(jié)果平等”的問題。正如美國學者馬克·納文(Mark Navin)所言,除非對人們的背景資源進行持續(xù)的、平等化的再分配,否則機會平等將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1]。正因如此,有的學者坦率承認:“只要這些差距就總體而言沒有達到極端化的地步,尚未損害公正的保證原則和共享機會……對于差別機會的這種積極作用,應當予以恰當?shù)目隙ā!盵2]實際上,資源分配不應該在機會平等的考慮范圍內(nèi),不能以機會平等為依據(jù)認為資源也應當平等分配。這也意味著,“機會大小”的平等,不僅是不可能的,而且與其他社會正義原則相違背。
從自然天賦的層面看,機會平等要求“運氣均等”,考慮并且盡可能消除自然天賦對人們實際競爭能力的影響,從而使競爭結(jié)果僅僅反映個人的努力程度和選擇。這里不是說在機會獲得前就有方法識別天賦和努力,而是說對于獲得機會的人采取一種再分配的措施,從而平衡獲得機會優(yōu)勢的自然天賦影響。這種觀點也受到了不少學者的批判。有學者指出,個體天賦不能被視為應當排除的阻礙,因為正是在不同天賦優(yōu)勢的基礎上,經(jīng)濟合作和優(yōu)勢互補才會存在[3]。例如,我擁有生產(chǎn)A的天賦,你擁有生產(chǎn)B的天賦,只有我們各自生產(chǎn)A和B,我們才能通過分工合作實現(xiàn)效益的最大化。反之,如果你本來有生產(chǎn)B的天賦卻堅持要生產(chǎn)A,那么我們不僅不能獲得分工的效益,而且由于我在A方面有天賦,還要對你進行補償。這顯然是不合理的。也就是說,機會平等的理想強調(diào)的“自由”和“選擇”,其實是抽象的、不考慮現(xiàn)實因素的“自由”和“選擇”,這與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實踐是相矛盾的。威爾·金里卡(Will Kymlicka)就認為,我們事實上無法分辨一個人到底是憑借超乎常人的努力還是憑借自然天賦的優(yōu)勢來獲得職位的,這使我們基于運氣平等的再分配很容易誤傷那些經(jīng)過艱辛努力才達到和天才同等水平的人[4]。
具體到家庭對機會的影響方面,機會平等只看到家庭的負面因素,而對家庭合理的、積極的影響認識不足。美國學者布萊豪斯(Harry Brighouse)和斯威夫特(Adam Swift)認為,家庭對孩子提供的合法偏愛和自由是獨特的家庭關系商品,它們是主體行為的結(jié)果,其對機會的影響不應當被排除[5]。簡單來說,在家庭關系方面,機會平等一方面設定個人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更優(yōu)越的社會資源,但另一方面認為這些資源用來消費(甚至浪費)的時候不能用于下一代的培養(yǎng),這是相互沖突的。
之所以存在這些問題,是因為機會平等將人和社會都放在了“真空”中,認為人可以擺脫一切現(xiàn)實條件來進行自由選擇并實現(xiàn)人生價值,這既是對現(xiàn)實的誤解,也是對人生價值的誤解。從現(xiàn)實的角度來說,諸種背景因素影響的測量及其消除都是無法實現(xiàn)的;從價值層面看,人們與生俱來的個性,不論是有利的還是不利的,都是人確立并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基礎,即使是個人無法控制的、非選擇的因素,有時候我們也應當為其負責,也正是在這種負責中,人的價值才會顯現(xiàn)。因此,有學者對機會平等的評價是有道理的:“自我所有權(quán)是人們根深蒂固的道德直覺,日常意義上的公平與責任等概念都立基于自我所有權(quán)?!虼?,所謂的機會平等,一旦澄清了其含義與蘊含,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它既無法做到理論的自洽,同時又與人們根深蒂固的道德直覺相違背?!盵1]
總體而言,機會平等在人類社會的特定歷史階段,具有明確的針對性,應該作為追求的目標,它確實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時代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在特權(quán)、等級、出身等已經(jīng)不再作為明顯障礙的當今時代,機會平等所涉及的“機會”越來越從政治法律領域走向經(jīng)濟社會領域。對機會平等的再闡釋,擴大其適用范圍,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具有很強的吸引力,但機會平等在現(xiàn)實性和實際價值追求上都是有問題的。這表明,機會平等有其自身適用的范圍和條件,是有限度的。如果認為它適用于解決一切機會分配問題,那將是不正確的;不能無限地放大機會平等,激進追求平等是有問題的。機會平等可以作為理想追求,但應該作為有限目標,解決有限問題。在這個意義上,機會公平應該是一個在今天更值得提倡的范疇,是更有現(xiàn)實針對性的價值觀念。
三、從機會平等走向機會公平
機會公平和機會平等表達的意思存在很大差別,這根源于“公平”和“平等”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機會平等強調(diào)的是機會分配結(jié)果在數(shù)值或者比例上的等同性,而機會公平則強調(diào)機會分配結(jié)果的恰當性,只要分配結(jié)果是合理的、可被接受的,那么它就是公平的。機會平等要求排除“一切”對機會的阻礙,使每個社會成員享受的機會及其大小“平等化”,而機會公平則要求排除對于機會的“不合理”的阻礙,使每個社會成員都能擁有合適的、實現(xiàn)自身自由全面發(fā)展的機會。比較地看,主張機會公平,是以時代的變化發(fā)展為依據(jù),繼承吸收機會平等好的方面,規(guī)避其過度理想化、激進化的一面,它不追求機會平等所要求的嚴格的等同性、整齊劃一性,而允許存在更多的差異化對待,只要這些對待是恰當?shù)摹⒑线m的。
機會平等主張打破地域、血緣、種族、等級等因素造成的資格限制,賦予一切社會成員以平等的機會。這些主張,是進步的、合理的,應當被完全肯定,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地域、血緣、種族、等級這樣的“舊身份”不再被看重,同時,性別、文憑、職業(yè)、價值觀等“新身份”卻在不斷涌現(xiàn),如果忽視這些“新身份”的具體情形,簡單地以機會平等處理“舊身份”的邏輯來處理這些“新身份”,就會面臨不少難題。例如,一些國家機關工作的招聘會明確說明“僅限男性”或“僅限女性”,“僅限某某專業(yè)”,這是從工作的性質(zhì)和任務上做的規(guī)定。我們既無法選擇自己出生的性別,也很難一開始就選擇一個合適的專業(yè),根據(jù)機會平等的原理,我們會要求取消這些限制,但這樣做顯然會影響正常的生產(chǎn)生活秩序。又比如說,我們禁止私人資本進入一些關乎國計民生的領域,這對私人資本來說是一種“機會不平等”,但如果我們以此為由放開對私人資本的管制,就會造成一些負面影響。
其實,機會公平促使我們更深入地去思考諸種資格限制的合理性問題,這些問題在機會平等那里都通過“掃地出門”的方式被遮蔽了。這種遮蔽一定程度上是合理的,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大多數(shù)對機會的資格限制都是機會壟斷的表現(xiàn),是不合理的、應當去除的,所以才會有取消這些資格限制、推動機會平等化的呼吁。但另一種情形是,有的合理的、可被接受的資格限制的存在,確實限制了一部分人的機會,但并不是不公平的。例如我們在選舉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時,都會要求不同群體的代表數(shù)量不低于一定的比例,如果沒有這些資格限制,那么有的群體可能就沒有自己的代表,這時候,機會的資格限制盡管對于有的人來說不平等,卻是公平的、合理的。又例如,一些部門招聘公務員時會設置學歷門檻,這顯然也是機會不平等的表現(xiàn),因為學歷與完成工作的能力并不是完全等同的,有統(tǒng)計歧視的嫌疑,但考慮到篩選應聘者的時間成本問題,這種機會不平等也是可以接受的,是相對公平的。
我們依然可以從“機會有無”和“機會大小”這兩個角度來分析。在“機會有無”的問題上,機會平等的回答是“給所有人機會”,而在機會公平看來,這一回答不僅過于理想化,而且過于簡單化,沒有把握到現(xiàn)實的復雜性。機會,應當按照其性質(zhì)給予所有滿足其要求的人,但也要考慮到機會主體本身的特征、機會主體間的關系、得到機會的后果以及其他現(xiàn)實因素的影響。這是機會公平在“機會有無”問題上的觀點,因此,只要不符合此機會設定要求的資格限制,都應該被取消,除非有正當合理的理由。
在“機會大小”問題上,機會公平也有獨特的追求。有很多因素會影響到“有機會的人”的“機會大小”,其中一些比較重要的因素包括受教育的水平、家庭的影響、個人的天賦等。機會平等企圖使這些因素的影響平等化,從而保證每個人“機會大小”的相等。在有些方面,機會公平與機會平等的要求是一致的,比如,要為全體社會成員提供平等的、達到一定水平的基礎教育,要盡可能縮小社會成員的起點差異,等等;但是,在如何認識家庭和個人天賦對“機會大小”的影響,以及如何對待這些影響方面,機會公平的要求及其價值導向有所不同。
以家庭影響為例,家庭環(huán)境的熏陶和財富的差異,會給社會成員提供不同的發(fā)展條件。擁有較高素質(zhì)的父母往往能在價值觀念、為人處世、社會規(guī)則、人際交往等方面潛移默化地對孩子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財富較多的父母能把更多的資源投入孩子的教育,提高孩子在各方面的能力;一般的父母則無法提供這些條件,這些都對不同社會成員的“機會大小”造成影響。家庭的積極影響為社會成員在機會獲取方面提供了更多的勝算,是正當?shù)?、合理的,并且只有在不平等存在的情況下,這些積極影響才會存在;如果父母對孩子的積極影響都被“平等”掉了,父母就沒有動力用心培養(yǎng)孩子,這從社會的角度看,反而是一種損失。
這確實又會帶來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得到越多的機會和機會帶來的收益的人,越能把優(yōu)勢通過合理的方式傳遞給下一代,這會拉大社會成員間的“機會大小”差距。我們認為,如果僅僅是家庭在言傳身教、教育投資方面的機會影響,并不會造成機會的不公平,相反,還應該積極鼓勵有條件的家庭更好地教育、培養(yǎng)自己的孩子,為社會培養(yǎng)更優(yōu)秀的人才。家庭在孩子教育方面的投入、投資,父母將資源,無論是時間資源還是物質(zhì)資源,用于切實地提高孩子的個人能力和道德水平,是用個人資源為社會培養(yǎng)人才的行為,值得鼓勵,而孩子得到機會,也是自身能力達標使然,無論如何都不應當否定。這些行為都具有純粹的社會正價值。
家庭因素里真正影響機會公平的,是假借“家學淵源”之名,行“裙帶關系”之實。比如一些人憑借親屬血緣關系而壟斷了社會上的機會,這屬于“機會有無”層次的問題,是一切機會分配理論都應該反對的。還有一種行為是,將家庭的資源直接轉(zhuǎn)移給下一代,使其在機會的競爭中提高勝算。這種“資源轉(zhuǎn)移”的行為,本質(zhì)上是上一代親自下場與下一代競爭,來為自己的孩子謀利益,是一種純粹的“拼爹”行為,它不僅阻礙了其他人才對機會的獲取,而且損害了社會的利益。這類行為并沒有直接壟斷機會,因此不屬于“機會有無”層面的問題,但又在事實上壟斷了機會,所以仍然是一種機會不公平。不同形式的“家庭影響”不能一概而論,否則不僅會失去解決現(xiàn)實不公平問題的指向,而且對從條件較好家庭中走出的優(yōu)秀人才本身也是不公平的。
那么,如何看待自然天賦差異造成的機會差異呢?羅爾斯有個觀點:“在社會的所有地方,對于那些擁有相似天賦和動機的人們,應該在修養(yǎng)和成就方面存在著同樣的前景?!盵1]簡單地說,同一種層次的人應該有相同的機會,甚至還要達到同樣的結(jié)果。這個觀點看似有道理,問題卻也很明顯。一方面,它超出了機會平等或機會公平的問題,進入了結(jié)果平等或結(jié)果公平的維度??茖W的表述應該是,擁有相似天賦和動機的人們,應該擁有同等的機會,但不能要求一定有同樣的前景。另一方面,它實際上認同不同天賦的人,就不應擁有同樣的前景。當然,這可以說是不平等的,但又是公平的。一些研究馬克思主義公平正義理論的學者認為,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論述了反對“天然特權(quán)”的觀點,并據(jù)此認為機會分配應當盡可能排除自然天賦的影響。實際上,馬克思在文本中論述的是天賦對產(chǎn)品分配的影響,而不是對機會分配的影響,不能簡單將兩者等同??偨Y(jié)起來就是,人的自然天賦盡管會造成“機會大小”的不平等,但這并非一種不公平。從根本上說,機會公平的理念,是為了鼓勵勤勞致富,激發(fā)社會的創(chuàng)造活力,最終實現(xiàn)共同富裕,切不可理解為只鼓勵貧困人口、弱勢群體勤勞致富,而要抑制較富裕人群的創(chuàng)造活力。機會公平要求消除對全體社會成員不合理的機會阻礙,但社會成員合理的機會優(yōu)勢,不僅不能限制,而且還要鼓勵,這樣才能最有利于社會的發(fā)展。
當然,機會公平只能分析和解決機會分配中的公平性問題,不能用來分析一切社會不公平問題,它也并非完美的理想,這就是機會公平的限度。機會公平只是社會公平的一個方面,是推進社會公平的一個著力點,不能指望僅僅以機會公平來完成社會公平的重任,甚至將機會公平等同為社會公平。應該樹立的正確觀念是,有了機會公平,才有可能有社會公平,但有了機會公平,也不是一定有結(jié)果公平和社會公平。給每個人公平的機會,不一定會得到公平的結(jié)果,但也不能為了結(jié)果的公平,就不講機會公平,特別是在過度追求機會均等的條件下,實際上會違背機會公平。
人們并不是在真空中得到機會的,機會的分配始終是和社會的結(jié)構(gòu)、社會發(fā)展的狀況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機會公平受制于一個國家、一個社會能夠創(chuàng)造出來的機會。社會資源的公平分配,應考慮到地區(qū)間、行業(yè)間、產(chǎn)業(yè)間的不同人的不同狀況,在資源配置上盡可能地為相對弱勢的群體提供更多的發(fā)展機會和空間,但也不能不考慮經(jīng)濟利益,不追求經(jīng)濟社會的長期發(fā)展。如果盲目地追求機會公平,就會有損社會發(fā)展的效率,影響到更多機會的創(chuàng)造,帶來負面的效果。說到底,機會公平的問題,還是離不開那個長期以來應該思考和理順的關系,即公平與效率的關系。
這也就意味著,我們要在更廣泛的社會背景中思考機會公平的問題,特別是要處理好機會公平與結(jié)果公平、公平與效率的關系,并且要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種對機會的具體限制的合理性與必要性進行分析。哪些機會限制是合理的、應當被保留的?哪些機會限制是不合理的、造成了機會的壟斷與不公平?這些都不能一概而論,而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責任編輯:洪峰〕
[1]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6頁。
[2]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而團結(jié)奮斗——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47頁。
[1]吳忠民:《社會公正論》,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102頁。
[2]賈可卿:《分配正義論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89頁。
[3]P. Westen, "The Concept of Equal Opportunity", Ethics, 1985, 95(4).
[4]王海明:《新倫理學原理》,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380頁。
[5]諾齊克:《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姚大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85頁。
[1]周謹平:《機會平等與分配正義》,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頁。
[2]A. Phillips, "Really Equal: Opportunities and Autonomy", 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2006, 14(1).
[3]M. Young, The Rise of the Meritocracy, London: Penguin Books, 1958, p.21.
[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1頁。
[1]柯亨:《馬克思與諾齊克之間》,呂增奎編,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53頁。
[2]邁克爾·桑德爾:《精英的傲慢:好的社會該如何定義成功?》,曾紀茂譯,中信出版社2021年版,第46頁。
[1]M. Navin, "Fair Equality of Opportunity in Global Justice", Social Philosophy Today, 2008(24).
[2]吳忠民:《社會公正論》,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108頁。
[3]K. W. Ip Kevin, Egalitarianism and Global Justice: From a Relational Perspective, London: Springer, 2016, p.67.
[4]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劉莘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152頁。
[5]H. Brighouse, A. Swift, "Parents Rights and the Value of the Family", Ethics, 2006, 117(1).
[1]葛四友:《分配正義新論:人道與公平》,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16頁。
[1]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姚大志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