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件藏品表現(xiàn)的是受世俗喜愛的“富貴逍遙”的吉祥寓意。構(gòu)圖整體態(tài)勢為繪畫部分靠左側(cè),重心居左下,右上大面積留白處,以遒勁而開張又富于金石味的濃墨書法求得平衡。頑石由畫面左下向上斜出峰,挺于最前端,淡墨寫形,重墨點苔,富于變化;石之陰陽向背,大小、虛實、繁簡對比分明;用墨則以濕筆為主,快意而灑脫,整體上保持了作者長時期堅持的筆墨“淋漓”特色。頑石造型嶙峋,方中帶圓,有堅韌、沉穩(wěn)之感,乃穩(wěn)“財”之基石。藏富隱貴的牡丹置于石后,兩株三花,兩株高揚、低附各一,三花大小、聚散、朝向、生長期皆各不相同;莖干沒骨、花葉勾勒,皆淡墨設(shè)色,牡丹整體上用筆賦色較為慎微含蓄。占比最少的水仙怡然半隱于石下,逍遙而自在。
四川美術(shù)館藏有晚清著名書畫家蒲華繪畫作品四軸六幅,其中山水題材作品三軸五幅,花鳥題材作品一幅,即本文所指《富貴神仙圖》。本圖為2019年前后四川美術(shù)館館藏古字畫修復(fù)研究項目中的多件藏品之一。推動對古字畫藏品的研究闡釋,讓藏品轉(zhuǎn)換為會說話的展品,拉近藏品與公眾的距離,滿足人們的精神文化需求,傳承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藏品的意義所在,也是藏品活化的必然選擇。
一、藏品基本情況
四川美術(shù)館藏晚清畫家蒲華繪《富貴神仙圖》為立軸,縱147.4厘米,橫37.1厘米,紙本設(shè)色??钭R“富貴神仙益齋三兄大人雅正蒲華”,鈐朱文細邊印“蒲作英”。此圖是一幅牡丹水仙頑石題材作品,具有強烈“富貴吉祥”寓意色彩。
二、蒲華生平、藝術(shù)特色與成就
蒲華(1832-1911)初名成,字竹英,三十三歲改名“華”,字作英,又卓英、竹云等,號種竹道人、胥山野史,齋號名芙蓉庵、不染廬、劍膽琴心室、九琴十硯樓等,生于浙江嘉興府秀水縣(今浙江省嘉興市),晚清杰出的書畫家。與虛谷(1823-1896)、任伯年(1840-1895)、吳昌碩(1844-1927)合稱“海派四杰”,是“海派”的重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書畫作品,有詩集《芙蓉庵燹余草》(吳昌碩作序)。
據(jù)王及《蒲華年譜長編》記載,蒲華出身貧寒,幼時隨外祖父姚磐石讀書。1853年(22歲)入庠為秀才,同年與繆氏成婚。蒲華三十歲前致力于走科舉仕途之路,然而1855、1858、1859、1863年先后四次應(yīng)試均不中,加之1863年又遇喪妻之痛,遭雙重打擊后決定不再續(xù)娶、不再追求科舉宦海之路?!拔恼码y報國,腐儒拙所為。”至此開始寄情于書畫,并橐筆出游,開啟了長達大半生近半個世紀的客居生涯?!巴稳辏?864)始,客臺州十年,光緒七年(1881)春,去日本,夏歸,名噪海外”。光緒八年(1882)五十一歲的蒲華開始寓居上海,期間與徐三庚、任頤、吳昌碩、何熙伯、徐星洲等交流頗多,其中與吳昌碩關(guān)系最為密切。宣統(tǒng)三年(1911)夏,醉歸寓所“九琴十研樓”,假齒落入喉管,氣塞而逝,終年八十歲。人稱“蒲邋遢”的蒲華,大半生以書畫為生,較為窮困。去世后喪事由摯友吳昌碩、何熙伯等治辦,墓志銘由沈汝瑾撰、吳昌碩書并篆額、趙石鐫刻,現(xiàn)存于嘉興南湖監(jiān)亭內(nèi)壁。
蒲華于山水、花鳥、書法、詩文無一不通,尤以墨竹名世,有“蒲竹”之稱。蒲華自稱山水多取法元人,以吳鎮(zhèn)和黃公望為主,兼法米元章、唐寅、沈石田。蒲華的花鳥畫多作梅蘭竹菊四君子以及蔬果等。花鳥繪畫師承關(guān)系或影響其本人的畫家在其畫跋中涉及多人,大體有唐寅、徐渭、陳淳、朱耷、石濤、惲壽平、蔣廷錫、鄭板橋等人。楊逸在《海上墨林》中稱其“花卉在青藤(徐渭)白陽(陳淳)間”,說明其花鳥畫也非常有成就。其花卉繪畫用筆厚重遒勁,畫面豪氣奔放,晚年以富于奇虬挺勁的篆隸行草筆意入畫,充滿金石韻味,畫風與吳昌碩相近。蒲華書法轉(zhuǎn)益多師,初學二王、魏碑及古篆,尤工小楷,中年多揣度張旭、懷素,并涉元明諸家。其循奉帖學傳統(tǒng),深受顏真卿影響,又參以北碑的稚拙質(zhì)樸,并汲取蘇子瞻之筆墨意趣。蒲華在行草書方面用力頗深,創(chuàng)作上自謂“書學呂洞賓、白玉蟾”,作品注重整體效果,書寫風格恣肆郁勃,盎然生氣,但放縱中不乏寬博與沉穩(wěn)。
蒲華的繪畫藝術(shù)除受到吳昌碩極力推崇之外,也得到黃賓虹的高度評價。據(jù)《黃賓虹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載,賓翁在給其女弟子顧飛的書信中談繪畫治學方法路徑時寫道:“……現(xiàn)今研究創(chuàng)造,先從古人遺跡,詳審源流派別,參以造化,自然抒寫自己性靈。然必從近代時賢入手,骎骎而上,較有途徑可尋。百年來海上名家,僅守婁東、虞山及揚州八怪面目,或藍田叔、陳老蓮;惟蒲作英用筆圓健,得之書法,山水雖粗率,已不多見?!本褪彻拍芑?、有所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的角度來說,黃賓虹唯把蒲華從“百年來海上名家”中拔高起來,可見蒲華的繪畫藝術(shù)是相當有成就的。蒲華去世后的大半個世紀里,其書畫藝術(shù)未能得到足夠重視,約20世紀80年代起,在其故里浙江及其生活過的上海等地有關(guān)各方的努力之下,通過舉辦展覽、出版作品集或?qū)n}研究等形式,最終使其書畫藝術(shù)得以讓人們再認識,蒲華也成為中國美術(shù)史晚清篇章里繞不開的“海派四杰”之一。
三、應(yīng)時勢之風的《富貴神仙圖》
解析此圖之前,有必要對清代中晚期繪畫的有關(guān)時代背景作一分析。清中晚期的繪畫總體上延續(xù)了清初“有法”的“正統(tǒng)派”和“無法”的“野逸派”兩大趨勢。雍正朝始,市鎮(zhèn)經(jīng)濟漸趨發(fā)達,揚州作為當時的水路交通樞紐,因鹽業(yè)而經(jīng)濟繁榮,大批鹽商、殷實的市民和在此環(huán)境中生存的文人成為書畫的主顧,并推動了書畫市場的繁榮。此時,“野逸派”畫家們不再像宋元以來的一些畫家那樣,以吉祥題材來歌頌太平盛世或單純個人“托物言志”,而更傾向迎合世俗、迎合市場的需要,加之生宣紙的廣泛使用,而由此開啟了市場化吉祥題材寫意花鳥畫的盛行,并一直延續(xù)至上世紀中葉。道光二十三年(1843),上海開埠以后,其書畫市場更為活躍,并逐漸取代了揚州的地位,形成了一個更加自由、更加面向市場和富商的書畫市場氛圍。當時的“海派畫家”,包括“海派四杰”均創(chuàng)作了較多吉祥題材的繪畫作品。
蒲華的吉祥題材繪畫涉及面較廣,且多是民間喜愛的富貴、長壽、福祿、平安等類別,如梅、蘭、竹、菊、水仙、松、桃、靈芝、仙鶴、羊、壽石、花瓶等及其相關(guān)組合。其中寓意“富貴”的牡丹是最受民間歡迎的題材之一。據(jù)《榮寶齋》2014年第1期吳海紅文章等介紹,蒲華所繪牡丹題材作品有浙江省博物館藏《富貴神仙圖》,嘉興博物館藏《花卉四屏之一》《富貴神仙圖》,湖州博物館藏《富貴神仙圖》,以及舟山博物館藏《國色天香圖》等,這些作品基本集中在19世紀80年代創(chuàng)作。
四川美術(shù)館藏蒲華《富貴神仙圖》與前述幾幅位于浙江的藏品均為單條(屏),內(nèi)容均以牡丹為主,以頑石或水仙等擇其一二為組合對象,格調(diào)也較為相近。此圖則由牡丹、頑石、水仙共同組合成畫面。因是不同時期所繪,其筆墨、設(shè)色、表現(xiàn)方式等與前述幾幅同類題材作品亦有所不同。
“花如解笑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本件藏品表現(xiàn)的是受世俗喜愛的“富貴逍遙”的吉祥寓意。構(gòu)圖整體態(tài)勢為繪畫部分靠左側(cè),重心居左下,右上大面積留白處,以遒勁而開張又富于金石味的濃墨書法求得平衡。頑石由畫面左下向上斜出峰,挺于最前端,淡墨寫形,重墨點苔,富于變化;石之陰陽向背,大小、虛實、繁簡對比分明;用墨則以濕筆為主,快意而灑脫,整體上保持了作者長時期堅持的筆墨“淋漓”特色。頑石造型嶙峋,方中帶圓,有堅韌、沉穩(wěn)之感,乃穩(wěn)“財”之基石。藏富隱貴的牡丹置于石后,兩株三花,兩株高揚、低附各一,三花大小、聚散、朝向、生長期皆各不相同;莖干沒骨、花葉勾勒,皆淡墨設(shè)色,牡丹整體上用筆賦色較為慎微含蓄。占比最少的水仙怡然半隱于石下,逍遙而自在。全圖充滿對立統(tǒng)一的審美法則,畫面格調(diào)高雅,生動而富于變化,乃作者藝術(shù)成熟期的用心之作,反映了蒲華花鳥繪畫的較高成就。
四、創(chuàng)作時間考
此圖創(chuàng)作時間當為1886-1903年間。理由有二:其一,由用印考證出其創(chuàng)作的最早時間。據(jù)錢筑人《蒲華年譜》載,光緒十二年(1886)吳昌碩為蒲華刻印“蒲作英”(朱文),款“大橫篆丙戌改刻苦鐵”,本件藏品即鈐此枚印章。另,杭州歷史博物館典藏有一批蒲華的山水、花鳥作品,其中有六件作品鈐此枚印章,六件中有五件明確署有創(chuàng)作時間,分別為庚子年(1900)三件,癸卯年(1903)兩件。此外,另有三件藏地不詳并鈐此枚印章的山水、花卉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分別為“光緒甲午(1894)十月”“丁酉(1897)小春”“甲辰(1904)三月”。這批作品的創(chuàng)作(或用印時間)也均晚于年譜所載刻印時間。所以,由此可推斷此圖的創(chuàng)作時間不會早于光緒十二年,即1886年。其二,由受畫人卒年推測出其最晚創(chuàng)作時間。受畫人“益齋三兄大人”卒年時間為1903年,下文專節(jié)另考。
此外,通過比對上述異地藏品與四川美術(shù)館所藏《富貴神仙圖》的繪畫、書法及署款特點,其風貌整體較為接近。因此,本人認為,本件藏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當在1886-1903年間,即約在蒲華五十四至七十歲期間。若進一步從蒲華約在六十歲之后的繪畫題跋多用開張流動、氣韻貫通的行草書這一特征來看,此圖題跋則更傾向這期間的前半段時間的繪畫題跋特征。
五、受畫人“益齋三兄大人”考
晚清書畫作品款贈“益齋三兄大人”或“益齋三兄”者,除四川美術(shù)館本件藏品外,另有篆隸大家楊沂孫(1812或1813-1881)“上馬左手”篆書聯(lián),著名政治家、書家法翁同龢(1830-1904)“金沙絳闕”楷書聯(lián),著名學者、詩書畫家何紹基(1799-1873)“意而霜壓”行書七言聯(lián)和行書《蘇軾〈雜書琴事〉》,以及晚清名臣李鴻章(1823-1901)“清風流水”行書八言聯(lián)等。晚清如此多的政界、學界、書畫界名流向其授贈作品,可見“益齋三兄大人”亦非等閑之輩。那么,“益齋三兄”到底是何許人呢?
清代以“益齋”為號且有記載者三人。其一為愛新覺羅·永璥(1712-1787),字文玉,號益齋,清宗室,清代書畫家,尤精鑒別,收藏甚富。其二為閔寅恭,生卒不詳,活動于道光年間(1821-1850),原名士英,字學謙,號乙齋、一齋、益齋等,浙江嘉興人,工詩,著有《金粟香室吟草》。其三為許增(1824-1903),字邁孫,又字益齋,浙江杭州人,晚清著名收藏家、刊刻出版家。尤愛書畫,最善畫佛。許增曾奉母而建大庭院“榆園”(又名“娛園”),人稱“榆園先生”。榆園占地十數(shù)畝,據(jù)高誦芬在《山居雜憶》中述,榆園“在橫河橋、現(xiàn)在杭州建國中路一帶,現(xiàn)已不存”。
在以上三位“益齋”中,永璥在世時間與蒲華及前述幾位授贈名家并無交集,排除其為受畫人。在剩下的閔寅恭和許增二人中,閔寅恭雖與蒲華為浙江嘉興同鄉(xiāng),且其成年后有詩作名世時蒲華方才出生,有成為此作受畫人的可能性,但本人認為許增應(yīng)當是真正的受畫人。理由主要是許、閔二人身份、地位和影響力懸殊,閔氏不大可能與蒲華及前述一眾名流同時有交誼,同時得到眾家書畫相授的可能性更小,而許增則不然。
許氏一則有與前述眾名流相交誼的相對對等的身份和條件。許增出身顯貴之家,同治五年(1866年)入兩江總督馬新貽幕,由保舉歷階至道員的仕途經(jīng)歷,有機會接觸并交識眾家。二則是許氏自身頗有學術(shù)成就,受到學界的尊重。許增喜勘訂書籍,曾與譚獻同校刻《唐文粹》一書,被彼時學界評為“精核無比”,并集前賢、師友與昔往涉獵之書籍,輯成《榆園叢書》《煮夢盦詩》等30余種。三是許氏本人極喜且善書畫,文玩古籍收藏甚豐,因此更有接觸并收藏書畫界名流作品的便利?!囤w之謙研究》中指許增“……所識知名之士甚伙,與楊濠叟(沂孫)等乃舊交……趙之謙為其作書畫頗多?!币虼?,許增的富貴出身、仕途經(jīng)歷、勘校出版貢獻及其收藏家、書畫家身份完全有條件支撐他與當時一眾名流交誼互動,并獲得其書畫作品。
而閔寅恭較大可能是名不出浙江嘉興本地的一名鄉(xiāng)賢,名氣和影響力遠不及許增。有關(guān)閔氏的信息史料記載很少,包括生卒年。《嘉興學院學報》第31卷第3期(2019年5月期)載《嘉興博物館藏〈篁里十景圖詠合冊〉六幀初探》一文,稱其為“嘉興庠生(秀才)”,文中對嘉興博物館于2014年從榮寶齋春季拍賣會征集到的《闕鳴珂勝景圖冊》六幀作了較為詳細解析。此圖冊為清代金石書法家、嘉興新篁本地人張廷濟(1768-1848)題、闕鳴珂畫,每幀均有閔寅恭詩文跋。其中《凈相槜李》圖,落款“道光辛卯(1831)夏五,士英”。時隔27年后,即咸豐八年(1858),嘉興鄉(xiāng)賢徐士燕曾作《篁里竹枝詞》追憶篁里十景,并在詩下注解中稱閔寅恭為“閔秀才”:“闕孝廉傘亭鳴珂,閔秀才益齋寅恭,舊有篁里十景圖詠合冊……”只言片語的記載,足以說明閔寅恭在其故里或周邊一帶的名氣和影響力是非常有限的,成為此作受畫人的可能性較小。再者,蒲華作此畫時,約介于花甲古稀之年,而閔氏此時也歲在耄耋,是否在世尚不得知。
因此,對比許、閔二人的有關(guān)史料及其生平,本人認為四川美術(shù)館藏蒲華《富貴神仙圖》的最初受畫人“益齋三兄大人”當是許增。
六、藏品價值
首先,本件藏品具有較高的基礎(chǔ)性收藏價值。此由蒲華在晚清美術(shù)史,特別是海派繪畫中的突出地位所決定。其次,本件作品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價值和個案研究價值。作品乃作者中年之后藝術(shù)精熟期所創(chuàng)作,加之受畫人為業(yè)界方家,從作品面貌看,也并非“逸筆草草”的應(yīng)酬之作,因此,較大程度上反映出了其中年之后花鳥畫的創(chuàng)作水平;同時,藏品對研究蒲華的個人藝術(shù)歷程,特別是中晚年的書畫藝術(shù)創(chuàng)作具有實證補缺作用。再次,藏品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和其他古書畫名家作品的共性價值一樣,本藏品一則是對研究晚清前后,中國傳統(tǒng)文人繪畫的承續(xù)流變以及中國傳統(tǒng)繪畫史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二則是通過藏品研究作者交游、作品流傳、研究展示等信息,可以豐富人們對其背后所隱含的相應(yīng)時代信息的認知。最后,藏品來之不易。蒲華的作品能夠流傳至巴蜀地區(qū),并歸藏四川省美協(xié)、四川美術(shù)館,本就是二十世紀中國特殊歷史背景下的機緣巧合,可遇而不可求。據(jù)邵洛羊在大型畫集《蒲華》里談到,蒲華的作品“散在江浙一帶的尤多。知音者視若珍寶,但一般人則不甚識珠,因此毀損者為數(shù)不少?!弊阋娖湔滟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