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三記：一山，一城，一祠。

白云山

冬日，去白云山登高。

白云山在廣州市北，幾十座山峰簇集，主峰摩星嶺，海拔不過四百米，是廣州最高的山峰，浮在城市高樓洶涌澎湃的浪濤上面。

旅游宣傳沿襲著通行的模式：白云山早在廣州建城之前的遠(yuǎn)古就聞名于世，戰(zhàn)國名士出入，晉朝道士煉丹，南梁禪師建廟，唐朝就是旅游勝地，宋代以來歷次評選出的“羊城八景”中有“景泰歸僧、蒲澗濂泉、白云晚望、白云松濤、云山疊翠”，云云。

然而，天下名山，何山無云、無泉、無松、無疊翠乃至無僧？

廣州真正以恢宏壯闊的氣勢進(jìn)入世界視野，是近現(xiàn)代的事情。至今，廣州五次被《福布斯》評為中國大陸最佳商業(yè)城市第一位，聯(lián)合國報(bào)告的廣州人類發(fā)展指數(shù)居中國第一。

即便如此，以我客居十余年的經(jīng)驗(yàn)，廣州并沒有失去生活化、自然化乃至市井化的世俗韻致。

廣州始建于公元前214年。商代稱“南越”，周代稱“百粵”，《漢書》稱“南粵”。古民在古番山和禺山，筑“袤四里”小城，是最早的廣州城。

城市傳說的主角是最樸實(shí)的羊和谷穗：周朝時廣州連年災(zāi)荒，五位仙人騎五羊從南海駕云而來，羊銜五色稻穗賜予百姓。

羊和谷穗，是樸實(shí)的象征。而樸實(shí)，是執(zhí)著，也是寬厚；是恪守，也是容納。

廣府粵語、普通話、客家話以至英語，皆有流行；柱式門廊、柚木門窗、小庭院，印證著多元文化的并存；避雨防曬的騎樓，門廊串聯(lián)成廊道，沿街敞開；“食在廣州”無可爭議：中國各大菜系、民間美食以及西方食譜，融會貫通；早間問候，多是“飲咗茶未？”——早茶可以“直落”午后，親友團(tuán)坐，熱火朝天；春節(jié)插桃花“行桃運(yùn)”、擺年橘“圖吉利”、派紅包以“利市”；船民祭拜的海神，是漁家的媽祖……平凡的歡喜快樂，充滿了煙火氣息；踏實(shí)的日常歲月，不張揚(yáng)，不炫耀，不驕矜。

也許就是因?yàn)檫@一切，氤氳了白云山的文化品質(zhì)。

白云山，平和，素凈，沖淡：

沒有陡峭壁立的巉巖，沒有驚心動魄的峽谷，沒有高不可攀的巔峰，沒有矯揉造作的仿古樓閣，沒有懷舊自戀的府第遺址，沒有不可一世的富豪別墅。一如粵地鄉(xiāng)間隨處可以邂逅的村民，你隨時可以坐下歇腳，暢飲主人用藥材煲制的糖水或涼茶，聽他們敘說祖上的來歷，村子的變遷，在城里打工、上學(xué)或做生意的兒子女兒，忘卻一路的疲憊。

亞熱帶沿海，溫暖多雨，光熱充足。四季常綠、花團(tuán)錦簇的“花城”，年均氣溫不足二十二攝氏度，是中國年均溫差最小的大城市。而白云山因其地理上的優(yōu)勢，對城市生態(tài)構(gòu)成極佳的調(diào)節(jié)，是廣州的“市肺”。

一座體量龐大、氣象繁華、人口稠密的現(xiàn)代都市，有這樣一座山，的確是一種福祉。

白云山有便捷的現(xiàn)代交通。纜車、電瓶車一應(yīng)俱全。但除了老幼與外地旅客，當(dāng)?shù)厝烁噙x擇了徒步登山。

從飛鵝嶺下繞過旖旎麓湖，深入云臺花海，自鳴春谷踏上石階，一步步走出喧鬧的塵囂，一陣陣諦聽城市的呼吸，一次次感覺身心的淘洗。在漲滿谷地的花的激流中徜徉，在密林的縫隙里看陽光照耀鳥雀的跳躍。溝底泛青的古木，仿佛失落的古老歌謠。半山的平疇，兒童遙控?zé)o人機(jī)。無主的廢園，老者沉吟陳年舊事。空谷的清風(fēng)拂面，誰在耳旁悄悄叮嚀：去搭白云的馬車，去摘想象的星星，把一種輕松的心情，在天地間隨意揮灑。

摩星嶺在不知不覺間出現(xiàn)。嶺上只有一個地理標(biāo)高，還有護(hù)欄鐵鏈上無數(shù)的愛情鎖同心結(jié)。

白云山的價(jià)值，或許正在于它的平和、素凈、沖淡，無須借重或有或無的名流，無須編造淺陋粗俗的神話，無須堆砌假冒偽劣的古董。

白云山是樸素的山。山名白云，不高；漫山遍樹，不衰；樹樹有花，不妖。

“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天道》）

山給予了靈秀，水孕育了風(fēng)韻，白云山如同一個安靜的處子，掩藏萬種風(fēng)情，給人以無窮的想象。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不必有仙，不必有龍。何須求名，何須問靈？滿山的青翠，便是人生的沃野。低處的人們，總想攀緣高處；高處的流水，總在去往低處。天上的日月，永遠(yuǎn)俯視人間；山下的草木，始終保持謙卑。無數(shù)向上生長的生命，才捧起了高遠(yuǎn)的天空。

白云山登高，是一種性靈的釋放。霧淡泊，坡平緩，散漫地信步，是莫大的享受。品味一種豁然，做一個輪回的夢。既然山之后還是山，既然霧之后還是霧，那就從容不迫，面對每一段路程之后的路程。

花 城

廣州有花城之名。小時候從課本上讀到前輩作家描寫的廣州，皆不出一個“花”字。

我們發(fā)現(xiàn)那里是花山，也是人海。在鮮花和綠葉堆成的一座座山下，奔流著洶涌的人群，我們走入春天的最深處了。（冰心《記廣州花市》）

買了花的人把花樹舉在頭上，把盆花托在肩上，那人流仿佛又變成了一道奇特的花流。南國的人們也真懂得欣賞這些春天的使者。（秦牧《花城》）

我因此對“花城”廣州充滿了向往。

及長，多讀了些書，略知了廣州花市的來歷。

古來國中，洛陽看牡丹，昆明曰春城，皆以花市名世。而“海絲”開通，異邦珍品最早移入，南國廣州即以草香花韻，至百代罕有匹敵。曾被視為“化外荒蠻”的廣州，雖民風(fēng)土俗有異于中原，但由于嶺南夏無酷暑，冬無寒凍，雨量充沛，土壤滋潤，地利得天獨(dú)厚，以至樹木常青，繁花長盛。說什么歲枯月榮，廣州花事無歲月，此花才謝，彼花已放；說什么傷春悲秋，廣州花事無春秋，此葉方落，彼葉已綠。

花市者，廣州俗稱“花街”。鉤沉史籍文獻(xiàn)，追尋“花街”芳蹤，已二千余年矣。

西漢陸賈使南越，嘆廣州的“彩縷穿花”為觀止。南越王趙佗因思鄉(xiāng)，令城內(nèi)廣植陸賈自西域帶來的素馨。夏時盛開，滿城如雪，馨香彌漫。女子以彩絲貫之，素馨與茉莉相間，以繞云髻，是曰“花梳”；疍娘以花串懸于船周，裝飾點(diǎn)綴；素馨提煉香油，兒女以脂面潤發(fā)，冶以龍涎香餅，則韻味愈遠(yuǎn)；七巧節(jié)，珠江素馨花艇游泛。千門萬戶，皆掛素馨燈，結(jié)為鸞鳳諸形，或作流蘇寶帶。豪門飲宴酒酣，出素馨球以獻(xiàn)客，客聞寒香而沉醉以醒。掛復(fù)斗帳，能除夏炎，枕簟為之生涼。故此粵以素馨為矜類之尤物，蔚然成風(fēng)。

素馨以其潔白可人，備受青睞，名列花市榜首。以素馨花為主的廣州花市，最早有文字記載的在南宋?！稁X外代答》（南宋·周去非）載，廣州素馨花開時“旋掇花……以竹絲貫之，賣于市，一枝二文，競買戴”，廣州因稱“天香茉莉素馨”。當(dāng)年的珠江南岸，“平田彌望，皆種素馨”（《廣東新語》），不啻為大花園。農(nóng)家多以種花、賣花為業(yè)，是故清詩人有詩“三十三鄉(xiāng)不少，相逢多半花農(nóng)”，《番禺縣志》載：“花客涉江買以歸……城內(nèi)外買者萬家，富者以斗斛，貧者以升，其量花若量珠然?！薄盎ㄌ镆黄馊缪?，照見賣花過河?！保ㄇ濉ず螇衄帯吨榻裰υ~》）足見其產(chǎn)銷兩旺。

其實(shí)早在唐時，廣州就有了專門賣花的營生。唐末南漢，廣州近郊即現(xiàn)賣花的花墟。

明朝中期，常年花市形成?！赌显焦P記》中載：“廣州有花渡，在五羊門南岸。廣州花販每分載素馨至城，從此登舟，故名花渡?！?/p>

花渡頭，秋波桂楫木蘭舟，紅妝障日影悠悠。悠悠一水不可即，誰不憐花似顏色。釵頭玉燕亦多情，不愛明（寶）珠愛素馨。君不見賣花兒女錢滿袖，春風(fēng)齊入五羊城。（清·方殿元《羊城花渡歌》）

載花船的招搖，賣花女的嬌艷，盡在其中。

明朝，廣州種花已成專業(yè)，從江南逐步擴(kuò)展到花地。清代的名作家沈復(fù)在其名著《浮生六記》里專門寫到“花地”：“對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廣州賣花處也。余自以為無花不識，至此僅識十之六七，詢其名有《群芳譜》所未載者?！笨梢娀ǖ鼗ㄊ兄?。每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七，仕女結(jié)伴游花地，為當(dāng)時風(fēng)俗。平時花開季節(jié)，亦裙履聯(lián)翩。俗諺“想死易過游花地”，“死”乃“擠死”之謂，是花地大策花市元宵燈會的寫照。光緒年間，河南隔山名畫家居巢、居廉兄弟，曾按二十四番風(fēng)花信，寫二十四種不同花的畫冊，使花地名花花容永駐。

乾隆年間，廣州除夕花市逐漸成熟，逐步擴(kuò)展到香港和東南亞。咸豐、同治年間，有了除夕花市。

除夕是花市的高潮?！稄V州城坊志》正式記載了除夕花市的盛況：“每屆年暮，廣州城內(nèi)雙門底賣吊鐘花與水仙花，如云如霞，大家小戶，售供座幾，以娛歲華?！敝链?，廣州花市已由單一的素馨花發(fā)展為多樣化了，不但有吊鐘花，還有水仙花。

20世紀(jì)20年代，廣州大規(guī)模的除夕花市定型。

廣州人對花和花市可謂癡迷至極。即使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廣州的除夕花市照常舉辦。敵機(jī)凌空呼嘯，市民照常逛花市買花?；ㄊ幸欢冉^的歲月，幾十年培育的數(shù)百寶貴花卉品種毀于一旦，但廣州人居家度日不可無花。鄉(xiāng)民自發(fā)“花墟”，市民輪渡而去，每次都在渡輪留下成堆被踩掉的鞋子。在廣州人看來，花乃是天地恩賜，祥瑞而美麗，不可不敬，不可不親。禁絕花市，逆天意，違民心。

20世紀(jì)70年代初，花市恢復(fù)，規(guī)模逐年擴(kuò)大。廣州十大“除夕花市”，每天流量都達(dá)百萬人次以上。

廣州花市是中國獨(dú)一無二的民俗景觀，也是世間規(guī)模浩大的美色集錦，作為一軸散發(fā)著濃郁嶺南風(fēng)情的文化長卷，成就了廣州“花城”的美譽(yù)。

一年一度的迎春花市，是廣州人的嘉年華。然而，客居廣州十年，我一次也沒有去過廣州那些著名的花市。

蓋因?yàn)闆]有必要。

我所居樓下的縱橫街道，每年除夕將近，便紛紛搭起了一排排展賣鮮花鮮果及年宵用品的竹棚，四鄉(xiāng)花農(nóng)海潮般涌來，層層花架沿街伸展，宛如巨龍盤踞，望不到盡頭。洛陽牡丹、漳州水仙、吉林君子蘭、臺灣蝴蝶蘭、江西金邊瑞香、歐洲薰衣草、泰國富貴掌、荷蘭郁金香、北歐玫瑰、南美五代同堂、比利時杜鵑……常見的茶花、芍藥、月桂、玫瑰、含笑、海棠、蟠桃、大紅柑、大紅橘、四季橘、朱砂橘、金蛋果、代代果，以及廣府新年必備的年花金桔、桃花和水仙，乃至再普通不過的雞冠花……林林總總，眼花繚亂。大街小巷，繁花漫漶，幾被花海淹沒。所有的主要出入口立起巨大的牌坊，燈火輝煌，氣勢壯觀。花市開張，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古老而又青春的花市。燈色花光，春深如海?！叭藗冞x擇和布置這么一個場面來作為迎春的高潮，真是匠心獨(dú)運(yùn)。”（秦牧《花城》）

不過，當(dāng)年秦牧先生贊嘆的“一日之間廣州忽然變成了一座‘花城”，早已無須商榷。即便不逢除夕花市，廣州也是家家有花、戶戶多彩，一年四季顏似錦。徜徉于千年古都，見的是一城絢麗，聞的是一城芬芳，可謂無一日不是花市；現(xiàn)實(shí)中的廣州，現(xiàn)代建筑如同山岳，山山有綠植。濃蔭蔥蘢，鮮花夾道，讓粗獷有了嫵媚，堅(jiān)硬變得溫柔，可謂無一日不是花城。

廣州人喜花、養(yǎng)花、賞花，一如他們的喜食、懂食、善食。食則山珍海味、花草果蔬，無所不可以入膳；花則天宮的仙芝、龍宮的瓊瑤或不可得，無所不可以入賞。門前屋后種花，堂上室內(nèi)擺花，開業(yè)志慶送花籃，男婚女嫁坐花車，探親訪友捧花束……廣州有最多的花店，拐彎抹角，觸目可見；廣州有最多的花景，遠(yuǎn)近高低，少有空白。豪門巨賈不惜千金唯求國色天香，尋常人家一缽金橘、幾株水仙清供歲朝。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保◤堘贰短这謮魬洝罚┮烙拗?，鳥有鳥癡，魚有魚癡，石有石癡，木有木癡，廣州多花癡。說花市是廣州人的“匠心獨(dú)運(yùn)”，莫如說是他們的品性使然。

廣州人的熱愛生活，花是最靚的證明。花與廣州人的生活意愿息息相關(guān)，水乳交融。廣州人多質(zhì)樸，務(wù)實(shí)惠，重功利?！爸v意頭”，成為獨(dú)特的花語言：桃花寓紅運(yùn)；柑橘示吉利；“發(fā)財(cái)樹”“步步高”，其義自明；吊鐘花“金鐘一響，黃金萬兩”；標(biāo)價(jià)數(shù)碼多為“3”“8”“9”，諧音“生”“發(fā)”“久”，生猛、大發(fā)、長久；“行（hánɡ）花街”即“行大運(yùn)”，廣州本土歌曲《行花街》唱道：

行花街咯喂，你今年梗位；行花街咯喂，你今年冇閉翳；行花街咯喂，你科科考最威；行花街咯喂，你開心足一世；行花街咯喂，娶得一美妻；行花街咯喂，你先生變新貴；行花街咯喂，今年生番個仔！

廣州人愛花，花也陶冶了廣州人?；ǖ恼姓故谷颂煺?，花的芳香使人向善，花的斑斕使人唯美。

花是廣州的標(biāo)志，名頭多與花相連：花都，花街，花市，花墟，花涌，花渡，花車，花舟……花是廣州的名片，人人皆是傳花人；花是廣州的盛宴，任人揮霍春光?；ㄊ墙袢盏南矐c，醉臥花叢君莫笑；花是明天的祝福，家家抱得富貴歸；花是廣州的方言，無花不言廣州城；花是廣州的氣血，激蕩著生命的活力；花是廣州的魅力，吸引著世界的青睞。

“爭似種花郎有幸，一生長伴美人魂?！保ㄇ濉り惱ぁ对伝ㄌ铩罚盎ǔ恰笔菑V州的精魄，貯滿的是美色。

“筠籃賣入重城去，分作千家繡閣香。”（清·張維屏《詠花市》）“花市”是廣州的字號，交易的是美好。

“千葉芙蓉詎相似，百枝燈花復(fù)羞然?！保ㄋ濉そ偂赌显侥鹃荣x》）“花容”是廣州的表情，展示的是永遠(yuǎn)的美麗。

花城看花，看一種生活的哲學(xué)，一種健旺的品質(zhì)，一種昂揚(yáng)的生命力。

陳家祠

廣州陳家祠居鬧市中心，寬闊的廣場前，大道如流，車水馬龍。在無數(shù)林立的現(xiàn)代高樓中，建于清朝末年的陳家祠，依然倔強(qiáng)地表現(xiàn)著其當(dāng)初雄踞南粵的宏闊高峻、富麗堂皇。

1888年（光緒十四年），由數(shù)十位陳姓紳士倡議，廣東省七十二縣的陳姓宗親合資，在廣州購買數(shù)萬平方米房產(chǎn)，興建合族祠，名“陳氏書院”，為全粵陳姓族人在廣州備考科舉、辦理訴訟、繳納賦稅等事宜提供居所。歷時五年，于1893年（光緒十九年）落成。

“書院坐北朝南，主體建筑面寬、縱深均為80米，平面呈正方形，為中國‘三進(jìn)三路九堂兩廂杪院落式布局，由9座廳堂、6個院落、10座廂房和長廊巷組成，建筑面積達(dá)8000平方米。院東新辟有1.7萬多平方米的綠化廣場。”（參見書院說明）整體結(jié)構(gòu)布局嚴(yán)謹(jǐn)、虛實(shí)相間，廳堂軒昂，庭院寬敞。

書院建筑的中心是中進(jìn)大廳聚賢堂，當(dāng)年族人在此舉行春秋祭祀或議事聚會。東西廳面寬三間，進(jìn)深五間，梁架雕鏤精細(xì)，屏風(fēng)玲瓏剔透，屋頂陶塑瓦脊高聳，堂前露臺石雕欄桿嵌以鐵鑄的花卉。大堂高昂深宏，柁墩斗拱抬梁，前后廊通堂木框架。雙面鏤雕屏門當(dāng)中，兩側(cè)裝設(shè)花罩。堂前有月臺，石雕欄桿及望柱均以嶺南佳果為裝飾，鑲嵌鐵鑄通花欄板，色調(diào)對比鮮明，裝飾華美，突出了聚賢堂的中心地位。

后進(jìn)大廳三間是安設(shè)陳氏祖先牌位及族人祭祀的廳堂。東西齋和廂房是當(dāng)年書院的教學(xué)讀書用房，齋內(nèi)飾以花楣、隔扇和落地花罩組合，套色蝕花玻璃，齋前小天井，讓室內(nèi)外格外清朗。

書院建筑以裝飾精巧、堂皇富麗而著稱于世。來自嶺南各地的大批能工巧匠集中廣州，制作木雕、石雕、磚雕、灰塑、陶塑、鐵鑄工藝等各種各樣的裝飾，遍布祠堂內(nèi)外的頂檐、廳堂、院落、廊廡。

木雕。以浮雕和鏤雕為主，是書院數(shù)量最多、規(guī)模最大的建筑裝飾。雕刻著難以盡數(shù)的歷史故事和吉祥圖案，堪稱民間藝人運(yùn)用木頭和鋼刀雕就的歷史故事長廊，是廣東現(xiàn)存最大型的清代木雕杰作。

石雕。主要采用麻石石材。抱鼓石、石獅、月臺、臺基、墻裙、柱礎(chǔ)、券門、垂帶、臺階、欄桿、欄板及檐廊的檐柱、月梁、梁塾、雀替等易受陽光和風(fēng)雨侵蝕的建筑構(gòu)件都選用花崗巖石材打造，其淺灰色調(diào)與磚木結(jié)構(gòu)建筑的深沉主調(diào)形成對比，相互反襯，層次分明。聚賢堂前的月臺是嶺南石雕裝飾工藝的代表，融合了圓雕、高浮雕、減地浮雕、鏤雕和陰刻等多種技法。大門前的一對石獅，石匠運(yùn)用圓潤簡練的線條雕琢成形體活潑、神態(tài)祥和、笑臉相迎的瑞獸，是廣東地區(qū)石獅造型的代表。

磚雕。以浮雕為主，局部采用透雕、圓雕、鏤空雕。書院正面外墻上的大型磚雕，詩書畫結(jié)合，是同期建筑中少有的大型磚雕；外墻檐下及廊門上的“掛線磚雕”邊飾線條排列整齊，密集蒼勁、纖細(xì)均勻，垂直如線。祠前壁間畫卷式大型磚雕，每幅長達(dá)數(shù)米，立體、多層次的畫面集神話傳說、山水園林、花果禽獸、鐘鼎彝銘于一身。藝人按需布設(shè)圖案紋飾，豐富了單調(diào)的墻面，凸顯了廣東磚雕的風(fēng)格，成為清代嶺南建筑磚雕藝術(shù)的代表。

灰塑。屋脊基座、山墻垂脊、廊門屋頂、廂房和庭院連廊及東西齋的屋脊，規(guī)模之大為嶺南之冠。陶塑脊飾源自明末清初，盛于晚清，體現(xiàn)了南粵濃郁的民間建筑裝飾風(fēng)格。書院的正脊采用陶塑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充分顯示出當(dāng)時廣東陳氏宗族的經(jīng)濟(jì)實(shí)力。

銅鐵鑄和彩繪。連廊廊柱和月臺圍欄的欄板畫龍點(diǎn)睛地使用了鐵鑄裝飾。民間藝人巧妙地將鐵鑄通花欄板鑲嵌在圍欄的石雕框架內(nèi)，利用鐵和石之間的色彩對比以及鐵鑄的通透立體造型，使月臺圍欄產(chǎn)生出如國畫斗方般獨(dú)特的裝飾效果，成為書院建筑裝飾的一大特色。這些鐵鑄裝飾工藝，吸收西方的建筑裝飾手法，結(jié)合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題材元素，相得益彰，在清代傳統(tǒng)建筑中是較為少見的。

所有這些建筑裝飾，圖案題材廣泛，造型生動逼真，雕刻技藝精湛，用筆簡練粗放卻又精雕細(xì)琢，與雄偉的建筑渾然一體，作為我國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完好、裝飾最精美的祠堂式建筑，陳家祠的“嶺南建筑藝術(shù)明珠”之譽(yù)，實(shí)至名歸。早在20世紀(jì)20年代已為國內(nèi)外建筑專家和學(xué)者所重視，德國和日本的建筑藝術(shù)專著中有專題介紹。

初進(jìn)陳家祠，感覺難免震撼！十九座單體建筑以聚賢堂為中心，其他按中軸線依次布列，相互間長廊連通，組成外封閉、內(nèi)開放的形式。門前坪地和東西后三院環(huán)繞四周，與內(nèi)部庭院相應(yīng)。長廊貫通全院遮陽擋雨，房舍高大陰涼透風(fēng)降溫，內(nèi)外庭院滿目蒼翠，雅致宜人，清冷而直率。徜徉深深庭院，穿過重重門廊，漫步幽幽巷道，凝視每一個屋頂、每一片山墻、每一塊雕刻，恍惚間會覺得這里的每一塊石頭、磚瓦、木塊，都有自己的生命，靈動，跳躍，透過歷史，直擊心靈。

所有這一切，使陳氏書院成為一座民間建筑與裝飾藝術(shù)的值得驕傲的殿堂。

陳家祠沒有儒家文化崇奉的謙卑內(nèi)斂。設(shè)計(jì)、體量、用材、構(gòu)造、工藝都是當(dāng)時民間宗祠建筑的極致水準(zhǔn)，極力張揚(yáng)奢華、強(qiáng)悍和雄心的結(jié)構(gòu)比例和整體氣魄睥睨一時。

立于中進(jìn)大廳聚賢堂，我思緒如潮，不由得追溯陳氏一姓的遠(yuǎn)古源流。

陳氏書院的相關(guān)史料記載，陳家祠族人以“漢代太邱太祖”為始祖。此“太邱”，隸屬今河南省商丘市。這是有依據(jù)的。公元前1000多年周成王封殷微子于商丘，稱宋國，立宋太丘社。而據(jù)我所知，陳氏最早的“太祖”，在河南淮陽的宛丘。

1979年考古工作者在河南淮陽平糧臺下發(fā)掘的古城，距今至少在四千一百至四千三百年，是當(dāng)時考古發(fā)現(xiàn)的時代最早、面積最大、保存最好的中國古城遺址。建于五米高的臺地，占地五萬多平方米，正方形，城墻殘高三米，寬十米，夯層清晰。城門，內(nèi)城高臺，陶質(zhì)排水管道，屋墻以及周邊的灰坑、陶窯和墓葬，陶鼎、罐、甕、甗、豆、盆、鬶、石鑿、鏟、斧、錛、鏃、紡輪、骨鑿、骨鏃、蚌刀、蚌鐮等，歷歷在目。

這便是宛丘，當(dāng)年的陳國國都。那些陶片和筒瓦、板瓦及古城墻分土層，不容置疑地證明著陳城始筑于春秋之前。

淮陽史上三次建國、五次建都，歷史長達(dá)六千五百年，是中華文明最早的發(fā)祥地。約公元前40世紀(jì)，太昊伏羲氏建都宛丘；約公元前30世紀(jì)，炎帝神農(nóng)氏都于此，易名為陳。“陳為太昊之墟”“炎帝神農(nóng)初都陳”，《詩經(jīng)·陳風(fēng)》《爾雅注疏》《晉書》有文字的證明；西周初，周武王封舜后媯滿于陳，建陳國，筑陳城；楚頃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楚國遷都于陳，復(fù)筑陳城；秦王政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秦滅楚，置陳縣。

相對于宛丘的一片碎陶，國人引以為傲的秦磚漢瓦太年輕了。

穿過郁然的林木，我在平糧臺遺址盤桓繞行，想象著陳國都城當(dāng)年的繁榮，以及陳氏宗族跌宕的命運(yùn)。所謂“陳姓遍天下，淮陽是老家”。這就是天下陳姓的發(fā)祥之地了。很多年前，父親告訴我家族淵源在河南潁水，并囑或可一行。這是我此行淮陽的緣由。

“陳”，金文作“敶”。諸侯國。國君媯姓。為上古原始姓氏之一，源于有虞氏，出自上古高辛氏后裔堯帝封地，以居邑為姓。得姓始祖舜。舜為黃帝曾孫顓頊的六世孫，繼堯之后，登中原地區(qū)黃帝族系最大部落首領(lǐng)之位，躋五帝之列，成為華夏先祖之一。

《帝王世紀(jì)》記載的上古帝王世系為：伏羲—女媧—大庭—栢皇—中央—栗陸—驪連—赫胥—尊盧—渾混—昊英—有巢—朱襄—葛天—陰康—無懷—炎帝—神農(nóng)—黃帝—少昊—顓頊—高辛—堯—舜—禹—湯—周文王。

“堯帝厘降二女于媯汭，嬪于虞?！眿?，即媯水（今山西永濟(jì)）；汭，是水邊。有虞氏興起于燕山一帶，虞是其部落圖騰。虞，屬于虎的一種，有虞氏聚居于燕山周圍的媯水，轄有其地，遂以所居之地為氏，姓媯。媯姓之顯肇始于虞舜時期：堯?qū)⒌畚粋魉矗催w媯水邊，后代便以堯帝封邑居住的地名作為姓氏，故媯姓成為中華民族最為古老的八大始姓之一。舜之子為商均，大禹執(zhí)政時被封于虞地（今河南虞城）。商均之后為虞思，虞思封于商（今陜西商縣）。舜的另一支后裔虞遂定居虞鄉(xiāng)（今山西永濟(jì)），后受封于遂國。商滅夏時，又移封于陳地，即河南宛丘。

虞思的后裔遏父因?yàn)槌錾乩^承了先祖制陶的手藝，擔(dān)任了周族陶正之官。周文王姬昌后來還特意將長女太姬許配給了遏父的兒子?jì)倽M。

周武王滅商，分封黃帝、唐堯、虞舜之后，以備三恪。所謂“三恪”，就是封前代三王朝的子孫，給以王侯名號，以示敬重。

媯滿生于前1067年十月十五日（商王紂九年），薨于前986年正月十五日，是帝舜三十二代孫，作為舜裔的嫡脈，受封于陳地，建立起又一個陳國，都城在宛丘，取代了虞遂所建的陳國，轄地規(guī)模也比前者有了明顯的擴(kuò)大。根據(jù)胙土命氏的規(guī)定，以國為氏，稱陳氏，遂為陳侯。從此奉為正朔，延續(xù)虞舜的一脈香火。

媯滿故，周王室封賜謚號曰胡公，故媯滿又被稱為胡公滿、陳胡公滿。公是爵位，胡為謚號。媯滿由此在中國姓氏史上率先奠定了陳、胡、袁、田、齊、王、孫等許多姓氏的發(fā)展根基。陳胡公媯滿是陳姓的得姓始祖，也是胡、袁、田、齊、王、孫等姓氏的共同先祖。

陳國轄黃河以南，潁水中游，河南開封以東至安徽亳縣淮水以北，北臨夏的后裔杞和商的后裔宋，西南則有楚和徐。東周初期，西北方又有從西方遷來的鄭。

陳之先太姬“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巫，故俗好巫鬼”（《漢書·地理志》）。“太姬者，其皇后母號也”（《資治通鑒》）。尊貴的陳國太姬是文化的領(lǐng)袖。國民傳其遺風(fēng)，遂成風(fēng)俗，陳國由是巫風(fēng)熾盛而四季巫舞不斷，“擊鼓于宛丘之上，婆娑于枌樹之下”，而“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漢書·地理志》）。

上古的祭祀日常常是狂歡日。臘日祈禱豐收，上巳祈求繁衍，“榖旦”祭祀生殖神?！靶B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禮記·月令·仲春之月》）神祇高禖主的是婚姻和生殖?！耙云洌ㄅ畫z）載媒，是以后世有國，是祀為皋禖之神?！保ㄋ巍ち_泌《路史·后紀(jì)二》）

“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保ā吨芏Y·地官·媒氏》）祭祀生殖神是狂歡的節(jié)日，保留著原始的擇偶屬性。

所有這些，皆直接反映在文學(xué)上。《詩經(jīng)》中收入《陳風(fēng)》十首，多半與愛與性有關(guān)。顯著區(qū)別于其他“風(fēng)詩”?！蛾愶L(fēng)》的時代已不是遠(yuǎn)古，但承續(xù)著“太姬歌舞遺風(fēng)”（《漢書·地理志》）。

讓我們的神思回到數(shù)千年之前，去領(lǐng)略那個情愛燃燒卻又像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一樣自然的歲月。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财鋼趔?，宛丘之道。無冬無夏，值其鷺翿。（《宛丘》）

宛丘之上，鼓缶聲聲。翎絲翥翥，春水一江輕漾。洵有情兮意飛揚(yáng)，巫女舞狂放?！皽蓖笆帯保瑓s非放蕩，是搖擺，是原始宗教的狂熱。從坡頂舞到坡下，從寒冬舞到炎夏。改變了時空，改變不了神采的飛揚(yáng)、野性的奔放。詩人為之迷醉，不能自已。而巫女徑自狂舞，毫無察覺。“洵有情兮，而無望兮”，難成好事的詩人只能徒喚奈何。莫怪詩人惆悵了，舞者不加矯飾的激情，就是現(xiàn)代社會的我們也能感到撲面而來的活力。

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榖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績其麻，市也婆娑。榖旦于逝，越以鬷邁。視爾如荍，貽我握椒。（《東門之枌》）

陳國的郊野寬又平，東門種白榆，宛丘種柞樹。子仲家中好女兒，大樹底下舞婆娑。“榖旦”最是好時光，哪有心思搓麻繩，快去原野會情郎，良辰美景正當(dāng)時。會了一次又一次，越會心中越甜蜜。情郎看我美如荊葵花，我送他一束花椒表衷腸。“荍”，荊葵也，妖精起司也，專事滋生情欲；“椒”，花椒也，十三香之首也，其香攝魂奪魄。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衡門》）

衡門之下，是男女幽會之所；泌水之岸，乃男歡女愛之地?！懊凇闭摺懊堋币玻谏皆幻?，在水曰泌；“饑”者性之饑也，“魚”者“情侶”也，“食魚”者，男女合歡也。

月上柳梢，情侶密會于城門下，一番耳鬢廝磨，又相抱到河邊。流水做伴，極盡男歡女愛。果真是愛情中的男人最聰明，即便是昏頭昏腦的醉話也堪稱名言：吃魚何必一定要黃河中的魴鯉，娶妻又何必非齊姜、宋子？只要是兩情相悅，誰不可以共度美好韶光？

“饑”隱性欲，魚喻情人。《詩經(jīng)》的時代，詩人們偏愛以“魚”比興。因?yàn)椤棒~是繁殖力最強(qiáng)的一種生物”（聞一多）。

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淑姬，可與晤歌。東門之池，可以漚纻。彼美淑姬，可與晤語。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淑姬，可與晤言。（《東門之池》）

歡歌笑語回蕩在護(hù)城河上，漂洗苧麻的一群男女，嘻嘻哈哈地調(diào)情：“溫柔美麗的姑娘，與你相會又唱歌；溫柔美麗的姑娘，與你相會又密語；溫柔美麗的姑娘，與你相會又談情?！边@種快活，直至早年我在鄉(xiāng)下插隊(duì)時仍然是對我們進(jìn)行再教育的貧下中農(nóng)每日必修的功課。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枰詾槠?，明星晢晢。（《東門之楊》）

黃昏降臨，隱身在被風(fēng)搖響的白楊樹蔭下，期盼約會情人的到來。東門的大白楊，葉兒正“牂牂”低唱：約好在黃昏會面，直等到明星東上；東門的大白楊，葉兒正“肺肺”嗟嘆：約好在黃昏會面，直等到明星燦爛。

“明星”乃“啟明星”，黃昏隱于西天，黎明方現(xiàn)東方。涌動在詩中的，是終夜不見情人的焦灼。黃昏已逝，夏夜如夢如幻，“煌煌”“晢晢”的啟明星，高高升起于青碧如洗的夜空。我的心上人喲，你在哪兒？

防有鵲巢，邛有旨苕。誰侜予美？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鹝。誰侜予美？心焉惕惕。（《防有鵲巢》）

喜鵲在河堤做窩，紫云英長在坡地，瓦片鋪在廟堂的中庭，綬草栽在小丘上，所有這些，皆屬反常，反映了詩人的危機(jī)感。朱熹眼睛很尖，抓住“予美”二字，說此詩是“男女之有私而憂或間（離間）之詞”（《詩集傳》）。太精到了。

“予美”的對象，乃是詩人愛戀之人，而對方卻渾然不覺。于是詩人暗中干著急：如此美人可別被人蒙騙（侜）去了呀！暗戀，暗憂，暗嘆，一切都在暗中發(fā)生。猜測、推想、幻覺，愛之愈深，疑之愈廣。愛情的折磨，微妙而又淋漓盡致。

“防有鵲巢”“邛有旨苕”“中唐有甓”“邛有旨鹝”，是自憂自愁，也是自寬自解：因?yàn)樗心切┙圆豢赡埽宰约旱膿?dān)心也是多余的。

“誰侜予美？”誰也不能橫刀奪愛！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月出》）

中國詠月的詩篇汗牛充棟，是誰第一個用含情脈脈的審美觀照月亮？是誰第一個在這冰冷的自然之物中發(fā)現(xiàn)了溫情？是誰第一個把它從遙遠(yuǎn)的天邊拉到了眼前，貼近了心靈？

是寫這《月出》的詩人。

《古詩十九首》的“明月何皎皎”“明月皎夜光”，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古朗月行》，杜甫的《閨中望月》……視角、形式、語言千變?nèi)f化，但迷離的意境、悵惘的情調(diào)未變。

最早寫出這種意境與情調(diào)的，也是《月出》。

思念從皎月初升開始。月下懷人總是那么曠遠(yuǎn)。想象中的美人，倩影婀娜，近在咫尺，又離得極遠(yuǎn)，時而分明，時而迷茫，端的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李白《長相思》）啊。靜謐的永夜，月下“佼人”獨(dú)徘徊，一任夜風(fēng)拂面，一任夕露沾衣，直讓人“勞心悄兮”“勞心慅兮”“勞心慘兮”，愁腸紛亂如麻，悵恨柔婉纏綿。

濫觴于《月出》，后人對月懷人的迷離和傷感之作源源不絕：宋玉的“皎若明月舒其光”（《神女賦》），李白的“若見天涯思故人，浣溪石上窺明月”（《送祝八》），杜甫的“落月滿屋梁，猶疑見顏色”（《夢太白》），常建的“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宿王昌齡隱處》），王昌齡的“山月出華陰，開此河渚霧。清光比故人，豁然展心悟”（《鄭縣宿陶太公館中贈馮六元二》），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所有這些望月懷人的詩賦名篇，一如月亮本身，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

皆拜《陳風(fēng)·月出》之賜。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澤陂》）

這是怎樣一個池塘啊，蒲絲茂密，荷葉田田，幽蘭吐蕊，蓮花含苞。堤岸上那是怎樣一個男人啊，碩大，挺拔，令人向往而心驚！水澤邊的女子，生命像蓬蓬勃勃的花草，波光瀲滟的池水，蕩漾著旺盛的呼喚。在陳國女子那里，愛是絕對的感性。男子的強(qiáng)壯與威風(fēng)，就是最大的魅力。奈何不了思念輾轉(zhuǎn)難眠，情迷神傷淚如雨下濕了枕頭。

一首女子思戀男子的歌，詩意如此敞亮顯豁，字面如此直截露骨，率性坦誠，不勞曲求。陳國民間的愛情，自由而熱烈，發(fā)之為詩歌，皆真摯而動人。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匪適株林，從夏南！駕我乘馬，說于株野。乘我乘駒，朝食于株！（《株林》）

轔轔的車馬馳向株林，為的是去會夏南。風(fēng)華絕代的美姬，令君臣皆瘋狂。“說”者“悅”也，“說于株野”，喜悅隱秘不宣；“朝食”者性愛也，“朝食于株”，讓人不由得眉飛色舞。《毛詩序》論及此詩，也一改莊肅：“《株林》……淫乎夏姬，驅(qū)馳而往，朝夕不休息焉。”不像反感，倒像心向往之。

如果說春秋是歷史的代指，那么上古陳國是比春秋更遠(yuǎn)的春秋。那是這個族群天真無邪的童年時代。沒有嚴(yán)峻的律法，沒有嚴(yán)格的教化，沒有嚴(yán)厲的道德家；沒有圣人批評“鄭風(fēng)淫”，沒有理學(xué)家編織密網(wǎng)籠罩社會倫理，沒有去勢者嫉恨的窺視和惡毒的詛咒，沒有俗不可耐的廟堂氣和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腐儒氣；沒有人滑稽搞笑說《衡門》是“隱者表述安貧樂道之詞”（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沒有人義正詞嚴(yán)說《東門之池》是“疾其君之淫昏，而思賢女子以配君子也”（《毛詩序》），沒有人別出心裁說“《澤陂》……言靈公君臣淫于其國……憂思感傷焉”（《毛詩序》），或憂忠臣孤立之作（劉沅《詩經(jīng)恒解》），沒有人匪夷所思說《月出》是諷刺陳國統(tǒng)治者“好色”（《毛詩序》），甚至是描繪“陳國統(tǒng)治者，殺害了一位英俊人物”（高亨《詩經(jīng)今注》）。

上古陳國的人們是那么熱愛生命。他們耽于情愛而蒙昧于世故，意識自由而純樸，只遵循著季節(jié)的演變和血性的沖動，縱情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放任地醉也癡也癲也倒也。比之后來極力要樹立比神圣更神圣、比禮教更禮教、比道學(xué)更道學(xué)的莊嚴(yán)道德形象的“陳門家風(fēng)”，不知少了多少庸碌、多少世故、多少俗氣、多少僵硬和酸腐。

對于數(shù)千年后的廣州陳家祠，專家學(xué)者們就外觀內(nèi)涵探究出種種寓意，其中某些宗族觀、審美觀、道德觀的解讀，我難以認(rèn)同。在我看來，陳家祠的最大價(jià)值，是陳氏后裔為上古先祖的勃勃生氣增添的一個生動鮮明的注腳。

走出陳家祠，回頭仰望，巍峨的門頭上，巨大的“陳氏書院”榜書高懸，氣勢逼人；巨大的抱鼓石門當(dāng)厲如雷霆，威風(fēng)凜凜。漫長高聳的屋脊昂首云天，堆紅砌綠，流光溢彩，高揚(yáng)著強(qiáng)旺的生命活力。

陳家祠遠(yuǎn)不只是一個族群的記憶，更是一個社會的縮影，一個時代的標(biāo)記。

感慨系之，興猶未盡，補(bǔ)以拙韻：

詠陳家祠

暮歲客羊城，喧然車馬隆。遙遙思古遠(yuǎn)，凜凜自雍容。

先祖勢如火，后庚氣若虹。忽焉星斗轉(zhuǎn)，依舊見昌榮。

責(zé)任編輯：楊 希

陳世旭，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獲得者，曾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tuán)委員，江西省文聯(lián)主席，江西省作協(xié)主席?，F(xiàn)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