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站在語言的轉(zhuǎn)折點上
一切文字都是人的創(chuàng)造,每一個字誕生的背后都是傳達、表意、命名,匯聚成知識,去認識人類自身,去理解與構建世界。詩歌的語言朝向抒情,簡約說話,在功能之外偏向夢想預留的位置,于蛻變與滲透里掀起奇異的浪潮,向可能的世界躍起。
詩歌語言的轉(zhuǎn)折是一種暴動,就像卡夫卡的寫作是為了炸開世代的鎖鏈。新詩歌從不放棄生命里的情感與信念,它受命與陳詞濫調(diào)斗爭,它是自己靈魂的冶煉廠。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詩歌語言,詩歌的天賦是對其時代的突圍與外延,它解除老生常談的約束,離開流水賬,跳出公共言語的窠臼。它拒絕作為系統(tǒng),它像開水壺,到了時間就發(fā)聲。
阿甘本說:“詩,就語言的命運來說,它是獨一?!痹姼枋强缥锓N孕育出來的心靈之果,它是生命的奇情。語言總是處于黑暗與光明、混亂與秩序、物質(zhì)與精神、自然與文化之間,當詩歌轉(zhuǎn)身,它要戰(zhàn)勝更多的阻力,詩的唯一性才在無限的空間里閃亮出它可辨的面孔。
詩人對來自祖先的語言充滿了崇拜,但在朝向別處去認知時,詩人內(nèi)心卻對無法企及的東西更心馳神往,正是可能性的召喚令他們走得更遠。人心是一條幽暗的隧道,詩人把自己視為理想與神話,夜以繼日培育超驗的力量,獨自邁向奇妙的圣地,為自己的生命發(fā)現(xiàn)自己,此時的獨立言說將開辟出進步之路,一如感情的登天之行。
語言之于詩人持開放的姿態(tài),就像窗子打開,可能的鳥語與花香就入內(nèi)。詩人并非只能使用窒息、無力、混沌的短語,而應該去了解日常生活以外的事物,去組合自由的元素,仿佛攜帶著光的強度,通過自身的生成之義,在錯綜復雜又層次分明處形成言說之場,匯聚于巴別塔之上,傳遞近乎無限的思想。一旦詩人自覺言說的意愿強烈,語言的張力就獲得掌控,這力量尋求自身觀念主義的煙火,即便愚蠢的烏云奔涌而來,也被閃電擊中,在那里黑暗已被刺透。
詩歌的語言往往逆光而行。布萊恩·格林說:“反義詞到處都是,因為經(jīng)驗中到處都是對立。物理學也是這樣:正電與負電、有序與無序、物質(zhì)與反物質(zhì),但從牛頓時代以來,萬有引力這種作用力就似乎卓爾不群,跟這種常見模式截然不同。”從邏輯語言到反邏輯語言,截然不同的正是詩歌轉(zhuǎn)化出來的奇跡,就像詩人從一首詩的技法里獲得另一首詩的預兆。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他一遍遍地轉(zhuǎn)向違反主流文化規(guī)范時,這種魔力在增強在塑造,就像動詞相互纏繞向上。
語言不可避免地指向自己的文化記憶,它向著詩人招手,但詩人卻渴望未曾踏上的旅途,去探尋即將發(fā)生的一切,成就另一個詩歌個體。如果說詩歌從無限通往永恒,詩人就一直走在語言的險途上,一如荷爾德林的慷慨人生:在神圣的黑夜,走遍大地。終其一生,詩人無非為踏上一場陌生的語言之旅而竭盡所有,在神秘的世界充滿風吹萬竅的感知狂喜,就像渴望與一個所愛之人訂下永恒的婚約。
詩歌預設著自己的語言,永遠站在語言的轉(zhuǎn)折點上,趨向更高的生命情境,和諧于自我與世界。在翻轉(zhuǎn)上領悟與再創(chuàng)造,在想象中行走并掙脫,逸出之際,偉大的語言獲得了思維新的彩虹。
你用不著那么急,沒人等著讀你的詩
技術正在改變著現(xiàn)實,媒介的變革,帶來新的閱讀方式,比如詩歌進入小視頻傳播等。這是一個流量的年代,似乎人人都需要涌動的流量。平時,你也許收到詩人朋友發(fā)來的詩歌鏈接,希望幫忙轉(zhuǎn)發(fā),去產(chǎn)生流量。我見過一些知名詩人自詡他的詩歌有多少人點擊,盡情享受著流量帶來的自我陶醉。人總是竭盡全力表現(xiàn)自己,喜歡流量的詩人需要洪涌的表揚,中意浮于表面的矯飾。
詩人也需要尋求自己的市場,要求詩人不去宣傳自己的作品,顯然是刻薄的。但在詩歌是唯一沒有商品化的藝術的前提下,詩人花精力去吆喝,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在流量年代,詩人如何去應對?這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
在一個到處是信息,但同時信息被截留、被過濾、被篩選的年代,更應該去尋找有價值的信息。不過,如今無論是紙媒體或者自媒體,都存在渾水摸魚的狀態(tài)。面對看不見的洪涌流量,詩歌成為中流砥柱了嗎?只能說是一個美好的幻影。噱頭大于意義的網(wǎng)絡流量真能幫助詩人平步青云嗎?詩人需要成為“流量王”嗎?我想,不管我們?nèi)绾涡麚P“媒介就是立場”這樣的觀點,詩歌寫不好,再大的流量也只是落花流水。流量服從流量的命運,詩人撲向流量,最終被流量卷走。所以,一個詩人懷著巨大的熱情去求流量,如果不是為了嘩眾取寵,就是為了刷存在感。詩人不專注思想的創(chuàng)造、語言的創(chuàng)新、觀念的洞見,反而求流量,天天把自己有多少驚人的流量掛在嘴上,多是膚淺的。這也是當下人的悲哀,只追逐新玩意,而不是新思想。
最近詩人西川的英文詩歌發(fā)表后,很多人覺得很棒,便自由轉(zhuǎn)發(fā),其中有讀者留言:“最好的文化交流就是自己的作品站得住,用流量運營的那種邏輯思維反而干擾了市場自然發(fā)出的信號?!蔽也环磳α髁浚匀欢划a(chǎn)生的流量詩歌是一種良性的選擇。像杜甫的詩歌《登高》,在唐朝那個沒有微信的時代,它流傳下來,是因為作品寫出了人類心境,詩歌被每個時代的時間與空間所盈滿,從而實現(xiàn)了自身源遠流長的流量。
時間也有它的市場,偉大的文學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洗禮,依然熠熠生輝,這才是自帶的“流量體質(zhì)”。顯然,真正的詩歌不是“流量作品”的代名詞。傳世的作品,靠的遠不是快手、抖音、微信公眾號等傳送帶上此起彼伏快速消失的流量,也不存在所謂出圈的問題,因為偉大的作品自然會越界。加拿大作家拉費里埃說:“你不要那么著急,沒人等你的書。”是的,多用心在語言創(chuàng)造上才是良方,用不著火急火燎告知我,你的詩歌公眾號的閱讀量有多少萬了。說實在的,我并不關心。
對功利化與媚俗化寫作的抵抗
偉大的詩歌維持著永恒的記憶,當我們重新閱讀,存在的場景與敘事對象之間持續(xù)復蘇,產(chǎn)生再造語境化,那是一個在場的心靈意圖。在漫長歲月里,能夠留下來的杰作,已去掉了功利色彩,去掉時間的界限,就像大海永遠在重新開始。
獨一無二的詩歌存在的狀態(tài)還在改變著事實,不斷解釋著我們的現(xiàn)狀。生命以不同的形式參與社會人生,沉浸于詞語和事物冒險的相遇體驗,引發(fā)了使自身感知一切的方式,從而轉(zhuǎn)化為世界不斷的新生。普適的詩歌總是一次次回歸,就像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以隱喻性的精神穿越時空,無限地生成審美,充滿先知的力量。
當下詩歌有這樣的魅力嗎?詩歌是教育的結果,什么樣的種子種在什么樣的土壤就結什么樣的果。功利化的教育環(huán)境持續(xù)改變著寫作者,不少寫作充溢著功利的色彩,自我放棄內(nèi)心的高貴,到處是投機的、抬轎子的、吹喇叭的,哪里有脫穎而出的寫作。因為現(xiàn)代漢語詩歌一些更早時候的寫作者心思已屈服于陳詞濫調(diào),聽從了精致的盤算。如此,更多語言的疾病通過文字垃圾投喂給讀者的胃,造成語言的再污染。討好的、不出問題的陳詞濫調(diào)讓人變得麻木,面對惡俗或諂媚的詩歌,你不可能感受到有高超的神靈存在于生命未被展開的部分里。
中國古代偉大的詩人都講詩的德性,“天子呼來不上船”,像杜甫這樣的詩人,現(xiàn)已絕跡。捷克籍作家米蘭·昆德拉,他不允許自己的作品功利化,這樣會背離了他寫作的初衷:他是作家,作品的生命高于一切。不違背目標的純粹性成為他的信條。他在《被背叛的遺囑》中寫道:“我深深渴望的唯一東西就是清醒、覺悟的目光?!?/p>
如果當下的寫作者接過來昆德拉的目光,其視野就會從凡常中產(chǎn)生偏離。詩人有義務去發(fā)現(xiàn)或者恢復語言的德能,但精神懶惰是更多詩人的通病,對于自身的腐爛氣味,沒有多少人愿意奮起清潔自身,更談不上義憤了。他們甚至欺騙自己,被自我想象洗腦,假裝凝視時代,這導致了異常浮夸的寫作倫理。異化的、停滯的世界,在自身的傾聽通道那里被阻塞,對詩歌的尊重與畏懼也就隨之消失了。機會主義與功利主義最想做的事情是抹掉詩人的形象。
在詩歌的崇拜里,我們并沒有認清什么叫詩歌,它遠不是分行那個結構。對于偉大詩歌的判斷依舊是一個問題。超越功利的存在就是詩歌潛在的狀態(tài),詩人一邊放飛自由的創(chuàng)造,一邊進行功利的約束。詩人是平凡之人,有各種欲望也正常,但詩歌是一種解救,擁有超然的風格才是真詩人。詩人不應該用自己的靈魂來換取不道德的利益。詩歌的目的,不是諂媚生活,而是改變生活,將生命帶向?qū)徝赖臓顟B(tài),跨進經(jīng)驗的道路和不可預見的方向,那里有著功利者和媚俗者無法感知的戰(zhàn)栗。
自然,一切事實
自然是人類棲居的空間,是文化的母體。自然為文化做背景,文化得以無限展開,但自然又對文化提出難題,永無休止??萍荚谝挂岳^日創(chuàng)造新的人類,但病毒的變異卻什么時候都先人類一步到來,它用利刃把人類逼向絕境,人在自然的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預設的知識敵不過鬼魅的自然。今天,驕傲自滿的人類在征服陸地、海洋、星空,占有與劫持還在進行中,但生活的難題越來越難解,病毒無處不在,它蔑視人類的一切機巧,地球一夜之間仿佛凋零,成為危險之地、悲慟之所。
人類的生命是一場考驗,自然即是考場。2020年發(fā)生的疫情,是從過去到今天,持續(xù)不絕的啟示。踉蹌、停滯、空洞、破碎、貧乏、僵硬、覆蓋、解除和消失的現(xiàn)實處境,召喚著我們?nèi)ダ斫庾匀坏牟ㄗH云詭,去凝視自然的肖像,不斷參照、改進。萬物徹頭徹底地不可捉摸,或遠或近,或隱或現(xiàn),或明或暗,觸摸之處,當我們訴諸自然,無論哪種存在都是震懾的力量。人類不能背對宇宙星辰,人在自然那里應做自我化身。梭羅說,貓頭鷹的叫聲之間夾雜著一種空曠的、未經(jīng)開墾的自然,而人類還沒有能力充分理解這些。是的,一只動物神秘的他性就存在于驚心動魄的自然里。
大自然是空茫的,并不給人安慰,它作為一種鏡像,卻映照著人類的枯竭、雜亂、堆積、矛盾與分化、幸與不幸,甚至無解。人類與自然的糾結,是無所不在的糾結,正是這份糾纏產(chǎn)生了新的尋找。人在自然中如何生存,思想如何在場,依然是自然隱秘的修辭,一個飽含求生的修辭之象。事實上,人類在自然中要想續(xù)命,就得破除自然是人類隨心所欲使用對象這樣的念頭。相遇、接納、聯(lián)合、共生,雙軌搭配,人類與自然和睦共處的路徑是這樣嗎?如果不是,又在哪里?
詩歌本質(zhì)上是無,它全然來自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就是尋找。自然在詩歌中有著意味深長的空缺。有限的詩歌,分配于無限的宇宙,是如此渺茫。對詩人來說,專注于獸域與人界,專注于精神性與自然性,詩歌才有人性上的感知、書寫和新的調(diào)解。在自然之中,人類必須不斷費盡周折自我調(diào)適和改進自身??梢哉f人既是古怪生靈,又是造物者,我們選擇從靈魂的層面去思考,通過詩歌嘗試去了解自然的一切事實。嘗試用語言去進入眼前及遙遠的一切,此時語言是一種新的開端。
詩歌探索的是人的心靈狀況和命運,卻用自然來揭示世界。詩歌藝術如果堅持以發(fā)現(xiàn)自然與人類被遺忘的部分為目的,人與自然的相逢就在詩歌里。今天,欲望的法則改變了人類的一切,虛假的借口遍布人間,人如嗜血的野獸,人失去了對復雜性的理解,精神失重,失去了終極的盼望。人類如何去挽回對美好社會的向往?詩歌能做什么?自然支配一切,人的命運就系在自然身上。自然,作為一切的事實,了解事實的真相是關鍵,但僅此不夠。一切的事實都在有思想能量的詩歌那里,詩歌應當指出出路與未來。一切的文字,必須在靈魂上確立與生成。一切言語的凝聚,在低處,更低處,也在高處,更高處,氣息深沉又飛揚,帶著全部的誠意,構建詩在自然生活中的正義。
由于命運的牽引,地球上每一個日子的盡頭,讓我們從自然那里獲得重生的詩歌,安撫黑暗,免于墮入深淵般的絕望。此時此地此疫情帶來人類的危機,它是毀滅,也是重生嗎?詩歌回答不了自然,卻像未予應答的祈禱,但永恒的存在與契約,相互給予時刻的到來,使得人類回應自然的心靈之聲響起,它的光輝將穿過特定的縫隙進入人的精神世界。作為對抗死亡的一劑良藥,詩歌是對現(xiàn)實的醫(yī)治。每一個人都有最終的詩歌,它是一切的記憶,也是一切的希望,從恐懼中治愈心靈。
詩歌,讓想象力保護想象力
想象力一直是一個例外。想象力的發(fā)生,在詩歌的書寫里是無所不在的創(chuàng)造,它贏得栩栩如生的時光,那是詞語不受陳詞濫調(diào)限制的光榮時刻。先前的生活經(jīng)歷之于詩歌,是以想象力的年輕化塑造了詩世界。寫作中個人化的想象力,是在世的生活與書本生活的融合,就像梭羅所說,還沒站起身生活過就坐下來寫作,必然貧乏無力。
詩人必須通過語言改變世界,強烈的想象力是詩人的技藝,通過進入熟悉事物的內(nèi)里,給時空加入新的想象,寫作的心靈才能擺脫窘境。寫作不僅僅是體驗,更要把所得加以變革、斷裂、熔鑄,這份力量來自信心。想象力在心靈的中介里是生生不息的力量,在詩意那里引發(fā)了未說之言的奇跡。今天,人與世界的節(jié)奏發(fā)生了變化,我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渴望超越風花雪月的平庸體驗,自然、社會、歷史、空間、科學等在發(fā)現(xiàn)的秩序里一次次刷新,必然需要想象力來處理當代復雜的題材。想象力在寫作中構建新秩序,也形成觀念的光速。當想象成為一種認知能力,在敘述的框架下,想象力表達一切,成為靈魂完成的推動力。
當我們把詩歌放在與眾不同的或者正合適的位置上,詩歌的想法與措辭才能發(fā)生效力。絕大多數(shù)人只是想象,沒有擁有恰如其分的法力。挑戰(zhàn)不可能的想象力,在于如何去敞開與復蘇召喚的力量,讓無從有中涌現(xiàn)出來。創(chuàng)造本身預設了一種朝向秘密的敞開,句子就像箭頭打開想象的素材之門,在無休無止的語言游戲里,詩意瞬間與形而上瞬間從游離里獲得精神高度上的融合。靈魂順從宇宙間運轉(zhuǎn)的秘密,星際是神秘離奇事件的發(fā)生地,一如天氣的變化就影響著詩人的寫作。
日常生活拯救不了詩歌,但從日常生活里去關切詩歌,讓隱形的東西現(xiàn)形,想象力就引導了人類的目光向高處飛升。真實一直是詩歌的靈魂。如今,年輕的網(wǎng)絡一代,他們的生活積累單一,似乎只在平面移動的圖像里,曲折離奇的人生際遇已被剝離。對現(xiàn)實認知的匱乏,以至他們寫詩所用的大都是書本上的材料,想象力停留在熒屏上。虛擬世界與生活背后的真相截然不同,生活是一座橋,你得從橋上走過,如果產(chǎn)生恐懼、誘惑、懸掛、飛翔、逃離、尋找等情感,這時想象力才狂奔出來,認識一切事物的時刻也就隨之而來。
一首詩歌要達到完美,就必須突破原有的想象。瓦雷里曾在筆記中寫道:“知識的延伸像一棵樹,是通過自我同一的過程而延伸。換言之是通過重復而延伸。寓更新于重復?!比ハ胂罂芍拢拍艿诌_未知之物,由此可以說,年輕的想象力要從古老的想象力那里延伸出來,就像出生與再生,通過一個想象力產(chǎn)生另一個想象力,最終我們依靠想象力拯救世界。
從引用的念頭里撤退
寫作,很多時候需要產(chǎn)生逆轉(zhuǎn)。這逆轉(zhuǎn),有時是自我的醒悟,有時來自他者的提醒。有一次,作家曹其文先生看了我寫的一篇小文章,說文寫得響亮,但其中所引用的文字似乎暗淡許多。我引用的是一位大師的觀點,還自以為添光加彩了。朋友的話一下讓我看見了什么,就像被靈感的閃電突然擊中那樣,頓悟了之前某些信以為真的東西,原來并非金科玉律。
寫作是對自己更好的糾正,但我們似乎是某種模式的投射,很難擺脫精神上的匱乏與創(chuàng)造的懶惰,比如“引用”所帶來的“替身”之過??催^北大吳曉東教授的一篇文章,他表揚了一位博士引用魯迅的“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引文引起教授的共鳴,但也有讀者在公眾號下面留言,說這句話都被引用爛掉了。再經(jīng)典的引文,也有讓讀者失望的時刻。很多時候,我們習慣于過往的經(jīng)驗,聽命于“引用”的誘惑,就很難避開“引用”帶來的牽絆,正是因為我們無從表達,缺少創(chuàng)意,就自然而然“請別人代勞”,但所引用的話語再撩人,其實已經(jīng)把自己比下去了。所以說,直接用別人的思想充當自己的想法,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這么一個糟糕的意念,我們不應沉溺于把對他人思想的偏愛,變成自己寫作中的“替身”。
引用就像中間商,把其中一部分有價值的賺走了。當寫作也需要通過中介去表達時,自己其實是躲到別人的背面,甚至戴上了面具。引用,那是你拿語言沒辦法,是你對語言無所作為,你的精神枯萎,開不出花朵來??吹揭恍┰娙嗽谧约旱脑姼枥镆脛e人的詩歌,就暗想,這家伙在偷懶或取巧,一下子就降低了敬意與閱讀的欲望。
在詩歌閱讀能提供的愉悅感之中,最頂級的是讀出作者提供的無人能及的思想。唯有自己的新思想才能使你的作品產(chǎn)生驚奇,才能征服讀者。那文中原創(chuàng)的價值,對讀者而言,就跟他所航行的這片海水,是前人從未走過的。一個真正的寫作者應該讓語言充盈你的肺,調(diào)和節(jié)奏,在庸常里翻新一切,就像莎士比亞把個人別致的想法直接表露在感知的樹梢上。如果我們習慣于引用,久而久之就降低了寫作的能力。詩人,謹慎去引用別人的話語,也不要引用你自己的。從引用的念頭里撤退,就像將思想大門前的哨兵撤走一樣,一個文本的產(chǎn)生必須依賴于破門而出的自信與自由。寫作,就是直截了當?shù)貙⑶榫w訴諸文字,不需要間接地扯別人的大旗,為自己助威。那搖得再閃閃發(fā)光的也是別人的旗號,是他者的喧響。詩人,你不應該讓別人取代你,你得直接寫出讓人始料不及的作品,讓語言指向一個新的方向。詩人,你得在你的詩歌里告別引用,去用你的手指敲出發(fā)人深省的一面,讓筆鋒如閃電般移動,照亮讀者的眼睛。
詩歌是時代的自鳴鐘
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顯著的精神表征。一首有效的詩歌是其所在時代精神情緒的直接或間接反映。詩歌是時代的普世繪,昔日之人之事都將成為其時代精神的一部分。好與壞、熱與冷、明與暗、輕與重,時代的念頭起伏跌宕,左右著詩歌的風向。念頭即是時代的一種觀念,每一個字都帶著它的呼吸。詩人的念頭以文字的形式在熒幕上波動,轉(zhuǎn)化出來的精神被聽見、看見、觸摸,成為審美后的個人體驗和時代記憶點,與歷史達成共謀。
不可避免的命運無所不在,它是變化,是靜止,是流淌,是暫時,是永在,也是消失。詩歌面對了時代的命運,靈魂在苦難中備受煎熬?!耙欢涿倒迕枥L吾人的處境”,是時代的處境在尋找寫作者,是靈魂在拷問詩人,是精神在塑造詩人,詩歌拋出的棉線,在詩人言說時帶動一切在時代的斜坡上滾動。
詩人渴望在情感飽滿時試筆,但在詩歌貌似真實的情緒里也有欺騙性。情緒不時構成語言的泡沫,就像一個幻象、一個謊言、一個遲疑,詩人要從胸中升起的一朵朵疑云里辨認出精神的雨滴,落下新的辭章。時代不需要虛偽的贊美詩,唯有精神真實的在場,詩歌的魅力才能產(chǎn)生。詩人總是帶著主觀的色彩,這多像畫家對光的處理,始終是其思想的影子。不存在一種放棄當代精神的寫作。當一個時代的圣靈或者撒旦來訪,詞語就不會處于零度的狀態(tài),情緒契合了內(nèi)心的欲望,喚起身體與靈魂的對話,它必須發(fā)現(xiàn)什么,穿行到另一面,體現(xiàn)一個詩人的時代之思。
時代氣息躲在事件、細節(jié)、決定性的時刻里,它是橋梁,是中介,擁有迅猛的敏銳力。時代精神伴隨著人類的命運和個體自身的遭遇,不確定的精神困境充滿錯覺、缺陷,矛盾性的態(tài)度之間存在顛覆與反轉(zhuǎn)。生活在自己的時代,我們需要凝視這個時代,需要像獵人越過時代的叢林捕獲到時代的夜色,需要從波譎云詭中清理精神空間,清除笨拙的錯誤,洞察黑暗的言辭,建立起精神氣質(zhì),才能面對心靈。從精神困境里提煉出問題,這個時候的詩歌,變成向世界提問,靈魂的結晶就是精神新的轉(zhuǎn)述與再現(xiàn)。
精神是一種持續(xù)之物,是抽象的存在,超前于思維,詩歌作為時代精神的載體,每一個時代的詩歌天然地帶著時代的范式。正是如此,詩歌以時代之名而來,個別意味著普遍,個別不是幻影,而是對不可觀察的情境生動的敘述,它傳遞了時代真實的一面,勾勒出時代精神的形態(tài),勾畫出時代靈魂的肖像。一個有時代敏感意識的詩人,他與自己生活時代的關系,不是和諧美好,不是歌頌與諂媚,最起碼是適度的緊張。
米沃什說過:“你告別舊時代以為新時代來臨/錯把仇恨的靈感當作詩情畫意/錯把盲目的力量當作利甲堅兵。”生活在矛盾與懷疑之中,詩歌來自懷疑精神,但必須超越懷疑,超越時代的普遍性,召喚出不可能性,指出未知的東西,方能寫下什么。
詩歌是時代的自鳴鐘。精神是一種藥劑,偉大的詩歌都帶著這個符號。愛、啟蒙、真理、自由、謙卑、勇氣、正義、反省、自救、青春、夢想、狂喜、善良、創(chuàng)造、和平、美好、期待、未來,這些精神彌足珍貴,每一個詞足以構造與拯救一個世界。
每一個時代都有它的尖峰時刻,但時代的詩歌精神終會沉入它黃昏的大地去,卻又像女神雅典娜的貓頭鷹飛起,每一個來臨的夜晚,帶來智慧的星光,在兩片黑暗的永恒之間,照亮時代暫時的黑夜。
責任編輯:梁智強
■ 黃禮孩,詩人、評論家、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主理人、廣州新年詩會創(chuàng)始人、詩劇讀法出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