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姬
“不婚不育,芳齡永繼;不生不養(yǎng),仙壽恒昌”……不知從何時起,這種選擇不生孩子的觀念在中國的育齡人群中“流行”起來。根據(jù)中國人口與發(fā)展研究中心2023年發(fā)表的《中國女性終身不育水平估計》,利用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估計得出,2020年中國49歲女性的終身不育率為5.16%,低于美國11%和歐盟國家19%的平均水平。但隨著未來城鎮(zhèn)化加速推進、高等教育繼續(xù)普及、婚育推遲程度持續(xù)深化,中國女性終身不育率還將進一步上升。
那么,曾被傳統(tǒng)思想“多子多?!薄安恍⒂腥?,無后為大”影響幾千年的中國,不生孩子的觀念又是怎么“流行”開的呢?
中國人“多子多?!钡膫鹘y(tǒng)觀念,可以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代。各諸侯國為了有足夠的人下田干活、擴充軍備,多以行政措施強制早婚,鼓勵生育?!肚f子·天地》篇中,記有華之封人(守邊人)與堯的對話,他祝愿堯長壽、富有、男孩多。這反映了當時人們祈求多子多孫的一種社會共識。
在2019年出版的《李銀河說愛情》一書中,提到中國古代形成了鼓勵生育的文化,尤其是在先民社會,生存的物質環(huán)境非常艱苦,人的死亡率極高。如果不大量地生孩子來補充族群,那就有可能滅種。當時的人有這種切近的危機意識。由于中國古代的生育文化是鼓勵所有人拼命生,因此從古代開始就長期保持世界第一人口大國。
另有學者認為,中國古代幾乎每一代人都可能遇到戰(zhàn)亂,戰(zhàn)亂之后就會導致災荒和瘟疫,所以人口增長的速度并不快,漢代中國人口就有6000萬,但直到宋代才突破1億人口大關。
1982年計劃生育作為國策實施時,中國人口已經突破10億人,政策引導“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就好”。推行幾十年后,大家接受了少生更好的觀念,不想生孩子的想法也越來越普遍。
在上世紀80年代,“丁克”(Double incomes no kids的縮寫DINK的諧音,意思是“夫妻雙方都有收入沒有孩子”)這個舶來概念在中國發(fā)芽,社會學中正規(guī)的術語叫“自愿不育”。李銀河對于自愿不育的人群做過調查,出乎她意料的是,雖然每個人選擇“自愿不育”的理由有不少,但幾乎每個人都提到中國人口過多的問題。他們說,中國已經有這么多人口了,我既然不能為國家多做點兒什么貢獻,我就少給它生一個孩子吧。
2013年,國家衛(wèi)生計生委表示,40多年來,我國由于計劃生育累計少生了4億多人,大大減輕了人口過快增長對資源環(huán)境帶來的壓力。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女性的終身不育水平呈現(xiàn)出鮮明的時期、隊列、受教育程度、城鄉(xiāng)、區(qū)域和省際差異。
根據(jù)《中國女性終身不育水平估計》,居住在城市、極低生育水平省份的女性,終身不育水平更高,這些地區(qū)49歲女性的終身不育率均在6%以上,高于全國5.16%的平均水平。全國共有14個省份45—49歲女性的無活產子女比例超過了5%,其中,北京和上海這些生育水平極低的一線城市,45—49歲女性的無活產子女比例很高,分別達到11.92%和8.18%,東北三省吉林、黑龍江和遼寧的相應比例也較高,達到7%—9%。
從受教育的維度來看,女性受教育程度越高,終身不育水平越高,2020年小學和初中受教育程度的49歲女性的終身不育率均已接近5%,高中和大專及以上受教育程度的49歲女性的終身不育率則分別高達6.46% 和7.98%。
在復旦大學人口與發(fā)展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胡湛教授和博士后李靖2022年合著的《性別與家庭視角下的包容性生育政策研究》中,提到生育率和生育意愿的低迷是當代全球社會趨于普遍的現(xiàn)象。
2020年中國49歲女性的終身不育率為5.16%,低于美國11%和歐盟國家19%的平均水平。但隨著未來城鎮(zhèn)化加速推進、高等教育繼續(xù)普及、婚育推遲程度持續(xù)深化,中國女性終身不育率還將進一步上升。
20世紀避孕技術的普及將性行為與生育之間的天然關聯(lián)轉向人為可控。到了21世紀,隨著人口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和現(xiàn)代化語境下個人主義的凸顯,對于年輕一代而言,婚姻和生育更多是理性選擇的結果,已成為人生中的備選項而非必選項,以傳宗接代和養(yǎng)兒防老為代表的傳統(tǒng)生育觀逐漸沒落。
這也是當下中國的現(xiàn)狀。最直觀的就是數(shù)據(jù)。
在胡湛2023年發(fā)表的《新時代家庭政策發(fā)展的中國路徑——基于人口負增長的視角》中,他提到在少子老齡化不斷加劇的背景下,我國家庭戶數(shù)量增長迅速、規(guī)模持續(xù)縮減、結構趨于簡化。從歷次普查資料來看,家庭戶規(guī)模在1990年—2010年間銳減,從1990年的戶均近4人降至2010年的3.09人。其中0—14歲少兒人口從1990年的戶均1.10人降至2010年的0.51人,降幅過半。到了2020年,中國家庭戶規(guī)模則進一步降至2.62人。
美劇《成長的煩惱》
育兒成本是不生育家庭普遍提到的顧慮。
戶均兒童只有0.51人,是因為選擇不生的人愈來愈多。其中,高等教育擴張直接導致了人口初婚和初育年齡的推遲,一代戶家庭(同一輩人居住或單身居住落戶的情況,如獨居的單身人士、丁克夫婦和空巢老人)數(shù)量增多、周期延長,極大地影響了其對履行親屬義務和組建家庭的態(tài)度和行為,也便利了個人主義價值觀的傳播。
在李銀河看來,從文化轉型的意義上看,自愿不育更深刻的原因是個人主義的理念增加,家庭主義的理念下降?!斑@些選擇自愿不育的人只不過就是更多地關注個人生活質量的提高,以及個人對自己生命的享用而已,并不是自私?!?/p>
有一種觀點認為,除了個人主義抬頭,鼓勵個人消費也對“不育”的觀念產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因為女性在工作以后到生孩子前,往往是最舍得消費的時候。而一旦當了媽媽,就開始注重性價比,消費降級也是一種趨勢。
而且,不育的女性,可能在職場更受歡迎。
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社會文化研究室主任魏南枝看來,傳統(tǒng)的婆媳關系中,年輕一代女性是被壓抑的,而接受資本主義的一套現(xiàn)代理念和話語后,拒絕生育就變成反抗傳統(tǒng)壓抑的方式。不僅如此,資本主義對人的價值的評判,往往是以職場成功為核心的一套標準,所以一旦出現(xiàn)生育這個變數(shù),就對這種價值評判造成嚴重打擊。
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代女性出現(xiàn)產后抑郁癥的情況也越來越多,也與這種價值評價的邏輯有關。
當下的網(wǎng)絡輿論環(huán)境,也似乎讓“不婚不育”成為一種流行的選擇。胡湛表示,應當更加寬容看待并充分尊重個體及其家庭的生育選擇,但當前輿論尤其是網(wǎng)絡中卻充斥太多針對婚育的張力,未婚未育群體的預期焦慮,已婚已育群體的現(xiàn)實壓力,還不時混雜著消費主義的泛濫。在自媒體時代片面凸顯母職的困境乃至懲罰,在“幼態(tài)化”的文化潮流中,“母親”不再有光環(huán),而是意味著“衰老”與“壓力”,這無異邁向了一個極端。
這種說法并不是空穴來風。回想一下,近30年影響國人的現(xiàn)實文化作品,很少是宣揚“生孩子幸?!钡摹?/p>
上世紀80年代經典美劇《成長的煩惱》在21世紀恐怕很難有收視率,《摩登家庭》因為加入了同性婚姻、老少配的再婚家庭才有賣點。在日韓劇和港劇中,讓人印象深刻的往往是職場劇和單身男女的情感劇。國內《我愛我家》《家有兒女》是為數(shù)不多描述有孩子的幸福家庭的影視作品,但近20年這類溫馨作品似乎斷檔了。
而現(xiàn)在,短視頻里充斥著“高彩禮”“惡婆婆”的梗,隔三岔五上熱搜的“熊孩子”新聞甚至造成了有娃和無娃人群的對立。
在李銀河對于丁克一族的調研中,首當其沖選擇不生孩子的原因是生孩子養(yǎng)孩子的成本?!叭绻⒆?,我的生活水平可能降低,生活負擔加重,責任要加重,養(yǎng)不起孩子。如果我生孩子,總得給孩子一個體面的生活,如果不能給孩子提供一個體面的生活的話,我就寧肯不生?!?/p>
在2019年胡湛和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彭希哲合著的《重新詮釋“計劃生育”的內涵——實現(xiàn)“家庭自主生育”轉型并避免誤讀“鼓勵生育”》中,提到“中國社會競爭的加劇和養(yǎng)育子女成本的高企是導致大量育齡夫婦生育意愿低迷的重要原因,隨著年輕一代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的進一步改變,這一格局有可能越來越不可逆”。
根據(jù)育媧人口發(fā)布的《中國生育成本報告》,在統(tǒng)計的14個國家中,全國家庭0—17歲孩子的養(yǎng)育成本平均為48.5萬元;0歲至大學本科畢業(yè)的養(yǎng)育成本平均為62.7萬元。如果把一個孩子撫養(yǎng)到剛年滿18歲所花的成本相對于人均GDP的倍數(shù)進行國際對比,澳大利亞是2.08倍,法國是2.24倍,瑞典是2.91倍,德國是3.64倍,美國是4.11倍,日本是4.26倍,中國是6.9倍,僅次于韓國。
歐美國家的低生育率大多是在相對高的生育意愿和相對完善的家庭政策背景下出現(xiàn)的;而中國社會競爭的加劇和養(yǎng)育子女成本的升高是導致大量育齡夫婦生育意愿低迷的原因之一,隨著年輕一代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的進一步改變,這一格局有可能越來越不可逆。
根據(jù)胡湛教授團隊的研究,自上世紀90年代起,出生人數(shù)的大幅下降使未來進入黃金育齡隊列的“媽媽”快速縮減(未來10年育齡女性年均減少約300萬),這一下降趨勢至少持續(xù)至2045年前后,再加上婚育推遲對釋放生育潛力影響越來越大,即便短期內生育率有所提升,也只能在一定時期內有限弱化每年出生人數(shù)減少的程度。未來30年,年度出生人數(shù)將在大概率落在900萬—1000萬區(qū)間甚至更低。
而現(xiàn)在主動選擇不育的人群主要是90后和00后,他們向往獨立、自由、享受,抵制“996”,發(fā)達國家也走過類似的道路。年輕人對組建家庭、養(yǎng)兒育女的意愿逐漸下降,對婚姻的依賴不如以往強烈,單身經濟盛行。此外,彩禮、房價等傳統(tǒng)婚姻成本較高也會抑制部分年輕人結婚意愿。當“不婚不育保平安”成為口頭禪,婚都不想結,更別提生孩子了。
對于不育人群的增加,李銀河覺得沒什么可怕?!皬馁Y源、國土面積和人口的比例來看,美國跟咱們的國土面積差不多,他們的人口才3.3億,是我們近14億人口的零頭;俄羅斯的國土面積幾乎是我們的兩倍,人口才1.4億,是中國的十分之一?!?/p>
而且,養(yǎng)兒防老的功能早已弱化。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社會保障體系經歷了轉型、改進、擴展、改革等進程。人們獲得保障水平顯著提高的同時,部分家庭功能轉移到公共部門,削弱了家庭的部分傳統(tǒng)功能,尤其體現(xiàn)在經濟和照護上,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強化了代際交往中的交換動機。也就是說,當“養(yǎng)兒”未必“防老”時,生不生孩子可能在未來的養(yǎng)老狀況中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