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實,并不是非得趕回廣州吃晚飯。
紅磡上車,不到兩個小時,就可到達廣州東站。夏天室內(nèi)冷氣充足,身上還得罩衫御寒,出來時才發(fā)覺熱浪兇猛,襯衣都能浸出汗。排隊打車的人成兩條長龍,一眼望不到頭。等不及,掉頭,又往地下鉆。地鐵里當然涼爽,只是得換兩趟,體育西下來,換三號線,坐一站又得下,再換五號線,來回折騰,腳拖著鞋走。獵德站出來,便是天德廣場,力氣又上來了。
約周洛明吃晚飯,地點是文慈定的,選了新開張的毋米粥店。約了七點,周洛明早到,給她發(fā)微信,說是不急,正好要處理一些文件。文慈生出愧疚,打出一段話,又刪去,不如急急趕路。挨至八點,才到餐廳,饑腸轆轆,周洛明沖服務生揮手,“靚女,點菜?。 辈幌鄷r,桌上擺滿了各種食材。又同她講:“今天生蠔好肥,你多吃啊。”點頭,一時間不知誰請誰吃飯。不管了。飽蘸粥汁的生蠔在生抽碟中滾入味,一口咬下,只覺得人間美味。一鮮、二葷、三素、四粥,收尾點上一份撈味菜,煮成一鍋蔬菜粥,最后再飲上一碗,終于有了飽腹感,這才想起自己的意圖。周洛明也望著她。
喊他周老師,低聲細語。關(guān)于姑姑的事,之前同他講過一些,斷斷續(xù)續(xù),不成故事,今天是正兒八經(jīng)地講,中間還牽扯到她的一些身世,總之,就是想表達出她同姑姑極親,希望周洛明可以幫她尋一位靠譜的律師。待文慈講完,周洛明幫她分析,“你姑姑和田鋼沒有領(lǐng)證,想要認定他倆是情侶關(guān)系,比較麻煩?!蔽拇赛c頭說是,隨即又爭辯,“田鋼的兒子要回房子,那是應該的,但是把這些年的租金都要回去,我覺得不大合理?!闭Z氣憤憤。講起姑姑二十多歲跟著田鋼,雖說一開始是住家保姆的身份,可能也夾帶一些私人欲望,即便如此,也是陪田鋼走完了最后十年,而且料理田鋼后事的人亦是姑姑,田家人在美國定居多年,對田鋼不聞不問,若不是聽聞鳳陽村要拆遷,恐怕早忘了那間屋。周洛明聽罷,只好直言:“沒有領(lǐng)證的話,你姑姑在田鋼死后是無權(quán)居住在這間房子里的,所以房租當然得全部退回去。”
“這個世上的事,總要講一半情誼吧?!?/p>
“情誼這個東西,非常主觀,如果對方不想講,你偏要拿來作為證據(jù),就是無理取鬧?!?/p>
話講到這兒,文慈全然明白,沉默下去,周洛明見她眉頭微蹙,以為是自己言重,是愧疚又是窘:“對不起,我是不是用詞不當?”
文慈搖頭,解釋道:“你要是不跟我講實話,我真去請律師,花錢又費時,我會怨你的?!?/p>
過會兒,又講:
“我只是不曉得如何把這些話轉(zhuǎn)給我姑姑,她一直把自己當成田鋼的老婆……”
嘆出一口氣,著實難辦。小妹送來現(xiàn)切的西瓜,甜滋滋的,非常解膩。周洛明遞了一塊給她。她接過,又放在一邊,周洛明便勸她:“你需要放松,世上的路有很多條?!毖哉Z間頗有憐愛之意。文慈聽出其意,只是當下煩心事不少,未有余暇談情說愛。這樣想,手卻不自主地,放去周洛明的掌心,是一種示弱。周洛明握緊她的手,兩個人沉默了許久,最終,文慈避開周洛明的眼睛,看向窗外行走的人們。天全黑了下來,街上卻一片亮。
十年前,天德廣場這一帶還是一片握手樓,老鼠蟑螂滿街行,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城中新貴聚集地,高級餐廳酒吧,一間接一間地開?!疤斓略瓉泶蠹?,講風水的人認為天德是祖先積德,遺留給子孫的福德。這樣理解,也行得通。2010年左右,獵德村改建,臨街商鋪售價六七萬一平方米,傳聞有村民一口氣買下十間,去年全部出手,三十平不到的檔口,賣至三四百萬的價格,一口氣賺下人家?guī)状说呢敻弧?/p>
的確要感謝祖宗。若無祖宗庇佑,如何有這潑天的富貴?熱鬧繁華之下,舊的磚瓦紛紛落地,那些原本租住在握手樓里的人,他們又去了哪兒呢?不得而知。反正,總歸會找到一條路來走。只是有些人找到好路,有些人,一腳踩進坑里,再提腳時,全是泥,越走越苦。不能怨,佛祖畏因,凡人畏果,走錯走對,都是命中注定——多虧了姑姑,文慈獲得了庇護,一步一個腳印,躲避兇險,沒有走歪路,才有了今日與周洛明同桌共飲的資格……想起過去種種,眼淚潰決,暗自下決心,要將姑姑接來一起住。如此,似乎找到一個事情解決的出路。周洛明也是這樣建議的。
2
論常理,母親應最親。母親在文慈三歲時,離家出走,聽人講去了東莞打工。母親這一走,就沒有回過頭,過去的所有,連同她在內(nèi),都被母親決然斬斷。父親生性暴躁,又喜歡喝酒,酒后控制不住脾氣,拳腳便落在文慈身上。好在有奶奶,奶奶和她最親,其次是姑姑。
七歲時見過一次姑姑,細節(jié)不太記得,只記得燙了頭,嘴唇抹得鮮紅,張口說話時,門牙上還沾上點兒口紅印,再無其他印象。再見面時,已經(jīng)過去十余年。
大巴車坐足七個小時,下來時天旋地轉(zhuǎn),一口濁氣積在胸口,還未全部吐出,又往地下鉆。地鐵里倒是干凈,女人們單肩背著一個精致的小包,一手拉著吊環(huán),一手玩著手機,發(fā)絲里有股淡淡的清香——視線移開,望著窗外的漆黑,車玻璃上出現(xiàn)一個背著碩大背包的女人,臉是稚嫩的,肩膀卻是有力的。
按照姑姑給的地址,鷺江地鐵站出來,可見著一個牌坊,上面刻著“鷺江春岐”四個字,什么意思?琢磨不透。姑姑在短信里講,要從牌坊里走進去,看到一家士多店,就往左拐。拐完后,道路變窄,兩邊的檔口也跟著低檔,服裝店的小哥踩著紅色塑料凳拿著話筒聲嘶力竭地喊:“十蚊,十蚊,通通十蚊!”倒是有興趣,想著晚上可以過來逛逛。一不留神,一輛電動車從身邊急速擦過,往前一趔趄,差點兒摔了一跤,正欲發(fā)怒,電動車后排的男人扭頭朝她詭異一笑。路邊檔口的老板飲下半口茶,道:“好彩,沒搶走你包包!”也聽不懂,繼續(xù)往前走。
夜晚,城中村的路似乎是無盡的,每條小道都在往前延伸,似乎都能通往一個目的地,不敢貿(mào)然前行。遲疑許久,挑了一個面善的女人問路。
“姐姐,請問俏姿美甲店怎么走?”
“你跟著我走啦,我也要去那邊?!迸祟I(lǐng)著文慈走。兩個人做了簡短的交流,都很謹慎,沒有交換姓名??吹角巫嗣兰椎甑恼信茣r,文慈微微松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橙子,塞到女人手上:“我從家里帶來的,清甜的。”
兩人推搡了幾下,女人最終接過橙子,文慈便覺得沒有虧欠人家。俏姿美甲店的小妹探出頭,望了文慈一眼,以為她是來租房的,指了指墻上的廣告。文慈不知何意,不敢搭理,直接按下401房。這是最后一步了。
嘀一聲,門開了。
沿著樓梯往上,樓道燈泡應是用了許久,半邊烏黑,昏黃的光線只夠照亮燈下一圈,腳步也跟著小心起來。二樓的門是敞開的,卻不見人,再往上走,還差幾步就到三樓,不知從哪兒鉆出一個小孩,噔噔噔地往樓下跑,口中一路叫喊,“發(fā)癲了!發(fā)癲了!”文慈嚇了一跳,人也貼緊墻壁。緊接著,聽見女人的叫罵聲,一句罵完,拖長尾音,緊跟第二句,不給任何人插話的機會。文慈更加發(fā)慌,不知樓上發(fā)生了何事,是不是與她有關(guān)?又過了一會兒,四樓下來一個婦人,手上拿著一串鑰匙,邊走邊丁零當啷地響。婦人停在三樓,罵道:
“要吵去街上吵,不要在我這里吵,腦殼都給你們吵開了!”
又講:
“只能吵架啊,不能砸我的東西啊。上次你們搞爛的茶幾,你們還沒賠給我,再不賠錢,就給我滾!”
方才叫罵的女人瞬間安靜下來。文慈放膽上前,喊了婦人一聲“姑姑”。姑姑扭過頭,微瞇著眼睛,望著她:“慈妹子呀?!?/p>
“嗯咯?!?/p>
“你奶奶不是說你明天才到?先進屋吧?!惫霉棉D(zhuǎn)過身,先行上樓。文慈走在姑姑的后頭,低她三四個樓梯。一抬頭,瞧見姑姑肥大的屁股:緊身褲的褲中縫被撐得極大,似乎到達拉伸極限,奇怪的是,小腿以下又是細細的,肥肉全長在中間地帶,如同直立行走的青蛙,甚是滑稽。
門沒有關(guān)嚴實,推門即開。“換鞋先。”姑姑從鞋架上扔來一雙塑料拖鞋,文慈聽話換上,又把自己的鞋整齊擺放在門口,最后才卸下行李。
姑姑坐下,文慈不敢坐,靠著沙發(fā)邊站著。
“坐呀!”
“我褲子好臟,怕搞臟沙發(fā)?!?/p>
“沒關(guān)系,我也好幾天沒擦灰了?!惫霉弥v道,拿出塑料杯,準備給文慈倒水。文慈不敢抬頭,盯著地板看,待到姑姑去廚房拿熱水,這才抬起眼睛,四處打量,最后望向墻壁上那張男人的黑白照……想起出門時奶奶裝了一塑料油桶的雞蛋,讓她帶給姑姑。趕緊把油桶往前推了推。
“這是家里的雞下的蛋。”
“你放在邊上,我先跟你講幾句?!惫霉秘啃绷艘谎垭u蛋,雞蛋中間拿米糠墊著,壞肯定不會壞,就是廣州天氣熱,冰箱里又擱不下這么多的蛋。姑姑輕咳了一聲,眼神落回文慈身上:“你來廣州打工,我是冇意見,但是有一條,你不能住在我這里?!?/p>
“那我住哪里?”
“我不是在電話里跟你奶奶講了嗎,我給你找了一家餐廳打工,他們有員工宿舍,你就住他們員工宿舍里。”
文慈低著頭,嘴巴微微嘟起,不作聲。
“今晚還是可以住我這里的。”姑姑站起身,把雞蛋拎去廚房,文慈想幫她,無奈動作慢了一拍,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只能作罷。姑姑問她有沒有吃晚飯,她答還未,姑姑就給她煮粉。米粉也是文慈從湖南背來的。姑姑邊煮米粉邊問老家的情況,文慈一一作答。
“慈妹子,你恨你姆媽不?”
“不恨。”
“講假話!”姑姑冷冷一笑,隨即又講,“無所謂啦,你也長大了?!?/p>
文慈不答,暗暗擔著心事。如果姑姑這兒不讓住,往后的日子,恐怕有些難過,但是真讓她住這里,她也會不習慣。世事古難全,走一步算一步吧。這樣想著,心也不揪了。吃完粉,姑姑喊她沖涼睡覺,脫襯衣時才發(fā)現(xiàn)肩膀疼得要命,內(nèi)衣的肩帶竟然嵌進肉里,壓出兩條深紅的痕跡。顧不上,疲憊涌了上來,仿佛潮水,一次又一次地奔涌,最終將她埋在睡意里。
3
餐廳不在城中村,要走出城中村,行至馬路對面,門面三臺車寬,一個著旗袍的女人站在咨臺后,便是這里。一樓是入口,大堂在二樓,還有一層,三樓是包房。鄉(xiāng)下妹沒見過大場面,竟然有些腿軟。端菜的小哥嫌她擋路,大聲吼,嚇得跳去墻根,一條端菜隊伍魚貫而進,好似鄉(xiāng)下擺酒。哪知日日如此,這是餐廳常態(tài)。
剛來的小妹一般被安排倒茶水??腿寺渥纯痰共?,茶不能倒?jié)M,三分之二最佳,“飲茶先,馬上有人來寫菜了!”臉上要帶笑,但又不能過分熱情,否則客人會問三問四,若接不上話,就會被人識破是新來的。茶水小妹一個月工資一千五,第一個月工資扣住不發(fā),第二個月一并發(fā)下。干滿三個月,便可以去端菜,工資漲到一千八。端菜的人可以進出廚房,偷吃是常事。切菜的小哥與文慈年齡相仿,煙癮卻大得很,每次見他,都是叼著煙。小哥刀法利索,一手按菜,一手起刀,蔥絲姜絲蘿卜絲,絲絲分明。就是從未見過切菜小哥洗過菜,有一次問他,他答:“洗鬼乜,哪有空洗,泥巴抖抖,就行啦?!睆拇嗽僖膊桓页缘昀飵~子的菜。
寫菜的小妹工資高,一個月底薪一千八,加上獎金,可以過三千。文慈同姑姑講,要是一個月可以拿到三千的工資,就知足了。姑姑一筷子敲過來:“冇出息,你要端一輩子盤子啊!”未解其意,只覺得被敲那處火辣辣。姑姑又講:“慈妹子,你莫要談戀愛啊,你現(xiàn)在還小,萬一肚子搞大了,你這輩子就完了。”這句話倒是提醒了文慈,切菜小哥追她,前幾日還買了奶茶給她喝。被人追求,當然歡喜啦!餐廳收檔,切菜小哥騎著電動車帶她出去玩。電動車往珠江邊開,夜里的江邊,路燈明亮,遠處的廣州塔如同一個花棒棒,絢麗多彩。切菜小哥把電動車開得飛快,故意從散步的人群中穿過,文慈嚇得高聲尖叫,散步的人被驚擾,連連罵道:“撲街,開咁快,趕住投胎乜!”文慈曉得是在罵他們,眼神低垂,方才的歡喜勁兒瞬間消散。切菜小哥不惱,嘴里叼著煙,依然很愉快,甚至還捋了捋額頭前的頭發(fā),得意極了。
文慈便覺得她與切菜小哥不是一路人,再加上姑姑的話,也警醒了她。她想起母親,她不能再走母親的老路,于是拒絕了切菜小哥。過了些時日,聽說切菜小哥和新來的茶水小妹好上了,兩個人搬出餐廳宿舍,另租了一間屋。半年后,茶水小妹回老家生孩子,切菜小哥還在餐廳做事,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照樣約其他女人吃夜宵。想起姑姑的話,只覺得男人涼薄。幸好,幸好。
姑姑是認識店長的,介紹文慈來之前,姑姑就同店長講,她這個侄女讀過高中,沒考取大學才出來打工。店長擔心文慈做不長,后見她待滿一年,做事還算勤懇,便有心教她更多。先是調(diào)來寫菜,后來讓她管賬。開店第一件事,先給大廚報銷買菜的錢,大廚字跡潦草,每次文慈都會追著大廚問,這是什么呀那是什么呀,大廚不耐煩,多問幾句,就會爆粗,她也不惱。店長喊她管賬,自然是信任她,要對得起這份信任。大廚跟店長投訴:“阿慈做事,太一板一眼。”店長表面上安撫大廚,私底下卻叮囑文慈:“每根蔥的價格都要標記清楚!”文慈又將此事告訴姑姑,姑姑聽罷,冷笑一聲:“大廚買菜有回扣,寫太細,怕你去菜市場查?!被腥淮笪颉B槿鸽m小,五臟俱全,彈丸之地也是有利益之爭。餐廳里后廚是一派,她呢,自然被當成店長那一派。
店長不過二十五六歲,比文慈早出來四五年,論城府比不過大廚這種跑江湖的老男人??腿撕榷?,臨近晚上十點收檔的鐘數(shù),都未有離開之意,店長笑盈盈地去勸,未勸成功,還被客人拖至身邊,讓她陪酒。店長的窘便寫在臉上,表情依然是笑著的,身體卻拼命抵抗,較量之中,店長失手將酒潑至客人身上,或許是故意,客人變了臉色,借著酒勁兒,先是說要店長賠衫,后又不肯買單,吵吵鬧鬧,拖至深夜。還是大廚,赤裸著上半身走進包房,菜刀別在腰間,講話之前先滿上一杯酒,一飲而盡,再道歉,說靚妹不懂事,還請包涵,菜價打八折,權(quán)當賠罪,這才消停。店長感恩,第二日買了一條雙喜送大廚。以為是慶幸,哪知大廚卻在老板面前告狀,講店長到底還是年輕,扛不起大事,不能事事都信賴她。老板手下不止這一家店,還有諸多大事要忙,大廚說一就是一,懶得去較真。
店長的地位不如大廚,自知理虧,但又無法反駁,幾番明爭暗斗,店長敗下來,索性主動辭職。
說是敗,其實也不是壞事,聽說店長去一家外貿(mào)公司做前臺,再也不用端盤倒茶,這個說法也刺激到文慈,或許她也可以再尋一條出路。可是她又能去做什么?城中村里倒是有很多小制衣廠,三四千一個月的工資,上午八點干到晚上十點,人如同機器。她不愿意。有一次同朋友逛街買衫,被人塞了一張會計培訓的廣告,突然間,她就動了念頭。會計初級倒是不難,高中知識再撿回,她本就是聰明,復習三個月,一把就考過了。中級報考需要大專文憑,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同姑姑商量。
“會計?當然好呀,他的崽就是學會計的,現(xiàn)在在美國大公司上班,還買了別墅,好有錢的?!惫霉每谥械摹八本褪翘镤摗N拇葋韽V州之前,田鋼就已去世。姑姑偶爾會拿出兩人之前出游的照片給文慈看,“你看,我那時好瘦,好漂亮,頭發(fā)好多?!蔽拇炔蛔髀暎肫鹉棠讨爸v的那些話,只覺得照片上這個男人老態(tài)龍鐘,甚至連眼神都是頹喪的,不似他身旁的姑姑,朝氣蓬勃。人人都需要朝氣,如果自己提供不了,就需要依賴旁人,否則就像老樹,只能數(shù)著時日死去。姑姑的朝氣給了田鋼,所以不到五十歲,姑姑的眼皮就開始往下掉,眼神卻犀利,仿佛久居洞穴的老妖。文慈不敢一直望她。
有了姑姑的支持,文慈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新來的店長是后廚的親戚,一上班就把賬本收回,文慈不惱,正好有時間看書。第一次自考,報了四門,英語最難,單詞總記不住。也是這個時候,先前的店長給文慈打電話,她準備辭職去賣保險,問文慈有沒有興趣來這里上班。當然愿意,喜得不得了,隱約意識到,這條路可能走對了。
4
店長姓朱,單名一個紅字,平時店里的人都喊她“紅姐”,也是湖南人,說話做事特別麻利。最開始,紅姐在俏姿美甲店上班,也住在樓上,也是這層關(guān)系,認識了姑姑。姑姑很喜歡她,想著膝下無兒無女,萌生出認她做干女兒的念頭。姑姑拿著紅姐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人,搖頭:“你們八字不合,這個靚妹同你一樣,命硬,會克身邊的人?!惫霉弥缓米髁T。感情上,兩個人還是講得來,紅姐同俏姿美甲店老板關(guān)系不好,辭了工作,最開始那幾個月,吃喝都成問題,跟姑姑借錢,姑姑大手筆,借了三千給她。再后來,姑姑托紅姐給文慈安排工作,紅姐一口答應,她講:“就讓慈妹子來我這個餐廳做事吧?!?/p>
正是因為紅姐,文慈在餐廳里沒有吃太多的苦,后來又去了公司做前臺,也是紅姐替她做了鋪墊。公司老板姓李,廣州本地人,四十出頭,喜歡穿花花綠綠的緊身T恤,頭發(fā)梳成貝克漢姆式,發(fā)尖尖處染成一撮金黃。瘦,瘦如竹竿,思維卻異常靈敏,據(jù)說一開始是在廣交會給人拉散貨,老板看他腦瓜子靈活,又會講白話,便把小單賞給他做,積攢積攢,小單變大單,一人做不來,招兵買馬,有了今日成就。面試那日,李老板急著趕飛機,問了文慈兩三句,文慈都沒答上來。
有些怕,腿都是抖的。李老板摘下墨鏡,對著鏡片哈了哈氣,用另一面袖口擦干凈鏡面,眼睛都不盯文慈。待到重新戴上墨鏡,李老板精神起來,沖著人事?lián)]揮手:“得啦,就她啦!”第二日人事就喊文慈過來上班——嗚呼,后背嚇出冷汗,人卻是興奮的,如同中了大獎。
李老板喜歡飲咖啡,每日開工前要飲一杯齋啡,午飯后要飲,下午開會時也要飲,如同活命水。若是哪日忘了買咖啡,似尖叫雞,沖著大門口喊道:“阿慈啊,幫我買杯咖啡!”文慈得馬上停下手上的活兒,匆匆下樓。便利店的小妹似八爪魚,撈車仔面,煮咖啡,下關(guān)東煮,買單找零,手腳沒閑過,像看雜技表演,步步精準,彈無虛發(fā)。周一咖啡買一送一,文慈貪那一杯,跟小妹要了奶球和糖包,一同放進,攪拌均勻,自制拿鐵。小心翼翼地啜一口,苦中帶甜,好似回魂,從頭到腳都是清醒的。
便利店有雜志售賣,總有一兩本是給人免費翻。文慈喜歡《瑞麗》,喜歡《瑞麗》上那些漂亮的女模特兒,宛若芭比娃娃,可惜《瑞麗》不常有免費,報紙倒是可以免費睇,翻過前面的新聞,只挑娛樂版。小妹好心提醒,報紙還要賣的,不要弄臟。應了一聲,又去翻另一家報紙。
有一日,一個同事經(jīng)過便利店,文慈看得認真,未察覺有人在偷瞟她。拎著咖啡上來辦公室,李老板停住手,望住文慈,先言其他,最后兜回正題——
“阿慈,你想摸魚,麻煩聰明點兒,不要給人抓住手尾?!?/p>
一愣,猜不出何事,仔細琢磨,不知是罵她在便利店偷懶,還是多飲一杯咖啡?都不是好事,頭也不敢抬,雙手在胸前扭成麻花,又過了一會兒,眼淚在眼眶邊滑了一圈,幾滴落在桌面,生怕李老板把她開了。李老板見狀,又笑:“唉,蠢也有蠢的好處!”不解其意,瞪大眼睛,心臟卻跳得響亮,好似在胸膛里打鑼。對方越發(fā)覺得好笑,索性放她出去。此事算是蒙混過關(guān)。心里卻是害怕的,再也不敢吊兒郎當。
認真做事。若忙起來,其實前臺事挺多,又細又碎,除了幫李老板買咖啡,還要幫同事熱飯、收快遞,不能有怨言,更不能有脾氣。自我安慰,比在餐廳強,不用站著侍候人,到點吃飯,夠鐘下班,上廁所都不用擔心被人催。也有不好,公司里的人,看似客氣,私底下都是各玩各的,不似在餐廳打工,一同吃飯,一同住宿,還是有情意積攢下來——這些都是要學的,無人會教。
還有李老板的脾氣,也要靠自己摸索。若是不出差,周一上午必開例會,李老板先得飲咖啡,一口氣飲下半杯,苦味夠勁,這才緩過神,拍著桌子罵,白話里夾雜著粗口,底下的人都不敢抬頭。接著,講具體事務,語速快,粵語加英語,文慈聽不明白,也拿個本子坐在那里,裝模作樣。再瞟一眼身邊人,食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得飛快。原來手機已經(jīng)進化成這樣?湊近,再一細看,手機屏幕上,文字圖片,堆積在一起,非常熱鬧。“阿慈,你有微博嗎?我加你好友?!睋u頭,她的手機只夠短信和電話。二手機店買的,充電處還時常接觸不良。不要緊,以后再說。
開完會,文慈去找李老板簽字:“老細,這是這個禮拜的考勤表?!崩罾习咫S意翻了一下,其實壓根兒未看,在空白處畫上自己的名字。字跡潦草,只能辨認出最前頭的“李”字,后頭兩個字似“李”字稀釋出來的線條。紅姐告訴文慈,李老板的真名叫李國鑫,算命說他命里缺水,他想改名叫李國彪,但是派出所不給隨便改名,索性對外都稱李國彪,也不許人喊他真名。原來如此。李老板簽完字,再交給人事,一個月遲到三次,罰一百塊。被罰錢的同事自然惱怒,路過前臺時都會剜她一眼。文慈呢,只當看不見,其實心里還是有想法的。
有一日,市場部的阿華同她發(fā)生爭執(zhí),阿華認為自己沒有遲到,打卡器快兩分鐘,讓文慈把他的名字劃去。文慈不敢劃,打卡器的時間是人事調(diào)好的,鐘表快不快,不是她說了算,她只負責登記。阿華便罵她:“我屋企煮飯阿姨都比你錢多!早點兒返鄉(xiāng)下生崽啦?!?/p>
文慈頓生反感,回擊道:“既然這么有錢,還計較這一百塊做什么?”
“想賺錢可以去站街呀。”
“你有病??!”
她極少與同事起沖突,這是第一次。兩個人的聲調(diào)都很高,互不退讓,旁人躲在格子間看熱鬧,無人勸架。索性豁出去,吵到高潮,阿華突然偃旗息鼓,低頭溜回格子間,文慈不解其意,還是氣鼓鼓的。李老板便敲了敲桌子,文慈抬起頭,眸子里含著一汪淚。李老板嘆了口氣,扯出一張紙巾遞給她,文慈發(fā)窘,不知是好意,還是包含其他。那日起,李老板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文慈不敢深思,總之,慌了。
5
慌的事不止這一件。文慈還住在餐廳的員工宿舍里,本來說好床位十塊,每周結(jié)算,這幾日新店長給她打電話,說是新員工要住進來,讓她趕緊搬走。央求了幾句,對方不給情面,反倒下最后通牒。也罷,文慈需要盡快找到新的住處。
姑姑那里是不可能讓她住的,離公司也遠。獵德村里有一片握手樓,聽說要拆遷,也不知何時的事。先不管,過一日是一日。村邊一間士多店,老板娘坐里頭睇電視,文慈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邊喥有屋出租?”
不答,用下巴指了指門外,這才發(fā)現(xiàn)門口用磚頭夾住一塊木板,歪歪扭扭三行字:單間400,合租200,中介費50。單間太貴,租不起,不如與人合租?聽講要看房,老板娘關(guān)掉電視機,拿把長凳往門口一擺,領(lǐng)著文慈上樓。
八十幾平方米的房子,被隔成四小間,其中兩間已經(jīng)租出去,文慈挑了一間帶窗戶的,貴三十塊。廁所與廚房共有,無所謂啦,比十塊一天的上鋪好多了,當即下定金。搬家很快,床上鋪蓋一卷,捆在行李箱拉伸桿上,剩下的拉拉雜雜全部放進紅色塑料桶里,一手拖箱,一手拎桶,一人就是一家。
搬家那日去找姑姑。姑姑不在家,美甲店的小妹講她出去打麻將了。繞進小巷,還未進門,便聽姑姑在屋內(nèi)叫嚷:“起手沒鬼牌,但就挺多番子,搞鬼乜——”尾音拖長,一聽就手氣不好。
文慈走過去:“姑姑,我要搬走了,餐廳宿舍不給我住。”
“搬去邊喥呀?”
“獵德村,離公司近。”
“好——六只馬噉就反咗佢啦!”時來運轉(zhuǎn),居然和牌,姑姑笑得大聲,沖著棋牌室老板娘招手,“有未利市封?俾我一個?!?/p>
老板娘看了文慈一眼,從柜子里翻出一個利市封,彈了彈利市封的灰,遞給姑姑。姑姑從贏的錢里抽出一張最大的,塞進利市封里。文慈不肯要,姑姑罵她:“拿好啦,順順利利!”語氣不耐煩,還惦記著一桌牌。文慈只好收下,還未等她開口道謝,姑姑又講:“搬出去好,不過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眼睛放精點兒?!毖劬κ冀K盯著牌。
文慈細細咀嚼這話……更像告知,既然決定搬出這里,那么以后有事,也不要過來麻煩姑姑。要哭出來了。走出棋牌室,天已經(jīng)全黑,城中村外是另一片天地,望著那些發(fā)光的高樓大廈,越發(fā)襯托自己渺小。心一橫,就這樣吧。
住進這處房子,才算是有了自己的空間,開始添置物品。也就是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獵德村的人,與姑姑那里,是不一樣的。獵德村的租戶,多半是在珠江新城上班的小白領(lǐng),見過世面,曉得什么是金貴東西,但受限于錢包,租不起公寓,只能暫居在這片握手樓里——有錢樓上樓,冇錢地下踎,不比上海女人,廣州女人還是實在,包包不買大牌,三元里皮具城,A貨一大把,三五百一個,隨便背背,完全不成問題。上午八點背包出門,傍晚六點拎包回屋,不在出租屋里的時候,是星巴克里的珍妮安妮雪妮,回到獵德村,便成了走鬼檔的???,十元炒粉打包上樓,吃完沖涼,眼睛一閉一睜,又是一日,只當是一個睡覺之地,無須費事搭建任何社交關(guān)系。姑姑那里呢,盤根錯節(jié),老鄉(xiāng)加親戚,各自身上都系著各種線,依靠這些線,全部人安穩(wěn)地活在這個大城市里。這是兩類人。
獨處時,也會生出孤單。左鄰右舍姓什么?名什么?做什么?一概不知。隔壁那屋,住著一個年輕女人,只在早上刷牙洗臉時碰過面,其他時間根本見不到人影。有一日,文慈買了一袋砂糖橘,想同她分享。敲門,過了許久,門才打開,頂著一張面膜的女人怒氣沖沖:“乜事?”文慈結(jié)巴起來,原本打算遞上前的砂糖橘藏至身后,隨便搪塞了一個理由,也知道過關(guān)指數(shù)不高。果然,門又被關(guān)上,女人扔下一句“癡線啊”,打擾者是不受歡迎的。有了這次經(jīng)驗,再也不敢主動敲門講話。大家都是各玩各的,沒有誰想在這里扎根,不是說這里很快就要拆遷嗎?算了算了,不就是孤單,這有什么呢?她已經(jīng)攢了足夠多的生活經(jīng)驗。
又過了些日子,紅姐來看她,拎著一袋水果,晚飯也是一塊兒吃。紅姐請客,樓下大排檔,臨街支起七八張桌子,二十來塊錢的炒花蛤,全是殼,尋不見幾塊花甲肉。紅姐端著花蛤遞給老板娘:“你自己看看,吃花蛤殼嗎?”老板娘不好意思地笑笑,送了兩罐菠蘿啤,這才讓怒火熄滅。吃罷飯,聊起一些事,主要是紅姐講,先講她賣保險,單賣沒有成效,得跟團隊,老大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做事風風火火,一年就干成廣州市銷冠。
“客戶晚上加班,老大就在辦公室門口等著,手上還端著親自熬好的雞湯,厲害不?”
“還給客戶做飯?”
“當然,要不為什么買你的,不買別人的?賣保險,就是做服務,和餐廳端盤子一個道理,你要會察言觀色。”紅姐講得頭頭是道,文慈權(quán)當故事來聽,反正她也不懂。講罷這個故事,紅姐又講第二個故事。
講故事前,問文慈談戀愛沒有。搖頭,四門考試,過了三門,英語掛了,精力全放在這兒了。紅姐便笑:“你蠻聽你姑姑的話,她喊你不要談戀愛,你真的不談,蠢得死呀?!?/p>
“跟我姑姑冇關(guān)系?!?/p>
“真的冇得男的約你出去玩?”
“冇得?!蓖A艘幌?,又講,“李老板約過我?!毙⌒囊硪恚低涤^察紅姐的表情,故意的,實則帶著一種挑釁,結(jié)果紅姐僅“哦”了一聲,并未做出過激的反應。文慈有些失望,打算自己先開口,紅姐又作聲了。
“你和他吃飯,也是可以的,但是去了,就冇得回頭路走了?!?/p>
又講:
“他肯定不會只約你一次,還會有下次,你要想好,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p>
頗有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文慈點頭,又做乖巧狀。紅姐見狀,氣勢又回來,這才進入第二個故事。她的客戶,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喜歡她,但是模樣太丑,個子也不高,“最多一米六,肚子大到跟快要生崽的人一樣,整條街上找不出第二個比他丑的?!?/p>
“那你還跟他好?”
“他愿意和我結(jié)婚,我只要嫁給他,我在廣州就有間屋了,我也是廣州人了,以后我的崽也是廣州人了?!奔t姐仰起頭,得意揚揚。這是一門交易,文慈聽明白了,便覺得方才自己傻,還在同紅姐較勁,殊不知人家早換了賽道。人在走神,被紅姐一筷子敲醒。
“對了,慈妹子,我有一個客戶是大學老師,需要采訪一個外來打工妹,你有空不啦?”
“這個月好忙,下個月吧?!蔽拇确笱埽肫鹆死罾习?。
6
不是正式約。那日文慈去找李老板簽字,李老板邊簽邊問:“中午有空乜?”第一遍沒聽清楚,不敢回應,李老板便停下筆,但沒抬頭瞧她,文慈猛然醒悟,答“有空”,李老板這才繼續(xù)動筆。簽完,遞給她,整個過程始終沒有抬過眼。
出來后,心怦怦跳,想起紅姐的警告,如同新手賭徒上牌桌,又害怕,又刺激。害怕這一把輸光自己的賭資,可是自己有什么賭資?無非就是年輕的資本。年輕最不值錢,還是刺激占上風。
挨到中午,公司里的人走光,李老板那邊依然沒有動靜。文慈坐不住,頻頻起身張望,以為李老板忘了此事。氣惱起來,把飯盒蓋子掰得梆梆響,時不時,瞟一眼墻上時鐘,想著再過一刻鐘,李老板再不起身,她就去熱飯。
過了一刻鐘,李老板還未起身,又想,既然都等了這么久,不如再等一刻鐘?沉住氣,坐定在椅子上,眼神從文件夾縫隙里,監(jiān)視著辦公室里那個男人,有怨氣,也有期待。終于,座機響了,李老板壓低聲音:“你先下樓,在門口等我。”文慈立刻聽話,把飯盒放回冰箱里。
走進電梯時,碰到市場部的阿豪,阿豪平日就多話,見到文慈這個鐘數(shù)下樓,來了興趣,問她做什么去,文慈嫌他煩,隨便答“去便利店買東西”,本想撇開阿豪,哪知阿豪不知趣,說是“一起啦”。幸好同李老板分開乘梯,否則都不知該做何解釋。后又想,或許這是李老板的計謀。進了便利店,阿豪往左,文慈往右,趁著阿豪點單,趕緊往門外跑,阿豪一頭霧水,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jīng)跑不見了。
吃飯的地點不算特殊,興盛路一家茶餐廳,人來人往,不會有人注意到一男一女在聊什么。
李老板問她:“你同阿紅是親戚嗎?”
“不是呀?!?/p>
“長得幾像呀。”
“我們都是湖南人?!?/p>
“湖南出靚女?!崩罾习蹇滟澦?,也是在夸贊紅姐。文慈低頭淺笑,不接話。五月底的廣州,熱氣足夠襲人,好在茶餐廳的空調(diào)夠冷,剛急急跑來,積攢了一背的汗水,瞬間,被凍得冷冰冰,十分爽快。菜單壓在桌面玻璃下,李老板讓文慈點菜,文慈搖頭,不敢點,低聲講“隨便”,李老板便幫她點了一份燒鵝飯。燒鵝切塊,蘸上酸梅醬,再送入口中,好吃得不得了。這是文慈第一次來茶餐廳吃飯,還是要感謝李老板,這頓飯不似紅姐講的那么兇險,反倒是一種平和,兩個人的關(guān)系比平時拉近了許多。
李老板告訴文慈,非常嚴肅:“我算過你的八字,你是海中金,你旺我。每個前臺,我都算過,你最旺我,所以你要好好跟我做事?!?/p>
文慈驚愕,李老板如何知曉她的生辰八字?
想起來了,來上班前,紅姐問過她,她以為只是隨口問,沒想到紅姐是替李老板做事。有些惱,又不敢表露,小心翼翼嚼著嘴里的燒鵝。李老板見狀,猜到二三,安慰她:“唔使驚,我是好人,不會拿你去抵命?!?/p>
這一講,更加驚恐,嚇得文慈口中的肉落地,慌張扯來紙巾遮蓋,心跳得很快,是一種不安的感覺。李老板笑了起來,邊笑邊拿起菠蘿包,扯下一塊,塞口里,跟文慈講了一個故事。
多年前的故事,有個老板做事總不順,就去算命,大師要他找人頂煞,他就去人才市場招工,不看學歷不看經(jīng)驗,就看生辰八字,最后找到一個十八九歲的鄉(xiāng)下靚妹。靚妹學歷不高,初中畢業(yè),人也長得丑,面如滿月,一雙手腳跟男人似的,一看就是做苦力的命。但是,這個靚妹的生辰八字很好,與大師要求完全吻合,老板當場就決定招下靚妹。招進來之后,發(fā)現(xiàn)靚妹什么都做不好,不要緊,關(guān)鍵是每日都坐定在工位上——工位也是算好,不能挪動。相安無事半年,有一日,天花板莫名掉落一塊,正好砸在靚妹頭上,趕緊送醫(yī)院,人沒死,但臉上留下一道疤,醫(yī)不好。大師同老板講,這災算是破了,以后順風順水,老板一聽,大喜,當即賠了靚妹一套廣州的房。
“那個靚妹還在廣州嗎?”
“一個故事而已,鬼知道真假?!崩罾习宕笮?,又去拿下一個菠蘿包。文慈手上的筷子懸空,望定碟中燒鵝。李老板以為文慈被嚇住,生出憐憫。其實不然,文慈想起過去的一些事。
那時七歲?八歲?記不太清,反正已經(jīng)記事了。父親帶她去算命,找的是一個瞎眼老頭兒,日日坐在公園邊擺攤。瞎眼老頭兒要了她的生辰八字,嘴里嘀咕半天,聽不懂。父親沒耐性,打斷老頭兒,問他結(jié)果好不好,瞎眼老頭兒不作聲,喊文慈伸手給他摸,文慈不敢,父親就抓住她的手,遞過去。
怕文慈跑,父親的另一手死死箍住她的腰,箍得生疼,眼淚掉下來,沒哭,不敢哭。
瞎眼老頭兒講:“你這個妹子命好得很,不要送人,自己養(yǎng)著吧?!?/p>
父親問:“哪里好?”
“她以后會發(fā)大財。”
“那她的錢會不會給我?”
“她命里沒有祖蔭,所以你養(yǎng)她很容易,不需要花太多精力?!崩项^兒不回答父親的問題。
父親聽罷,便放開文慈。
回家時,破天荒,父親給文慈買了一根綠豆冰棒,叮囑她,不要把今天算命的事告訴奶奶,文慈點頭。綠豆冰棒融化了的水,滴在襯衣上,奶奶問文慈哪兒來的,她講別人給的,奶奶摸了摸文慈的腦袋,拿衣袖擦眼角。
第二日,奶奶帶著文慈給瞎眼老頭兒送咸鴨蛋,瞎眼老頭兒不肯要,奶奶硬塞過去,來回數(shù)次,瞎眼老頭兒只好接過咸鴨蛋。瞎眼老頭兒跟奶奶講,“娭毑,這個妹子要往南邊走,南邊旺她。”奶奶記在心上,文慈也記在心上。后來,奶奶問她去不去廣州時,文慈一口答應。
文慈喜歡廣州。喜歡路邊那些茂盛的樹,那些寬大的芭蕉葉,一年四季濕濕熱熱,像纏綿的愛情故事。南方的愛情故事都是微小的,根本猜不到會從哪個細節(jié)開始展開?;蛟S是遞豉油碟時,或許是低頭啜飲檸檬茶時,因為太小、太細,稍不留神,就會消散,根本來不及抓握。那日李老板同文慈坐得有點兒久,挨到幼兒園放學,一群小孩沖了進來,師奶們拎著書包跟在后頭,喧鬧無比。李老板起身買單,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茶餐廳。
李老板指著面前一條街,問文慈:“你知道這條街上一間鋪賣多少錢?”
“一百萬!”
“低了!”
“三百萬!”
李老板不答。文慈問他是不是又猜低了?李老板笑笑,答道:“唔知呀,每個月都在升價?!苯又?,又伸出三個手指,“我在這里有三間鋪!”
文慈咋舌,不敢接話。走了幾步,察覺李老板的話是暗示,暗示什么?猜不準,先前不接話,現(xiàn)在再接話,已經(jīng)過期,索性專心回味剛才的燒鵝飯。李老板也不再繼續(xù),只記得那日走著走著,突然下雨。廣州五六月,雨水充沛。
7
雨季過完,文慈戀愛了。
那個話多的阿豪,時常來搭訕。阿豪負責香港那塊的貿(mào)易,隔三岔五讓文慈幫手處理港澳通行證簽注。麻煩次數(shù)多了,阿豪不好意思,跟文慈講:“阿慈,你想買什么,跟我講,我在香港買東西很方便的?!?/p>
“香港有什么好買的?”
“好多呀,洗面奶,護膚品,口紅,包包……你告訴我型號,我給你買,不收你代購費?!?/p>
“好貴吧?!蔽拇葥u搖頭,表示不感興趣。
“不貴,港幣打八折。”阿豪以為文慈不懂,好心同她解釋。多講幾句,發(fā)現(xiàn)對方是真心不想買,好心用錯地方,只好作罷。等到下回從香港返來,特意給文慈帶來一支口紅,文慈不敢接,阿豪硬塞給她:“不要你的錢,我替人買東西買太多,專柜送的?!边@才收進袋中。
收了東西,就是開端,所以阿豪約她吃飯時,文慈也沒有拒絕。下渡路一條食街,臨街支開十來張桌子,根本分不清哪張是哪家。小妹身手敏捷,一手端菜,一手握啤酒,大拇指扣在菜汁中,無人在意。菜擺上桌,右手一抬,扯起腰上那條掛著開瓶器的繩子,咔嚓一聲,啟開瓶蓋,白色的泡沫從啤酒瓶里冒出來,酒杯倒?jié)M,一口半杯,甚是解暑。阿豪點菜不問文慈,白切雞半只,芥藍炒牛肉,生腌血蚶一碟,文慈以為就三個菜,吃到一半,又見小妹端上海鮮砂鍋粥,細細的粥面上撒了一層芹菜碎。倒是好喝。一看價格,六十八塊一鍋,嚇得咋舌。阿豪不在意,追女仔哪有不花錢的。
白話里把談戀愛叫作拍拖?!芭摹痹诎自捓锸恰翱俊钡囊馑肌_^去在珠江,木船無力航行,靠在汽船上,由汽船拖著走。近岸時,汽船無法駛?cè)?,木船便靠岸,將人和貨物卸下來,再搬回汽船。兩條船來回相依,最終一塊兒駛?cè)氪a頭。也不知何時,當?shù)厝司桶选皯賽邸苯凶鳌芭耐稀?,非常貼切。戀愛中的女人喜歡依靠男人,文慈也是如此。阿豪長著一張窄臉,輪廓深邃,嘴唇外翻,與大部分潮汕男人相似,瘦但十分精干。每回文慈靠在他肩頭時,都會注意到阿豪的手,骨節(jié)突出,手背上青筋突現(xiàn)。阿豪告訴她,他家住在海邊,父親開了一個海鮮加工廠,上頭還有四個姐姐,他是最小的。
“如果你不是男的,你媽還會繼續(xù)生嘍?”
“我們那邊是這樣的,生男孩才作數(shù)?!?/p>
“萬一就是生不出男孩呢?”
“那這家等于絕后,好慘的?!卑⒑雷龀鲆粋€嘴唇下拉的表情。他還告訴文慈,在他老家,生下一個男孩,第二年得去祠堂掛紅燈籠,村子的人也會過來慶賀,如果生的是女孩,產(chǎn)婦第二天就得下地干活,無人同情。文慈表示驚愕,暗自盤算著自己未來的境遇,竟然心生退意。阿豪未察覺,急欲帶文慈回鄉(xiāng)下見父母,文慈覺得時候尚早,還未到那一步。阿豪催促,他必須在某個階段內(nèi)完成這件事。
大巴車坐了四五個小時,一覺醒來,還在惠州,前路堵車,有客人講尿急,接著,更多人響應,司機只好停車,瞬間,半車人下去。阿豪背對著公路,大方解開皮帶放水。文慈轉(zhuǎn)過身,把目光望向前方——一片芭蕉地,幾個曬成黑炭的小孩在芭蕉地里追逐,再細看,小的那幾個連褲子都未穿,光著腳跑來跑去,尖叫聲此起彼伏……阿豪放完水,雙手在大腿上擦一把,就來牽文慈的手,文慈把手繞去身后,不愿給他,阿豪強行捉過去。司機喊歸隊,芭蕉地里的小孩還在跑叫,他們的母親呢?或許隱匿在附近。
又坐了三四個小時,再下車時,接近傍晚,人已經(jīng)很倦了。阿豪同他父親長得極像,甚至連走路的姿勢,也是右肩高左肩低。阿豪母親話不多,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干活,吃飯時也是端著碗,隨時準備放下碗筷。阿豪父親問文慈家里情況,其實阿豪早就告知,而文慈的答案,也已經(jīng)在大巴車上反復練習。阿豪特意叮囑,要是問到生辰,記得往后推一天,“我媽去算過,你出生那日,克夫,不能講的?!蔽拇扔涀。睦飬s似放下一道欄。一答一問,才能顯出程序上的合法性。
吃罷飯,阿豪推文慈去洗碗,七八個人吃飯,累積了幾十個碗碟,需要些時間處理。窗戶打開,正對著一輪橙紅的月亮,似乎還能聽見不遠處的海浪聲。文慈幻想過無數(shù)次海邊看月亮的場景,可是,從未想過,會是在廚房里……
第一步程序走完,接下來,該是下一個程序。阿豪著急,又在催促,文慈說“等等”,究竟在等什么,她也不知道。在找到答案之前,只能任由事態(tài)繼續(xù)擴展。
她與阿豪拍拖的事,公司盡人皆知。好,也不好。同她打招呼的人多了,還有人喊她“豪嫂”,同事關(guān)系拉近,這是好事。市場部很多雜事,阿豪處理不來,就會甩給文慈,有時候別人找阿豪辦事,阿豪不在,也會來找文慈,文慈的事卻極少麻煩到阿豪。總體來看,文慈吃虧。阿豪與阿華私交甚好,阿華遲到,不再同文慈吵架,而是用一種親昵的語氣通知她:“阿嫂,靠你幫我解決啦。”文慈不好當面惱怒,只好偷偷將阿華的打卡記錄刪除,中午再讓他過來補打,人事問起來,就說是早上沒有打卡成功。連續(xù)兩三次,文慈擔心被人事質(zhì)問,私下提醒阿華,阿華卻不放心上,照樣我行我素。阿豪勸文慈:“你太認真了,打份工而已,何必呢?”文慈不理。
文慈租的握手樓終于要拆遷,房東限一個月內(nèi)搬走,找房又成為一件急事。阿豪游說她搬來一起住。阿豪的房子租在敦和,雖然離公司遠,返工辛苦,但兩個人朝夕相處,也算是安定,而且離姑姑家不遠,可以常去看望。姑姑見阿豪第一眼,臉色黑沉,嘴角下拉,低聲罵她:“蠢得死,找一個潮汕男人,你這輩子就給他生一窩吧。”轉(zhuǎn)身又熱情招呼阿豪,“靚仔,飲茶先啦?!弊兡標俣瓤胺Q幻術(shù)。文慈低頭,不再主動介紹阿豪。阿豪倒是會做,第一杯茶飲盡,主動去添水,畢恭畢敬。談到婚嫁,阿豪跟姑姑講:“我老爸已經(jīng)把二樓裝修好了,就等我們返鄉(xiāng)下?!敝v完,望了文慈一眼,希望獲得她的附和。文慈不作聲,余光瞟見姑姑,如坐針氈,人也跟著拘謹起來。
那日之后,方才發(fā)現(xiàn),竟然又被姑姑言中,兩個人的生活習慣大不相同。阿豪花錢大手大腳,兜里存不下錢,每日都要同一幫朋友吃夜宵,飲酒是必需的,有時候喝到天光才回來。進屋先去洗澡,老舊的熱水器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未醒的人被吵醒,脾氣也來了,鍋碗瓢盆摔得噼里啪啦作響,前半段還是用普通話吵架,后半段,阿豪情緒燃起,換成白話。白話的發(fā)音扁平,再加上語速極快,只覺得耳邊聒噪,便想離開。阿豪不讓,用力將文慈拉扯回來,這一用力,卻將她甩至床沿,撞得頭暈目眩,視線都跟著恍惚,恍惚間,對面這張男人臉毫無血色,面容枯槁,不敢再直視。她忍不住發(fā)出疑問,究竟為哪般?
前臺要早半個鐘到公司。那日文慈剛調(diào)好打卡表,抬頭瞟見李老板,她似尋常,喊了一聲“老細,早晨”,李老板“嗯”了一聲,只管行路,并未正眼瞧她。她想起那日在興盛路茶餐廳,李老板同她講的那番話,頭又低了下去……一直以來,她都有種外鄉(xiāng)人的自卑,阿豪的到來,削減了她的自卑,但也帶來了新的問題,使她意識到,或許在旁人眼里,她只能走到這里,這個局面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這樣的想法也影響了后續(xù)的事情。文慈動了分手的念頭。
8
阿豪先提的分手,也在情理之中。論年歲,阿豪這種年紀早就該成家,搞不好孩子也生出一二。文慈呢?還沒想好,不能耽誤人家——這樣最好,沒有虧欠,只是余下的情緒需要自己處理。畢竟也是走過一段路的人,抽身時,多少有些傷感,消沉了一陣子,待到自覺陡然輕松那日,便去看望姑姑。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不再同姑姑商量對策,更多的是一種告知。工作上的事,姑姑不懂,只能講別的,講起紅姐,姑姑搖頭:“嫁得不好?!?/p>
“她結(jié)婚了?”
“結(jié)了。擺酒那日讓她爸爸坐在角落里,來了客人也不介紹,男方家里看不起她,以后的日子不好過。”姑姑嘆氣,轉(zhuǎn)而又問,“阿豪呢,怎么沒跟你一起過來?”
“他有事。”文慈低聲答,過會兒,又解釋,“我跟他分手了?!?/p>
“為什么啊?他對你不好?”姑姑從藤椅上坐起來,盯著文慈,文慈搖頭,她也講不出個輪廓,反正就是走不下去。姑姑嘆氣,更像是自我安慰:“分了也好,你看紅妹子,還不如自己一個人過,免得受氣?!蔽拇赛c頭。只覺得姑姑老了許多,身子蜷縮在藤椅里,眼神失去了以往的犀利,看不出喜,也無悲。文慈想起了奶奶,按理說姑姑還未到那個年齡,但確實也接近了。只覺得時間飛逝。
姑姑又問她現(xiàn)在住哪里,文慈答暫時住在同事那兒,姑姑便拉住文慈的手,她講不是不給文慈住這里,只是這間屋也不是她的,“田鋼還有一個崽在美國,遲早要把這間屋收回去?!敝v完,姑姑開始抹淚,似乎是一種無奈。那日很晚才從姑姑家下來,狹窄的樓梯依然昏暗,三樓的租戶換成了另一對夫婦,年輕的母親正在給孩子喂飯。文慈沖孩子笑,孩子“呀呀”回應,母親臉上卻沒有表情,只剩下不耐煩的情緒。不理會,繼續(xù)往下走,下到一樓,才發(fā)現(xiàn)俏姿美甲店已經(jīng)關(guān)閉,原先的檔口劈成兩半,一邊修手機,一邊賣成人用品。都是無人光顧。文慈把包往胸前挪了挪,雖說這幾年城中村治安好了許多,當街搶包的事再未聽人提起,還是警醒點兒好。
快要走出城中村時,突然想給紅姐打電話。撥過去許久,紅姐才接起,依然沒提她結(jié)婚的事。
紅姐喊文慈過來番禺玩,文慈“嗯”了一聲,心想應該不是真的邀請她,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紅姐講:“慈妹子,你還記得我喊你幫的那個忙嗎?”
“什么忙?”
“那個大學老師?。 ?/p>
“我最近好忙的,冇得空?!蔽拇认仁蔷芙^,后來禁不住紅姐求她,紅姐講,“你就當幫我,這個客戶在我這兒買了一份大保險?!敝缓么饝?/p>
這是紅姐第二次跟文慈提周洛明,依然只是一個概念,并未有太大的反應。權(quán)當順水人情。
末了,文慈還是補了一句:“紅姐,我這個周末去番禺找你耍嘍?!奔t姐沒拒絕,文慈就當她默認。周五的時候,她給紅姐發(fā)短信,問紅姐住哪兒?她如何過去?當日未回,待到周六上午,紅姐才復她,還是未講住哪兒,只是告訴她坐車坐到哪一站,“你還有兩站時,就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
過了洛溪大橋,便是番禺,紅姐講的地點在洛溪橋腳,下車后不見紅姐。此時正值中午,熱浪襲人,地面上冒出層層蒸汽,人也跟著暴躁。一輛公交車駛過來,下來一個人,居然是紅姐。只覺得奇怪,也不好問,跟著紅姐往附近的餐廳走。文慈瞟了一眼紅姐手上的塑料袋,里頭裝了七八袋中藥,問她緣由,紅姐解釋,順便講了遲到的原因:她去看中醫(yī),排隊很長時間,所以來遲了。
“你得了么子?。俊?/p>
“冇得病,就是調(diào)養(yǎng)一下?!?/p>
“你要懷毛毛啦?”
“你怎么曉得?”紅姐苦笑,又講,“我老公是屋里頭的獨崽,他媽天天催我們快生,我倒是想生呀,總是懷不起?!?/p>
文慈還想問,紅姐的老公是不是上回吃飯說的那個男人,話到嘴邊,轉(zhuǎn)了一圈,不問為妙。紅姐瘦了,穿衣打扮洋氣,眼神卻是疲憊的,像一個人?想半天,原來是似姑姑,連講話的語氣都越發(fā)接近。倒也不吃驚,紅姐與姑姑本就是一路人,否則怎會有認干女這一說,只是算命的認為兩個人相克,姑姑的八字喜木,紅姐喜金,金克木,所以不能長久相處——突然想起李老板,李老板不是講她的八字是海中金?那她同姑姑豈不是也相克?停一頓,把思緒扯回來。紅姐問她有沒有跳槽的打算。搖頭,答:“冇得?!?/p>
“你不是已經(jīng)拿到了專科證?”
“南方人才市場里一抓一大把??粕趺磿钗疫@個?”
“那也是,還不如在李老板手下做事?!奔t姐把話又講回來,“李老板這個人不壞,腦瓜子也活泛,你跟著他,不會差的。”文慈點頭,心里卻在琢磨這個“跟”字,很有含義。吃完飯,文慈以為紅姐會帶她去家里坐坐,為此還拎著一袋水果。哪曉得,吃完飯就是散場。紅姐走得急,文慈追出去,想把那袋水果遞給她,紅姐擺手:“我屋里頭好多,你自己留著吃?!辈蛷d外頭停著一輛銀色的本田車,紅姐拉開副駕駛位,開車的男人質(zhì)問紅姐怎么耽誤這么長時間,紅姐不答。文慈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臉:肥頭大耳。
紅姐從車窗里伸出半個腦袋,喊道:“慈妹子,今天有事,下次再帶你來我屋里頭耍哈?!痹捨粗v完,本田車已經(jīng)開出幾米遠,最后一個字像是從車窗里扔下來,還帶著拖音。文慈本應當轉(zhuǎn)身離去,卻偏偏站在那兒,望著那臺本田車,直至它徹底消失。有些生氣,像是被紅姐騙來,又被她拋棄在這里,周遭都是陌生人。轉(zhuǎn)而一想,明明是她自己執(zhí)意要來,紅姐只是一說,說說而已,她偏要來論證姑姑的話,然后呢?現(xiàn)世的種種,幾乎都被姑姑算準。有些凄楚,人世這一遭,其實在開始之前,就插好了路標,大多數(shù)人都是無力改命的。她生出逆反之心,可是底氣呢?要去何處???身后電動車鳴笛不斷,她回頭,拉客仔低吼:“靚女,走開一點兒啦?!彼阕尩?。太陽西斜,陽光軟下來,就這樣,她下定決心,要去找李老板。
9
她約李老板不如李老板約她順利。周一例會,不見李老板身影,問了秘書,原來這幾日李老板要回村起龍舟。
按照慣例,四月初八,起龍舟。祠堂拜完,感恩祖宗,祈求護佑,再轉(zhuǎn)去塘邊,前日已將水放走大半,埋于水下的龍舟露出龍頭與龍尾。起龍的時辰是算好的,只聽鑼鼓一響,男人發(fā)出雄渾有力的一吼:“國泰民安,出入平安!”眾人齊齊下塘,紅瓢一瓢接一瓢,將龍舟里的淤泥與水舀盡,再清洗船身,最后畫花上色,過程又耗去七八日,這才將埋在淤泥里的龍舟“喚醒”。
傳聞扒龍舟的男人都是身家過千萬的包租公,各個家中都有十幾間屋收租,日日躺,都有錢落袋。旁人當然嫉妒,但又無可奈何,幾代人的積累,才造就如此的豐腴,豈容一個外鄉(xiāng)人妒忌?又聽講有包租公贏了龍舟賽,還會免租客一個月房租,所以年年比賽,兩岸都擠滿為房東搖旗吶喊的租客,甚為壯觀。文慈拿這話找李老板對質(zhì),李老板笑笑,“宜家的租客沓水(有錢)過我,租我這間屋的靚仔日日揸波子(開保時捷)返工!”
“開保時捷還租房?。俊蔽拇炔唤?。
“揸波子也要揾錢啊,我這間屋離他公司又近?!崩罾习褰忉?,又講,“有錢冇錢都是命,要認命,但不能全認,運氣一來,就要抓牢?!蔽拇赛c頭??赐曩慅?,最多挨到農(nóng)歷五月十八,龍舟就要重回水下,龍舟標則要送回祠堂存放,一年的大事算是完成。辦完大事,李老板心安,他同文慈講:“水龍出海遇朝山,你看吧,港珠澳大橋一開通,珠三角會更旺,要抓住這個機會?!蔽拇炔唤猓庇诒磉_自己的決心,想換去市場部,最重要的是強調(diào)她與阿豪已經(jīng)分手,劃清界限。
李老板擺手:“是旦啦(隨便啦),我又唔關(guān)心你同邊個拍拖,你自己想清楚就好?!蔽拇扔贮c頭。
市場部的工作比前臺雜碎,雖千頭萬緒,目的只有一個,把東西賣出去。李老板給了一些資源,她自己也聰明,開發(fā)一些新資源。不久,阿豪辭職,或許有文慈的原因。李老板順水推舟,把阿豪的業(yè)務挪至她手下。資源豐厚,人也勤快。恰逢這時,公司轉(zhuǎn)向,改做跨境電商,網(wǎng)上付款,三日通關(guān),再快遞至家,價格比專柜便宜許多,年輕人當然喜歡。李老板安排文慈跟香港這條線,先是跟阿華搭配,后來阿華又改派跑日本那條線,李老板索性將香港線上的業(yè)務全交給文慈。也就是三四年光景,公司整個大變樣。
李老板夸文慈,夸的方式有些特別:“你同阿紅唔同哦,她沒有你旺我?!蔽拇缺銇砹伺d趣:“老細,點解紅姐不旺你呀?”李老板輕笑一聲:“那個阿紅——”拖長音調(diào),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下一句:
“白云山一擔泥,眼闊肚窄?!?/p>
“什么意思?”
“眼睛睇到乜都想食,肚子又裝不下這么多,這不就是眼闊肚窄嘛。”
文慈懂,又不懂,李老板似乎是在罵紅姐,但以李老板的脾性,罵得如此委婉,實屬罕見。不敢再問,心里卻琢磨,李老板為什么要把這些話講給她聽?提醒她不要同紅姐走太近?還是另有寓意?猜不透。自打上次與紅姐見面,便沒了下次。微信倒是還有聯(lián)系。
紅姐提醒她,還是那件事,問她什么時候有空去見周洛明。這次搪塞不了,只好同周洛明約定時間,交差了事。
頭一回見面,喊他周老師。周洛明笑瞇瞇的,把她的名字念成兒化音,他問:“慈兒,你是什么時候來的廣州?”
“二○○八年?!?/p>
“哦,那我比你早三年,你一個人過來的嗎?”又問她,像是很熟的那種關(guān)系,其實他倆才剛剛見面。
“對呀,我一個人坐大巴過來的。我沒考上大學,屋里頭也沒錢給我復讀,就來廣州打工嘍。”
“了不起!”周洛明豎起大拇指,夸贊道。那天聊得不多,周洛明同她約好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倒是不反感,反而生出好感。再見面時,明顯比第一次熟絡很多,文慈開始主動提問題,比如她咨詢周洛明關(guān)于自考本科的事,她問他:“周老師,本科生可以找到好工作嗎?”
“什么是好工作?”周洛明反問。
“月薪一萬塊?”
“一萬塊,可以呀。你們公司有人拿到這個錢嗎?”
“市場部好像有?!?/p>
之前阿豪跟她講過市場部的阿玥,那個女人每個月賺好多錢,若碰上廣交會,可以到手四五萬。阿豪不喜歡阿玥,他覺得阿玥是靠跟李老板關(guān)系好,換來的業(yè)績,但實際情況誰又知道呢?或許是嫉妒在作祟。
“那你也去市場部?”
“周老師,我已經(jīng)不做前臺了,我現(xiàn)在就在跑業(yè)務,但拿得不多,想換個公司?!?/p>
“我覺得吧,你可以先在這家公司做著,等到你真的失去興趣了,自然會發(fā)現(xiàn)一條新的路。”周洛明依然笑瞇瞇的,他總是特別有耐心聽文慈講故事,然后對癥下藥,細細分析。文慈呢,一會兒講自己的故事,一會兒又講她認識的人的故事,總之,她跟周洛明講了很多話。文慈覺得周洛明應該很了解她了,但是她卻不太了解周洛明。這不公平,文慈在心里想,以后的幾次,周洛明約她,文慈都拒絕,也是想把這段關(guān)系緩緩。
也不是沒有人追,相反,還很多。
正處在盛放的年齡,一切都美得剛好。先前的羞澀,似乎被閱歷掩蓋,但又沒有完全磨滅,保留了少許的天真,藏在嬌俏里,討人喜愛。她也知道,所以對愛情,文慈是謹慎的?!跋雀沐X,搞錢最要緊!”她在心里勸慰自己,哪里都要用錢,錢才是安身立命的東西——市場部的阿華擺百日宴,喊她吃飯,兩百塊又得送出去。
去時,才發(fā)現(xiàn),阿豪也在。
帶了新女友,瘦瘦小小,看長相,應是和他一條帶上的。見文慈落座,阿豪主動打招呼,文慈也不露怯,笑笑,不慌不忙。女友嗅出端倪,桌底下掐了阿豪一把,其中意圖,非常明顯。文慈不惱,低頭飲湯。旁邊同事怕文慈尷尬,低聲詢問要不要換桌?搖頭,無所謂,心里未有波瀾。
阿華抱著兒子巡桌,得意揚揚。手法還不熟練,嘴上開始裝大人,催婚催生。阿豪笑他,這才當幾天爹?阿華擺手,一副過來人的樣子:“你再不生,你崽就要喊我崽阿叔了。”眾人笑。女友順勢摟緊阿豪,宛若勝利者。孩子被母親抱走,阿華獲得解放,主動坐至這桌同阿豪飲酒,一支洋酒飲完,不過癮,又開一瓶,周圍人勸“少飲些”,阿華聽勸,他是主人,擋了擋瓶口,“減半減半,下午還要湊崽”,阿豪只好把酒瓶對準自己的杯子。又是一滿杯。
酒精上頭,話也多了一倍,女友擔心出洋相,奪過杯子,煞了阿豪面子,阿豪大聲斥責,粗口不斷,最后竟變成威脅。幸好同桌有幾位年長的師奶,好言勸下,這才制止一場鬧劇。文慈暗自感慨,幸好分手,要不這戲就得換她來演。吃罷飯,主人家又叫去唱K。真沒空,她約了周洛明。
10
男女約會,多半是喝咖啡,或者看電影。那時六運小區(qū)一帶,還挺熱鬧,三步五步內(nèi),一家咖啡館,或一間清吧,店面不大,小資調(diào)調(diào),客人多半是中信上班的白領(lǐng),與文慈先前見過的小白領(lǐng),是不一樣的。小白領(lǐng)一個月最多拿五六千,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來這里消費。這里的白領(lǐng),面容精致,衣袂飄兮,令人望而生畏。一杯咖啡,二三十塊,除了有錢,還得有伴,伴也是衣衫講究,非普通人??傊?,大開眼界。
侍者認識周洛明:“周老師,今天還是拿鐵?哎呀,還有一位美女,美女喝什么?”
“和他一樣。”文慈答,不露聲色,待到兩杯咖啡端上,才問周洛明,質(zhì)問的語氣,為什么會帶她來這家咖啡館。
答:“朋友介紹?!?/p>
“哪個朋友?”
“你不認識。”
敷衍過去??隙ú粫v實話,便在心里猜,應該是女性朋友。
按理說,周洛明不缺女性朋友,大學教授,長相年輕,五官還算俊朗,典型的北方男人相,可是為何偏偏挑中她?不能完全歸因于緣分,總覺得還有其他在里頭,至于究竟是什么,暫時找不到答案。喝了幾次咖啡,了解了周洛明的過往,比如周洛明的父母、他的大學、他的初戀,對了,周洛明離過婚。講到這里時,周洛明停頓片刻,聚少離多,他在內(nèi)地,她在香港,都不愿將就對方,自自然然地,就分開了。文慈“嗯”了一聲,內(nèi)心卻慶幸,慶幸他離過婚,這樣更好,她沒有結(jié)過婚,還有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
周洛明鼓勵文慈繼續(xù)讀書,去讀在職研究生,甚至還可以繼續(xù)往上,未來很多可能性。文慈亦把這些建議理解為周洛明在為兩個人的未來做計劃,總之,文慈決定了,要同周洛明走得更近。那日,兩個人喝咖啡,窗邊的位置,正好可以望見廣州塔,文慈有些發(fā)癡,只覺得景致太美,太虛幻,自覺配不上。這樣一想,竟然落下淚。
算是戀愛了吧,文慈在心里想。
但是戀愛這種事,不是一人說了算,對方也得承認,才叫拍拖,否則就叫一廂情愿。暗示過幾次,還未見過周洛明的朋友及同事,或許是暗示過于隱蔽,還是對方覺得沒有到那一步,戀情并沒有往外擴展。氣勢矮下去,其中委屈只有自己知道。約會照舊,該見面見面,該吃飯吃飯,大學老師不坐班,時間自己安排,多半是周洛明過來找她。兩個人并排走,不免給同事撞見。
同事問文慈:“系不系你boyfriend?”文慈不答:“還在接觸中啦。”其余的,一概不講。
好事的同事把此事捅去李老板那兒。頭一回,李老板認真問她:“同人拍拖啦?”先是搖頭,想了想,還是講了實話。李老板一笑:“也該拍拖了?!彼徽?,隨即露出尬色。李老板幫她分析,婚姻是女人改命最快捷的一步,但也是最兇險的一步,嫁得好,風生水起,嫁得不好,做牛做馬。文慈憤然反駁,為什么要把女人同婚姻綁在一起?!新時代女性,有手有腳,又不靠男人養(yǎng)活,婚姻只是一個配件,錦上添花。李老板擺手:“你不懂,嫁錯人,苦一生的。”
舉例,誰誰嫁了誰誰,當初未嫁時就勸過,男方家窮,本人亦不長進,不聽,偏要嫁過去,一進門就得洗衣做飯,后連生兩個女兒,公婆嫌棄得不得了,她又舍不得女兒,一直挨至小女兒上小學,再出來揾工。過年回去,發(fā)現(xiàn)屋里還有一個女主人,肚子大到似七八個月,應該要生了,婆婆喊她滾,免得動了胎氣。她不敢惱,拎著包又返回廣州。一個月后,對方生的是兒子,老公要同她離婚,不肯離,拿鐵鍬打,打得頭破血流,依然不放手。男方只好去法院起訴,最后還是判離。
“她就不該做全職太太。”
“不做全職太太,小孩誰帶?”
“公婆帶嘍?!?/p>
“想得美!”李老板飲下一口齋啡,告誡道,“房子,車子,小孩出來誰帶,這些問題你都要考慮清楚,再談結(jié)婚的事?!?/p>
李老板的話,對一半,不對一半,但是李老板的話,讓文慈心情平復許多。周洛明離過婚,對婚姻更加謹慎,她究竟適不適合他?未知,還要做下一步接觸。她自己呢,也要考慮仔細,婚姻大事,馬虎不得,走錯一步,再悔棋,就是另一個故事了。所以,周洛明再約她周末看電影,放棄前嫌,欣然同意。
好萊塢大片、港劇,還有文藝片,最后挑了文藝片,周洛明喜好文藝片,她看不懂,整個過程昏昏欲睡,佯裝上廁所,一待就是大半小時,再出來時,已經(jīng)接近尾聲。周洛明意猶未盡。
“拍得真好,隱喻之愛?!?/p>
“愛就愛,隱藏做什么?”
“你不懂,克制愛,也是一種禮節(jié)。”
“我是不懂。”語氣突變,臉色也翻了,她承認是因為自卑,再加上先前的積攢,累積疊加,只需一點兒火苗,馬上燃成熊熊烈火。周洛明急急解釋,無效,文慈故意加快腳步。周洛明拉她,拉扯了兩三回,人群里頻頻有眼神望過。周洛明的語氣,頗有乞求,文慈覺得應該可以了,便打算停住,聽他道歉。怎知,遇見一熟人,周洛明的熟人,同他打招呼,周洛明立刻換副臉,文慈也不敢鬧,站定在一旁。熟人看了幾眼文慈,偏偏周洛明就是不做介紹,只好作罷。熟人趕下一場電影,著急離開。周洛明松一口氣,再看文慈,早已無好臉色。
猜不著,不知哪里加重了她的怒意。文慈也不講,不想講。如果先前的爭執(zhí)是?;ㄇ唬泄室獾某煞?,后頭的情節(jié)則是赤裸裸地被輕視。她本就在他面前自卑,周洛明不可不知這點。爭端起來,好心情煙消云散,不如趁早離去。
攔下一輛的士,說去客村,客村哪里?未想好。司機只好把車往前開,天河路轉(zhuǎn)廣州大道,路邊的異木棉燦爛盛開,一簇一簇的,根本不似冬日景象。廣州沒有寒冬臘月,路上的行人個個著單衫,陽光和睦,無人計較車內(nèi)人的心情??嘈?,喊司機繼續(xù)開,開上客村立交,轉(zhuǎn)了半圈。
接下來,要么拐去新港西路,要么直接走,去廣州大道南——去姑姑家,還有,她母親家。母親的家也在附近。
總要做一個選擇。
11
對母親,文慈是沒有印象的。
三歲時,母親就離開她,中間從未返回老家看望過她。偶爾地,她也會生出懷疑,這世上究竟有沒有母親這個人?母親的娘家與奶奶是同村,也正是因為這層關(guān)系,母親才嫁給父親。文慈曉得,她還有一個外婆,逢年過節(jié)會托人送紅包過來,錢不多,僅僅是維系著關(guān)系。后來,外婆去世,文慈同母親那邊的人,再也無聯(lián)系。來了廣州,文慈曾主動打聽過母親的下落,但又不敢過于張揚。母親把所有與父親有關(guān)的人與事都進行了割裂,包括文慈。文慈不知道母親愿不愿意見她。再后來,尋母的念頭被種種具體的事項掩蓋,漸漸地,生出一種頹然,尋得到又如何?親緣這種東西,得靠日積月累來延續(xù),只生不養(yǎng),加上幾十年未見,本就該淡泊下去。
哪知,母親主動聯(lián)系她。
起初,文慈以為只是一個推銷電話,那人用湖南話喊她小名,她立刻猜到對方的身份。約了見面的時間地點,一家街邊的普通茶餐廳。文慈記得很清楚,那日落大雨,地鐵出來,換乘公交車,她被一群人擠上公交車,雨傘雨衣緊緊夾在人與人之間,滴下去的水與鞋底的臟污混合在一起,濕漉漉,滑溜溜,好在人多,也是因為人多,逼仄的空間里彌漫著一股漚臭。文慈貼在扶手柱上,車窗被雨水覆蓋,景物變得迷蒙,或許,是因為眼淚。
母親先到。論年紀,母親應比姑姑小上幾歲,但是面前的婦人看上去比姑姑還要蒼老。剛見面,還很生疏,兩個人都客客氣氣,母親拿著菜牌問她吃什么,文慈把菜牌放回桌面,講“隨便吃點”。沒有想象中的暴風驟雨,始終是平靜,包括講話的語音語調(diào)。母親輕描淡寫,概述了這些年的生活:東莞打工,做了幾年,經(jīng)人介紹來廣州做住家保姆,其間還去布匹市場賣過布,存了點兒錢,年紀大了,做不動了,嫁人生子……
“你什么時候同我爸離婚的?”
“就冇扯過結(jié)婚證?!蹦赣H答。
原來母親生她時還未領(lǐng)證,所以拋棄她也是應當?在心底按下這個問題,不想發(fā)生紛爭。其實她早已耳聞母親的故事,也知道她還有一個弟弟——“今年考大學,他老豆想喊他學牙科,也不曉得有沒有這樣的本事?!?/p>
講到弟弟,母親顯然得意,滔滔不絕,從小到大,所有獎項,如數(shù)家珍,全然不顧她的感受。文慈也從這些講述中,了解母親嫁的那個人:廣州本地人,早年在布匹市場開檔口,前妻死后,留下一兒一女,母親一人帶大仨,論辛苦,母親的確出了不少力,所以才換來如今的幸福生活。脫離父親,母親成功改命。
這么看來,她和母親的軌跡有些相似: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打工,吃了苦頭,也栽了跟頭,然后才能擁有更多的選擇。母親肯定想過其他的路,只是最后發(fā)現(xiàn)嫁人這條路,最佳——李老板講過,這是最快捷的一條路,也是最兇險的一條路。母親肯定不會同她講艱辛那一面。
文慈問母親如何知曉她的手機號碼,母親講幾年前遇到老鄉(xiāng),老鄉(xiāng)告訴她的。她又問為什么不早點兒聯(lián)系她,母親笑笑:“怕你不認我!”
“現(xiàn)在你就不怕了?”
母親不答,一時無語,后又通過倒茶,緩解尷尬。母親的手,格外粗糙,心又一軟,不與她置氣。母親改問其他,她的工作、收入,還有感情……文慈忽然明白,之所以母親現(xiàn)在來找她,是因為此刻的她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濟獨立的能力,不會再去麻煩母親。她曾經(jīng)是母親眼中的麻煩。
母親邀請文慈去家里坐坐,沒答應,講下次吧,母親沒有強求。那日吃飯,文慈買的單。
不敢同姑姑講她同母親見過面這件事,姑姑是站在奶奶那邊,對于母親始終抱有敵意。文慈也沒有對母女感情做過多未來設想,僅僅是血緣關(guān)系而已,還是養(yǎng)大過生。后來,兩個人也有過幾次見面,都很匆匆,談不到深處,只是今日,不知怎的,就想去看看母親。
母親住的這塊挨近洛溪大橋,本來也是一片城中村,但不及鷺江那片熱鬧,多是本地人自住。自從新的布匹市場搬來這塊,眼見熱鬧起來。人多,就是商機。先是建高檔小區(qū),布匹市場的老板們財大氣粗,不差錢,只圖方便。小區(qū)挨著布匹市場,很快銷售一空。接著,購物的地方也起來了,四面八方的人涌過來,細一看,全是外鄉(xiāng)人,不似天河那塊的熱鬧。不一樣的。
文慈給母親打電話,講她想過來坐坐,她特意強調(diào)“我不在你這里吃飯”。母親的語氣似乎不太驚喜,也未拒絕她。門口保安問她找誰,報了名字,說不對,文慈只好又給母親打電話,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直記錯母親的名字。上了電梯,母親在門口迎接,悄聲叮囑:“我同他講,你是我鄉(xiāng)下侄女,你不要喊錯?!?/p>
心一沉,有些后悔過來,來不及,門已經(jīng)打開??蛷d里坐著一個打赤膊的男人,看年齡應比母親大上一輪。見文慈進屋,男人瞟了一眼,母親解釋,按照剛才設定的臺詞,她是母親的侄女。男人不太在意,也未起身相迎,甚至連話都懶得講一句,蹺著二郎腿看電視。電視機里放著《七十二房客》,音量很大,蓋過了文慈打招呼的聲音。
客廳是不能坐的,母親把文慈帶入餐廳,問她喝什么?
文慈搖頭:“不喝,坐坐就走!”
客廳的男人喊母親,母親撇下文慈,趕緊起身走過去。母親同男人之間講白話,聽不太明白,大概是誰要回來吃晚飯之類。男人交代完,母親又折回廚房,文慈見狀,準備離開,哪知門鈴響起,男人又喊:“開門啊!”母親再次撇下文慈,急急去開門。
進來一個男生,穿著校服,應該是母親提過的“弟弟”——“阿宇,呢次考得點樣?”男人終于肯站起來,可惜第一句就不對味,阿宇不理他,直接往房間走,把門摔緊。阿宇有自己的房間,獨立的房間。母親端著水果敲門,蘋果也是削好的,阿宇不肯開門。
男人發(fā)火,罵母親只會寵不會教,越罵越犀利,高潮之處,失手把母親削好的蘋果掀翻在地上,絲毫不顧及還有文慈這個外人在場。母親不作聲,默默撿起地上的蘋果,端去廚房,重新洗凈,問文慈吃不吃?文慈搖頭,在心里溫習李老板那句話,靠嫁人改命這條路,始終是兇險的。母親嘆氣,拉著文慈的手,講道:“崽呀,對不起,我沒有退休金,全靠他給錢,等他死了,我就搬來和你住,好不好?”
文慈把手抽出來,不敢抬頭望母親。母親又塞給她一瓶王老吉,喊她路上喝,推托不下,接過那瓶王老吉,出門時,又故意留在鞋柜上。文慈不肯要母親的東西。下樓,天已全黑,失落感不斷加重,最后,竟變成一種釋然……說不上緣由。怪她一時沖動,還好,并未造成任何改變。松了口氣,命里無祖蔭,她需要的是依靠自己,所以,并沒有想象中的傷感。
12
她同周洛明的關(guān)系還僵在那里呢。
對方主動發(fā)來微信示好,但線上這種東西,總是隔層紗,講不明的。也有嘗試打電話溝通,兩句三句,沒有抓到要害,彼此都是一種消耗,對方亦不是油嘴滑舌之人,雖然有過一段婚姻,對待情感問題,亦是缺乏經(jīng)驗……最初,文慈本想扮演溫順的一方,從低處往上走的人,臺面上是不喜爭第一的,無奈這次動了真情,再加上,年歲漸長,對感情這種東西,亦是一種錦上添花的態(tài)度。說委屈,就是委屈,不想做任何退讓。爭端挑起,再加上,那段日子異常忙碌。
文慈現(xiàn)在還記得二〇一五年的十一月,真是瘋狂。十一月十一日,無端地被炒成一個節(jié)日,美其名曰“雙十一購物節(jié)”,各大品牌商家齊齊上線,廣告短信多到如同拜年,氣氛越烘越熱,所有人都是參與者,又是銷售數(shù)字的貢獻者,一場巨大的盛世狂歡。也是那幾年,電商風潮愈來愈旺,仿佛一夜之間,人人都熱衷上網(wǎng)購物,買盒抽紙都不愿去超市,實體店不斷被擠壓,最終導致傳統(tǒng)貿(mào)易的收緊。這才悟到李老板的遠見,早早掉轉(zhuǎn)船頭,握緊船舵,大浪打來時,不但沒有被淹,而是乘浪而上,踩著浪頭,一路狂飆,賺得盆滿缽滿。只須跟緊李老板,聽從指揮,自然會有收獲,但也埋下后患。
年終發(fā)獎金,文慈最高,無可厚非,偏偏高出其他人數(shù)倍,鶴立雞群。公司里的人議論她,猜測她同李老板之間的關(guān)系。哪怕是之前耍得好的同事,也會被要求站隊,一同抨擊她,私下吃飯唱K再也不喊她。文慈被孤立。自己是前臺出身,論資歷,輪不到她來采青,論學歷,更加比不過這些正規(guī)大學生??傊?,大家都認為,文慈是不配的。
文慈不想爭辯,又覺得委屈,只好同李老板訴苦。
“為什么他們就不能承認我很厲害呢?”
“癡線啊,你又不系人民幣,點解人人都要中意你?”
“可是他們孤立我,我過得很難受?!?/p>
“比你厲害的人,根本沒時間看你,那些嫉妒你的人,都是不如你的人,你何必與他們計較?有錢花,有飯食,就贏了這世間大半的人。”李老板勸她,莫把閑言閑語當回事。文慈做不到,李老板便笑她,不是賺大錢的命,她也這樣認為。格局小,做不成大事。
甚至,文慈在想,走到這一步,到底是她的福氣,還是全憑運氣?從茶水小妹跳到前臺,原本計劃去考中級會計證,再轉(zhuǎn)去做財務,報考中級會計證需要大專文憑,為此又去參加自考,大專考完,又想去考本科證。一輪折騰下來,本科證書倒是到手,卻沒有去做財務,而是出來跑業(yè)務,趕上互聯(lián)網(wǎng)浪潮,工資亦翻了數(shù)倍。接下來呢,該往哪里走?文慈并不太清楚。
買房的念頭源于姑姑。聽聞姑姑住的鳳陽村要拆遷,這是好事,文慈也這么認為,但從姑姑口中講出,反而變成一件棘手的事。
“慈妹子,你講田鋼的崽不會過來把房子收走吧?”
“他崽在美國那么多年,伢老子死都冇回來過,這次怎么會回來?”
“難講?!惫霉脫u頭,未開的電視機上映照出兩個人影,一個搖蒲扇,一個呆坐著,除此之外,屋內(nèi)一片安靜。突然,姑姑握緊她的手,聲音像在哭:“文慈,我把你當自己的崽,你要管我?!蔽拇赛c頭。她還想跟姑姑講點兒別的,眼神不小心掃到墻壁上的黑白照,心里一驚,頭一回覺得害怕。什么時候,姑姑起身去煮飯,文慈喊住姑姑,講晚上有事,不在這里吃晚飯。姑姑有些失望,嘴上囁嚅:“我曉得你會來,還專門煮了湯,早曉得我就不煮了?!毖哉Z頗有責備之意。待到文慈走出門,姑姑又叮囑她:“你和周老師在一起,我是同意的,你莫要亂發(fā)脾氣,周老師是大學老師,多的是女人想嫁給他,你要上心?!蔽拇扔贮c頭。姑姑原意是勸她要抓緊周洛明,哪知文慈聽出他意。那日后,下定決心,要買間屬于自己的屋。
買房的過程,并不順利。起先,想買一間新屋,沿著珠江新城畫圈,看了幾處新樓盤,一問價格,沒有一兩百萬的首付,拿不下來。再往外畫圈,番禺、花都、從化,再遠,還有南沙。房價便宜一半,但是買在這些地方,每日上班又得耗去幾小時。不想折騰,改看二手。二手房除了靠眼力,還有,看緣分。相中一套,正準備付定金,靈機一動,說回去再想想。當天晚上,一個人來到這間屋門口,廊燈昏暗,人影幢幢,后背發(fā)涼,樓道間不知是野貓還是別的動物躥出,嚇得連連驚叫。第二日問物管,含糊其詞,原來幾年前屋內(nèi)死過一人,難怪如此賤價。
多虧李老板,在他的指點下,終于有了定數(shù)——沿著地鐵沿線找房,偏一點都無所謂。最終定下一套,房東出國,急欲甩手,李老板講碰到這種人,就要狠一點兒:“你咬死價格,不讓步,不出一周,他肯定回頭找回你。”果然,七日不到,就催她給定金。首付三成,積蓄掏空,還差點點,本打算跟姑姑開口,猶豫再三,還是作罷,再覓其他辦法。李老板看出端倪,出手幫她,一把劃去二十萬。文慈不好意思,透露自己沒那么快還得起這筆錢,李老板安慰她:“唔要緊,慢慢還,只要你別辭職!”笑出聲,原來是怕她跑。
再次搬家,這一次是從出租屋搬進自己的房子,時間至此,好似又畫了一條線,一邊是過去,另一邊是新的開始。人也精神起來,再回望過去的種種,一種豁達感,油然而生。
大事完成,其余的,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起來。不是不在意,而是改變了看法,不如之前那般較真。
大概是心靈感應,周洛明又來找過她。算準,這次定會搭理他。那日,文慈下班,見周洛明佇立在大門外,或許是等她,應該是等她。文慈低頭,想側(cè)身穿過,周洛明喊?。骸按葍?,你去哪兒???”文慈不答,心里卻是歡喜。辦公室樓下不是講話的地方,周洛明邀她去附近喝糖水。兩個人坐同邊,文慈依然不講話,一口氣嗍完杯子里的冰牛奶,拿著長鐵勺攪著杯底的紅豆,卻未送至嘴里。
周洛明跟她解釋,先解釋這段時間的忙碌,所以沒來找她,再講上次的事。
上次的事有二,一是電影,不是文慈的問題,是他的問題,他表達不準確,若是無禮,實屬無意。二是同事——“沒什么好講的?!蔽拇炔幌胩?,但周洛明來道歉,還是有希望,嘴上依然賭氣,“讓你在朋友面前丟人了。”話里帶話,周洛明不作聲,猶豫片刻,才問她:
“那你愿不愿意我跟人講,你是我女朋友?”
“不愿意!”冒出一股力量,壓抑不住,脾氣與聲調(diào)都達到最高值。講完又后悔,杯子往前一推,欲起身。周洛明一把按住文慈的手:“我愿意!”急紅了臉,文慈“撲哧”笑出聲。
又坐定。周洛明捉住文慈的手,放在掌心。
他講:
“我們好好的,細水長流。”
“哪種好?”
“就是在一起,挺好的?!敝v話者先笑。他不擅長講情話,但見文慈無反應,又有點兒小心翼翼,帶點兒巴結(jié),試探地問道:“你覺得呢?”
許久,文慈點頭,正色道:“我不靠你,你不能小瞧了我?!?/p>
“沒有,沒有?!敝苈迕骷贝贁[手,文慈不看,但也猜出周洛明的焦慮。她在他心里還是有一定分量的。篤定這點,氣消了大半。這個時候,來了新客,桌子不夠,主動起身,讓出座位。他們要去另一個地方。
13
時間再過去一些。
年末,李老板去南海拜天后,去的時候紅光滿面,回來時卻生出憂慮,眉頭緊鎖,說是來年犯太歲,得戴條紅繩避劫躲難。文慈覺得迂腐,又不敢笑大聲,私下同秘書吐槽,不如讓CK出款鑲紅邊的底褲,日日露出一截,豈不更吉利?這話傳到李老板耳朵里,倒是不惱,他從來不與文慈置氣,還好心同文慈解釋:“可信,可不信,不過如果一條路走太順,總會有一劫,躲不過的,這叫陰陽協(xié)調(diào)。”文慈又笑,李老板小題大做。眼前勢頭一片大好,隨便買只股,都能賺到錢,何來劫難一說?
哪知峰回路轉(zhuǎn)。新年伊始,市場局勢開始逆轉(zhuǎn),就連李老板這種炒股高手,都無招架之力。秘書開玩笑,若見李老板笑臉盈盈,必是股票漲了;若臉色發(fā)青,必定是跌了??上нB著數(shù)月,沒見過李老板露過好臉色。有一日剛開盤,只聽辦公室里李老板一聲粗口,手邊的瓷杯砸得粉碎,人人噤若寒蟬,生怕惹怒老細,免費當出氣筒——現(xiàn)在看來,那亦是一個節(jié)點。新世紀的狂歡,高速行駛十余年,進入二〇一五年末,已經(jīng)接近疲軟,外部壓力逼近,國內(nèi)企業(yè)盈利能力下滑,進而影響到股市,因果關(guān)系,避開不得?!扒扇f物而不遺!”李老板安慰自己,也是說給文慈聽。
文慈懵懂。前些日剛過完三十歲生日,琶醍新開酒吧,包下江邊連排座位,二樓風光好,目光之處,皆是繁華,眼看那豪華游輪一輛一輛地穿梭于江面,廣州塔閃耀著彩光,似乎都在為她慶生。文慈穿著一條暗紅色的吊帶裙,大好青春,搖曳生姿。請來的人,有友人,有客戶,也有需要結(jié)交的人,總之,這些場面上的交際,早已嫻熟至極。蛋糕車推來,眾人簇擁下,文慈吹熄蠟燭,淚光中仿佛看見年少的自己,被父親挾持去算命……不提了,都過去了,推杯換盞,喝到天光,一切照舊,但亦有變化。至此,連著幾日,心神不寧,又說不上輪廓,噩夢連連。夢見什么?下午的太陽,枯燥的街道,街邊三三兩兩坐著幾人,其中一個,跟她招手,喊她過來,她便走過去,那人臉長什么樣已經(jīng)記不太清楚,只記得一雙解放鞋……再一細究,應該不是廣州,是老家的場景,喊她過去那人又是誰?越看越似算命的瞎子。心一驚,醒了,不是好預兆。果然,奶奶去世了。
如同當頭一棒,美夢破滅。高鐵轉(zhuǎn)汽車,趕到老家時,靈堂已經(jīng)搭建完畢。父親蹲在門口,見她過來,先抬眼,打量著她,確認是她,緩緩起身,喊她:“崽,你來了。”身材骨縮,只到文慈額頭。文慈不應,徑直走向靈堂,跪在地上,對著奶奶的遺像,磕了三個響頭。旁邊響起號聲,睜眼望去,原來自己還有一屋親戚,只覺得目眩。前幾年父親再娶,對方還帶來一個兒子,父親給他改姓文,當親兒子般對待,從此這個家與文慈無關(guān),文慈回來只為了看望奶奶。
父親牽來弟弟。本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硬要喊文慈一聲“姐”,彼此都很陌生,文慈“嗯”了一聲,不想再應付。見弟弟還站在原地,便知曉父親的意思,從包里抽出幾張紅色鈔票,遞過去。弟弟接過錢,立刻轉(zhuǎn)交給旁邊的女人,女人掀起外衣,露出一圈雪白的肚皮肉,把錢大力塞進牛仔褲的口袋里,整套動作一氣呵成,再無多一句對話。文慈本以為父親要同她講話,父親一開口,也是跟她討要煙錢,照樣給了幾張,一家三口這才滿意地離開。胸口有些堵,望著窗戶玻璃里的倒影:昨夜沒睡好,粉浮在臉上,口紅也是剛抹,如同吃了豬油,一張口,還沾了些在牙齒上。沒有過夜,上午到,下午就走了。
偶爾,文慈也會安慰自己,血肉至親互相疏離,抑或好事,至少無太多牽絆,顧好自己就行。只是少了父母的庇護,凡事都要靠自己。這也是好事。她本是多愁善感的人,這些年煉出一副銅頭鐵骨,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回鄉(xiāng)一趟,精氣抽去不少,舊日的傷痛開始發(fā)作,時不時令文慈覺得疲憊。李老板也察覺出一二,提醒幾回,不見成效。某日開完會,仰天長嘆:“今年不利我!”公司傳聞,李老板屬馬,今年害太歲,不利投資,突然就理解了為什么歐美市場的計劃暫緩。
謹慎有謹慎的好處。認真顧好眼下一畝三分地,偶有小虧,但總體是盈利的,也是一種策略。日子繼續(xù),人也緩過勁兒,終于來了一個好消息。
阿豪手上的舊客戶,本來多年無合作,硬生生地讓文慈重新敲開大門。談不上運氣,更重要的是香港客戶看好大陸市場,大勢所趨,不過順勢而為??蛻舻墓驹谛陆纾粽f距離,倒是不遠,只是過關(guān)須耗掉不少時間。早上七點,廣州東站上車,九點從羅湖過關(guān),最快十一點可以趕到對方辦公室。之前在電話里溝通得七七八八,今天過來主要是將合同落地。雙方簽字十分順利,這是一個好彩頭。簽完合同,去海港城逛街買包,五六千的包包已經(jīng)不在話下,錢包已經(jīng)足夠支付,再貴點兒呢?文慈也無太大欲望。買完包,時間尚早,繞去彌敦道吃東西。那家甜品店總記不住名字,綠豆熬成沙,海帶絲輕臥其上,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冰絲絲的,五臟六腑熨帖舒坦。要不要給周洛明帶點兒東西?在崇光買了一瓶男士香水,看似隨手,其實仔細選過。返回時從紅磡上車,行至一半時,姑姑打電話,號得很大聲,文慈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來龍去脈,原來是田鋼的兒子回國了。
早已預料到這日,亦同姑姑商量過對策,最差就是把房子還給田家,姑姑還有積蓄,還有她,生活質(zhì)量不會發(fā)生太大變化,姑姑亦認可這種做法??墒侨缃裉锛胰苏疑祥T時,姑姑卻生出萬般委屈:“我從二十幾歲就跟著田鋼,我不可能一套房子都分不到!我不值!”姑姑哭,昔日的強悍作風被撕得稀碎。文慈不敢聽,把手機拉遠。見不得姑姑如此。
給周洛明發(fā)信息,周洛明安慰她:“不要著急,我晚上都是空著的,我等著你?!彼贿吀屑?,一邊想起李老板那番話,最近太順了,所以總要弄出一些是非讓她處理。曲成萬物而不遺,是老天爺在提醒她。
這樣一想,焦慮少了三分。
獵德站出來后,急急往天德街走,路過獵德村祠堂,“吾李氏祖裔,自宋朝由南雄入廣東”。想起多年前,文慈坐著大巴車,穿過南嶺隧道,一路南下,抵達廣州,原來她走過的路,幾千年前獵德的先祖就走過。所以沒什么好擔心的。
責任編輯:楊 希
■ 李敏銳,廣東財經(jīng)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師,中山大學文學博士,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