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自己已經(jīng)走進文學史了。因為唐德宗時代的那個叫做沈既濟的寫了那篇《任氏傳》,寫了任氏作為一個美麗漂亮的狐貍精,是如何的可愛善良,又怎樣為愛而死。每當想到死,想到她的那次死,他的心就痛,眼前也就浮現(xiàn)出沈既濟寫的這個畫面:鄭子含著淚拿出包裹中的錢,將任氏贖回來在馬嵬坡上埋葬了,并且削了一塊木頭插在墳堆上做標記。鄭子回頭看了看,看見她的馬正在路邊吃著草,衣服全都搭在那副馬鞍上,鞋襪仍然懸掛于兩個馬鐙的中間,就像夏蟬脫去的殼。只有首飾落在地上,其他的都一無所見,那個婢女也失蹤了。
鄭子是誰呢?堂妹之夫也。因其在家排行第六,所以也就叫作鄭六。至于鄭六的大名如何,他還真的不知道,也沒想過要知道。他只知鄭六早年習武,喜好酒色,貧而無家,只得依附于妻子的家族,也就是依附于他韋崟了。而他在家,排行第九,是信安郡王李袆的外孫,年輕時也放蕩不羈,也和鄭六一樣好酒。所以,他倆要好,起居游逛常在一起。
他問鄭六怎么回事?鄭六流淚:“她死了!”他聽了,很傷心,兩人拉著手,在屋里哭起來。哭罷,他又問,鄭六復又答:“被獵狗咬死的?!彼f:“獵狗雖兇猛,怎能咬死人?”鄭六答:“任氏不是人。”他驚訝:“不是人?是什么?”鄭六才說明事情本末,原來她是狐,而且是白狐。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讓人備好馬車與鄭六同往馬嵬坡。他要親眼看一看鄭六所說的是不是事實。他請人打開了墓穴,悲痛了好一陣,才回到旅店?;叵胍郧暗哪切┦虑?,她只有一點與人不同,就是自己不做衣服,只買現(xiàn)成的衣服穿。她為什么會這樣?他一直都不明白?,F(xiàn)在想起來,也只能夠說,她就這一點還沒有學會怎樣做個人世的女人。
那天夜里,鄭六睡后,他又一人去了墓地。站在馬嵬坡的坡上,他想此坡真是不祥之地。玄宗當年為避戰(zhàn)亂,夜至此坡,六軍不發(fā),無奈只好賜死貴妃。“安史之亂”平定之后,玄宗返京再過此坡,那情、那傷、那心碎,不說也可想而知了?!澳阌植皇悄切冢銈氖鞘裁葱难?!”他聽見是她來了。他知道她可能來。他高興地轉過身,卻又不見她的影,只聽得見她在吟:“玄宗回馬楊妃死,云雨難忘日月新。終是圣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他知道這是她又在調侃他。他知道這是鄭畋的詩。鄭畋乃進士,是個聰明人,不像他,太愚鈍。她說這次她不能隨鄭六去金城赴任,她說鄭六應該帶自己的妻子去赴任。鄭六懇求她,還請他勸她。他問她原因。她說:“有位巫師說,我往西去不吉利?!编嵙退即笮Γf她真是聰明一世,卻被巫師迷惑一時。她面對著他們的嘲笑,很認真地對鄭六說:“假如巫師說得對呢?我白白地為你去死又有什么好處呢?”鄭六說:“真荒唐,哪有這樣的事情呀!”還是懇求她,他也勸她去,還借給她一匹馬,還設宴為他們餞行。宴罷,兩人揮袖作別,卻在馬嵬坡,遇到了獵犬。她從馬上滾下來,現(xiàn)出原形往南奔。獵犬追趕她,鄭六跟著喊,也不能制止。跑出一里多,獵犬撲上去,把她咬死了。
“既然已死了,還來做什么?”他又聽見她,笑著,在問他。
“我知你沒死!”
“你又如何知?”
“我知就是知,就像那巫師!”
“如果我沒死,你更不該來,我們曾有約定的?!?/p>
“現(xiàn)在你已死過了,你就能是我的了!”
她確實是死過了,但那只是她的肉體。她的靈魂依然活著,這是他能感覺到的。他是這樣感覺的時候就已覺得自己里外都與她融為一體了。她卻沒有聲音了。
他多想聽她的聲音。她的聲音那么好聽。他又想起她要鄭六來向他借家具的情形。他問鄭六有何用。鄭六說:“新近得了一個美人,已經(jīng)租好房子了,就差一點家具了?!彼Φ溃骸翱茨愕臉幼拥玫降囊欢ㄊ莻€丑八怪,還說什么絕代佳人?!彼腿粟s快把帳幔床榻借給他,還讓一個機靈的家僮跟在后面偷偷看。家僮不一會就回來報告了,滿身大汗,氣喘吁吁。他問:“怎么樣!”答道:“真的美!”他的親戚族人頗多,而且一向交游廣泛,什么美人沒見過?于是,他問:比某人呢?家僮說:“不能比!”他又舉出四五個,家僮還是說:“不能比的呀!”當時吳王有個女兒,排行第六,也就是他的妻妹了,漂亮得就像仙女,表姐妹中間她的美向來都被推為第一。于是,他又問:“與吳王的第六女,她們兩個誰更美?”家僮還是說:“不能比的??!”他聽了后一拍大腿:“世上難道真的有如此美妙的女人嗎?”趕忙讓人打來水,洗了臉又洗脖子,戴好頭巾去看她。他到達時那鄭六恰好外出還未歸。小童正在門外掃地,有一婢女立在門邊。他問小童:“女主在否?”小童笑答:“女主不在?!彼麑⒛抗馑奶幱蝿?,環(huán)視室內,看見門下露出一角艷得亮眼的紅裙,走近一看,只見一女,滿面羞怯藏身門后。他請她到光亮處來,頓時,立即,呆住了,空氣仿佛也凝固了。接著,就是身不由己,一步上前將她抱住,親了又親,脫她衣裙。她拼命地開始反抗,他則發(fā)力用勁治之。眼看就要得手了,她連連說:“好了,好了,稍等一下,我從了。”待他稍稍一松手,她又如同先前一樣開始頑強反抗起來。如此,反復好幾次,他仍緊緊壓著她。最后,終于,她力竭了,放開手不掙扎了。然而,神情卻極慘淡。他問:“為何如此不快?”她長嘆了一口氣說:“鄭六這人算可憐了!”他又問她:“此話怎講?”她說:“鄭六有六尺之軀,卻不能庇護一個女人,說得上是大丈夫嗎?而您從小豪爽奢華,得到那么多的美女,碰到和我相類似的更是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而鄭六,卻貧賤,所稱心的,只有我了。您能忍心以您的有余來奪他的不足嗎?可憐的他,無門無路,窮困乏食,不能自立。穿您的衣,吃您的飯,所以也就被您支配。若他能夠自行解決,吃穿住行,粗茶淡飯,也不至于會落到如此可悲的地步吧?!彼犃?,很慚愧,就放開了她的手,整好衣襟,對她說:“我韋崟在這里向你道歉了,以后再不無禮了?!闭f著,鄭六回來了,向他介紹她姓任,在家排行為二十。從此之后凡是她所需要的柴米肉食全都由他韋崟供給。她很喜歡外出交往,有時坐車,有時騎馬,有時乘轎,有時步行,所到之處沒有一定,他都盡量陪她游玩。他倆之間相互調笑,真可謂是無所不至,只不涉及淫亂罷了。他愛她,尊重她,沒有什么可吝惜的,吃什么,喝什么,也從來不忘記她。她知道他喜愛她,為此專門道謝說:“承蒙厚愛,無以報答,只能夠待來生了?!?/p>
她是否有她的來生?今夜能否開啟來生?四野卻是寂靜無聲。走在馬嵬坡上,她可聽到他的心聲?她應該是聽到了的,她當然是聽到了,但她還是默不吭聲。有聲的是腳下青草,被他踩倒,復又起身。他又來到這片墳塋。這片墳塋,他在白天,雖然來過,已不陌生,但在夜里,在黑暗中,卻又顯得有點鬼怪,讓人覺得格外幽深。
他找到了她的小墳。墳邊是一大片松林。抬頭仰望松枝葉片弄碎了的那輪皓月,正在不急不慢上升。野兔從那墳間竄過。一只烏鴉不時叫著,一聲,兩聲,三聲,四聲。而在月亮正凝視的這片墳塋的灰色上空,他忽又見一個黑影,左旋右繞,悄然無聲,那是山林在這時刻以其最為隱秘的方式向你展示它的內心,那是一只貓頭鷹。
他打開了她的小墳。他帶來了上乘綢緞所做成的錦袖衣襟。他要親自給她穿上。他不想讓鄭六知道。這事鄭六不能知道。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會擁有自己的隱私,這是他和她的隱私。他又想起她那一天,因為衣裳已快破舊,請他為她新制一件。他打算買整匹彩緞,她卻不要,“要現(xiàn)成的!”他叫來了商人張大,請他替她買,讓他去見她,問她想要怎樣的。張大見了她,回來對他說:“這一定是仙人貴戚,被您盜來了!如此美麗的絕色佳人不是人間該有的!您應盡快送她回去,不然,可能招災惹禍?!彼犃?,只想笑,覺得張大真可笑。異常了又怎么樣?異常了就不能愛了?正常的漂亮才可愛嗎?正常的漂亮算漂亮嗎?何況自從相識以來,她也從未惹過禍,鄭六也未遭過災,而且反倒添了福,提拔成為都尉了。張大這類的男人們總視女人為禍水。于是,越是漂亮的女人那就越是大禍水。
他打開了她的小棺。他又看見美麗的她。白天見她還是只狐,而且就像鄭六說的,真的就是一只白狐。晚上呢,就不了,就是一位美女了,一位睡著的美女了。他激動地凝視著她。看著,看著,他喊她,她不應。他又喊,仍不應。他再喊,還不應。他湊攏去撫摸她。他聽見了她的心跳。他也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兩顆心臟同時跳動,同時進入另一時空,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你一點都不白呀?!?/p>
“你喜歡我生得白嗎?生得和你一樣嗎?”
她笑了,就像她,一直知道她自己,遲早會有這一天,對他這樣說,對他這樣笑。
“我想——我不會——喜歡你太白?!?/p>
“那你喜歡我杜甫了?!?/p>
還是笑,還是那樣先知地笑。
“那你喜歡我怎樣呢?”
“我也不知道喜歡你怎樣,我就喜歡你這樣!”
聲音很清脆,但他聽上去,卻又感覺到,有點神經(jīng)質。
“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了。”
“我也是,也是等了好久了?!?/p>
“等待使得我有了這一天?!?/p>
“我也是,沒等待就沒今天?!?/p>
“你不要學舌?!?/p>
“你也別學舌?!?/p>
其實,兩人都沒學,只是想的是一樣,但也不一樣。
“今天晚上顯得很短?!?/p>
“我為什么覺得很長?!?/p>
“你要做什么?”
“你當然知道?!?/p>
“你剛做過了。”
“我又想做了。”
“你以后不會后悔吧?!?/p>
“你以后不會后悔吧?!?/p>
“你又在學我的話了?!?/p>
“好吧,我不會后悔的?!?/p>
“你說為什么?”
“因為做得對!”
“我也是,因為我也做得對。”
他覺得她一開口,眼睛立刻就變成了天上忽閃忽閃的星星。
他看著她,心里,身上,總有什么在噴薄而出。
他的身上有一種屬于她的什么東西。她的身上也有一種屬于他的什么東西。這種東西,他說不出,他倆對它無以名之,只能將它稱之為“它”。她曾為了“它”一直等待他,他也曾為“它”一直等待她?!八笔顾麄儍扇讼嗑郏还芙窈蟀l(fā)生什么,“它”都會與他倆相隨,相親相愛,不可磨滅。
她想穿上她的新衣。他不讓她穿,只是看著她。
“看了這么久,還沒看厭嗎?”
“永遠看不厭?!?/p>
“那你為什么要帶衣來呢?”
“我也不知道為何要帶來。”
她看著他,笑著,說著。他也一樣,笑著,說著,兩只眼睛總看著她。這時,他的一雙眼睛就是他的兩只耳朵。她的眼里也充滿了她要對他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