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珊珊
我媽說,就算這次我們拿到總冠軍,她還是不會同意我跟李羽在一起。她反對的理由每年都不同,但是有一條非常堅定,認為李羽很窮、太自我、太自私。她說我跟著這種又窮又自我又自私的男人只會吃苦頭。我說,我比誰都清楚我的男朋友是什么樣的人。我媽是不會聽我解釋的。以前李羽確實有脾氣,很多時候,他只是生活壓力大了,并不是真的要發(fā)牛脾氣。他的外強內(nèi)柔的性格,顧顧與老貝也都知道。畢竟我們一起做搖滾音樂熬過了七年,彼此都了解。七年之癢,很艱難,但是我們做到了,最終走到今天。再過七天,也許我們將創(chuàng)造新的未來。
周六晚上,我們將參加一年一度的中國搖滾音樂大賽。七年前,也就是2012年,在江蘇南京舉辦了第一屆,今年是第八屆,也是獎金最豐厚的一屆。這一次主辦單位不僅有內(nèi)地、港澳的房地產(chǎn)大鱷來贊助,還得到了當?shù)卣闹С郑谲姫劷鸶哌_一百萬。
每年舉辦音樂大賽的城市都不同,主題也不同,這一屆定在廣州舉行,主題叫作“新南方夢想之路——中國搖滾音樂大賽”。
我抬頭看向二樓窗戶。此時李羽還在伏案寫歌,他習慣這個樣子,遇到興奮、失落或者緊張的事情,就會把自己沉浸在寫歌詞里。他說這樣可以冷靜下來,保持頭腦清醒。他確實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詞人,幾年前獲得過作詞大賽亞軍。以前顧顧就說,真不知道李羽是真的脾氣大還是裝出來的,也懂得冷靜啊。老貝就說,這是我的功勞,是我的調(diào)教與管束才讓李羽的脾氣變好。如果讓我媽來解釋,她一定會懟李羽,抱怨他人窮脾氣大。但我覺得,李羽變得成熟穩(wěn)重了,是因為他經(jīng)歷了很多,承擔了很多,尤其這七年。這七年時間,我們陪他哭過、笑過,也看到了一個男人的成長——這也是一筆巨大的財富。然而,我媽以及那些對他有偏見的人卻對他的優(yōu)點視而不見。
顧顧拎著一袋東西回來了,他去百貨超市買食材,今天是羽毛樂隊成立七周年的紀念日,要好好燉一鍋。我們四人當中,顧顧家境最好,他在珠江新城花城匯南區(qū)有一間叫作“回顧”的咖啡店,經(jīng)營了很多年。雖說他是大老板,“回顧”品牌創(chuàng)始人,可是他現(xiàn)在不管店里的事情了,全部事務交給他老婆與他弟弟去打理。顧顧說,他最大的追求就是搖滾音樂,他的世界里似乎除了家人就只有音樂。跟我們組隊之后,他就把心放在了音樂上。我們都很敬佩他做出的一些取舍。他是我們的老大哥,已經(jīng)四十歲了。老貝不是,叫他老貝是因為他看起來顯老,而且滄桑,實際上他是1991年出生的,年紀最小。
我們住在南沙區(qū),面臨珠江,這個地方環(huán)境清幽,周圍往來都是本地村民,不是那種城中村,而是政府有規(guī)劃的建房。這里的衛(wèi)生很干凈,地面上看不到什么垃圾,令人感覺很舒適。門前那條水泥路通往市區(qū),望遠一點兒就看得到跨江大橋了。道路兩邊都是草地,有護工維護,修理得很整齊。此時,酷熱的8月,陰天有風,像是要下雨。
岸邊綻開的野花我都不認識。顧顧的右手捏著一朵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蕊是黃色的,花瓣是白色的,有五片。他看到我了,向我揮手,還搖動著手里的野花。兩片花瓣飄落下來,隨之被風一卷,吹走了。老貝坐在草地上,撥弄著貝斯,他走到哪里都背著他的貝斯,他與貝斯合二為一似的。老貝也看到顧顧回來了,于是站起來,朝顧顧喊了一句話。因為背風,顧顧似乎沒有聽到,沒扭頭看老貝,他徑直地朝我走來。
“借花獻佛?!鳖欘櫿f道,停在我面前,把花兒遞給我。
“我保佑你發(fā)大財。”我接了那朵殘花,抬起頭看著他說道。
顧顧很會做菜,以前去他家聚餐,都是他下廚,味道真不賴,來到這里住也不例外。顧顧說要給我燉個排骨山藥板栗湯。我最喜歡這個湯。他是我們當中最會體貼人的,他了解我們每個人的飲食習慣,但我們四個人的飲食都有差別。他對我的生活方式的了解程度超過李羽。我們都稱呼顧顧為大當家。
“老貝,大當家給你買了雪糕?!蔽覜_著老貝喊道。
老貝聽到了,他從草地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朝我走來。我在跟他開玩笑。老貝喜歡吃雪糕,看到顧顧出門去逛超市,他就說:“顧顧,給我買條雪糕回來,東北大板條那種,不要再買綠豆雪糕了,我一點兒都不喜歡綠豆。”我們都不喜歡吃雪糕,吃雪糕是小孩子的喜好。每當聽到老貝說那些話,我們就笑他,然后跟顧顧說,那就給小屁孩買兩條,左手右手各一條,讓他舔個夠。
“我叫他了,他都沒聽見?!崩县愖哌^來說。他的手搭在貝斯上,安靜的時候,手指似乎還在弦上有節(jié)奏地抖動。如果你不了解老貝,看到他走到哪里都背著貝斯,常常望著遠方發(fā)呆,手指抽動但是不碰弦,你肯定認為他有毛病。但這不是毛病,而是習慣。
“他這樣多久了?”老貝望著坐在二樓窗戶旁的李羽,問我。
“兩個小時了?!蔽艺f。
“他創(chuàng)作時那種投入的樣子有點兒像我?!崩县愓f。
老貝靠近來的時候,我聞到了他身上刺鼻的汗味。他不太注重個人形象,這大家都知道,我們也跟他當面委婉地提過,好歹噴點兒香水,掩蓋一下,可是他并不在意。他的精神很豐富,但也得注意表面形象吧,有時候有演出,他也是穿著有汗味的衣服上臺。他不是不舍得花錢買衣服,而是生活習慣所致。我往后退了一步,轉(zhuǎn)身往屋里走去,確實有點兒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
“我進去看看顧顧要不要幫忙?!蔽艺f。
老貝從來沒在意我這樣嫌棄他。他站在那棵龍眼樹下,先是看著我,然后轉(zhuǎn)過頭去,仰起來看向樹頂,又在沉思了。有時候,老貝是個多愁善感的男人。
我問顧顧要不要幫忙。顧顧在切山藥,他把食材都準備完畢了。他搖搖頭說不用。他說我插手的話會打亂他的思路。
“廚房是我的第二個創(chuàng)作場所。你們等著吃就好?!鳖欘櫿f。
我被大當家的男人范兒感動了。他家的廚房相當干凈整潔,墻上沒有油煙污漬。顧顧是個很愛干凈的男人。剛剛認識他那會兒,我就有這種感覺,去過他家之后就更加確定了。顧顧的老婆長得很漂亮,像演員孫儷。不過,他老婆似乎不太歡迎我們拜訪,她認為顧顧不管咖啡店的生意,把心思放在搖滾音樂上,有點兒不務正業(yè)。
我們住的這棟房子是顧顧的爸媽買的,他爸媽已經(jīng)回老家廣西北海了。這棟兩層的房子以前都是租給別人。兩個月前,租客退了房就一直空著。于是,顧顧就叫我們來這里住下來,安安靜靜,放松度過賽前這些天。我們每天都會抽點兒時間來排練,為大賽做足準備。這里確實是個安靜的地方,遠離市區(qū),沒有高樓大廈帶來的壓迫感,沒有密集人群帶來的緊張感。走在路上,望著江面,我感覺那迎面吹來的江風在撫摸著我,路邊的花兒像在跟我說話。蟬聲陣陣,鳥鳴嚶嚶,這是我在市區(qū)聽不到的美妙之音啊。我們在奮斗的路上跑得太快了,錯過了世間諸多美好。
“老貝在看什么?”顧顧望著窗外。
“他想長成一棵樹吧?!蔽倚Φ馈n欘櫼残α?。
我們有一首歌叫作《我想長成一棵樹》,就是老貝作的詞。四年前,我們在珠江新城191酒吧第一次唱出這首歌。“我想長成一棵樹,為你遮陽擋雨……”老貝寫這首歌詞時剛好失戀,女朋友嫌他沒能力賺錢就分手了。我們心里有點兒過意不去,也同情老貝。我們這幾年能熬過來,沒有在遇到困難時一拍兩散,支撐著我們走到今天的最大的動力不是金錢,而是對音樂、對理想的追求。我記得當李羽唱完《我想長成一棵樹》時,站在他背后的老貝已經(jīng)感動到淚流滿面了。老貝有一顆女人一樣柔軟的心,這讓我感到有點兒驚訝。
我坐到客廳里了,看著以前錄下的視頻,找找哪里需要改進的。一樓客廳被改成了排練場地,我們的樂器放在靠近窗戶那個地方,中間豎起一個麥克風。李羽是主唱兼吉他手,我也是吉他手,顧顧是鼓手,老貝是貝斯手。登臺表演時,我們就是一體的,就是羽毛樂隊。
這時候,我看到老貝走進來了,他的目光略顯單純,有點兒疲勞。
老 貝
“我想長成一棵樹,為你遮陽擋雨。”
我仰頭看向樹頂,心里默默地念著這句歌詞。這是為她而作,為她而唱的。如今她已經(jīng)離開我。她沒有留下來陪我熬過這幾年,她老是抱怨我,愛音樂比愛她更多。其實不是。她離開的那段日子,我很痛苦,生活上擺爛,精神上躺平,像條死魚一樣終日癱在床上,卻沒去找她,挽留她。她嫌我沒有錢,她當初說過喜歡我的隊友,支持我加入羽毛樂隊,支持我追求夢想。今天我做到了,堅持下來了,再過幾天,我們就要去沖擊百萬冠軍獎金了。我跟隊友走到今天,我知足、感恩,傷痛與淚水都有了某些意義。我跟隊友堅守下來了,而她再也回不來了。
“我想長成一棵樹,為你遮陽擋雨。而你隨風,消失在云中……”
我看到毛珊珊坐在客廳里,在看我們演出和排練的視頻。她總是讓我想起前女友。顧顧說,毛珊珊長得很像錄音師Lisa。Lisa的中文名叫莉莉,是樂隊的專業(yè)錄音師,我們第一張專輯的錄音就是莉莉做的??墒俏矣X得,毛珊珊跟莉莉不像,她比莉莉矮半個腦袋,倒是很像我的前女友,身高、體重都差不多。我剛才靠近她時,心跳有點兒加速。我有時候控制不住自己去臆想。毛珊珊身上的氣味,她的眼神,她的聲音,都讓我忍不住聯(lián)想到前女友。
“打住吧!她已經(jīng)有了李羽。打住吧!”我腦海里會冒出這種阻止的聲音。李羽不懂得毛珊珊的溫柔,他就是一個直男。毛珊珊比我大一歲,她把我當?shù)艿軄砜创?,我卻沒有把她看作姐姐。陷入亂想的時候,我就逼迫自己沉浸在音樂里,指尖隨著腦海里響起的旋律而抖動。這時候,音樂就是我,我就是音樂。就這樣,我會很容易放松下來,歸于平靜。
“看什么呢?”毛珊珊扭過頭來問我。我一直站在門口盯著她。
“沒看什么。”我說。
她又在瞪我了,我喜歡看她瞪我的樣子。她不會瞪李羽,不會瞪顧顧,只會瞪我。她用姐姐的口吻嚇唬弟弟說:“干嗎這樣看著我,欠揍啊。”我看著她,手搭在貝斯上,手指不動了。我控制住自己了。我說:“我也來看視頻,找找我的不足之處。”我其實很少看回放,彈得好不好心里一清二楚,只是找個合理的借口,坐到她的旁邊,肩膀蹭到她的肩膀。她的衣服上還留著舒膚佳的味道。
“太擠了,你去那邊坐?!泵荷褐钢拷皯舻乃{色布面凳子說。這也是她對我一貫使用的命令的口吻。
一樓沒有空調(diào),只有兩把落地扇一前一后吹著。我還賴了幾秒鐘,她又瞪我了。她戴著隱形眼鏡,瞳孔很黑很大,就像兩個小宇宙似的。我忽然對她咧嘴笑了,她也撲哧一下笑了,然后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看你這個熊樣?!彼檬种獯亮艘幌挛业难?,示意我坐到別處去,別妨礙她。這時候,我才心滿意足,懶洋洋地起身坐過去,眼角余光卻還在瞄著她。白色T恤和修身牛仔褲是毛珊珊喜歡的日常搭配,她喜歡穿黑白相間的滑板鞋,很少見她穿高跟鞋。她有一副好身材,如果配上高跟鞋,整體氣質(zhì)會提升一個檔次。
七年前,也就是2012年8月某一天,李羽帶著毛珊珊來找我。那是我跟她的第一次見面。那時候,我剛從星海音樂學院畢業(yè),爸媽叫我回老家江蘇南京考教師,但我想留在廣州,于是入職了荔灣區(qū)一家藝術培訓機構(gòu),做了一名音樂教師。我跟李羽也是因為音樂而相識,同在一場作詞大賽上相遇,他第二名,我第五名。同樣地,我跟毛珊珊也因音樂而成為隊友。剛上班那會兒,我的課程比較少,空閑的時間很多,多半時間坐在教室里很無聊,于是寫寫歌詞,編編曲子,就這樣度過一天。
有一天晚上下班之后,李羽約我在附近的館子里吃飯。
“介紹一下,我女朋友,毛珊珊。”李羽說。
當時,我也有女朋友,不過她還在上課,沒回來。那天晚上,毛珊珊也是穿著白色T恤和修身牛仔褲,看起來有點兒瘦,弱不禁風的樣子,不像現(xiàn)在,下巴長得有點兒圓潤了,但身體的輪廓還是很優(yōu)美。在那之前,我跟李羽不常見面,只是網(wǎng)上聊天,互相交流,分享搖滾音樂。他的偶像是黃家駒,Beyond樂隊。我的偶像是崔健。他游說我加入他的樂隊時,送了我一件禮物,就是崔健的第一張個人專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他給我的是一張CD。過去這么多年了,這張專輯早已絕版,李羽是從哪里買來的呢?果不其然,李羽送給我的碟片不是原版貨,而是他從網(wǎng)上下載,刻錄到碟片里的九首歌的結(jié)集而已,二十塊錢就買到了,封面做得跟原版一樣。
我拿著碟片說:“你這是在糊弄我呢!”
李羽尷尬地笑著說:“你體諒體諒我,先收下吧,等我們成名了,坐在你對面吃飯的人可能就是崔健了。”他還是在忽悠我,但聽著心里舒坦。
那年,李羽二十四歲,一副心高氣傲的樣子,他的那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闖勁確實感染了我。我一邊沉思要不要答應他,一邊又想離席。正在糾結(jié)時,毛珊珊忽然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笑著說道:“老貝,以后我們就是隊友了?!彼氖稚斓锰蝗唬屛覜]有心理準備。她的掌心有汗,很柔軟。
與其說我是被李羽說服加入樂隊的,不如說是毛珊珊的一次親密的握手把我拉進來的。我沒有跟誰說過那個時刻的心里話,尤其在女朋友面前,更是不說。我跟女朋友說,我是因為追求偉大的音樂夢想,所以加入了樂隊。女朋友是我的大學同學,畢業(yè)后我們一起在藝術培訓機構(gòu)做音樂教師。做音樂,女生比男生有明顯的優(yōu)勢,她教的學生比我多,課程比我多,技能與理論比我扎實。當我跟她說起樂隊的事情,我還有點兒擔心她會拒絕??墒撬馕?,支持我,這讓我在最初的幾年里感覺比較踏實。我估計那會兒她還不太知道這個樂隊賺不了什么錢,不僅賺不了錢,有時候還倒貼,有一次還差點兒解散了。
這時,傍晚的余暉從窗戶照進屋里,越過我的頭頂,斜斜地落在顧顧的架子鼓上。顧顧敲過的那個鼓的鼓面的顏色有點兒淡了。陽光就粘在那塊淡白色的痕跡上,逗留了片刻才慢慢消失。
顧顧圍著一條黑色的圍裙,拿著鍋鏟,伸出頭來看著客廳,說道:“老貝,麻煩收拾一下飯桌,準備吃晚飯了?!彼鞠虢忻荷菏帐暗?,因為飯桌就在她前面,圓形的,上面有葵花子、餅干與面包。我看到他的目光忽然轉(zhuǎn)向我,可能認為我沒事可做,應該收拾殘局。
中午大家都沒有吃午飯,因為顧顧去市區(qū)了,沒人做飯,于是都不吃了,就用零食充饑。我吃了一包泡面加兩根火腿腸——這讓我想起前幾年那段靠吃泡面度過的艱苦的生活。我的腸胃就是在那個時期吃壞的,經(jīng)常拉肚子。于是,我的身體在樂隊最艱難的那一年垮掉了,落下一堆毛病。其他人都沒事,就我一個人熬到胃出血,進院躺了一個星期。
“顧顧,你會燉健胃消食的湯嗎?”我問道,“明天也給我燉一鍋吧。”
“沒聽過,你喝那種湯干嗎?”顧顧在廚房里說,“你消化不良嗎?”
“你不要問那么多,我買食材,你來燉?!蔽艺f。他就不說話了。
顧顧跟毛珊珊的關系最好。他有沒有把毛珊珊當作妹妹看待我不知道,反正顧顧沒有把我看作弟弟。他比我大十二歲,整整一輪,要當也是當他侄子,但這個輩分我不認。怎么說呢?雖然顧顧年紀最大,可是他也沒有擺過什么大哥的架勢來教育我們,這點我尊敬他。反觀李羽,有時候我在臺上表演不佳,下臺后就會被他責怪。他還沖我吼過。我們?nèi)ツ暝诎霙Q賽中被淘汰出局,李羽就把氣出在我頭上,因為我分心,彈錯音了,評委打了很低的分數(shù)。李羽擺過老大的架勢,他以為自己是主唱就可以亂吼人。其實我的歌聲不輸給他,我還有一雙巧手,把貝斯玩得很順溜,不可否認的是,這就是李羽看重我的原因。
所以,那天晚上的一頓飯之后,我就正式加入羽毛樂隊。我是最后一個加入的。后來我又知道,我不是擔任貝斯手的第一人選,在我之前有一個貝斯手,是李羽網(wǎng)上結(jié)交的朋友,不過那個人練了兩天就離開了,因為受不了李羽的暴脾氣。李羽怒斥說,他想用麥克風砸爆那個騙子的腦袋。
我們打算今晚下館子吃羊肉煲的,如同七年前大家第一次見面相聚那樣。但是后來顧顧說,我們這個星期最好保持飲食健康,尤其養(yǎng)好精神,保護好喉嚨。他繼續(xù)負責我們的飲食,不下館子了,于是就有了那鍋排骨山藥板栗湯。
顧顧端著湯鍋走出廚房,邊走邊說:“準備開飯咯。”他故意提高聲音,展示出他粗獷的嗓音,聽起來有崔健的那種滄桑感。
顧 顧
“他是在使喚我給他燉湯嗎?”我心想,“我喜歡下廚,但不喜歡被別人當作廚夫來使喚。我不反感他們叫我大當家,但是這個當家不是當廚子。我做飯是因為享受做飯的過程,這是一種心境。我為羽毛樂隊費心費力,努力經(jīng)營,也很享受這個過程?!?/p>
“你都給珊珊燉了排骨湯,也給我燉一鍋啊。”老貝還在使喚我,想沒完沒了吧。如果不滿足他,估計天天吵著我。
我不作聲了,不跟侄子輩的小男生拌嘴。我想,要是他打掃客廳垃圾的積極性以及把個人形象搞干凈的積極性也有這么高,那我就考慮一下他的要求。
第一次見到老貝的時候,我就覺得他身上有點兒小毛病,他的頭發(fā)有點兒亂,像個嬉皮士,臉上有油光,身上還有股異味——不是他衣服上的異味,而可能是消化不良導致身體里溢出的一些味道。那時候,他大學畢業(yè)不久,看起來還是個稚嫩的小弟弟,臉上還有青春痘。
成立羽毛樂隊那個晚上的聚餐,我就坐在老貝的旁邊,桌子小,挪不開距離。他人挺逗的,那時他還沒有經(jīng)受失戀的打擊,還沒有現(xiàn)在多愁善感,而是比較樂觀。他時不時用手肘碰一下我,問我干嗎不吃飯,是不是不喜歡吃飯。我敷衍他說,有點兒飽,飯?zhí)闪?。他客氣地給我夾菜,夾了一大塊羊肉,放進我的碗里。
“敲鼓很累人,吃飽了才有力氣敲。”他笑著說道。
我有點兒詫異,以為聽錯了,他可是星海音樂學院畢業(yè)生,怎么會說出這么不專業(yè)的話來呢?鼓手用的不是力氣,而是嫻熟的技巧結(jié)合心靈的節(jié)奏。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不是那么好。
那晚,我對面坐著李羽——樂隊的核心,他旁邊是毛珊珊——樂隊的靈魂,而老貝像片綠葉,還沒有被認為是樂隊的精神。我是打雜的,大當家嘛,雜事很多,這跟后來發(fā)展成樂隊宣傳“大使”是有直接關系的。
我跟李羽相識多年,經(jīng)常交流,我比他年長九歲,但沒有因為年紀差而意見不合鬧矛盾。相反,對搖滾音樂的理解,我們有著很多相同的見解與感悟。我很早就知道他對搖滾音樂有著堅定的追求,很看好這個年輕人。然而現(xiàn)實擺在眼前不得不提,追求夢想的同時,還得吃飽飯,享受生活,保持身體健康。來找我組建樂隊時,他還一窮二白?!肮庥屑で槭遣粔虻摹!蔽揖褪沁@么跟他直說的。他開門見山,邀我擔任樂隊鼓手,幫助樂隊賺錢,先在廣州闖出名堂來。他想到我是個老板,一方面有經(jīng)營生意的經(jīng)驗,一方面認為我有錢,有資源,可以輕松拉贊助,維系這樣一支小樂隊不是困難的事??墒?,他考慮得有點兒簡單了。
我老婆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人。那時候,咖啡店的事務都是她和我弟弟在打理——那會兒我弟弟還沒有發(fā)生車禍,右腿還是正常的。店鋪的命運就交給他倆去決定了。我老婆是一個被實用主義徹底洗腦的人,她不吃我那一套什么音樂理想、樂隊文化,鄙視我的浪漫主義。她是個不懂浪漫的女人,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她就是一個直女。
我老婆試圖阻止我加入樂隊,她打電話給我爸媽,想讓他們來說服我放棄。她的心思都在生意上,其實沒打算多管我的事,就在這件事上,她管得多了。這么多年來,其實咖啡店不怎么賺錢,投下去的錢能夠維持正常營業(yè)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被人喊一聲“顧老板”聽起來很光鮮的樣子,其實是個窮老板。
我對她說:“我已經(jīng)決定了,生活費我自己賺自己花?!?/p>
十多年的夫妻了,她懂我的性格,不再勉強我,她知道勉強不了我。她覺得我任性,但我只是在隨心,尋找志同道合的人,尋找認同。對我來說,做出這個決定比較困難——不是對放棄原來的一切感到困難,而是不忍對自己一手創(chuàng)立起來的品牌撒手不管。
我還有一個在上小學的兒子,他不怎么黏我,跟我有點兒生疏。他喜歡跟著媽媽,不喜歡敲鼓,以前我在家里練習,他就生氣,躲得遠遠的,嫌我吵著他。兒子說他的理想是做一名畫家,于是晚上就關在房間里畫雞蛋,說是模仿達·芬奇。他媽媽很不屑地說:“又一個變著樣來做夢的,跟你老子是一類人。”她眼中的丈夫與兒子的樣子應該要像她一樣,放棄不切實際的夢想,認清現(xiàn)實,努力賺錢才是最有用的。人到中年,老婆的心都在事業(yè)上,老公可有可無了。
我的處境變得有點兒尷尬了,既沒能讓爸媽滿意,也沒有得到老婆的支持,兒子還不懂我的選擇,這更是讓我下定決心去追求我的音樂夢想了,不然到頭來不僅被老婆看不起,被嘲笑,還庸庸碌碌虛度一生。
“一個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蔽以谛睦锬钪枴た虏旖鸬倪@句話。
我們決心要做一支專業(yè)的樂隊,隨后搬到一起住,就在白云山腳下租了一棟兩層的村民自建房。這房子是我朋友家的,朋友搬到黃埔區(qū)了,空著一個多月了。對面是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背面就是白云山。一樓商鋪就用作排練場地,二樓就是大家住的房間。李羽與毛珊珊住大臥室,我跟老貝各住一間小臥室。
“顧顧,你爸媽留下這么一棟房子不住,為什么回老家?”老貝喝著湯問道。
“他們不習慣廣州的吵鬧了,回老家跟親戚們玩了?!蔽艺f。
“跟親戚有什么好玩的?!崩县愓f,“那你不會收我們的房租吧?”
“你能不能不說話?嘰嘰喳喳的?!崩钣饝坏?。
我們一起舉杯,為樂隊成立七周年慶祝。
他們仨的壓力都沒有我的大。我上有老下有小。在這個年紀里,我沒有盡到一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我內(nèi)心有愧疚。再過幾天,我們就要踏上爭奪百萬獎金的搖滾音樂大賽舞臺了,如果能奪冠,我就能在老婆兒子、爸媽面前挽回一切顏面了。
其實,我爸媽比較少干涉我的事情,他們是老廣漂,很早就在廣州打拼了。他們經(jīng)歷了20世紀90年代廣州的黃金發(fā)展時期,原本打算退休后可以在廣州頤養(yǎng)天年,如今卻離開廣州,回到老家。現(xiàn)在我爸跟著村干部以及一些大學畢業(yè)回鄉(xiāng)發(fā)展的年輕人一起為鄉(xiāng)村振興的項目忙前忙后。我媽的腰不好,年輕時落下的后遺癥,就在家里忙些簡單的家務活兒。爸媽那一輩人是見證過歷史的,是跟著時代的發(fā)展奮斗過來的,建設廣州他們也出了一份力氣。
爸媽從事建筑工程,干了大半輩子。我大學畢業(yè)出來工作幾年后,他們就退休了。我在執(zhí)信中學做過五年的音樂教師,二十八歲辭職出來創(chuàng)業(yè),開了這間咖啡店,后來結(jié)婚生子。開店的錢爸媽支持了一大半,弟弟支持了一小部分,結(jié)婚時爸媽也幫襯了很多,比我還忙。他們一直以我們兄弟倆為傲。但那一次,爸媽干涉了我的選擇,他們不支持我去搞音樂,他們覺得我應該老老實實去做生意,做些實實在在的事,不要搞那些虛的。
我看著杯中酒,一飲而盡。
“漫長的七年啊,真是一言難盡?!蔽叶⒅?,旋轉(zhuǎn)起來,好像杯壁上刻著我們那七年的全部事跡。
“顧顧,怎么忽然發(fā)這么大的感慨?”毛珊珊說。
“七周年紀念日,心里高興。”我說。
老貝拿起酒瓶,倒?jié)M我的杯子。
“你怎么……哭了?”老貝挨近來看我。
“你能不能別說話?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崩钣鹩謶焕县惲?。
毛珊珊也認為我太傷感了,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安慰了一下我。
我只是太困了,回來的時候,風吹著眼睛,有些累了,混著一陣回憶,心里有點兒酸,就流淚了——這不完全是傷感的眼淚,還有疲憊與期待的眼淚。
晚飯之后,我們沒有討論音樂,也沒有出去唱K,各忙各的事情。毛珊珊幫我收拾碗筷,拿到廚房洗了,還把衛(wèi)生搞完了。老貝拖了地板,李羽倒了垃圾。那天晚上,他們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以前想到要干家務活兒時都不情不愿,現(xiàn)在卻主動幫我完成了其他活兒。
沖完涼,躺在床上,舒展手腳,瞇著眼,我冥思了一會兒,輾轉(zhuǎn)了幾下還是沒有睡著,起床,走出臥室,來到客廳,坐在茶幾旁,泡了一壺茶。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在看電視的,但都不在。他們都跑到天臺上去了,在那里擺了一張小茶桌,拿了我買回來的零食,點著兩根蠟燭,并排坐著,邊吃邊喝邊聊天,看著陰陰沉沉的夜空,有微風。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久,各自講述了自己以及樂隊的奮斗往事。
李 羽
毛珊珊睡著了,她喝了兩瓶啤酒,躺下后睡得很沉。我睡不著,只喝了一杯罷了,腦海里還在想著下午沒有寫完的那首歌,躺下來輾轉(zhuǎn)難眠,好像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我輕輕地起床,走出臥室,來到客廳。已經(jīng)十二點,窗外傳來呱呱的蛙鳴,隔壁樓家的抽水泵在嗡嗡響。珠江岸邊亮著隱隱的燈光,樓前的樹蔭映在落地窗上。顧顧的臥室里傳來打鼾聲,他晚上喝了最多酒,喝酒睡覺他必定會打鼾。老貝沒睡,屋里響著《英雄聯(lián)盟》的歌曲《宿敵》,他是個夜貓子,肯定窩在床上打游戲。
我摁下電水壺的按鈕,正燒著一壺水。
說真的,今晚的七周年紀念日讓我頗多感觸,顧顧都哭了,珊珊的眼眶也濕潤了,老貝嘆了幾口氣。七年光景,放在一個人身上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是放在一支搖滾樂隊身上,走到今日,算是壽命長了。黃家駒的Beyond樂隊在他逝世后已經(jīng)名存實亡,也就十年時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Beyond樂隊的影響力至今還在發(fā)揮作用,它的精神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比如我,比如羽毛樂隊。我的目標就是要創(chuàng)建一支像Beyond那樣偉大的樂隊,終極理想就是要超越它。記得當初我就是以這樣的理由去游說顧顧和老貝的。他們都懂,我在給他們畫大餅,彼此都了解,沒有必要戳破我的牛皮讓我難堪。其實那時候我身上憋著一股勁,也不是全在吹牛皮、打雞血,而是誠心誠意要組建一支樂隊,扎根廣州,闖出屬于我們的天地。
找隊友時,顧顧和老貝都不是我的第一人選,可是游說他們的時候,我必須做出善意的隱瞞,讓他們覺得是我的首選,不然朋友之間面子不好放。顧顧比較謹慎,他考慮的方面比我們都多。我最先找他,卻等了一個星期才得到加入的答復,畢竟這不是小孩子玩過家家游戲,需要深思熟慮。老貝呢?他還在星海音樂學院讀書的時候我就關注他了。他在第七屆廣州高校聯(lián)盟音樂大賽中獲得了個人優(yōu)秀獎。正好那次大賽我在現(xiàn)場。他看起來還很稚嫩,臉上還有青春痘。賽后我去找了他,請他在校門口吃了一碗餛飩,就這樣認識了。
組建樂隊這件事是我跟毛珊珊一起做出的決定。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戀愛了,兩人的心愿高度契合,決心以后要靠一支樂隊成名成家。她說她來給樂隊取名字,第一次取名叫“花城”,也就是廣州的另一個稱呼,但商量之后覺得太普通,就放棄了;第二次取名叫“木棉”,正值3月下旬,廣州街頭的木棉樹開滿了紅燦燦的木棉花,看著很喜慶,但又覺得含義不深,最后還是放棄了。
有一天晚上,我們倆無事可做,就窩在屋里看電影《阿甘正傳》,片頭里的那根像被人施了魔法的羽毛,隨著風兒在城市上空飄蕩,飄過樹林,竄進人群,閃過車輛,最后落在了主人公阿甘的腳下,故事就這樣開始了……看到這里,我們倆幾乎同時目光對視,驚呼出來。隊名找到了,一拍即合,就叫羽毛樂隊。“羽毛”二字的靈感就來自這里,而且這兩個字恰好包含了我跟毛珊珊的名字。
“飄蕩,飄蕩,我倆是天生的一對羽毛。羽毛,羽毛在風中飄蕩?!比曛?,樂隊出版發(fā)行了第一張專輯《羽毛樂隊》,主打歌曲《羽毛》里的這句歌詞就是為了紀念我跟毛珊珊選定隊名時的那種喜悅。羽毛在風中飄蕩,就像無數(shù)廣漂人的狀態(tài)。那時候,我跟毛珊珊還住在客村那一帶的城中村,那個地方多是握手樓,密集、擁擠、嘈雜。晚上到了十點多鐘,很多人就會結(jié)伴到樓下街邊的店鋪里吃夜宵。我們經(jīng)常去的那家夜宵店的老板也是黃家駒的歌迷,門口那個破音箱每晚都在循環(huán)播放黃家駒的歌。整條巷子,就數(shù)他家的店最有我喜歡的煙火氣。那晚,我跟毛珊珊下樓喝了兩瓶生啤,嗍了一盤爆炒田螺,趁著高興,我讓老板拿來了麥克風,現(xiàn)場唱了一首《海闊天空》:
“多少次,迎著冷眼與嘲笑,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回想起來,那樣不羈的時刻成了七年中最珍貴的畫面之一。后來,我們還差點兒淪落到街頭賣唱了。
老貝也有一副好歌喉,他不僅會寫歌詞,還能譜曲,自彈自唱,但他沒有好好使用那副嗓音,而是孤芳自賞了。有幾次我鼓勵他走到最前面去,站到麥克風前,像以前那樣,看著歡呼的歌迷,唱出他心里的歌聲??墒撬f不想唱,他退卻了。他跟聚光燈有仇似的,躲開了,站到了燈光暗淡的位置上,只想與貝斯默默為伴。
老貝對我說,只要歌迷聽到他的貝斯的聲音以及聽懂歌詞里表達的真情就已足夠。我問他,他歌詞里的真情有我的多嗎?以前作詞大賽我是贏了他的。他輕輕地苦笑,不接這個話題了。他這么說可能只是托詞。老貝真是一根筋,有點兒固執(zhí)。后來有一次,顧顧就問了老貝一句:“你是不是自卑,覺得自己不夠帥,怕丟臉???”
老貝當時否認了顧顧的說法,卻也沒有給我們一個解釋,于是這就成了我們理解他拒絕唱歌的一個充分的理由。
“自卑什么,有什么好自卑的。黃渤都能上臺唱歌,你為什么不能,你一定能。”毛珊珊鼓勵他道。
我們?nèi)齻€男人當中,論長相,老貝確實落了下風。毛珊珊說他跟黃渤長得很像,但這不是借口,曾經(jīng)在夜場唱歌的黃渤不也站上了舞臺,認識到了自己的潛能嗎?只有認識到自己,才能去認識音樂,認識眾生,不是嗎?
“在娛樂圈,像明星黃渤、徐崢等人,根本談不上帥,但你覺得他們害怕過登臺表演嗎?自卑嗎?”毛珊珊盯著老貝,像在質(zhì)問他。就這樣,老貝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被我們輪番說教了一遍。
如今,老貝在他的位置上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是羽毛樂隊的精神所在,不可以垮掉的。我曾經(jīng)嘲諷過他,兇過他,罵過他,但他還是沒有離開樂隊,忍讓了我的臭脾氣,堅守著當初的理想信念。在樂隊最困難的那段日子,當我們都陷入頹敗、有心無力時,老貝用他的生命保護了我們的樂器,才沒有被房東賣掉抵押房租。
我作為羽毛樂隊的主唱及創(chuàng)建者,心里除了有一分榮譽感,還有一分愧疚感,那種辛酸好像珠江潮水一樣隨著顧顧的淚水也在我的心頭涌來。我們已經(jīng)奮斗過了,我們享受了這個過程,辦過演唱會,簽約過唱片公司,出版發(fā)行過專輯,還得過獎。為了爭取今年搖滾音樂大賽的決賽資格,我們一路過關斬將,最終將其收入囊中。如果用我們的經(jīng)歷來闡釋怎么樣才算成功的話,那么當我們站上決賽舞臺的那一刻,就成功了。
“你緊張嗎?”睡之前毛珊珊問我。
“沒有啊?!蔽艺f。
“那你干嗎一下午都關在屋里寫歌詞?”毛珊珊側(cè)著身子,看著我,“叫你下來散散步都不去?!?/p>
“河邊很臭,不想走?!蔽艺f,“我習慣了在這個時間創(chuàng)作。”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你這個習慣了。”毛珊珊說,挪了一下身子,平躺下來,雙手攤在肚腹上,盯著天花板,一會兒之后才閉上眼睛。過了片刻,我聽到了她重濁的呼吸聲。她每次喝多了酒,睡著的時候就會發(fā)出很重的呼吸聲,給人心事重重的感覺。
老貝開門出來了,他穿著人字拖,一條花短褲,赤著上半身,倚著門框。老貝看起來有點兒瘦,沒有肚腩,沒有腹肌,肋骨的輪廓也看得清楚,像是經(jīng)常挨餓造成的模樣。我沒有看過他這副真身,他平時穿的衣服都顯得寬松,估計是加大一號,所以看不出瘦。
“出來找吃的嗎?”我問。
“不是。我以為客廳沒人,燈還亮著,費電?!彼f。
確定客廳有人了,老貝沒有要退回房間的意思。他走向立在客廳角落里的冰箱。電水壺的水也燒開了。我開始洗杯子,倒茶葉,泡茶喝。我聽到了老貝關上冰箱門的聲音,還有撕開保鮮袋的聲音。他手里拿著一瓶維他奶和一袋面包,一邊走著,拖鞋在地板上發(fā)出橐橐的聲響,一邊嚼著面包,然后咕嘟嘟地吸著奶。
我記起來了,這幾個晚上,我都在半夜聽到開冰箱門和橐橐的聲音,我以為是屋外的那個抽水泵發(fā)出來的,原來是老貝制造的。毛珊珊有幾次問我,是不是我偷喝了她放在冰箱里的維他奶。我沒有偷喝,我不習慣喝這些飲料。現(xiàn)在終于知道是誰干的了。
老貝關門之前看了我一眼?!吧侔疽梗瑢ιぷ硬缓谩!彼f,然后關上門。
我差不多戒掉了夜宵,十五六歲時抽過煙,成年后就沒抽了。現(xiàn)在飲食上有顧顧把關,盡量不吃辣,不吃油膩,以清淡為主,喝酒也適量了。這是我對自己的要求,沒人強迫我這么做,幾年下來就成為飲食習慣了。有一次,羊城唱片公司的音樂總監(jiān)周周邀請我們?nèi)⒓铀纳站蹠?。沒想到的是,他在聚會上給我整了一大杯伏特加,而且不加冰。他有意為難我。在那之前,羊城唱片出版發(fā)行了羽毛樂隊的新專輯《在珠江河畔》,周周幫了我們很大的忙。我卻說不喝酒,因為第二天要上臺演唱。周周就覺得我掃了他的興。最后顧顧站出來幫我解了圍,他替我干了一大杯。面對酒局,我是比較克制的。記得兩年前,我的一個唱歌的朋友,因為酗酒、抽煙、熬夜、飲食不規(guī)律,最后人廢了,嗓子也廢了,喉嚨上還做過一次大手術。他是個流行歌手,對一個歌手來說,歌聲就是一切。嗓子廢了,歌聲就沒了;歌聲沒了,前途也沒了。
我抿了一口茶,含在嘴里,用舌頭攪拌了一下才吞下肚里,一會兒之后,喉嚨里留下了一股微微的清涼,像是含了一片薄荷糖似的。我靠著沙發(fā),仰著頭,輕輕地長舒一口氣。此時,老貝的屋里又傳來打游戲的聲音了。
老 貝
我的喉嚨發(fā)炎了,早上起床后感覺很難受,好像被什么燙傷似的,咽口水都疼??赡苁亲蛲砟瞧勘嬃虾湍菈K面包惹的禍,熱氣上頭了。刷完牙,洗完臉,我就下樓去吃早餐。毛珊珊與顧顧已經(jīng)在吃了。我坐在毛珊珊旁邊,不知誰為我準備好了一碗豆?jié){,白色碟子上還有兩個拳頭般大的包子。我沒有什么胃口,就啜了兩口豆?jié){,吃了一個青菜包,然后就不想吃了。我沒吃皮蛋粥,一點兒都沒吃。毛珊珊與顧顧吃得津津有味。我看出來了,顧顧是偏向毛珊珊的口味做這頓早餐的。她經(jīng)常跟我們說,她早餐喜歡吃皮蛋粥、包子和豆?jié){。今天早上,這三樣都齊了。我不是怪顧顧偏心,有時候他比她男朋友還要關心她。男人對女人體貼是紳士之舉,換作是我也會這么做。我最喜歡廣州的炸油條與鮮蝦腸粉。我問顧顧,為什么不買油條和腸粉呢?他搖搖頭,嘴里還嚼著包子。
“我等會兒出去,你們想買什么?”我起身往門口走去。
“大早上去哪里,等會兒還得排練呢!”毛珊珊說。
“我的喉嚨發(fā)炎了,去買點兒藥?!蔽艺f。
李羽坐在門口臺階上,腳下放著一個碗,碗里有半個肉包子和一個白色的匙羹。他吃的是皮蛋粥。他正在調(diào)試吉他。
“幫我買六瓶原味豆奶回來?!崩钣痤^也不抬地說,“十點前回來排練?!?/p>
“你不是不愛喝這些飲料的嗎?”我說。
“不是給我喝的,給珊珊的。”他拿起碗,抱著吉他站起來,望了望河岸,陽光正灑在江面上。他轉(zhuǎn)身回屋了。
上午八點半的太陽已經(jīng)很辣了。沒風,萬里無云。靠近河岸長著一排茂盛的細葉榕,樹須直直地垂落下來,有螞蟻在上面攀爬。樹影斑駁,點綴著淡黃色的方磚與水泥路面,落在我身上時像是打了無數(shù)個洞洞。有人在岸邊晨跑,有人在靜坐閑聊,有人在練太極。路上車輛三三兩兩,到這里停站的公交車有三趟,離最近的地鐵站還要走二十多分鐘。這個村離廣州市區(qū)很遠,在市區(qū)上班的人一般不會住這里。顧顧說,來這里生活的人,多半是想遠離市區(qū)的喧囂,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休息的人。而我們就來這里休假,準備周六晚上的大賽。
我沿著河岸往超市而去,拖鞋擦著方磚,發(fā)出橐橐的聲音。8月的陽光與我迎面而來,照射著我的臉頰,身體很快就發(fā)熱了。我躲進了樹蔭下。樹上有鳥兒在叫,我抬起頭往上瞄,看不清鳥,只看到蹦跳的影子,只聽得到聲音。
我會模仿鳥叫聲,咕咕叫的、嚶嚶叫的,我都模仿得很像。加入樂隊之后,我從藝術培訓中心辭職了。待在那里真的一點兒意思都沒有。那天下午,我跟女朋友走在珠江岸邊,她生我的氣,不想坐公交車,只想走回去,我就一直陪著她。那段時間,女朋友跟我鬧別扭,她說我上班好好的,為什么非得辭職才能去追求理想呢?難道追求理想就可以不用賺錢過日子了嗎?我們之間產(chǎn)生了誤解,她以為我被隊友洗腦了。
剛開始,我們模仿Beyond樂隊的風格,每天排練四五個小時。有時晚上也排練,這就免不了打擾到隔壁鄰居,也被投訴過幾次,后來晚上我們不排練了,改為回顧排練視頻,進行討論,還有就是觀摩其他搖滾樂隊的視頻,看看有無借鑒的地方。詞曲都是我們原創(chuàng)的,這就花費了很多精力。因為在組建羽毛樂隊之前,我們各自喜歡的樂隊風格都不一樣,喜歡的搖滾歌手也不同,這在相互磨合上也傷了腦筋,尤其像李羽這種追求完美的人,很難讓他滿意,需要不停修改歌詞,直到大家敲定為止。
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兩邊跑,一邊是女朋友那里,一邊是排練的住處。之后我就經(jīng)常待在排練的地方了。女朋友就是從我不回去住開始有意見的。我跟女朋友在天河區(qū)上班,在番禺區(qū)住,而上班的地方離我們排練的住所比較近。我覺得下班之后,還要去排練或者討論,完成任務已經(jīng)十點多了,很累了,就不想跑了,就留下來住了。女朋友不想聽到我的解釋,她已經(jīng)知道,我們樂隊將近一年都沒有演出,也就是說根本沒有賺錢。
有一段時間,女朋友對我不問不理,就算我排練完回去番禺住,她也不主動跟我說話,態(tài)度很冷漠。我清楚她在生什么氣,我沒有去哄她,她的性格我很了解,聽到樂隊的事她已經(jīng)感到很討厭了,不會再跟我溝通了。就在我們每周的例休那一天,正值金秋十月,天高氣爽,我提議帶她去南沙營地搭帳篷露營,減輕生活壓力,緩解心情。然而她拒絕了。她說不想跟我出去。她說我的眼里只有隊友,只有音樂理想,根本沒有她。
在女朋友那里,音樂是一種謀生的技能,既然是用來謀生的,那它就是為了賺錢而存在,如果不能實現(xiàn)這個功能,那它就沒有存在的意義。無論你賦予它多么感人的故事,多么純潔無瑕、美妙、尊貴的說辭,在失去使用價值之后,它就只剩下幾個干癟的音符,彈奏出來的不是悅耳美妙之音,而是一段煩人的噪聲。當她向我傾訴出來時,我有點兒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一個音樂學院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嘴里說出來的。我感到很震驚……
忽然,一輛送外賣的電動車從我面前快速駛過,把我嚇得呆住了。那輛車差點兒撞上我,要不是我的左腳縮得快,忽然僵住,肯定被撞了。愣了幾秒鐘才回過神來,穿過馬路,走向?qū)γ婺菞澊髽?。百貨超市與藥店都在里面。
大樓門口擺著一臺游戲機,是塞硬幣、手動搖把的那種街機,機殼上貼著很多卡通畫,有《海賊王》《火影忍者》。有兩個十歲左右的男生坐在機前玩格斗游戲《貓王》。我想,他倆一定不知道游戲主角就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風靡美國的著名搖滾歌星“貓王”埃爾維斯。
“你會玩嗎?”那個穿著藍色T恤的男生問我。他看我站在旁邊看著他倆。
“肯定會。我玩這種游戲時你們還沒出生?!蔽覕[出老大哥的樣子。
他不理我了。我以為那個男生會讓出位置給我搖一局,可是他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輸了一局他就往幣孔里投入兩枚硬幣,然后接著玩。我指著機上貼出來的二維碼說,掃碼支付就可以玩了,干嗎要投幣。他的伙伴,也是對手,一個穿著黑色T恤的男生,一邊搖一邊說,他們沒有手機,爸媽不肯買。我說,如果我是你爸媽也不會給你們買,買了就只會打游戲,荒廢學業(yè)。
我走進大樓,去藥店買了阿莫西林膠囊和金嗓子喉片,然后就出來了。那兩個男生還在玩。這時候我才記起來忘了什么,返回超市里買了六支裝的原味豆奶。我沒有買什么食材,叫顧顧給我燉湯是開玩笑的,他還以為我是認真的,差點跟我計較起來。我不需要他特意為我燉什么湯,我對他燉的湯都快喝膩了,喝了七年,他的廚藝一點兒長進都沒有,口味也都是那幾樣,以前對他的廚藝有崇拜感,現(xiàn)在沒了。如果這次我們贏得了總冠軍,贏得了一百萬,我發(fā)誓,再也不喝顧顧燉的湯了。
等我從超市出來時,那兩個“小貓王”已經(jīng)不見了,也沒人玩機子了。機子上面留著兩根棒棒糖的白色小棍子。我剛才撒謊了,我在他們這個年紀時根本沒玩過街機游戲。我十歲的時候,這種游戲已經(jīng)風靡各大城市,再往后幾年,縣城小鎮(zhèn)都可以玩到了。小時候,我家比較窮,住在江蘇南京浦口區(qū)的一個小村子,那里靠近南京長江大橋,那時候那塊地還沒有劃為高新區(qū),還沒有建小區(qū),而是一塊到處是茅草與老鼠洞的野地。我家種了很多蔬菜,靠賣菜為生。只是我生性比較野,偏偏不喜歡吃自家的蔬菜,我喜歡一個人到江邊的柳樹林里摘野菜,尤其最愛香椿頭,挖的摘的都拿到江邊洗干凈拎回家炒。我是吃著長江岸邊的野菜長大的。
當我選擇來廣州讀星海音樂學院時,爸媽就有很大的意見,他們希望我留在南京,日后便于在南京找工作,成家立業(yè),結(jié)婚生子,而我卻想離那個地方遠遠的。我跟他們說了我辭去工作搞樂隊這件事,他們問了幾句之后就開始責怪我胡來、瞎搞。我爸發(fā)脾氣了,說我在廣州不務正業(yè),搞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人生道路已經(jīng)走偏了。接著是我媽,她在電話里命令我回南京,她說可以托人幫我找一份中學老師的教職,安安穩(wěn)穩(wěn),這一輩子都不用愁了。我是家里的獨苗,從小到大都是在爸媽架起來的遮陽棚下長大的,幾乎沒有經(jīng)受過烈日的考驗。但是來到廣州之后,我就決定了要留在這座城市,因為它可以包容我的一切欲望。小樹苗要想長成參天大樹,就必須經(jīng)受烈日炙烤與風雨吹打,才能茁壯起來,不然跟一根平庸的雜草沒什么區(qū)別。
以前女朋友說,她不想遠嫁,要留在廣州,賺錢買房,定居下來。她老家在汕頭。我跟她從大學二年級開始戀愛,每到寒暑假都去校外當家教或者找輔導機構(gòu)上課,賺些生活費,讓大學生活過得滋潤一點兒。我們倆的家境差不多,雖然都沒有見過家長,但都清楚對方的家庭情況。她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姐姐在老家,已經(jīng)嫁人,生有兩個兒子,弟弟在人壽保險公司上班。我見過她弟弟幾次。他不嫌棄我沒錢,卻在她面前嘲笑我,說我長得有點兒丑,丑也有優(yōu)點,就是沾不上花惹不上草。女朋友確實很漂亮,有點兒像章子怡,站在這個角度看,我配不上她。這就讓我有點兒疑惑了,既然我有黃渤這樣安全的相貌,當時她為什么選擇我而不是選擇其他帥哥做男朋友呢?我當時有什么魅力吸引她嗎?
十點鐘的太陽從我的后腦勺照過來,在我面前倒映出長長的身影。我一邊踩著自己的身影一邊沿河岸漫步回去。燠熱的空氣粒子附在我的皮膚上,讓我感覺有點兒灼燒般地疼。女朋友勸我離開樂隊,我拒絕了。那時我的心也是灼熱的,一半來自對理想的追求,一半來自對愛情的堅守,它們給我快感也給我疼痛。我們分手那天,就是在8月,那是一個非常浪漫的黃昏,遙遠的天際出現(xiàn)了火燒云,霞光照耀下來,鋪在樓房與街道上,像天上噴瀉下來的烈火,把地上的一切都點燃了。那種壯觀的美與當時我極度失落的心情格格不入。
這時候,我的手機振動了,是李羽打來的。
李 羽
早上排練的時候,我的心情很糟,跟老貝發(fā)了點兒脾氣。老貝在排練時老是走神,心不在焉,心亂則音亂,音亂就成亂彈琴了。最近他老是忘事,忘記時間,忘記排練。毛珊珊也怪了他兩句,說他時間觀念有點兒差,大家都在等他回來,他卻在閑庭信步,一點兒緊張感都沒有。
說著說著,老貝就咧嘴笑了,因為毛珊珊的語氣有點兒像母親在怪罪孩子。
大賽日期越來越近,雖然說賽前這段日子是用來放松的,好好玩的,但我們真的不敢放松。競爭對手都在賽前排練,保持狀態(tài),我們哪兒敢松懈呢。為了輕松一點兒,我們跟唱片公司商量,沒事不要打擾。
吃完早餐之后,我把大賽主辦單位需要的資料都發(fā)了過去。大概十點鐘,主辦單位秘書處的女秘書給我回了一個電話,說老貝的身份證號碼有誤,少了一個數(shù)字,需要他本人核實完畢再發(fā)過來。我立馬打電話給老貝。那會兒,老貝還在優(yōu)哉游哉,在珠江岸邊望著風,乘著涼,老大爺似的。
大家都看出來了,老貝的狀態(tài)的確很差,一副若有所失、心事重重的樣子。他也沒有跟我們傾訴心里的事情,也可能是昨晚熬夜造成的精神困頓。
老貝回來時已經(jīng)十點二十分了。
“填完資料沒檢查,漏了一個尾數(shù)Ⅹ?!崩县惡呛堑卣f。
“你知道Ⅹ是什么意思嗎?”顧顧問道。他坐在座位上,手里拿著鼓槌,做好了排練的準備。
“數(shù)字10啊?!崩县愓f。
“不對。我不是在跟你玩數(shù)學?!鳖欘檽]起鼓槌敲了一下高位的吊镲,哐當一聲,在屋子里產(chǎn)生回響。
“那你說Ⅹ是什么意思?”老貝拿起貝斯,也擺正好自己的位置。
“未知數(shù)。不可預知?!鳖欘櫿f。
“別拐彎抹角,直接說?!崩县愑悬c兒不耐煩了。
“比如我們在等你,以為你會在十點前準時回來排練,但你卻沒有,超出了我們的預料,成了未知?!鳖欘櫿f。
老貝聽出了顧顧的意思,就是責怪他耽誤了大家的排練時間。他不說話了,低下頭檢查著貝斯是否有問題。
我重新把資料發(fā)給主辦單位。一會兒之后,女秘書回復郵件說:審核通過。
賽前準備的一些事總算搞定了。然后,我們開始一天一練了。
我們每次上臺之前的小排練都會存在一些小毛病,不是你精神低迷,就是他狀態(tài)不佳,要么就是誰對不上節(jié)奏。你的腕力的輕與重,敲出來的音色是不同的,他撥動弦的指力的大小,發(fā)出來的弦音也是不一樣的。最難做到的是配合,要心靈相通,但不是每次上臺都能百分之百做到,誰能保證呢?小毛病是難以避免的,只要不影響整體。老貝說我是完美主義者,這是誤解。沒有什么是完美的,我不完美,老貝也不完美,沒人能做到完美,存在不完美才會鼓勵我們堅持下去。
成立羽毛樂隊的第一年,我們就經(jīng)常在排練時因為這樣那樣的小事情爭吵,你一句我一句,停不下來,妥協(xié)不來,矛盾就來了。我承認,那時候我有點兒追求完美,把許多事情想象得很完美,別人稍有做得不合我意,我就會叮囑他反復練習,一直到不出錯為止。所以那時候,他們對我意見很大,尤其是老貝與顧顧,經(jīng)常在珊珊面前抱怨我,叫珊珊給他們帶話。我感到很焦慮,有些急躁了。
存在本身就是不完美的,完美的東西是不存在的,完美只存在于想象當中,而有時候想象是不可靠的、不可預知的,就像未知數(shù)X。你對追求完美越著迷,就越沉浸在想象里,這個X值就越大,就越消耗你,讓你筋疲力盡,還會擊垮你,把你吞噬。我必須承認,一開始為了羽毛樂隊,我確實掉進了不可預知的想象里,我掙扎著,尋找著出路。后來還是我的隊友——珊珊、顧顧、老貝——拉了我一把,他們沒有放棄我,把我拉回現(xiàn)實。我最終醒悟過來,追求不存在的完美終將徒勞,甚至危險,我應該要接受自身以及其他不完美的存在。
與想象共存。
下午沒有排練,臨近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單獨找了老貝,問他要不要出去河邊走走。他正坐在客廳里看樂譜,時不時撥弄著貝斯。他一臉詫異地看著我,好像聽到了什么震驚的消息。我都忘了有多久沒有跟老貝單獨閑聊了。也許就從來沒有過,所以他才會露出這個詫異的表情。
“你想干嗎?”老貝說。
“沒干嗎,就出去走走,散散心?!蔽艺f。
“外面這么熱,還出去走嗎?”老貝說。
“有風,一起去走走?”我說。
沒風。雞蛋黃一樣的太陽被前面的樓房擋住了,余暉正在我們的眼前一絲絲抽走,光陰也隨之一起消逝。我們坐在岸邊的草坪上,我躺著,草尖弄得我的后背癢癢的,我交叉雙手搭在肚子上,目光垂直望向天空。老貝前傾抱著雙膝,下巴抵著膝蓋,目光投向粼粼的河面。聽當?shù)厝苏f,每年到了8月,總會有那么幾天,在夕陽消失之前,余暉剛好照耀在橋頭那邊的河面上,反射出粼粼波光,那些細碎而精致的光芒由下而上映在橋上,像是投影儀的影像投到巨幕上,倒映出一派絢爛的景象,看起來特別壯觀。
這時候,一縷殘陽爬過我的小腳肚,感覺不到重量,但此時我的腳好像僵住了。我沒忍住,伸手要去抓住它??盏?,虛幻的。不是余暉,是河面上跳出來的一抹光影。忽然,那一抹光影從我的腳上跳到了老貝的左臉上。
“我說話有點兒重了,你別往心里去?!蔽铱粗哪橆a說道。
“沒有。你的脾氣我們還不了解嗎?”老貝說。
“照你這么說,我下次還可以沖你發(fā)脾氣咯?”我笑道。
“別老是找我,找顧顧和珊珊隨便發(fā)?!?/p>
我說,一個是我女朋友,要疼愛;一個是我們的老大哥,大當家,還要他養(yǎng)活樂隊呢,沖誰也不能沖他倆。說著我們相視而笑。話說回來,老貝曾經(jīng)憑借一己之力把面臨解散的樂隊給救了回來。救了樂隊就相當于救了我。我怎敢對救命恩人大發(fā)脾氣呢?長期以來,我都是把老貝當作弟弟。弟弟是允許被哥哥當作出氣筒的。
“老貝,有時候呢,我還是會發(fā)現(xiàn)你身上存在光的?!蔽艺f。
“我讀書少,別忽悠我。你看到我身上有什么光?”老貝扭過頭看著我。
我在猶豫,思索著怎么回復他。
“滿臉油光嗎?你別告訴我是X光啊。”他又說。
“我不是顧顧,不用你猜謎?!蔽艺f。
那一刻,我們都沉默了。我忽然說不出來老貝身上的那種光是什么,它存在的形式是什么也不得而知,它沒有形狀,無法形容。我說他身上有光絕不是一時口舌之快跟他套近乎,也不是違心敷衍之語。這是多年來一起為理想奮斗的隊友在他身上看到的、體會到的,再經(jīng)過深思熟慮提煉出來的核心內(nèi)容。
可是,無形無狀的東西怎么描述出來呢?就像我也沒法兒描述何謂存在。但無論實體還是虛幻,存在就有存在的道理。這時,老貝用一種想從我身上挖出答案的目光看著我。他肯定想知道自己身上的那種光是什么,為何他看不到,而只有我看得到。他越是用那種渴望的目光看著我,我越是不敢說了。我剛才就沒有抓住小腿肚上的那一抹光。當我想把它抓住,把它描述出來的時候,它就跑掉了。
“我還是不說了?!蔽艺f,“怕它從你的身上跑掉了。”
“又在忽悠我吧?!崩县愓f。
老貝發(fā)出不屑的笑聲,他臉上繃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來,望著被銅黃色的光輝籠罩住的河面、大橋與樓房。他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很小聲,很輕松,但還是被我聽到了。他做了個長長的吸氣動作,仿佛要把自己的精神吸滿。要我說,老貝的精神就是這么容易滿足的,在樂隊最艱難的那段日子,就是老貝這種裝著光的精神才沒有讓我們迷失在黑夜里。
“老貝,我以前有沒有夸過你?”我問道。
“沒有,絕對沒有?!崩县惒患偎妓鞯卣f。
此時我們又相視而笑,都懂其中的幽默。我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就像搭在了那一抹光上。我抓住它了嗎?
毛珊珊
我和顧顧在二樓的陽臺上并排坐著,中間放著一張小茶幾、四個茶杯,茶壺在燒水,咕咕地響著。我們剛才泡過一壺碧螺春,嘴里還留著一股花果香味。我倆靜坐著,望著河邊,望著空落落的道路。行人很少。天起了微風,吹拂著我的頭發(fā),有一絲絲熱氣撲過來。但感覺樹葉仍是靜止的。
“他倆坐在那里這么久了,一動不動的,在聊什么?”我問。
李羽在躺著,曲著左膝,雙手交叉枕在腦后。老貝弓腰坐著,望著對岸。
“誰知道呢?”顧顧說,“在聊男生之間的秘密吧?!?/p>
我差點兒笑出來,因為“男生之間的秘密”讓我覺得想笑,有點兒像在說兩個小學生之間的故事——稚嫩、童心、好奇、充滿幻想。
“他們倆有什么秘密?”我問道。
顧顧撇了一下嘴,表示不知道,也許是隨口說的。
李羽的秘密我都清清楚楚。交往這么多年,他沒有跟我隱瞞過什么。我知道他心里藏不住秘密,都說直男的心思不需要猜,我看一眼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肚子里有多少條蛔蟲了。李羽是一個比較純粹的男人,他給我的一種感覺就是精神追求大于物質(zhì)追求。他對物質(zhì)的欲望比較淡,需求容易滿足。以前他信誓旦旦地說要讓羽毛樂隊闖出名堂,賺錢養(yǎng)家。七年過去了,我們已經(jīng)闖出了名堂,可是賺到錢了嗎?答案是沒有。我們還在租房子住。七年來,我們前幾年都是單打獨斗,一年前簽約羊城唱片之后才開啟了新的征途。
回想當初,如果為了賺錢,那么我們早在2016年就應該解散了,各奔前程去了,因為那時候樂隊很缺錢,陷入困境,停滯了將近半年時間。那半年時間里,我們的人生陷入了至暗時刻。
但我想說明的是,我不是在否定賺錢對樂隊的重要性,沒有資金來維持運營,樂隊也不可能活到現(xiàn)在,還先后出版發(fā)行了三張專輯。毫無疑問,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在堅守著一樣永恒不變的東西,它支撐著我們,跌跌撞撞一路走來。它超越了金錢,超越了名聲,融入我們的腦海里、血液里、基因里,塑造出了如今的羽毛樂隊以及我們四個人的意志。
那樣東西我視之為精神、信念,也是光。
在簽約羊城唱片之前,樂隊的演出、出版專輯與合作等事宜都是我們自己親自去辦,從錄音到宣傳出版的整個過程,顧顧都是那個出力最多的人,他身兼多職,擔任著樂隊經(jīng)理人的角色,我則是他的助理??梢赃@么說,顧顧掌管著過去我們吃飯的錢袋子——大當家嘛,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喝了一會兒茶,顧顧下樓做晚飯去了,他說要給大家燉豬腳。我都吃膩了,但不好意思跟他說。茶壺里的水沸了,蒸汽頂起壺蓋發(fā)出咯咯的響聲。我換了一把茶葉,重新泡上一壺。我想再坐一會兒,舒緩一下今天的心情。
中午的時候,我媽又來電話了。她打電話來無非就是兩個直逼靈魂的問題:一個是婚姻,一個是工作,再無別的。在我媽眼里,李羽不是她理想中的女婿,搞搖滾音樂也不是她希望我要做的工作。我媽希望我回老家揭陽。從我離開吉他教師崗位那天起,我媽就開始對我不滿了,說我任性,天生反骨,不聽她的勸。我媽覺得勸不動我,就跟我爸以及外公外婆合伙,對我輪番說教。甚至有一次,我媽還托私人關系給我在揭陽市區(qū)定好了一個音樂代課教師崗位。她了解我,知道我不會回去,于是打電話來謊稱外婆病了想見我。外婆很疼愛我,只要我回老家都會去探望外婆。等我準備好回家時,我卻在我爸那里得知那是我媽的詭計,目的就是把我騙回家。我打電話質(zhì)問我媽,她終于承認了,說著說著她就開始哽咽——又是假哭,我再也不會上當了。
我說我有男朋友了,可是我媽還是給我介紹相親對象,把我的電話號碼給別人,給我廣撒網(wǎng)。有一段時間,我收到很多陌生男人的短信,掛了很多陌生男人的電話,還有一堆沒完沒了的微信好友申請,我都拒絕了。
我媽一直勸我離開李羽,離開羽毛樂隊,離開廣州,回揭陽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安安心心地上班,然后結(jié)婚成家,生兒育女。這就是家人準備好要給我安排的人生,不用你想象,不用你排練,一眼就可以望到頭。
家里的那些事我都沒有跟李羽說過,我不想現(xiàn)在這個時候讓他感到心煩,也不想為了我的家事再讓他感到自卑。他以前說過,因為我媽對他不滿意而有些自卑。那時候,樂隊正陷入困境,我們心灰意冷,備受打擊,已經(jīng)有點兒絕望了。我就跟家里人提出了借錢,就這樣被我媽逼問出了所有事情。我媽很生氣,她打通李羽的電話,就是一頓罵,罵他把我?guī)牧?,把我的人生毀了?/p>
“你不配跟珊珊在一起,你給不了她幸福?!蔽覌屌馈?/p>
我就在李羽身邊,那句話我也聽得清清楚楚。我跟我媽翻臉了。我借錢的事情也黃了。我爸手上沒錢,家里的錢都在我媽手里管著,所以接下來的兩年我都沒有回家,跟著我的隊友們在廣州繼續(xù)追逐夢想。樂隊“隱退”的那段時間,李羽去做了房地產(chǎn)銷售員,每天都在街上派傳單。我去了培訓機構(gòu)做代課老師,教音樂興趣班的學生彈吉他,講理論課。當時,我們在白云山腳下的出租房還沒退房,欠了幾個月房租沒還上。我、李羽、顧顧都不住那里了,只剩老貝一個人守著,所以忙起工作來我們都快忘記老貝了。
那段意志消沉的日子里,我有過放棄李羽、放棄樂隊的念頭。有一次,因為精神負擔太重,我在教室里累倒了。我是在醫(yī)院里醒來的,醒來之后,那個想放棄的念頭直逼我的腦門兒,呼之欲出。搖擺在堅持與放棄之間,我就在朋友圈看到了老貝的那個視頻??赐旰笪铱蘖耍尥旰笠步K于清醒了——不是要放棄,而是要重振信心。
第二天晚上,我跟李羽去找了顧顧。顧顧回他的家里,不知道他每天在做什么。我們?nèi)サ剿业男^(qū),在樓下的水果店里買了香蕉和蘋果。我還買了一束玫瑰花。李羽說我這樣太浪費錢,而且不太合適。我說花不是給顧顧的,而是給他老婆的。我了解女人。他家住六樓。電梯里貼著兩張招聘派單員的廣告,有一張被人撕掉一塊。601房,門上還留著過年貼上去的春聯(lián)。李羽抬了一下手,但沒有敲下來,他看著我,示意讓我來。我抬起手敲了兩下門。篤篤,篤篤。
顧 顧
吃晚飯時,李羽跟我們說了一件事。
“公司想和我們商量,給我們的新專輯換一個名字。”他說。
“他們的事兒還真多?!泵荷翰荒蜔┑卣f。
“想怎么換?”老貝問道。
“把《新潮2019》換成《光輝理想》?!崩钣鹫f。《新潮2019》是李羽寫的詞。
“我寫的那一首?”我有點兒驚訝。
“對。他們的意思是,《光輝理想》這個名字跟音樂大賽的主題靠得比較近,適合用,說不定能暢銷?!崩钣鹫f。
“他們的計劃呢?”毛珊珊問道。
“大賽之后,9月線上線下同時發(fā)行出版?!崩钣鹱ブ赘嚵藬囃肜锏臏?,舀起來啜了一口。
“希望版稅能多一點兒?!蔽亦止镜?。
談話戛然而止。
老貝盯著碗里沒有啃完的豬腳。毛珊珊一邊打著飽嗝一邊剔牙??礃幼?,他們對我燉的豬腳比較滿意??墒沁€剩半鍋,他們吃飽了嗎?不吃完就浪費這美味了。不當家真不知柴米油鹽貴。這頓飯也不便宜,加上其他一共花了一百多塊錢。我是大當家,當家的嘛,守著錢罐子,當然要談錢。
前面三張專輯有兩張的銷量不太樂觀,錢投下去了,最后的回報都有限,第二張相對比較好,版稅賺了不少,因此后來才有底氣用版稅自費辦了一場演唱會,又幾乎把家底給兜光了。不過,幸運的是,回報及時到來,自費演唱會很成功。不久之后,羽毛樂隊與羊城唱片公司簽約??墒且荒晗聛?,我們還沒有完全信任羊城唱片公司,它在版稅上壓制著我們,領導層對我們的信任度不高。這不得不讓樂隊做出一些自保的行動,沒有把第三張專輯的詞曲版權(quán)簽在唱片公司,而是簽在廣州尤美音樂有限公司旗下。第四張專輯即將推出,樂隊還是打算把詞曲版權(quán)簽在尤美音樂。
毛珊珊幫我收拾碗筷,她現(xiàn)在幫我忙都很勤快了。老貝繼續(xù)拖地,李羽還是倒垃圾。四個人同居之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家庭任務就這樣默認了。新專輯里面有一首歌叫《我們的七年》,歌詞由我們一起撰寫,我們把一些家里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寫進去了,就當給這七年留下寶貴的回憶。這是我個人覺得新專輯里最珍貴的一首歌。
“我們,我們的七年,碟子哐哐,勺子咣咣,你洗我刷,洗凈歲月,歲月的彷徨,刷掉生活,生活的孤單。琴弦錚錚,貝斯嘩嘩,你笑我號,我們,我們的七年,有年少輕狂,有豪放聲張……”
我在廚房里一邊整理著冰箱里的食材,一邊小聲地哼著這首歌。
今年1月,《我們的七年》在海心沙亞運公園場館完成了首秀。當時樂隊在進行的是粵港澳大灣區(qū)四城——廣州、深圳、珠海、東莞——巡演第一站第一場。唱這首歌時,我們四人一起合唱。這也是我們第一次在臺上合唱一首歌。臺下的歌迷都是站著的,舉著手,搖晃著細細的熒光棒。
我在臺上唱哭了,四十歲的人了,觸動還非常大,容易流下苦澀的淚水。那首歌放在目錄的最后一首,也是新專輯的最后一首,被我們視為壓軸之作、回憶之作、紀念之作。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我們?yōu)檫@首歌排練了無數(shù)次,修改了無數(shù)遍,花費了很多工夫。四人合唱,要做到以前沒有過的效果才能把真情唱出來,才能感動歌迷。我們做到了。歌迷跟著我們一起高聲歌唱,他們站起來搖手歡呼,喊著樂隊“羽毛”的名字,喊著我們四個人的名字。我在那一刻流淚了。我們真的做到了。
“心情不錯嘛?!泵荷郝牭轿液吣鞘赘?,就扭過頭來看我。
“那天晚上,你的心情是怎么樣的?”我問道。
“哪天晚上?”毛珊珊說。
“第一次合唱《我們的七年》的那天晚上?!蔽艺f,手里還抓著抹布,舉起手來,象征性地搖了搖,仿佛在跟臺下的歌迷互動。
“蠻感動的,很多人跟著一塊兒唱,很激動。我記得你哭了!”毛珊珊說。
“你沒有哭嗎?”我用下巴指向客廳,“李羽哭得最狠,老貝也都哭了?!?/p>
“肯定有啊。我很容易被感動,淚點很低的?!泵荷赫f。
我記得,唱完《我們的七年》后,我們相互抱在一起,頭挨著頭,肩挨著肩,流下了淚水——我唯一的一次。兩天后,在深圳體育館開了第二場演唱會,那晚的歌迷更多,現(xiàn)場音效更佳,氛圍感更強,但是我沒有哭了,即便更加投入,享受著萬人歡呼的美好,有觸動但都沒有掉淚了。有些事情,經(jīng)歷一次就足夠,再來就有點兒索然無味了。
我探著頭,看向客廳。李羽躺在沙發(fā)上看歌詞,這是他的習慣,哪怕這首歌他再熟悉,他都會抽空反復品味,嘴里輕聲地哼著,保持狀態(tài)。老貝在擦拭他的貝斯,但貝斯不臟,貝斯就是他,他就是貝斯,這也是老貝的生活習慣了。
我敢肯定他倆準是聽到了我跟毛珊珊的對話,只是不發(fā)表任何感想。
大概晚上七點半,有人忽然來敲我們的門。我跟李羽在一樓,老貝回房打游戲了,毛珊珊在臥室里護膚。我出去開門,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她穿著白色T恤,長發(fā)盤在腦后用發(fā)卡夾著,手里拎著一只烤鴨。
“您是顧顧老師吧?我認識您,我很喜歡羽毛樂隊?!彼裏崆榈卣f。
“您是?”我看著她,但沒有任何印象。
“我是您的鄰居。我叫方乙香?!彼f。
我們住到這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每天上午的排練已經(jīng)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鄰居們都知道我們是做音樂的,但似乎不感興趣,也不認識我們誰是誰,除非遇到像今晚這樣用心的女人。她是第一個過來跟我們聊天的鄰居,在南沙區(qū)某所小學當語文老師。她正在放暑假,去云南麗江玩了一個星期,前幾天才回來。她說她早想過來認識一下我們,但是一直沒找到理由,貿(mào)然造訪感覺不太好。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但為什么送來烤鴨呢?”我疑惑道。
“明天就是中元節(jié),按照我老家的風俗,要吃鴨肉。我家今天就準備了,我特意多做了一只,過來送給你們?!狈揭蚁阏f。
“你老家哪里的?”我問道。
“揭陽惠來?!狈揭蚁阏f。
這時候,我扭過來看了看李羽,有點尷尬,想要他出出主意,該不該收下這份突如其來的禮物。李羽聽到我們在說話,欠起身來,下巴托在沙發(fā)扶手上,看向門口。
“對啊。我們東莞人在中元節(jié)一般會吃蓮藕煲鴨?!崩钣鹫f,“你是廣西人,你們那里沒有這個風俗嗎?”
“我不知道有沒有吃鴨的風俗?!蔽艺f。
雖然我的籍貫在廣西,但我跟弟弟都是在廣州長大,生活了幾十年,我倆很少回老家,不清楚老家的風土人情。爸媽回廣西之后那些年,我弟回去過幾次,我只回去過一次。那一次是回去過春節(jié),我爸媽就對我選擇走搖滾音樂這條路表示不滿意了。我媽還責怪了我老婆幾句——以前我老婆就告訴過他倆——說她沒有阻攔我去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廣州后,老婆就跟我吵了一架。
我收下了方乙香的烤鴨,抓著烤鴨的腳,拎著掂量了一下,足有四五斤,鴨嘴上還滴著焦黃色的油汁。我道了聲感謝,問她要不要進屋里喝茶,她婉拒道:“今晚不喝了,我還要跟家人去江邊放荷花燈?!闭f完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往左邊走去,她家在我家的左邊,也是一棟兩層的樓房。她穿著白色布鞋,要經(jīng)過中間那一塊裸露著泥土的菜園子。菜園里除了種些蔬菜,還有幾棵芭蕉以及一些竹蔗與木薯。竹蔗與木薯長勢很好。傍晚時分,我還看到有一個男人抓著管子在園子里澆水。此時,地上還是濕答答的,她踩過去一定會弄臟她的白鞋。
老 貝
我從床上起來,摸著黑,摁下門口的開關,白熾燈亮了。我一般開的是書桌上的那盞燈,可是那一刻我不想坐在書桌前,想走出去,逃離這個房間。我腦海里想著沒有完成的歌詞。那些詞不像是方方正正的文字,像是一個個活蹦亂跳、不受線譜限制的音符。它們在我的腦海里咣咣響,吵得我沒有辦法平靜下來睡覺,就連打游戲都沒有心思了。他們總是以為我的業(yè)余愛好就是玩游戲,卻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關起門來其實是在創(chuàng)作歌詞。至今樂隊發(fā)行了三張專輯共三十六首歌,大部分歌詞是我和李羽創(chuàng)作的,有四五首是毛珊珊和顧顧寫的。毛珊珊和顧顧主要對歌詞做些潤色,然后大家一起敲定終稿。
成立羽毛樂隊三年之后,我們才出版發(fā)行第一張專輯,這聽起來有點兒尷尬。那時候,我們遇到資金困境。原定在前一年出版發(fā)行,卻因為我們支付不起昂貴的制作費用,一再推遲。后來,李羽和顧顧解決了資金難題,專輯才得以出版。
在那個困難時期,我想到了向爸媽伸手借錢,他們可能多多少少會幫助我一點,但我遲遲不敢撥通爸媽的電話,擔心那個電話打過去會令他們更加失望。我跟女朋友在鬧分手——其實她已經(jīng)單方面宣布分手了,而我一直沒有給她答復。她說我是被樂隊拖垮的,不僅拖垮了我的生活,還拖垮了我的愛情與人生。她說我的堅持放在日漸邊緣化的搖滾樂上一點兒都不值得,結(jié)果只會讓我跟著搖滾樂陪葬。
記得那一天是2月14日情人節(jié),我陪她去上下九步行街買職業(yè)裝。她過完春節(jié)回來要參加公司舉辦的職業(yè)晉升鋼琴技能比賽。她想先把衣服買回去在家里演練。以前她買什么我都主動付款,但是那天,我一分錢都沒有付,就幫她拎著包包,陪她逛了兩個多小時。她很不滿,說我不主動給她買單,情人節(jié)都沒有一點兒實際行動。我不知道怎么回復她,告訴她我現(xiàn)在缺錢嗎?就在回去的路上,我坦白了樂隊面臨的困境,本想找她借點兒錢,但想了想還是作罷。
忽然,她的臉變得冷漠與陌生,好像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在怒視著你。她終于忍無可忍,扯著嗓門兒,身體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炸裂開來,沖我怒吼。我靠近她,想抱住她,她就推開我,拒絕我的接觸。那天我才知道,她心里擠壓著這么多對我的不滿。她數(shù)著我的罪過,幾乎每一條都與樂隊有關,在她看來,最大的罪過就是沒有賺到錢。我沒有辯解,窮困讓我一時語塞。接著,她又拿出我的理想來說事,還把它譴責了一頓。她質(zhì)問我:“你堅持的理想值錢嗎?奮斗有用嗎?狗屁都不是?!蔽蚁氩幻靼姿秊槭裁匆g毀一個人的理想。她的咄咄逼人就像一把錘子敲在我的腦殼上,咣當一聲,腦袋迸開了花。
我們就這樣分手了。我了解她的性格,她一旦決定下來的事情很難改變。她堅決不挽留,也不再給我解釋的機會。解釋已經(jīng)無濟于事。她沒有提前說一聲就搬走了,搬到廣州哪里我也不知道,她不想讓我知道,要永遠不再看見我,也許她早就計劃好了這一切,只在等待一根導火線。租房的時候,合同上寫的是我的名字和電話,她搬走的那晚,是房東給我打了電話我才知道。她搬走了自己的東西,把我以前送給她的物品都留下來扔在一個紙箱里。
“我想長成一棵樹,為你遮陽擋雨。而你隨風,消失在云中。”我每次哼起這首歌就會想起她,從她離開的那一天起,已經(jīng)過去四年。慢慢地,她在我腦海里的記憶日漸變淡,有時候只有在歌詞和音符里才能想起她的輪廓和笑臉,然后我就陷入失落和悲傷之中。然而,這些不安在毛珊珊那里得到了化解。雖然她把我當?shù)艿芸创?,但是我不把她當姐姐,而是當作一個想象的對象——一個消解悲傷、讓我積極樂觀的對象。她在我眼里有著不一樣的存在意義。我看她時的目光都是柔軟的、發(fā)亮的。我喜歡她,但不是情侶之間的喜歡;我愛她,也不是情侶之間的愛,這兩種情感更像是介于朋友與情侶、姐姐與弟弟之間的中間關系。是的,她是精神的,是純粹的,是積極樂觀的。她是我的光。李羽說,他看到我身上有光,那就是珊珊,光就是她。
我打開冰箱門,瞧著里面滿滿當當?shù)牧闶撑c飲料——都是毛珊珊囤的。我猶豫不定,不知要拿什么。吃了藥后,我的喉嚨不疼了,還有點兒癢癢的。我挑了一瓶罐裝啤酒以及一包咸花生。我要去天臺散散心。這時候,毛珊珊從房間里走出來,她穿著白色的吊帶衫與短褲,很性感。她問我:“要去哪兒?”我說:“去天臺坐坐?!彼f:“我也去?!彼D(zhuǎn)身走向冰箱,拿了一包藍莓味的夾心餅干、一包葵花子,還有一瓶啤酒。
珠江岸上有人在放花燈,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有哪些人,但可以看到河面上緩緩流淌的燈火,有二十多盞,漂得很散,搖搖擺擺的光,點綴著漆黑的河面,與滿天璀璨的星空遙相呼應。小時候,有一次我媽跟我說,人死后都會變成一條魚,把骨灰撒在河里就是放魚回家。我外婆去世后,外婆的骨灰就是被我媽撒進長江,她一邊撒一邊說:“媽,回家了?!蹦骋荒?,長江鬧了一場大洪災,把我家的菜地都淹沒了,魚把我家的菜都吃光了。我問我媽,那些魚里面,是不是有外婆?她把我訓了一頓,說怎么可能有外婆呢?我說,外婆不是變成一條魚了嗎?我媽說不是,外婆變成了天上的一顆星星,時時刻刻看著我們,保佑著我們。
后來,我創(chuàng)作的那首歌《河里的星星》,就把我媽對我說的那番話寫了進去。
“她是長江里的一條魚,她的眼淚是水浪,她的呼吸使潮漲潮落,她的眼睛是天上墜落下來的星星。河里的星星喲!在我的腦海里,閃爍光芒……”
毛珊珊用手指輕輕地捅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很少聽到你哼這首歌?!?/p>
“是啊,看到河邊的那些燈,就忍不住想哼兩下?!蔽艺f。
“在想外婆還是想媽媽?”她問道。
“都想。但是我外婆長什么樣我都記不清楚了。家里的照片被我媽收起來了。我媽上次給我打電話說她夢到外婆了,外婆托夢給她,還說外婆在天上看到我的婚禮了。哈哈哈?!蔽野炎约憾盒α耍荷阂矒溥暌宦曅α?。
“你媽媽真逗啊?!彼f。
“我媽是拐著彎來催婚?!蔽覠o奈地搖了兩下頭,然后喝了一口啤酒。
這時候,我用眼角余光瞄著毛珊珊。她還在笑,笑得輕盈、自然,沒有一點兒敷衍。她臉上的梨渦,無論我從哪個角度欣賞都是那么耐看與美妙。她把啤酒罐伸過來,示意要與我碰杯。我把罐子挨過去,兩個罐子就像被磁鐵吸引似的,碰在了一起。她笑道:“老貝,祝你早日完婚?!彼帜梦议_玩笑了。
每當我跟毛珊珊單獨在一起,我就特別想跟她敞開心扉說話。在她那里,我感覺不到壓力。剛開始四人相處時,李羽對我很嚴格,他老是對我不滿意,盯著我哪里哪里做得不夠好,放大我的缺點,常常鬧些不愉快。這時候,都是毛珊珊過來安慰我,替李羽說好話。我其實沒有記恨誰,李羽的性格大家都清楚,心直口快,對事不對人。不過,那個家伙真的比較難相處,如果你從來沒有跟他靠近過,沒有跟他交心過,你就會特別討厭他,尤其討厭他那副自命清高的樣子。不過,當你了解他了,跟他吃過飯,跟他看過星星,看過晚霞,跟他一塊兒笑過、哭過,你就會很信任他,欣賞他對音樂的執(zhí)著以及那股永不言棄的精神。
這時候,有兩個人影從岸邊走來,他們朝天臺上望著,還揮著手。等到他們來到樓下,站在門口的燈光下時,我才看清楚那是李羽和顧顧。
“你們?nèi)ツ睦锪??”毛珊珊問道?/p>
“去河邊看鄰居放燈?!?/p>
李羽回過頭去,望著虛空的河岸。
“為什么要放燈?”毛珊珊又問。
這時候,第三個人出現(xiàn)在黑夜里,走得匆忙,有點兒像在小跑著過來,頭發(fā)揮動著,雙手前后擺動,幅度不大,影子越拉越長,很快地,那個人就站到了他倆身邊。那是一個女人,穿著白色T恤和七分褲,一雙沾著黃泥的白鞋,她站在顧顧右邊,抬起頭來看著我們,揮手打招呼。
“介紹一下,她是我們的鄰居方乙香老師,跟珊珊是老鄉(xiāng)?!鳖欘櫿f道,“我跟李羽剛才去河邊看她家人放荷花燈?!?/p>
“剛過了十二點,那今天就是中元節(jié)了,每年中元節(jié)的凌晨,我和我的家人都會去河里放燈,這是對祖先的祭祀?!狈揭蚁阏f,“很幸運見到你們,我很喜歡羽毛樂隊。您是珊珊老師吧,您就是貝貝老師吧?!?/p>
網(wǎng)友和歌迷都習慣叫我貝貝,而不是老貝。我在專輯里還有對外宣傳介紹就是叫貝貝,這是我的藝名。
“方老師,一起上來聊聊吧?!蔽艺f。
“可以嗎?”她有點兒受寵若驚,“我從沒有跟這么多明星坐在一起呢?!?/p>
“方老師,都是老鄉(xiāng),別緊張,也別把我們當明星,我們只是你的鄰居?!泵荷赫f。
“對啊方老師,你能喝啤酒嗎?”顧顧問。
“一起上去喝兩杯?”李羽也邀請道。
“我會不會打擾你們討論音樂啊,還有你們在一起不都是研究搖滾音樂嗎?我都不懂,會不會打擾你們?”她一邊說著一邊挪挪身,有點兒退縮,想離開了。
她還是回家了,可能覺得粉絲與偶像坐在一起會感覺不自然,于是她說很累了,要回去洗澡睡覺。我覺得有點兒遺憾,少了一次相互了解的機會,其實我沒有把自己擺在明星的榜單上,我很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與其說是個明星,不如說是個作詞人、寫作者,這是我對自己的定位。我有打算把我的歌詞以詩歌的名義結(jié)集出版,就像鮑勃·迪倫那樣,他既是個偉大的搖滾歌手,也是個好詩人。我把書名都想好了,取自其中的一首名叫《光輪》的歌曲。
毛珊珊
昨天晚上,從天臺上回到房間之后,我跟李羽吵架了,因為我在大家面前說了不該說的話讓他很生氣。聊起中元節(jié)放花燈祭祀家人的話題時,我提到了他的家事,就隨口說了一句“希望你爸在家里照顧好你奶奶”。話音剛落,我就覺得說錯了。他肯定回想起了什么,忽然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就借故起身,轉(zhuǎn)身走下天臺。交往了這么多年,我很少過問他的家庭,那是他的一個禁區(qū),他不聊,別人也不多問。不過有幾次,他還是跟我說起了少年時代的一些事。
他十二歲那年,爸媽就離婚了。他媽媽再也忍受不了他爸爸的臭脾氣,夫妻倆吵個沒完沒了。有一次吵完架,他媽媽摔門離開。他沒有追出去,也不敢追出去,就支開一道門縫看著媽媽離去的身影。一個星期之后,他再次看到他媽媽。她是回來搬行李的。在那時,他爸媽已經(jīng)辦理了離婚手續(xù),他一點兒都不知道。他媽媽離開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跟誰在一起,就連一個電話、一句問候都沒有。家里只剩他和爸爸。他爸爸經(jīng)常晚歸,很多時候,他一個人待在家里,自己做家務。很快地,他爸爸娶了第二個老婆。后媽生了一個女兒之后,他在那個家里逐漸沒有了位置。十四歲那年,他離開沙田鎮(zhèn),回到虎門鎮(zhèn),跟著爺爺奶奶住在老房子里。他的少年時代就是爺爺奶奶陪著度過的。
十八歲那年,十一長假的第一天,他爺爺因肺癌在虎門醫(yī)院去世。他從廣州趕回東莞,還是沒來得及跟爺爺?shù)绖e。他撥打了爸爸的手機,卻是一個空號。他爸爸已經(jīng)換了號碼卻沒有告訴他。他很生氣,把爸爸的信息全刪除了。
他說他是留守少年,從媽媽離開,到他搬到爺爺奶奶家之后,他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爺爺奶奶有一間小賣部,二老就是依靠小買賣過日子。他不清楚爸爸是否每個月給爺爺奶奶養(yǎng)老費,但他知道自己不會收到爸爸給的零花錢。爸爸的心里只有小女兒了。媽媽跟爸爸經(jīng)常吵架,最大的原因是媽媽嫌棄爸爸沒能力賺錢,埋怨爸爸人窮脾氣還很臭。貧賤夫妻百事哀——你可能不喜歡我說這句話,但現(xiàn)實每天都在重復上演。這樣一想,我也就可以理解我媽為什么反對我跟李羽在一起了。我也能理解為什么李羽不想聽到我提及他的家事。有時候,他喜歡獨自一人坐在僻靜的地方,靜靜地發(fā)呆。
那些往事都是在我們第一年熱戀時說的,之后他就沒說起過了。我也不再問他。他在大家面前從來不談他的家庭。以前他跟我說,他的故事要從入讀廣州的高職那天說起,而他十八歲之前的那些記憶就被封起來了。
他讀高職期間便開始追求搖滾音樂了,但是他第一次接觸搖滾音樂還要追溯到十二歲那年。那時候,他很喜歡聽黃家駒的歌,但還不懂什么是搖滾音樂。入讀高職后不久,他花了一百塊錢的伙食費在越秀區(qū)的二手市場買了一把雅馬哈吉他。他很激動,像抱著一個寶物似的小心翼翼回到學校宿舍,把吉他放在床頭,不允許別人碰。他的偶像是黃家駒及其Beyond樂隊,他熟悉Beyond樂隊的每一首歌,還能熟背歌詞。為了紀念自己的偶像,每年到了6月30日,他都會一個人靜靜地彈一遍《海闊天空》,他認為這是黃家駒最偉大的一首歌。我們還在白云山腳下住的那幾年,每年到了那一天的上午,他都會焚香祈禱,沐浴更衣,西裝革履,像是要去拜見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然后背著吉他,一個人早早出門,往白云山上走去。大概十一點,你就會聽到半山腰的某個涼亭里響起《海闊天空》的吉他聲,仿佛他跟偶像在單獨聊天。
我想,在他心里,《海闊天空》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首歌了,還是一種信念。
我聽李羽說過,黃家駒身上那種對理想的堅持與永不言棄的精神對他影響很大,他也深受鼓舞,慢慢地就成了他自己的信念。因為有了一種信念,他在不幸的年少往事里獲得了一些慰藉,并且激勵著他度過了無數(shù)煎熬的日子。他說他在讀高職的三年時光里很孤單,只有一把吉他陪伴他熬了過來。他自學吉他教程,沒有老師指點他,他也沒錢到校外的培訓班上課學習。每天下午,他就坐在校園的情人湖邊上,對著岸邊垂柳與湖里的魚兒彈奏,每天堅持練習三個小時以上。來過情人湖談戀愛的情侶都認識他了,遠遠地聽到那個吉他聲就知道是他彈的了。整個大學期間,他就這樣為他人彈奏,做嫁衣,而自己卻還是單身。我跟李羽是出來工作后才認識的,一見如故。我相信,他所說的那種信念是具體的、可以觸摸的、溫暖而充滿力量的存在。
前天晚上,熄燈之后,我們躺在床上遲遲沒睡著,就聊了聊比賽的事情,這可能是決定我們未來還能走多遠的一場音樂大賽。說著說著,他忽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話:“黃家駒去世時三十一歲,那時候他已經(jīng)大紅大紫,事業(yè)到達巔峰了。今年我也三十一歲了,卻還沒有大紅大紫,事業(yè)也磕磕絆絆。”話音剛落,他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很疲憊的樣子,好像在奮力抵抗著什么,又有點兒無能為力。有時候,他會流露出自卑消極的情緒,只不過他不會在別人面前流露出來,而只會在我這里不加掩飾地表達出來。記得有一次,我們躺著,盯著天花板,還聊了很多話,聊到童年,聊到工作,大概聊到某些事情刺激到了他的痛處,他一時語塞,撲到我懷里哭了起來。
我慢慢地理解了他說不出來的心里的苦楚。在他的心里,往事并不如煙,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失。那些悲傷的往事會像一粒惡種子在一個人的身體里,把他的血當成養(yǎng)分,吸足了就破殼而出,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開花結(jié)果。然而,他必須抵抗它,也必須遏制它,與此同時,他還必須接受它,跟它共存,分享自身的肉體與精神,這樣才能相互抵消,相安無事。在這個抵抗的過程里,他一定會經(jīng)受痛苦以及無盡的掙扎。他掙扎時那種令人驚恐的表情,至今還留在我的腦海里,那是顧顧和老貝永遠都不想看到,也想象不到的畫面。
那天晚上,當看到他悶在臥室里不說話,陷入回憶時沉思的樣子,我真的非常擔心。我擔心他刺激內(nèi)心的那個惡種子,使它蘇醒過來。我不想再看到他掙扎的樣子。我不得不叫顧顧和老貝從天臺上下來,回到二樓客廳里,一起坐坐,輕松地聊聊天,喝喝茶,分享樂隊的開心故事,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幸好,一切都沒事。洗澡前,他還跟我道了歉,說他不會再那樣給我甩臉色了。
我比較后悔的是跟我媽說了李羽的事。那時候,我跟李羽交往不久,也就是羽毛樂隊成立的那一年。我想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得到爸媽的支持,即便知道了李羽的家事之后也能理解我,支持我們之間的愛情。于是回家過春節(jié)的那幾天,我就跟爸媽提起他了,把該說與不該說的全說了。我媽是個精打細算的家庭主婦,腦海里早就理解不了年輕人的那套理想與生活方式了。我說過之后,我媽就一直記著李羽,經(jīng)常問起我們倆的感情進展,比如“最近有什么事情啊”之類的。我以為我媽接受李羽了,關心起他來了,但其實不是,她是在通過我的眼睛來監(jiān)視他,了解他。當她聽說我為了樂隊而離職時,她難以理解,大為光火,認為是李羽逼我做的選擇。我媽不聽我的解釋,打電話給李羽,沖他發(fā)了一頓脾氣。我媽生氣的時候從不留情面,幾十年的煙火氣把她熏出了一雙勢利眼,練就了一副尖牙利嘴。李羽怎么能招架得住我媽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勢呢?
這時候,顧顧喊我下樓吃早餐了,他熬了我最喜歡的山藥香菇瘦肉粥。今天的日程已經(jīng)安排滿了。上午排練,中午要打掃一下家里的衛(wèi)生,下午要接待幾個比較重要的朋友,他們從市區(qū)過來這里聚會,晚上一起聚餐。午飯之后,我就跟顧顧出去買食材、飲料和零食了,要備著下午和晚上待客。李羽和老貝收拾一樓的客廳,清理垃圾,各司其職,各就其位。
李 羽
我已經(jīng)把他從我的生活中驅(qū)趕了。他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消失的東西你不要想著還能回來,回來的都是另一副面孔,是陌生人了。那天,我在臥室里做數(shù)學作業(yè),聽到他們在臥室里吵架,吵得很大聲。我知道她消失了一個星期又回來了,她一聲不吭地離開,又一聲不吭地回來。我停下手中的筆,輕輕地走到門口。我的臥室門總是關閉的,以前她要求我不要關著門,空氣要流通??墒?,我只有關著門,他們的吵架聲才不會突然闖進來,打擾我的心情。我站在門邊,側(cè)著腦袋,耳朵貼近門板,聽聽隔壁臥室里的動靜,一會兒傳來拉衣柜的聲音,一會兒傳來推床頭柜的聲音,前者轟轟地響,因為那個衣柜門的齒輪有點兒松動,只要輕輕一關都很大聲;后者很尖銳,因為他們臥室的那個床頭柜是從我的臥室里搬過去的。我的床頭柜換新的了。那個床頭柜被我弄壞了,掉了幾個齒輪,兩個螺絲帽露出來,推拉時容易與兩邊的鐵框相互摩擦,發(fā)出尖銳的聲音。我聽到她沖他嚷道:“離婚了你還有什么資格來教訓我?”接著他也嚷道:“家里的東西你一樣都不能帶走,全是我的。”她又說:“我?guī)ё叩氖菍儆谖业臇|西。”然后,說話聲沒了,接著是咣當咣當?shù)穆曇?。他的那個口盅掉地上了。口盅的壁上還印著“囍”字,那是他倆結(jié)婚時親戚送的禮。據(jù)說,他倆還沒結(jié)婚時她肚子里就有我了,因為我的存在她才嫁給他的。我的存在先于婚姻,現(xiàn)在婚姻破裂了,我是不是也會破裂呢?破裂的東西你不要想著還能重圓,重圓了也是裂痕累累,面目難看。(李羽你睡著了嗎?出來聊聊吧,顧顧與老貝都在呢。)那時候我以為她收拾完衣服會沖進我的房間里把我?guī)ё摺N也幌敫?,也不想跟誰走。我有太多東西不能搬走。要是非要搬走,我只想帶著錄音機,還有黃家駒的那些磁帶。十二歲,他們覺得我還小,但在我眼里,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自己可以決定跟誰過日子了。我不想跟他們?nèi)魏我粋€人過日子。我不知道他們吵完之后,誰會先沖進我的房間里拖走我。我要有心理準備,于是我輕輕地把門鎖上,誰都進不了。臥室的隔音不太好,外面稍有動靜都能傳進來。(珊珊在喊我,我把門鎖了嗎?我把門鎖了,她進不來。她敲了兩下,然后就沒聲了。她為什么要在我面前提起他呢?消失的東西你不要想著還能回來。)他們好像不吵了。水壺在燒水,咕嘟嘟地響。我聽到杯子與杯子碰撞出來的叮叮聲。她還在收拾東西,有點兒像在翻箱倒柜。隔壁傳進來的哪怕是一丁點兒聲響都會讓我心驚肉跳。我對這種聲音特別敏感,聽著就打寒戰(zhàn),汗毛豎起來。水沸了。他開始倒水,洗茶杯,擰開茶葉罐的蓋子,抓一撮紅茶放進茶壺里。裝茶水與茶葉渣的那個小桶有兩天沒有清空了,茶水都黑了,積著水垢,上面還浮著茶葉、煙頭、煙灰、牙簽以及紙屑。他把茶幾的垃圾都往那個小桶里倒。他是不會倒垃圾的,都是指使我下樓去倒。有一次,那個小桶被我磕到垃圾桶的邊緣,裂開一條縫。我怕被罵,回去之后悄悄用透明膠粘住裂縫。但是破裂的東西你是縫合不了的,裂痕永遠都在。茶水流出來了,流到地板上。他叫我出來拿拖把拖干凈,他自己蹺起腳來抽煙。那時候他失業(yè)了,無所事事。我在房間里聽歌,聽《海闊天空》《光輝歲月》《喜歡你》,沉浸在歌聲里忘記屋外的事情。他推門進來,見我趴在書桌上撥弄著錄音機,就叫我出去把垃圾倒了。他說我整天拿著那個破錄音機干嗎?不做作業(yè),不搞衛(wèi)生,飯也不煮,整個人都廢掉了。于是他收走了我的錄音機。(李羽,出來商量一下明天接待客人的事情吧。現(xiàn)在知道的是,肖老板和他老婆確定來,虛榮酒吧的李老板不過來了,說是臨時有事出差,莉莉不確定,還有青年作家鄭真也要來,還是關于寫羽毛樂隊傳記的事情。)她離家半年之后,2001年3月的一天,他帶了一個陌生女人回來??雌饋砟莻€女人三十多歲,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劣質(zhì)香水味,燙著一頭大波浪卷,像一個發(fā)廊妹。她對我比較關心,給我買吃的,給我零花錢。后來我就用她給的零花錢又買了一個錄音機,我偷偷地用,不再讓他看見,不想再讓他奪走我的理想。那時候我的理想是長大后做一名歌星,像黃家駒那樣的。后來,那個女人頻繁出現(xiàn)在我家,長期住在我家,就像住她家一樣隨意進入我的房間打掃衛(wèi)生,給我洗衣服,給我們做飯,她把我家當自己家了。半年后,那個女人的肚子大了,懷孕了,她就跟他結(jié)婚了。(顧顧笑得很大聲,他大笑的時候好像在張大嘴喘大氣。珊珊在講著老貝那些很糗的故事。我可以想象得出來,此時他的表情有多么尷尬。珊珊說的那個笑話是我說給她聽的,說的是有一次老貝在擠地鐵三號線上班途中牽錯了女朋友的手,被人當眾罵他耍流氓。哈哈哈。珊珊的笑聲。)第二年,我妹妹出生了,家里的重心都在圍著妹妹轉(zhuǎn)。那個女人對我漸漸冷淡,愛理不理了。他那張得意揚揚的嘴臉全在妹妹身上。惡心。我成了家里多余的孤獨的人。哦,不。我還有黃家駒陪著,他死了也比活著的人有用多了。后來我搬去跟爺爺奶奶一起住,也就轉(zhuǎn)學了。我的爺爺奶奶很寵我,住在他們那里,我才感覺像一個家。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家里了。我上高中那幾年,每年春節(jié),他都會帶著老婆孩子一塊兒過來,但每次都不會坐很久,吃個年夜飯,留下年貨就離開。他跟爺爺奶奶之間的感情也很淡,沒什么話說,不像父母與兒子的關系,他跟我也是一樣的。也許在我與他之間,除了血緣關系,其他都沒關系了。十八歲那年秋天,我在廣州讀高職。有一天,我接到奶奶的電話。奶奶哽咽著說:“你爺爺走了?!蔽抑馈白吡恕钡囊馑季褪侨ナ懒?。奶奶年紀大了就很忌諱說諸如“死”這類詞。我背著吉他回到東莞虎門,在醫(yī)院里見到了奶奶,還有爺爺?shù)倪z體。他沒在,他帶著老婆孩子去廈門鼓浪嶼旅游了。奶奶沒有提到那個從生活中消失的兒子,她對我說,爺爺走得很安詳,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去世前幾天,爺爺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到了那時,語言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我坐到爺爺?shù)纳磉?,為他彈奏了一首《無聲的告別》,可是爺爺再也聽不到了,這是我為爺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小羽,你喜歡唱歌,想做歌手,就去做,就去努力實現(xiàn)夢想,我跟你奶奶都支持你。爺爺生前經(jīng)常這么鼓勵我,讓我去追求自己的理想。那個不配當父親的人是阻止不了我的。今晚珊珊說他會照顧奶奶,他沒有那個良心,他自私得很,怎么可能照顧我奶奶呢?我不是生珊珊的氣,而是想到他的所作所為,讓我氣憤。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了。消失的東西你不要想著還能回來。不可能的。)后來我回家,奶奶告訴我,辦完爺爺?shù)膯适轮?,他帶著老婆孩子來家里了,可是也沒說上幾句話,放下幾盒補品,留了一些錢就走了。我無話可說,已經(jīng)刪除了他的一切。
顧 顧
2015年4月,我們出版了第一張專輯《羽毛樂隊》,十二首歌曲同時登上網(wǎng)易云音樂、酷狗等多個音樂平臺。當我們拿到CD時,那副高興的樣子就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抱著喜歡的布娃娃,是一種莫大的鼓勵。自費出版第一張專輯花了不少錢,這些錢很大一部分是把詞曲版權(quán)簽給廣州尤美音樂有限公司得到的版稅。尤美音樂的老板叫鄭尤美,她丈夫叫肖邦,除了音樂公司,他們在廣州還有幾家琴行。雖說尤美音樂是一家小公司,但在樂隊困難時期,他們夫妻倆愿意與一支默默無聞的樂隊簽下詞曲合約,無疑幫我們解決了一道難題。
今天下午,肖老板和鄭尤美也來我們家了,他們既是來跟朋友聚餐的,也是來商量簽約新專輯的詞曲合約事宜的。鄭尤美還特意帶來了一瓶威士忌,她說這是前幾天一位香港酒商朋友來廣州見他們時送的。
“我不喜歡喝威士忌,今天就帶來給大家分享。”鄭尤美看了看肖老板,說道,“最近老肖的身體不太好,戒酒呢?!?/p>
“老肖哪里不舒服?”李羽問道。
“肝臟?!毙だ习逯钢闻K的位置說。
“老肖,那你暫時沒口福了?!蔽艺f,其他人就笑起來。
我確實有點兒嘴饞,有一段時間沒有喝威士忌了。我伸手出去,從鄭尤美手中接過酒瓶,擰開瓶蓋,給其他人倒酒。錄音師莉莉沒來。青年作家鄭真來了,他跟方乙香坐在一起。我們家的凳子不夠數(shù),沙發(fā)不容易搬動,我就去方老師家里借了五張,還借了一張方桌用來拼搭,順便把方老師也請來了。沒料到,方老師與鄭真是一對情侶,怪不得她不會覺得尷尬了。我往方老師的酒杯里倒了酒,然后說冰塊自己加。冰塊就放在桌子中間,用泡沫箱裝著。她說半杯就夠了,多了喝不完。鄭真說自己不喝酒,他的杯子還裝著茶,要以茶代酒。
兩年前,我跟鄭真在一場會議上認識。那段日子,我在為出版發(fā)行第二張專輯《重返路上》忙碌焦急。會議參與者都是市各個協(xié)會的代表。會上討論了一項扶持計劃,各個協(xié)會可以申請一筆扶持資金,用來鼓勵協(xié)會會員創(chuàng)作,這無疑是雪中送炭,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我還破天荒地做了會議筆記。會后回去,我填了扶持申請表,蓋了公章就拿去送審,最終通過了。那筆扶持資金為新專輯的出版發(fā)行助了一臂之力。那天會上,我跟鄭真是鄰座。今天下午,我們倆也是鄰座。
“我們上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了?”我問道。
“今年1月?!编嵳嬲f。
“在哪里?”我又問,因為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珠江新城,你們進行大灣區(qū)四城巡演的第一個晚上?!彼f。
“哦!對對對?!蔽殷@訝道,想起來了,他還是我邀請來的嘉賓。那晚演唱會結(jié)束之后,他找我聊了一會兒,他第一次跟我提到想寫羽毛樂隊的傳記,這讓我有點兒詫異——如果他說寫B(tài)eyond、唐朝、黑豹的傳記我不會有這種感覺。雖然我心里有疑惑,但記得當時并沒有問他為什么。他今天是為了收集素材來聚會的,他想加入我們的圈子,看看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在音樂之余都在做什么,跟哪些人交流,都聊些什么話題。
肖老板和鄭尤美還不認識他。我先跟他們夫妻倆介紹了鄭真,然后介紹鄰居方乙香。完了之后,鄭尤美拿起酒杯,伸到他倆面前,說了幾句客套話,表達了想認識一下兩位年輕人的意思,便以酒為敬。方乙香比較爽快,她拿起酒杯碰了鄭尤美的杯子說:“很高興認識你,尤美姐?!边@時候,肖老板插話道:“你把她叫年輕了?!痹捯魟偮洌蠹叶夹α?。鄭尤美的酒杯伸到鄭真那里。此時他猶豫了一下,尷尬地拿起茶杯說:“尤美姐,我不喝酒,就以茶代酒吧。”然后跟鄭尤美的杯子碰了一下?!昂苌僖姴缓染频哪贻p人了,我干了,你隨意?!编嵱让篮肋~地說,一飲而盡。
每次請朋友來聚會,我都要充當主持人,一來他們認為我是樂隊的大當家,二來他們也認為我曾經(jīng)經(jīng)商,有智商,會說話,所以就把這個任務默認交給我。其實我覺得,他們只是看我平時話多,愛啰唆,才讓我來說個夠。我享受在眾人面前表達的時刻,而且大多數(shù)時候沒有讓他們失望,我已經(jīng)成了羽毛樂隊的文化推廣大使了。無論跟誰聚餐,在哪里聚餐,只要我發(fā)表講話,我就一定借此機會宣傳羽毛樂隊,只有四五分好也要夸到八九分好,有時候還會穿插隊友們的日常故事,這樣一來便有了更多講述的樂趣了。
每當我慷慨激昂地發(fā)表一通演說之后,除了自我滿足、自我感動,我還會特別留意我的隊友,想知道此時他們是怎么想的,我有沒有說錯什么。每次他們給我傳達過來的眼神都差不多,珊珊的目光充滿了激動,李羽的目光很平靜但藏著自信,老貝的目光有點兒迷茫卻流露出微光。今天下午,我還是依照以往聚餐的慣例,又發(fā)表了一通演說。這一次,我就比較注意非隊友的表情了。鄭真的臉上露出善意的微笑,他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就像一個記者在寫速記,把所見所聞隨時寫下來。方乙香肯定把我的話聽進去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投來欽佩的眼神,她肯定領會了我演講中的要義以及我的幽默風趣,這對一個語文老師來說太容易理解了,就像做了一道閱讀理解題那樣簡單。而且,她每天跟學生講課不就是在臺上演講嗎?
然而,肖老板和鄭尤美的表情就有點兒難以捉摸了,看不到共情的地方。忽略我是音樂人這個身份,我跟肖老板同為商人,商人就是做買賣的人,做買賣講究有利可圖,還得務實,激情是不可靠的。他幫助過羽毛樂隊,也從樂隊里賺了不少錢。如果樂隊不能給他帶來利潤,那么他一開始就不會與我們簽約。事實上,肖老板也做到了,他一開始投資我們四個人的理想也真的成為現(xiàn)實,賺了錢,而我們四個人到手的版稅卻少得可憐。
這一次,樂隊是否將新專輯的詞曲合約簽在尤美音樂旗下,我們還沒有確定。關于這個問題,我和李羽的意見稍有分歧,他想繼續(xù)跟肖老板合作,因為前三張專輯的詞曲版權(quán)都在他那里。而我不建議這么做,因為如果這樣,尤美音樂對羽毛樂隊的控制權(quán)就會越來越大,日后想要脫身就會很難。
“我們可以討論一下簽約的細節(jié)問題……”肖老板說。
我認為這是必要的。他們夫妻倆此次來聚,也是出于這個目的。
這時候,肖老板私底下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問我要不要讓鄭真與方乙香先回避一下。在沉默的幾秒鐘里,我們相互使了一下眼神,我扭頭看了鄭真一眼,微笑里帶著“暫且回避”的意思。他會意了,沒有讓我難堪。他起身離席,借口說去超市里買筆和紙,叫上方乙香陪他一起去。兩人都離開了。
老 貝
每次顧顧發(fā)表演講,說到樂隊的發(fā)展歷史的時候,他都在講同一個故事。他不膩,我都聽得有點兒膩了。其實過去七年,羽毛樂隊不只那個故事可講,也不是只有勵志故事可講,還有很多失敗的故事也可以講。在他眼里,勵志故事的結(jié)果一定是圓滿的,是成功的、催人奮進的,而失敗的故事,顧名思義,結(jié)果就是不圓滿的、挫敗的、令人惋惜的。但我覺得,真正闡釋羽毛樂隊頑強精神的并不是那些勵志的故事,恰恰是那些失敗的故事,因為那些失敗的經(jīng)歷沒有擊垮我們,我們挺了過來,并將越走越遠,這才是值得講述的東西。我們越是扛得住失敗的壓力,就越強大,不是嗎?
我們平常有閱讀的習慣。珊珊酷愛《海子詩集》,她以前寫過一首歌,名字就叫《海子》,她說這是為了紀念偶像而作,這首歌收錄在2017年出版的第二張專輯《重返路上》。顧顧的枕邊書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其實很多人不知道顧顧還是一名青年作家,小說、詩歌和散文都會寫,他在創(chuàng)辦自己的咖啡品牌之后,自費出版過一本隨筆集,書名叫作《回顧——我的咖啡是怎么煉成的》,這是一本創(chuàng)業(yè)路上的經(jīng)驗之書,不過我不感興趣。李羽則對《平凡的世界》愛不釋手,每次到外地演出,他都會帶上其中一冊塞在行李箱的夾層里,他一定在路遙的小說世界里找到了自己,才會如此著迷。
說真的,我既不喜歡保爾·柯察金式的勵志故事,也不喜歡《平凡的世界》這種勵志小說,他們的理想主義與我對世界的理解有點兒差別。我唯獨喜歡《老人與?!?,即便寫的是一個悲壯的失敗者的故事——老人與大魚搏斗了兩天兩夜并將其逮住,但最后大魚被鯊魚吃得只剩魚骨架,老人空空歸來——也讓我著迷。
“‘不過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他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蔽以谛睦锍3D钪≌f里的這句名言。老人失敗了,一無所獲,但他不屈不撓的拼搏精神令人敬佩,不是嗎?海明威式的勵志故事是由失敗者去闡釋的,這種故事不是更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經(jīng)歷嗎?誰說勵志故事就一定是那些成功者來定義的呢?
言歸正傳,我對顧顧的演講很少發(fā)表看法,我始終保留自己的想法。我想,他肯定看過不少俞敏洪的演講視頻,兩者的風格太過相似。他確實適合干宣傳這方面的事。他為羽毛樂隊貢獻了比我們仨都要多的心血。我相信他說的都是心里話,都是為了羽毛樂隊的未來有感而發(fā)。往往在那種場景,我是比較沉默的——與顏值無關,只是不愛說話。我做不到像顧顧那樣,隨時站出來滔滔不絕地講述一個激動人心的故事。我的故事有點兒悶,但是不反對李羽說我身上有一種精神層面上的光這個說法。
我們之間誰都不會否認這樣一個事實: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種光,有些人的光在成功的時候發(fā)亮,有些人的光在失敗的時候發(fā)亮。珊珊說我看起來比較憂郁,憂郁型的男生怎么身上有光呢?她說我是個信念堅定的男人。我問她從哪里看出來的?她說我看她的時候,目光里流露出來的——這是她跟我說過的第一句有曖昧的話。我喜歡珊珊,她是我的精神,她是我的光。
“好吧。你說有光就有光。”我說。
“你這樣說很敷衍我?!鄙荷赫f。
《羽毛樂隊》出版發(fā)行之后,我們以為樂隊的命運由此改變,可以大干一場了,然而等了將近半年,仍然沒有迎來想要的結(jié)果,圈里圈外對這張專輯的反響很平淡,好像一塊石頭丟進大海里,只看見幾朵小浪花,隨后就沉寂了。你可能覺得,浪花與波濤之間就缺少一個“迷笛獎”。
那時候,沒有一家唱片公司與我們簽約,它們瞧不起我們,把我們寄過去的CD退了回來,而且是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你也希望像摩登天空與痛仰樂隊簽約合作那樣,有人尊重你們、認可你們,但殘酷的現(xiàn)實卻異常堅硬與冰冷,還會有人向你投擲石頭,砸在你身上。你只有自己捂著傷口,忍氣吞聲,把一切委屈咽在肚子里,讓那口氣在肚子里消散。
窮則思變,那年底,我們開始接一些小商演,找熟人介紹,叫老友推薦,到酒吧里演出,做livehouse,從廣州到東莞,再到深圳,把大灣區(qū)這幾個大城市巡了一回,苦于沒有名氣,看演出的人很少,票房慘淡。在深圳最后一晚的演出,我們連兩千塊錢的場地費都沒有賺到,還倒貼了八百塊錢。只賣出二三十張專輯。這種經(jīng)歷只要一次就足夠讓人刻骨銘心。如果你真的遇到了這份衰運,走在街上都會感覺燈光灼人,空氣令人窒息,就連蚊子、蒼蠅都在嘲笑你是一個失敗者。
“墨菲定律”說:如果你擔心某種情況發(fā)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發(fā)生。當時我最擔心的是樂隊會走向解散的命運。那時候,我們的士氣真的太糟糕了,人人都無精打采?;氐綇V州之后,我們沒有再排練了,也不觀摩研討視頻了。竇唯的新專輯《天真君公》也被顧顧扔到沙發(fā)上,他以前從不這樣對待自己的偶像。我們似乎很有默契,自己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好像忘記搞音樂這件事就對了。
后來,毛珊珊在天河區(qū)一家藝術培訓機構(gòu)找了份教師兼職,李羽在外面跑銷售,顧顧回到他家里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沒在咖啡店幫忙。我呢?無所事事,我第一次感覺人生如此彷徨無措,就像一根風中羽毛,隨風飄蕩。
就這樣,我們分開了幾個月的時間,可以說默認樂隊暫時解散了。除了我,其他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都在賺錢,但都沒住在一起了,只有我不知道還能干什么,回到以前那種無聊的生活嗎?我每天堅持練習貝斯,即便他們不在,我還是保持著早上練習的習慣。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拖欠了四個月的房租水電,從元旦前交租之后就沒有交了。我在樓下的卷閘門上貼著出租一樓可用作商鋪的廣告。然而這個地方太偏僻,招租廣告貼了兩個月,沒有一個人來咨詢。
有一天早上,房東過來催租,他看我在練習貝斯,不知哪里惹惱了他,他撕掉門上的招租廣告,氣沖沖地走進來,一手扇在我的貝斯上。幸虧我拿得穩(wěn),沒有把貝斯扇落地上。他的憤怒打斷了我的練習。房東跟我說的是粵語,我聽不懂,他就用蹩腳的普通話沖我吼,威脅我說,如果月底沒有交完房租,他就把我們的樂器拿去賣了。我覺得他不是開玩笑的,人若是窮到?jīng)]轍了,什么事都敢做。
吉他與架子鼓都積著灰塵了。珊珊和李羽的吉他并排放在角落里。我每天都擦拭我的貝斯,一塵不染,卻從沒碰過他們的吉他與架子鼓。我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音樂會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吹椒e著灰塵的吉他與架子鼓,我覺得好不習慣,想做些什么。我找來了一些棉球棒、一根牙刷、清潔劑和一塊擦拭布,先用棉球棒給那兩把吉他除塵,然后用擦拭布蘸上清潔劑給架子鼓清洗。廣州的4月,梅雨紛紛,琴箱上面長出了點點霉斑,鼓面與镲面上也沾著水珠。我拍了兩張照片發(fā)在樂隊的微信群里,結(jié)果沒人理我。
過了幾天,房東又來了,這次他還帶了一男一女來看一樓的商鋪。那時候,我沒在樓下練習,待在房間里剪輯視頻。我聽到一樓有聲音才下去看看情況。大概沒有談妥,那兩個人看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房東問我:“房租準備好了嗎?什么時候付清?”我說:“會盡快?!彼秮硪粋€輕蔑的眼神,說道:“你們不是明星嗎?怎么落魄到連房租都交不起呢?”說這話時,他那種嘲諷的語氣令我至今難忘。他轉(zhuǎn)身往外走去了,走到門口他又停下來,扭過頭來,下了最后通牒:“你還有兩天時間籌房租。”
我拿不出一萬五千塊錢交租,我也不可能讓房東賣掉我們的樂器。賣掉樂器跟賣掉我們的夢想有什么區(qū)別呢?但是我能阻止那個人的野蠻行為嗎?好像阻止不了,但我要誓死保護我們的夢想。到了他再來催租的那天,我就在五金店買回了一條三米長的不銹鋼鏈條,把兩把吉他、架子鼓、我的貝斯與我自己綁在一起,用一把鎖頭鎖住,除了我,沒人可以解開。我知道他要來,一定會來。大概上午十點半,我聽到了他拉卷閘門的聲音,我已經(jīng)做好了迎戰(zhàn)準備,在B站上接通直播了,看他能把我怎么樣,也讓大家看看他是怎么暴力對待租客的……
鄭 真
太陽臨近落山,我和方乙香坐在珠江岸邊吹風,只有微風,吹在身上很涼爽。天晴轉(zhuǎn)多云,沒有那么熱了。出來岸邊散步的人多起來了。我倆坐在草坪上,相互挨著,肩靠著肩。我沒去買筆和紙,離開座位走出來,帶著她來到岸邊坐著。我跟她說過很多關于羽毛樂隊的故事。她說她喜歡聽羽毛樂隊的故事,尤其愛聽他們的八卦,這比聽正兒八經(jīng)的故事還要有趣。當我告訴她,我要寫一部羽毛樂隊的傳記時,她有點驚訝,有些激動。她跟我分享了很多她知道的樂隊的故事,我寫完的幾個章節(jié)會給她看,讓她提點兒補充或者修改的建議。她也很樂意地配合我,幫助我。我看著她,一抹余暉照在她的臉上,格外靜美。她身上飄過來的阿道夫沐浴露的香味,還夾雜著草坪里溢出來的干草味。
“小香,你周六晚上還去看他們的演出嗎?”我問。
“去啊,不是說好了一起去嗎?”她扭過頭來看著我。
“我不確定,看情況吧?!蔽艺f。
“這么重要的大賽,怎么能錯過呢?”她說。
我還在一邊收集故事、整理素材,一邊慢慢寫,能否順利完成還是未知數(shù)。在此之前,我跟他們四人在微信視頻上有過兩次采訪。李羽和老貝不怎么重視這件事,李羽回答問題時比較敷衍,很簡單,深入不了。老貝聊得比較生疏,話也不多,好像還有點兒排斥,拒絕出現(xiàn)在視頻前,對方的鏡頭一直對著天花板,只聽到聲音。顧顧和毛珊珊很配合我,回答問題很詳細,也聊得開,全程有說有笑,非常輕松。那兩次采訪整理出來的資料我都是先給他倆看,再完善一下。
可能我跟顧顧比較熟,聊天比較順暢。認識他之前,我就聽朋友說過廣州有一支叫作“羽毛”的搖滾樂隊。那兩年,羽毛樂隊還是一支地下樂隊,主要在廣州各區(qū)的酒吧或者小小的livehouse演出,也許因為只能活躍在地下的樂隊實在太多,讓人應接不暇,所以聽朋友提到“羽毛樂隊”這個比較陌生的名字時,我并沒有過多打聽,后來也就忘記了。
我給樂隊寫傳記的念頭是在今年初冒出來的。那時候,我剛從顧顧那里得知,樂隊拿到了今年搖滾音樂大賽的門票,而且他們是以廣州賽區(qū)第一名獲得資格,第二名、第三名落在流行歌手的手上。為了這張門票,他們從四年前就開始爭取,前兩次堅持到賽區(qū)十六強,第三次闖進八強,但在第一輪就被淘汰了。去年他們闖進廣州賽區(qū)半決賽,志得意滿,以為可以沖出重圍,殺入大賽,但在關鍵時刻老貝的貝斯出現(xiàn)問題,最后以微弱的分數(shù)遺憾輸給對手。那一個晚上,顧顧邀請我去現(xiàn)場看了那場晉級賽,可能因為失敗了,所以被淘汰之后他們就從后臺通道離場了,沒有留下來接受采訪,也沒有見我。
“真的是貝貝搞砸了那場比賽嗎?”方乙香問道。
“我覺得只是他們運氣不好,在關鍵時刻音響出現(xiàn)了問題,影響了他們發(fā)揮。解決問題之后,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蔽艺f。
“真遺憾?!狈揭蚁銍@了一口氣,她望著江水流淌的方向,把目光拋向遙遠的天邊。那里還逗留著一片余暉,蒙上了暮色,穿過云層,灑在河面上。
我給方乙香看了那天晚上他們比賽的視頻,但是她的注意力卻在下一個視頻——老貝抵抗房東暴力催租。
“居然有這樣的事情?”她驚訝地說,有點兒難以置信的樣子。
“早幾年的故事了?!蔽医忉尩?。
那個視頻時長不足一分鐘,播放量已超百萬。
“我居然不知道,你都沒有跟我講過這一段故事?!彼f。
關于那段故事,我知道得不是很詳細,能了解到的故事都已經(jīng)在視頻里了。老貝金口難開,大概這段故事的細節(jié)也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其他人都不清楚。那時候,樂隊處在解散邊緣,都在各自忙著各自的生活,擱置下了音樂,所以老貝奮不顧身保護理想讓其他人感覺心里有愧。生活終究大于音樂——但這在老貝那里是相反的,他堅持著音樂大于生活,甚至大于一切。顧顧和毛珊珊都這么認為,老貝是樂隊的精神所在。從這件事來說,老貝拯救了樂隊。所以,當我了解到,羽毛樂隊處于一段低迷的日子時,老貝還在獨自堅守著心中的信念,守護隊友的理想,等待他們歸來,就覺得令人佩服。
晚餐是顧顧親手做的,毛珊珊在一旁幫忙,這些天他們離開市區(qū)回到南沙區(qū)這個小鎮(zhèn),過著農(nóng)家樂的生活,想必是趁此機會回憶一下過去幾年走過來的道路。這條路不是一帆風順,充滿了荊棘。他們認為今晚是私人聚餐,沒打算去餐廳人多的地方,在家里用餐氣氛也很歡樂,聊起往事也感覺輕松。晚餐之后,李羽、老貝、毛珊珊與肖老板夫婦就上天臺聊天了。我私下找到顧顧,單獨聊了幾句,聊完后我跟方乙香打算先走。但顧顧讓我們留下,他提議一起上天臺去坐坐,大家一起暢聊。
如今,羽毛樂隊已經(jīng)與兩年前不同了。兩年前他們還在自我懷疑,為新專輯出版發(fā)行到處籌款借錢,生活難以為繼。一場自傷之后,樂隊需要重回追逐音樂理想的軌道,再度出發(fā)?;貧w后,他們出版發(fā)行了專輯《重返路上》,這讓歌迷看到了他們的決心。那一年,他們比過去幾年都要勤奮,接商演,找合作,做廣告宣傳,給《通俗歌曲》雜志寫專欄,在音樂網(wǎng)站寫評論,年底還去廈門參加了一個國際音樂節(jié)的比賽,拿了最佳樂隊新人獎?;氐綇V州后,報社記者給他們進行了一次專訪,發(fā)了一整個版面的報道。這也是羽毛樂隊第一次被官方媒體公開報道,把他們樂得在微博上截圖轉(zhuǎn)發(fā)。
第二張專輯的錄制還是莉莉做的。我之前通過顧顧的介紹認識了她,想從一個錄音師的嘴里聽一些羽毛樂隊的不一樣的故事,還有她對他們的看法??墒抢蚶蛘f,她與他們只有工作上的接觸,其余時間互不聯(lián)系,也不熟悉。莉莉幫羽毛樂隊找到的唱片公司在大灣區(qū)里算是有名氣、有地位的,公司的總監(jiān)制以前在新藝寶唱片工作過,還為陳奕迅做過音樂制作。經(jīng)費問題上,顧顧沒有跟我具體透露多少,他就說除了詞曲版稅以及申請扶持資金之外,其余的費用被肖老板夫婦填補了?!吨胤德飞稀啡缙诔霭姘l(fā)行,雙方都比較滿意,圈內(nèi)外都有積極的反響。出乎意料的是,這張專輯的銷量比第一張專輯高,還超過了第三張專輯的總銷量,這是一張叫好又叫座的唱片,所以最終他們賺錢了。接下來他們一鼓作氣,2017年12月中旬,羽毛樂隊在廣州大學城體育館自費舉辦了一場演唱會。
他們在天臺上閑聊的時候就聊到了那場自費的演唱會?,F(xiàn)在回顧一下,那場演唱會的確改變了樂隊的命運。當你在經(jīng)歷它的過程中,你完全想不到這場演唱會的重要性,究竟是福是禍,是在燒錢還是在賺錢,這更像是一場博弈,賭注是樂隊的命運和他們的星途。說到這件事上,顧顧顯得若有所思,他當時反對自費辦演唱會,而其他三人都同意自費,他在用一個商人的直覺來衡量自費這件事的利弊,因為一旦失敗,他們將會比以往失去更多,很可能直接宣布解散了。
“我很擔憂,因為我們傾注在上面的東西太多了。當時做出決定時的心態(tài)就是,不成功便成仁,已經(jīng)看作是最后一搏了?!鳖欘櫿f道,他抬起頭,望著浩渺的夜空,深呼一口氣,“幸好我們成功了,不是嗎?”他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和方乙香,觀察著我倆,一會兒之后才露出輕松的微笑。
對羽毛樂隊來說,七年時間不算長,他們過去經(jīng)歷的坎坷、質(zhì)疑、分與合都加速了樂隊的成長。任何人踏上時代這趟高速列車,都會欣賞到途中不一樣的風景,有的人失去,有的人獲得。有人批評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搖滾音樂的獨立精神,因為樂隊與羊城唱片公司簽約就意味著要走向另一條路,一切都會變得商業(yè)化,也會受到很多限制,尤其是金錢的限制。當初他們是如何做出這個決定的,我至今沒有聽到任何人說過,不過可以猜到的是,艱苦的經(jīng)歷促使他們看清現(xiàn)實并與現(xiàn)實共存,這是他們成長的代價,也是樂隊成長的代價。顧顧和毛珊珊在說到樂隊的某些時間段的故事時也不想詳細聊,比如他們處于解散邊緣的那段時間究竟在想什么,他們回歸后又商量了什么事,還有他們與唱片公司簽約時的想法,等等,他們好像有意在隱瞞一些東西,好像在保護著什么。
“你聽了他們的故事之后,如果你來寫樂隊的傳記,會取什么書名呢?”晚上回去之后,我在微信上問方乙香。
“你現(xiàn)在就要定書名嗎?”她回復道。
“有了書名,就像人有了眼睛?!蔽艺f。
“那我好好想想?!彼f。
顧 顧
昨晚喝得有點兒多,早上還沒有起床就接到老婆的電話,我很詫異,很久沒有接到她打來的電話了,有事都是微信上聊。我問了一下咖啡店的近況,大概問得有點兒客套,她就隨便應付了兩句,然后她說兒子的暑假作業(yè)還沒完成,但即將要開學了。她說兒子開學之前要去參加學校組織的黃埔軍校夏令營,時間是下個星期一至星期五,需要家長陪同,問我怎么安排。我說把我的名字先報上,等星期六的音樂大賽結(jié)束之后,我就給自己放個假,陪兒子去參加夏令營。以前我沒有陪兒子去參加過什么活動,他就對我不滿意。老婆關心的卻是兒子的學業(yè),而不是什么夏令營,她說完就掛掉電話了?,F(xiàn)在我們之間一句情話都沒有了,聊天就說重點,很高效。我看了看通話記錄,昨晚十二點多我給她撥打了兩次?我一臉疑惑,想不起來為什么打她電話,不記得跟她說過什么了。昨晚我并沒有喝醉。
不過,她最近關心起我來了,有時候會主動問一問我的近況,問一問我的隊友還有我們在唱片公司的事情。我跟隊友已經(jīng)不住在一起了,自從簽約羊城唱片公司之后,就各自分開住了。李羽與毛珊珊住在越秀,老貝住在天河,我還是回家住。我住在家里也跟老婆比較少聊,各忙各的事情,她一天到晚都在店鋪里。平日里我們都去公司里排練,那里有專門的場地。慢慢地,我感覺有一些東西在束縛著我們,以前我們自己寫歌詞,自己譜曲,最終定稿也是我們自己做,現(xiàn)在不一樣了,唱片公司會在每個環(huán)節(jié)插一手,提出很多建議,完全往商業(yè)方面考慮,而壓制我們一些個性化的想法。有時候,你像被人摁在水里難以呼吸。音樂大賽開始之前,我們搬出去排練,這是我們一起做的決定,我們想要一個舒適的空間。我們說,在公司里排練太憋悶了。我覺得跟唱片公司捆綁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綁得越多,束縛越大。
不過話說回來,我跟家人之間的關系慢慢得以修復卻是一件好事,因為家人看到羽毛樂隊簽約了唱片公司,就不是那種隨便玩玩的地下樂隊了,好像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似的。我不像李羽、毛珊珊和老貝那樣沒有結(jié)婚成家,沒有那么多家庭壓力。這些年,我跟樂隊一起熬過來,收獲到了酸甜苦辣,不一樣的人生體驗,得以體現(xiàn)我的生命價值。不幸的是,我也失去了一些東西,失去了陪伴家人的時間,有的失去永不可逆轉(zhuǎn)。去年,我弟弟因為開車來看我們在深圳福田的巡回演出而發(fā)生車禍,導致右腿殘疾,走路一瘸一拐了。他來深圳是去見一個老板,談合作的,我就順便邀請他來筆架山下的體育館看演出,沒想到發(fā)生了那件令我愧疚一生的事故。
我們做地下音樂的那一兩年,無人問津,還到處借錢找人錄音、制作、出唱片、做商演,但是我們挺過來了,直到現(xiàn)在,與唱片公司簽約、開演唱會、參加音樂比賽……一路追逐夢想的經(jīng)歷,在別人眼里覺得很刺激、很有趣,我們已經(jīng)成功了,已經(jīng)可以坐下來跟別人分享我們自己的故事了??墒俏覀兪歉枵?,擅長的是讓歌聲響徹大街小巷,傳遍千家萬戶,而不擅長坐下來講聞雞起舞、鑿壁偷光的故事。他們仨說,我是個例外,我很會講故事,善于宣傳。朋友和歌迷也都聽我講了很多羽毛樂隊的故事,說我是一個會講故事的歌手。然而,他們也應該明白一個道理:言多必失。
有人在我的微博評論區(qū)留言,雞蛋里挑骨頭,批評我只會耍嘴皮子,不懂音樂。其中就有我的大學同學。那些批評聲多是罵我把獨立性很強的搖滾樂包裝成商業(yè)化了,拉低了搖滾樂的地位。以前我認識的一個搖滾朋友,他在我們對外宣布簽約羊城唱片公司的那天發(fā)微博說與我絕交,劃清界限。他把我之前發(fā)的微博全部批評了一遍,以此宣泄不滿。
自從羽毛樂隊簽約唱片公司,從地下走到地上,登上大眾舞臺,同行的批評聲就沒有停過,面對各種質(zhì)疑與聲討,我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
昨晚,我或許又在隊友和客人面前重復講述了羽毛樂隊的故事。但是,誰會有耐心聽一個中年男人的絮絮叨叨呢?講故事這種事應該交給鄭真,他在給羽毛樂隊寫傳記,那么故事必不可少。方乙香呢?她愿意聽嗎?估計沒有人想聽,他們是客人,尊重我的一切。但是聽多了就索然無味了。有一次老貝說,我們只要把最動聽的歌聲帶給歌迷,帶給身邊的人就好了,其余時間要學會閉嘴。
到了晚上,到了分享故事的那個時刻,我就很難閉嘴,我總想著要為樂隊做些音樂之外的事情。老貝在B站分享貝斯的教程,吸引了很多觀眾。李羽和毛珊珊則習慣在微博上與粉絲互動,分享日常,保持活躍。他倆從來不秀恩愛。我也找到了自己的分享方式,就是抖音直播。晚上八點,我在直播間跟歌迷分享我與羽毛樂隊的快樂故事,效果很好,氛圍很輕松,很多人留言,給樂隊送祝福,這也是我想要的效果。但是現(xiàn)在,我需要保留一些故事,賣個關子,等星期六的音樂比賽結(jié)束之后,再來直播間繼續(xù)分享。
今天早上我們起床有點兒遲了,昨晚分享完故事已經(jīng)有點兒晚。鄭真與方乙香九點多就回去了。肖老板夫婦回市區(qū)時都快十二點了。肖老板沒喝酒,他開車,來的路上是鄭尤美開車,晚上她喝了不少,有點兒醉,是肖老板扶著她進車的。肖老板說,他們明天要去香港見幾個合作伙伴,可能周六看不到我們的比賽了。我說,網(wǎng)上可以看回放。他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太厲害了,開始咳嗽起來。他捂著胸口,強忍著平復下來,擰開保溫杯,喝了一口茶,跟我揮手告別,發(fā)動引擎,驅(qū)車離開。
我們都沒有吃早餐,也沒有排練。我最后一個起床,因為昨晚喝酒喝得最多,沒有收住。我不做早餐就沒人會做的,他們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毛珊珊說,李羽不知道去哪里了,手機還在客廳沙發(fā)上,老貝出門晨跑了。前兩天,老貝忽然覺得珠江邊的風景很美,適合晨跑,于是今天很早起來,穿著運動服就出門了。
“他不是不喜歡跑步嗎?”我說。
“老貝是看到方老師在晨跑,所以跟著去的?!泵荷赫f。
發(fā)行第三張專輯《在珠江河畔》之后,唱片公司就為我們拍了MV。拍攝那首《回歸》時,有一個十秒的鏡頭,拍的就是老貝在珠江邊迎著太陽跑步的場景。原本主角是李羽,因為《回歸》的歌詞是他寫的,但是那天上午在拍攝一個“飛躍”的鏡頭時,李羽不慎扭傷了左腳腳踝,跑不動了,所以臨時改為老貝。老貝想拒絕,就問導演能不能找其他替身,他不喜歡跑步。有時候我覺得老貝的腦回路很清奇,你永遠猜不到他下一句會說出什么令人費解的話。那位導演是山西晉中人,他參加完電影節(jié)就被公司邀請來了廣州。路途遙遠,他也想盡快完成拍攝,早點兒收工。
導演對老貝說:“只拍你的背影,不拍正面。”老貝猶豫再三才答應下來。
這時候,我看到方乙香一個人出現(xiàn)在珠江邊,她穿著短袖T恤、運動長褲與白色跑鞋,扎著馬尾辮。她扭過頭來看到了我,微笑著招手,但她沒有停下來,馬尾辮隨著跑動的步伐上下跳動,她的右手腕上纏著一條藍色的毛巾,她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繼續(xù)往前跑。我也朝她揮手,但我的注意力卻不在她身上,而在她的左右兩邊。我瞄了一會兒都沒有見著老貝的影子。
“他肯定中途放棄了?!蔽艺f。
“別低估了老貝,他比我們更有耐心,肯定會堅持下去的?!泵荷赫f。
“可是我只見到方乙香,沒見到老貝啊?!蔽艺f,“他應該不是去跑步了。”
此時方乙香已經(jīng)從我的視野中消失,她跑到很遠的地方了。
十一點鐘的太陽像在噴火,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層層的熱浪,熱浪包圍住的人與樹好像被點燃了,燒得歪歪扭扭。8月下旬,這種熾熱的天氣正在減少,但偶爾會有那么一兩天出現(xiàn)反常,高溫不散,讓人感覺很煩躁,不想走出家門。我轉(zhuǎn)身回屋里去吹空調(diào)——昨天請人在一樓安裝了空調(diào)——再涂點兒防曬霜,不然真的會曬黑。
就在這時,我看到老貝從熱浪里走出來,遠遠地看過去,他整個人被熱浪包裹,好像一個正在燃燒的人。他拎著白色的購物袋,走路慢吞吞的,一邊走一邊喝著飲料。他看到我,朝我招手。
“你看,我就說他不是去跑步吧?!蔽覍γ荷赫f。
“你看到李羽了嗎?”毛珊珊看到老貝進屋就攔住他,問道。
李 羽
今天早上,我的腦海里一直出現(xiàn)一個聲音:“冠軍!冠軍!冠軍!”沒完沒了,忽大忽小,幾乎要把我的腦子弄暈。明天晚上就要參加音樂大賽了,我可不希望在關鍵時刻被一個幻想出來的“冠軍”擾亂狀態(tài)。有時候幻想是一種極其危險的行為,鏡花水月。我不想做那個在井邊撈月的猴子。昨晚珊珊說:“忘記冠軍,才能贏得冠軍。”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她是唯一懂我的女人。為了心靜一下,我一大早就出來珠江邊散步,出門時沒帶手機,不想被打擾,尤其是公司里的一些人,總會在你的歌詞上挑毛病,指手畫腳。天氣比較熱,我不在乎,走在岸邊,摸著石欄桿,石頭都是燙手的。有那么一個時刻,我只想天地之間只有我自己,吹著江風,迎著陽光,忘記音樂,忘記冠軍,唯有一個精神飽滿的人。
我看到方乙香在綠道上跑步,她在我的對面,跟我朝著同一個方向。她戴著藍牙耳機,專心地跑。我們之間隔著一條馬路,中間還有綠化帶,擋住了一點點視線,但是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她沒有看到我。昨晚顧顧向她發(fā)出邀請,請她明天晚上來看音樂大賽。我們還有三張友情票,于是給了她一張,還給了那個青年作家一張——這一張是方乙香幫他拿的,他好像不想來看比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寫羽毛樂隊的傳記,卻有點兒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有一次,他在微信上視頻采訪我,我就不想回答他。
我不太想回憶過去的事情,但有時候抑制不住——這并不代表我就一定要把那些往事一五一十地講述出來,讓他記錄,變成文字,最后公之于眾。我不想跟不熟悉的人透露我的心聲。幾年前,我在做銷售的時候,就有一種感受,當你離開職場,又迫不得已重返職場時,就得承受很大的心理壓力。你可能覺得同事們都認識你,畢竟你是個歌手,在一般人眼里會有點兒光鮮——曾經(jīng)光鮮。然而,我很快就打消了那種顧慮,同事們都不認識我。我還私底下問過三個同事,問他們喜不喜歡去現(xiàn)場看演唱會,有一個說喜歡但是沒時間,有兩個說完全不想看,不關注那種圈子。我說我喜歡聽搖滾音樂,那個同事就表現(xiàn)得很驚訝,隨口說出了黃家駒的名字,還唱了幾句《喜歡你》。他是陜西人,不會說粵語,唱出來就很別扭。另外兩個同事則顯得完全無所謂。
我在同事們的眼里就是一個職場新人,沒有銷售經(jīng)驗,沒有口才,同事給我一沓傳單,我就走到街上,在太陽底下發(fā)傳單,一副渴望每個路人都是你的客戶的表情。簽單才是硬道理,簽單了才能在同事那里站直了說話,至于搖滾、看演唱會這些就顯得有點兒浪漫化與理想化了。我沒在他們面前談起過羽毛樂隊與我是歌手的身份。不是羞于啟齒,而是沒必要。那一段至暗的日子,我就是在堅持與放棄之間搖擺著熬過來的。
我不打算告訴他,我曾經(jīng)有過放棄音樂的念頭。心里話只能藏在心里,不然怎么叫心里話,心里話只講給自己聽,寫出來的心里話,公之于眾的心里話就不叫心里話了。雖然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成了公眾人物,但隱私還是隱私,我不能把罵同事是傻瓜的話告訴他,不能把在銷售崗位上弄虛作假的事情說出來。今年初巡演的時候,顧顧建議我們邀請幾位搖滾大佬來撐場面,我拒絕了,我說我想邀請的搖滾大佬已經(jīng)不在人世。這句話有點兒傷人,也很傲慢,但有必要告訴鄭真,讓他寫下來嗎?
我聽顧顧說,鄭真寫出來的東西都會給方乙香看,她是他的第一個讀者。他倆在談戀愛,肯定順便談過不少我們的秘密。但我不想打聽他倆的隱私,也不想他來打聽我的隱私,尤其是我的家庭。我不確定,他到底收集了多少我們的八卦。我看過很多自媒體上的文章,那些無聊的寫作者一天到晚不遺余力地搜尋別人的八卦,越勁爆越來勁,爆料的“瓜”越大越興奮。他是抱著這種目的來采訪、來了解樂隊、來寫傳記的嗎?我猜測,他關心的不是樂隊的成長歷程,而是我們四人的八卦和隱私罷了。就是找噱頭,博人眼球,靠這種手段來賣書嗎?珊珊給我看過他的寫稿目錄與計劃,猜不到目錄背后有哪些內(nèi)容。我們被人網(wǎng)暴過,就因為有些自媒體作者為了流量,為了吸粉,寫文章歪曲事實,引導網(wǎng)友來批評。
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有點兒生氣,原本我們在一部暑期檔電影里客串出演,可是因為輿論施加的壓力,我們那部分就被導演剪切了,剪到一個鏡頭都沒有。我跟導演解釋過,但是沒用。沒想到,老貝比我還生氣,他去找了制片人。不知道他們具體聊了什么。老貝回來的時候,臉色很差,他也不告訴我們發(fā)生了什么。后來聽說,他在制片人辦公室鬧了一番,還把人家茶桌上的煙灰缸摔出了一個缺口。這下好了,沒人找我們拍電影了。
回到門口,我又遇見了方乙香。她已經(jīng)換掉了運動服,穿著白色T恤、天藍色牛仔褲、一雙板鞋,拎著一個酒紅色的摩登手提包,從家里走出來。她的頭發(fā)還有點兒濡濕。
“您好,李羽老師。”她迎上來打招呼。
我照樣回應“你好,方老師”,但沒說在路上見過她,看樣子她要去約會。她身上飄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拉開包包的拉鏈,埋頭找著里面的東西,先是拿出手機,再拿出一小沓夾住的A4紙——看似稿子。她掏出一把雨傘,摁一下把手上的按鈕,傘開了,她理了理褶皺的傘邊。
我感覺站在那里不說話有點兒尷尬,就問她要去哪里。她其實可以隨便找個理由敷衍我,或者模糊地回答,然而她沒有。她說要去市區(qū),跟鄭真見面,討論稿子的事情。
“是那部傳記的稿子嗎?”我問。
“是的?!彼f,“不過,我答應他這稿子不能給別人看,不好意思?!?/p>
“我沒說要看?!蔽艺f,然后不屑地笑了一聲。
她撐著傘匆匆地離開了。
毛珊珊
顧顧下午回市區(qū)了,他說回去看看老婆孩子,下個星期要陪兒子參加夏令營,明天早上再回來一塊兒整理東西,然后回公司。他接了個電話,大概五點鐘就開車走了??蓡栴}是,周六的音樂大賽結(jié)束后,從下個星期一到星期五,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籌備了幾個月的“真愛你”廈門演唱會,還有9月上旬的北京與上海雙城巡演。演唱會的事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們會提前一天去彩排,但是巡演的具體行程還沒有定,好像唱片公司跟上海那邊的人商談時發(fā)生了一點兒分歧。
“他變了?!鳖欘欕x開后,李羽這樣說道。
我理解顧顧這么做的理由,他帶著我們一起實現(xiàn)了音樂夢想,一起創(chuàng)造出了今天的羽毛樂隊?;貧w家庭是他最終的期盼,也是歸宿。他一直把我當妹妹看待、照顧,他說他以前有個妹妹,但在她五歲那年7月,她為了撿一只掉進水坑里的鞋溺亡了。他幾乎不提起他妹妹,那次說起是因為他在新專輯里寫了一首歌《砂礫》。在我的追問之下,他最終跟我們講述了背后的故事。
“跟門羅小說里面的場景一模一樣?!彼悬c兒哽咽。
我們不知該怎么安慰他。他妹妹要撿的那只鞋就是他的。她不會游泳。
“看了那篇小說之后,我感覺很震驚,也想寫一首歌詞出來?!彼f。之后,我們沒再提起他那段再次封存起來的往事。
現(xiàn)在,他跟老婆孩子的關系好很多了,不像以前那樣冷漠了,有時候他會跟父母開微信視頻聊天。有一次,他跟我們分享家庭故事的時候,想起過去幾年沒有怎么陪伴家人,就感到很自責。現(xiàn)在他不需要自責了。此時此刻,我想,顧顧一定陪著老婆孩子坐在沙發(fā)上,分享我們的日常故事,講述他過去七年的追夢歷程。
“又到了分享故事的時間?!崩县悓W著顧顧的語氣說道。
最近,老貝的感情有了新目標,看起來他的精神狀態(tài)不錯,像換了個人似的,好像之前陰郁的表情都是假裝出來的。他仿佛找回了過去的信心與勇氣。他不肯透露女方的名字,只說是大學校友,大他一屆的師姐,在事業(yè)單位上班,沒具體說哪個單位。我們知道太多老貝以前的秘密了,但是現(xiàn)在,他不再提起前任及其往事。正在相處的對象,他也守口如瓶,晚上約會前也不會跟我們說,就悄悄地出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我覺得,簽約唱片公司之后,有些東西正在限制著我們,并在我們身上發(fā)生著改變,有人變得謹慎起來,比如老貝。私人感情成了不可輕易公開的秘密,個性的表達換成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這些在老貝身上有了很明顯的體現(xiàn)。
有時候,我會這樣認為:我們并不是什么明星,不是什么公眾人物——但現(xiàn)在我開始懷疑是我的錯覺。當聚光燈照在我們身上,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時,我還覺得自己不是明星、不是公眾人物嗎?
如果我們已經(jīng)是明星了,那我們還能有個人的秘密與故事嗎?其實我也不確定了。唯一能確定的是:樂隊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我們熬到頭了,找回自己了。
還有一些東西,我無法確定是否找回來了,比如親情,還是它一直沒有離開?
傍晚五點多時,我的心里忽然聚集了一種強有力的感受,它驅(qū)使著我,很快就占據(jù)了我的心頭。這時候,我撥打了我爸的手機,結(jié)果是我媽接了。我只想跟我爸說說話,不想跟我媽多聊一句。我以為她會先把我指責一頓,再把手機給我爸??墒撬龥]有。她接起電話就問我什么時候回家,中秋節(jié)回不回?這個提問太突兀了,我竟然一時語塞,不知道怎么回復她。
我支支吾吾地說:“最近比較忙?!比缓箨┤欢?。
我媽說我不是一個戀家的人,她說她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我都念小學了。但她問我的那一刻,我其實想到的就是回家。我媽說,現(xiàn)在老家的人都在表揚我,路上遇見熟人就會說起我,說我是個歌星了,上電視了,然后表揚我——沒錯,我媽一連說出四五個“表揚”,就好像小學時期,我拿了期末考試一等獎的獎狀回家,她把獎狀貼在墻上,跟每一個來我家的人都說一遍“珊珊今年又拿了一等獎”,然后享受著他們的表揚。她有很強的虛榮心,敏感又脆弱。
以前,她從來不跟人提我辭掉教職去搞樂隊的事,她覺得丟臉,加上我大齡未婚這個事實,更加讓她難以啟齒,還說過我是最自私的人。所以這幾年,我們的關系處得比較僵硬。現(xiàn)在,她在我耳邊突然講起我的故事,令我感到非常陌生,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似的。
然而有些事情的確在發(fā)生著改變,心里的隔閡在慢慢解除,微妙但有力量。
今晚,我們打算把冰箱里的啤酒、面包、餅干等東西都解決掉,明天早上就不用多此一舉統(tǒng)統(tǒng)卷走。老貝準備了一個大袋子,如果東西沒吃完他就帶回去。我和李羽的行李比較多,不想增加其他負擔,把半箱沒喝完的維他奶送給了老貝。他還跟我客套一番,說不太喜歡喝,但最后還是拿走了。顧顧開的是商務車,車廂空間大,但也塞不進四個人的行李。我說,裝不下的行李暫時先存放在這里,有時間再來拿。顧顧說,我們一走,這棟房子就要出租,不能留任何東西。我們只能統(tǒng)統(tǒng)打包。
還剩下五六罐生啤、兩盒餅干、三包瓜子,老貝估計喝不完也吃不完了,李羽不喝,我也不想吃,得找個人來幫忙。李羽發(fā)微信叫方乙香一起上天臺來喝啤酒。她從家里帶了一包用紅色紙包裹著的綠豆餅,她說是老家特產(chǎn),帶給我們嘗嘗。我們圍著小桌子,頭上吊著一盞燈。她坐在我的右側(cè)、李羽的斜對面。
我聽李羽說了他上午在門口遇見方乙香的事。她看過鄭真寫出來的部分稿件了。她中午去見了鄭真。其實,李羽想知道鄭真寫了樂隊的哪些故事,寫到哪個時間段了,把他寫成什么樣的人了。他沒有問她書稿的情況,卻還表現(xiàn)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我也沒有問她,鄭真的寫作進度,那晚鄭真也沒有多聊,她也不會告訴我們。我知道李羽擔心的是什么。我沒有跟鄭真講過李羽的任何家事。
不過,有些事情確實發(fā)生改變了。下午的時候,我看到李羽在門口的龍眼樹下打電話。我站在門口聽到了他說的話。他在跟奶奶聊天。今天是他奶奶生日。他問奶奶有沒有收到他寄的生日禮物。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臉上露出一副輕松快樂的笑容,這是我以前極少看到的一幕。
“你家的綠豆餅味道很好。”我拿起一塊吃了一小口,看著方乙香說道。
“我奶奶做的,她最擅長做的就是綠豆餅?!眲傉f完她就轉(zhuǎn)移話題,“明天晚上我會去看你們的比賽。”她的目光掃過每個人,有點兒羞澀的樣子,最后回落在手里的啤酒罐上。
“不影響你去約會吧?”老貝忽然說道。
“約會?”她詫異道,過了幾秒才領悟過來,搖搖頭說,“不影響不影響,他也跟我一塊兒去?!?/p>
“你看過他寫的那些稿子了嗎?”老貝接著問道。
“是的,看過了?!彼f。
“跟我們說一說,他寫了什么?”老貝的好奇心上來了。
“可是……”她猶豫道,“我答應過他,暫時不能跟別人講?!?/p>
“書名有了嗎?書名可以講吧?”老貝問道。
方乙香遲疑了片刻說:“這個可以講,書名是我取的?!?/p>
“噢,是嗎?”我驚訝道,好像有一道弧光劃過腦際,讓我回想起七年前跟李羽絞盡腦汁取樂隊名字的那一個場景。從那時候起,我們四人有了一段與眾不同的經(jīng)歷,不僅每天不再虛度光陰,而且賦予了生活中愛的意義?!敖惺裁??”
“《風中羽毛》?!狈揭蚁阏f。
責任編輯:梁智強
■ 巫宏振,1989年出生,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