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
電影《奧本海默》劇照
《Can you hear the music》響起的時候,人群簇擁著的基里安·墨菲,擁吻了自己的妻子伊萬·麥吉尼斯,然后像電影里奧本海默一樣,他優(yōu)雅昂揚地踏上領獎臺,也踏上了他職業(yè)生涯的第一座高峰。
這是美西時間3月10日,洛杉磯的杜比劇院,基里安·墨菲憑借《奧本海默》中的出演,獲得了奧斯卡第96屆“最佳男主角”。這是一個幾乎毫無懸念又當之無愧的結果。
頒獎現(xiàn)場響起的《Can you hear the music》,是電影《奧本海默》的插曲,來自瑞典作曲家路德維?!じ鹛m森。閉上眼睛細聽,會發(fā)現(xiàn)它共有21次變奏,仿佛DNA里雙螺旋結構式的上升,是人類歷史蜿蜒前進的形狀。其間弦樂與合成器音樂制造的混沌感,有如外物撞擊,在電影里,這暗示著奧本海默人生的曲折與顛簸。
現(xiàn)實中,墨菲加冕“影帝”的征途,也像變奏曲一樣悠長婉轉。
2024年3月10日,墨菲憑借《奧本海默》獲得了第96屆奧斯卡“ 最佳男主角”
墨菲的演繹,讓“稻草人”成為蝙蝠俠系列電影中最受歡迎的反派之一。
他從愛爾蘭科克城一家小劇院走出,以非職業(yè)演員的身份先后受到丹尼·博伊爾、諾蘭·克里斯托弗等世界名導的賞識,并與之合作。諾蘭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會是最偉大的演員之一”。他順理成章地成為諾蘭的御用演員,從2005年《蝙蝠俠:俠影之謎》的反派稻草人(其實他更想演蝙蝠俠)開始,墨菲一直在諾蘭電影中擔任黃金配角,戲份不多,但每個角色都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他也在BBC劇集《浴血黑幫》中,塑造了21世紀迷人的黑幫頭目“湯米·謝爾比”。近20年里,他不斷積累作品,但始終沒有走向舞臺中央。
其實,墨菲沒有著急去擁抱好萊塢造星工業(yè)的“速成技術”,他遠離名利場與鎂光燈。不拍戲的時候,躲到愛爾蘭的家里,聽歌,看書,喝茶,逛超市,給自己做素食,過著日常的生活。當《奧本海默》為他贏得全球贊譽后,在CBS《60分鐘》的節(jié)目中,他直言,自己從來沒有理解過電影明星是什么意思,“我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名演員”,他把自己浸在生活里,像一位傳統(tǒng)手工匠人那樣,不緊不慢地打磨自己的演技,抽絲剝繭地分析與塑造角色—如諾蘭所說,“帶著一種非凡的同理心,將觀眾帶入一個思考過程”。
當晚的頒獎典禮上,發(fā)表獲獎感言時,墨菲那雙美麗、深邃的藍眼睛,像寶石一樣閃爍著。
這讓人想起無數(shù)個由他創(chuàng)造的經(jīng)典鏡頭。《浴血黑幫》中,一抬頭,帽檐下亮出的堅定眼神如剃刀一樣鋒利;《敦刻爾克》中,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流露著似乎靈魂都要碎掉的脆弱;《奧本海默》里,被原子彈爆炸的眩光所吞噬的雙眼,滲透著驚恐。
基里安·墨菲的藍眼睛,像會魔法一樣。
2003年6月末,諾蘭打開了《舊金山紀事報》,映入眼簾的是驚悚片《驚變28天》的海報。
海報上,墨菲剃光了頭發(fā),赤裸的上身慘白得幾乎沒有血色。在這張色調暗黑的海報上,一雙眼睛格外吸引人的注意。那是一雙在光線照耀下清澈得像一股清泉、在陰影下像水井一樣深邃的藍色雙眸,諾蘭整個人都被墨菲的“藍眼睛、他的外表、關于他的一切所震撼”。
彼時的諾蘭,剛憑借《記憶碎片》和《失眠癥》中繁復的敘事結構在世界影壇上建立了自己的影像風格。此時正是“9·11”事件后的第三年,在“不得不被這件事影響”下,諾蘭從一些恐怖主義故事中汲取靈感,正準備為他從科幻片到超英電影的轉型之作《蝙蝠俠》創(chuàng)作劇本與物色演員。
當時的墨菲,剛憑借《驚變28天》走出愛爾蘭,逐漸被世界知曉,但他早已看過諾蘭的作品,成為這名青年導演的粉絲。
這是兩個對電影藝術同樣有著追求與理想的年輕人。當時的他們還不知道,未來會如何撮合他們,他們又如何互相成就,攜手走過20年,創(chuàng)造了一部又一部的影史經(jīng)典之作。
當墨菲披著布魯斯·韋恩的造型出場后,35毫米膠片呈現(xiàn)了這名愛爾蘭演員無限的魅力。全場的目光似乎被電流控制住一樣,這是諾蘭從未見過的景象,片場工作人員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基里安”是一個帶有濃重愛爾蘭特色的名字,寓意為沖突、混亂和聰明。
電影《驚變28天》劇照
電影《蝙蝠俠:俠影之謎》劇照
電影《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劇照
但很明顯,墨菲瘦弱的身軀與憂郁似水的眼神,與救世英雄蝙蝠俠那高壯的身軀、緊實的肌肉和堅定的眼神并不一致。嚴格來說,試鏡并沒有成功,墨菲也知道,自己不是合適人選。但諾蘭已暗暗打定另一個主意。最終,諾蘭說服制片公司高管,得到了他滿意的結果:讓基里安·墨菲扮演“稻草人”。
“稻草人”是一個情感淡漠、幾近冷血的角色。人前,他是心理學家喬納森·克萊恩。但人后,他戴上那破爛的麻袋防毒面具,化身“稻草人”,從面罩中往外噴出毒氣,喚醒人的恐懼本能,這是稻草人操縱他人精神世界的武器。他用低沉性感的嗓音問:“你想看看我的面具嗎?”那是死神的呼喊音正在迫近。
墨菲的憂郁,為這個瘦弱但冷酷的反派角色,注入了復雜而迷人的氣質。在一副銀邊方框眼鏡的加成下,藍眼睛的憂郁,變成了深不可測的陰森可怖。
在這之前,《蝙蝠俠》系列中的大反派們,皆由早已成名的電影明星來出演:杰克·尼科爾森的“小丑”、阿諾德·施瓦辛格的“急凍人”、金·凱瑞“謎語人”等等。事實證明,諾蘭的毒辣眼光,是對的。墨菲的演繹,讓“稻草人”成為蝙蝠俠系列電影中最受歡迎的反派之一。
在第一次合作中,諾蘭注意到,墨菲的表演甚少技術的痕跡—畢竟他并非出身科班。正式開始拍攝時,墨菲會忽略劇組為輔佐演員留下的表演標記,只憑直覺作出反應,這完全是出于角色的本能。但本能,恰恰是“演員最強大的武器”。在真實場景下,在事情正在發(fā)生時,現(xiàn)實是無法預知下一步的,一切充滿了無盡可能性,甚至是意外的出現(xiàn),會讓墨菲感到新鮮且刺激,激發(fā)著他的身體和大腦的能量。
墨菲將自己的表演天賦歸功于“表現(xiàn)欲”。當他站在舞臺上唱歌、跳舞、表演,眼前觀眾投射到自己身上的注意力,會讓他感到舒服與興奮。這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
1976年,基里安·墨菲出生在愛爾蘭西南部城市科克城?!盎锇病笔且粋€帶有濃重愛爾蘭特色的名字,寓意為沖突、混亂和聰明—事實證明了,這的確是墨菲演藝人生的關鍵詞。Cillian的詞根cille,往往與教會相關,是這個天主教國家的特色。
墨菲的中學時期,是在科克城的教會學?!靶值軐W院”里度過的。這是愛爾蘭最好的男子學校,崇尚陽剛之氣,常年蟬聯(lián)橄欖球等體育運動冠軍。在一所橄欖球明星學校里,“進入藝術世界有點愚蠢”。
但墨菲喜歡特立獨行,充滿藝術氛圍的家庭,早已給了他啟蒙。他的父親是國家教育部的公務員,精通各類樂器,母親是法語老師,愛好文學,家里堆滿了書。在成長過程中,墨菲沉迷于各種能讓自己成為藝術家的事物,他想當作家、劇作家,或者音樂家。
1996年,考上了科克大學法律系后,他將音樂視作自己的初戀,和同學組建了一支搖滾樂隊。他擔任吉他手,鐘情于披頭士的專輯,希望能像他們那樣,建立自己的音樂事業(yè)。他與音樂公司簽約,但創(chuàng)作的音樂始終處于“未發(fā)表”階段。
一天晚上,墨菲在一家夜總會看到了《發(fā)條橙》的改編版。庫布里克經(jīng)典的“以暴力錘煉人性”的故事,在舞臺劇身臨其境的體驗里,一切都意味著怪異、瘋癲和失序。墨菲只記得干冰、打碟DJ和踩著高蹺在觀眾席上搗亂的演員……混亂的表演藝術瞬間點燃了他的興趣,他的表現(xiàn)欲,在戲劇魅力的誘惑下蠢蠢欲動。很快,他跑到當?shù)氐目瓶ǘ嗫▌F,不停地向劇團乞求一個試鏡機會,最后成功加入當?shù)氐膽騽」?,開始接觸舞臺劇。
1996年,20歲的基里安·墨菲,以非職業(yè)演員的身份出演舞臺劇《迪廳孩童》。
演出在一個小劇場里,幕布掛在正中央的墻上,兩邊墻邊堆放著雜物,在劇場的一側,有一扇防火門,門外連接著小巷子。有時候,會有醉漢穿過巷子,來到防火門外,瘋狂撞擊。
這種時不時出現(xiàn)的意外,讓排練或表演中的墨菲感到興奮。舞臺上的他,像獵豹一樣,將這些不確定性視為獵物,盯著,嗅著,步步接近,這讓他“學到了如何拿走身邊東西的能量,并對此作出反應”。采訪里,他一邊擺動雙手,一邊從椅子蹦起來,興奮地說著,藍色的眼睛似乎閃爍著火花。
失控、混亂和癲狂的元素,似乎激活了墨菲身體里沉睡的因子,他瘋狂從混亂中吞噬能量,注入表演。這是墨菲鐘情于戲劇表演的原因,危險的,不確定的,也可能帶來驚喜的,讓人成癮的。
英劇《浴血黑幫》劇照
表演的魅力的確如此,讓人感覺如同在森林里秉燭夜游,皆是意外與不確定,那里有浪漫在生長。
后來,《迪廳孩童》這部小成本舞臺劇大獲成功,不僅從科克轉移到了都柏林,還在倫敦、澳大利亞和西歐、北美等地區(qū)進行了長達18個月的巡演,后來被改編為同名電影,這是墨菲的大銀幕處女秀,是他演員生涯的起點。
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墨菲后來大部分角色,都有混亂邪惡的一面,他是“永不消逝的反派”。他在《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中扮演斯嘉麗·約翰遜的情人之一,《紅眼》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追求者瑞秋·麥克亞當斯,混亂是他表演能量的來源,編輯了他的表演基因,潛藏在他的藝術風格里。
每次殺青之后,墨菲都需要“自閉”很長時間,將角色從自己身上“請”出去。
只有混亂邪惡的角色,是不討喜的。墨菲的表演魅力,不在于癲狂,而是能讓人在癲狂之中,感受到生而為人的沉重與脆弱,邪惡之罪不在于人心,而在于命運的不可控,就像《浴血黑幫》里湯米·謝爾比不得不承受的生命之重。
2013年,墨菲遇見了“湯米·謝爾比”這個黑幫頭目。這個角色來自英國歷史上真實存在的黑幫家族,剃刀黨,因將刀片縫進帽舌而得名。該家族在湯米的帶領下,經(jīng)由各種暴力手段肆意擴張,最終走向了合法化。
湯米曾是一戰(zhàn)中英軍的一員,退役歸來后,回到伯明翰。戰(zhàn)后,在工業(yè)廢氣和經(jīng)濟衰弱的洗禮下,這座孕育了工業(yè)革命的都市,變得如泥淖般污濁骯臟。骯臟的不僅是市政道路,還有作為人的生存法則。這是一個崇尚權力和暴力的動物世界,馬路上,一邊是癮君子、酒鬼、乞丐臥倒在污泥濁水中,另一邊是皇家軍警、布爾什維克黨人、愛爾蘭共和軍、犯罪分子、黑幫團伙,各自為政。
在硝煙從未平息的亂世,選擇成為屠龍者的終局,只有全軍覆沒,全盤皆輸。而做那一條惡龍,起碼可以保全家族的榮譽和親人的安危。后者,是湯米·謝爾比的命運。但命運往往伴隨著代價。
湯米曾經(jīng)對愛人格蕾絲說過:“每個人都是出來賣的,只不過出賣的東西不盡相同罷了。”對于湯米來說,命運有時候會是詛咒,他被仇家追殺,戰(zhàn)后創(chuàng)傷后遺癥讓他終日夢魘,為了活著,為了家人,他不得不出賣自己的道德和正義,甚至是愛情與生命。湯米不怕死,但“在內心深處,也許是想死。這讓他很可怕”。
如此擰巴、倔強卻富于悲劇色彩的角色,很容易讓人想起“二代教父”阿爾·帕西諾。兩位影帝,都有輪廓分明的臉龐、深邃迷人的眼神,和西裝上身后散發(fā)的儒雅氣質,都在銀幕上塑造了經(jīng)典黑幫頭目的形象。但墨菲的演繹有所不同,相比帕西諾扮演的邁克·柯里昂,湯米·謝爾比的眼神還埋藏著狡黠和邪氣。
湯米始終以西裝、馬甲、襯衫和帽子的全套裝束出現(xiàn),似乎是一副鎧甲,保護著他作為黑幫頭子的尊嚴,每每陷于危險與仇家詭計之中,只要攝像機對準了他的藍眼睛、棱角分明的臉龐、微微翹起的嘴角,你就會知道,湯米還有計中計,他的睿智和機靈足以讓他從虎口逃出生天。
電影《盜夢空間》劇照
電影《敦刻爾克》劇照
《浴血黑幫》連播了六季,在海外的影響力,相較同期英劇《唐頓莊園》《神探夏洛克》等要遜色得多,卻因獨特風格和氣質,擁有一群固定的擁躉。而它在英國本土的影響力,卻非同尋常,“浴血”的這十年里,墨菲成為英倫影視中和詹姆斯·邦德齊名的文化標桿—是的,在丹尼爾·克雷格宣布從“007”生涯中退役后,呼喚基里安·墨菲繼任下一任軍情六處特工的呼聲高漲。
脫掉角色外衣,墨菲會親自拆穿、消解角色給他帶來的光暈。
他在很多次媒體采訪中,說著同樣的話:那是湯米·謝爾比的魅力,不是他自己的,“但其實有時候我自己會為此感到難過,因為真實的我無法提供這種大搖大擺的魅力”。
每拍完一季的“湯米”,都讓墨菲感到筋疲力盡,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作為一個典型的“I人”,在結束了一天16個小時的拍攝后,他回到公寓里,不是繼續(xù)練臺詞,就是睡覺,過著生活為零的日子。
每次殺青之后,墨菲都需要“自閉”很長時間,將角色從自己身上“請”出去。妻子伊萬·麥吉尼斯見證著墨菲的“重新出現(xiàn)”。他鬢邊的頭發(fā)長回來了,下巴和肩膀的肌肉漸漸松弛,慢下來好好享受一杯巴里茶,收聽許久沒有享受過的電臺音樂節(jié)目和披頭士的歌。
影視工業(yè)里,演員們永遠在追求大項目,雄心勃勃,這是名利場的常態(tài)。但墨菲卻始終獨自過著慢幾拍的生活,從不追趕。
他曾說:“拍電影,不用太多,主要是克里斯托弗·諾蘭。”
諾蘭和墨菲在《奧本海默》拍攝現(xiàn)場
諾蘭很早就決定了,他要拍攝一部關于奧本海默的電影。在寫作劇本時,他盡量不去想男主角人選的事,他心里似乎是有答案的。他閱讀了《奧本海默傳—“原子彈之父”的美國悲劇》。書本封面上是奧本海默本人的照片。那雙天真、專注但也讓人感到恐怖的眼睛,并沒有因為黑白印刷而變得暗淡,依然透露著脆弱、迷人又危險的氣質。這雙眼睛,讓諾蘭確認了答案:“我總會想到墨菲,只有他的眼神才能傳達出那種灼熱感。”
為了接近奧本海默本人的形象,墨菲減掉了28磅(近26斤)。
墨菲那雙如湖水般清澈且深不見底的藍色眼睛,可以恰如其分地傳遞時刻在計算、衡量、選擇的復雜。諾蘭馬上讓妻子兼制片人艾瑪·托馬斯跟墨菲打了個電話。電話里,諾蘭告訴墨菲:“有件事我想跟你說,我寫了一個劇本,是關于奧本海默的,我希望你成為我的奧本海默?!?/p>
回憶起這一天時,墨菲說,這是美好的一天。這個越洋電話打來的時候,《奧本海默》的劇本還沒出來,但墨菲很快就答應了。這來源于兩人從“稻草人”開始以來近20年合作積攢的信任和互相欣賞。
在《奧本海默》之前,墨菲已經(jīng)與諾蘭合作了5部電影?!厄饌b:黑暗騎士》三部曲和《盜夢空間》之后,墨菲一直渴望能與諾蘭繼續(xù)合作,直到《敦刻爾克》才有了契機。
“我真的需要你來扮演這個小而重要的角色,在那艘船上,患有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边€是一個邀約電話,促成了兩人的第五次合作,后來,演員表上,諾蘭給這個角色的名字是,“發(fā)抖的士兵”,一如既往,他依然不是他的男主角。
電影《奧本海默》劇照
在一次兩人的對談中,回憶起這段往事時,諾蘭有過辯解,“在你讀到的草稿中,你的角色被低估了”。盡管如此,但墨菲還是報以了十分的信任。在他看來,作為導演的諾蘭,在讓演員從一艘搖晃的船上跳進海里之前,自己會先試一遍,“這讓演員感到難以置信的安全感,不僅在情感上,而且在身體上”,這能讓演員在情感上完全暴露自己。
曾經(jīng),諾蘭在一次醉酒之后向墨菲袒露心扉:“你是這代人當中最好的演員,你應該向其他人展示自己,這樣每個人都能看到你的優(yōu)秀?!边@種直抒胸臆的肯定與贊美,是習慣了謙遜和低調的英國人身上所少見到的。
2020年9月,一份紅色紙張印刷著的共197頁的劇本被諾蘭帶上飛機,從洛杉磯飛越大西洋,到達都柏林。墨菲在酒店里一口氣讀完了這份“自己讀過最好的劇本”。
《奧本海默》也是諾蘭為墨菲“破例”用第一人稱寫作劇本。這幾乎是為墨菲量身定做的劇本,在諾蘭看來,奧本海默不是一個拳擊手,而是象棋手。他不需要向一個物體精準出擊,而是需要衡量與顧慮,是量子力學的往前一步,還是人類歷史的戛然而止,是與納粹科學家爭分奪秒,還是就地放棄。
大量主觀視角的描述,極度仰賴演員的心理活動。而諾蘭有信心,透過墨菲那雙深邃的藍眼睛,向當下的觀眾還原這名科學家過人的智慧,以及在是否會點燃地球的答案仍是未知數(shù)之前按下核彈按鈕的恐懼與驚悚。
墨菲從來沒有辜負過諾蘭的期待與信任。為了接近奧本海默本人的形象,墨菲減掉了28磅(近26斤)。在營養(yǎng)師的指導下,他每天吃幾顆杏仁維持生命。他穿上了那件棕色的、寬大且不合身的西裝外套,幾乎要將奧本海默瘦削的軀體吞噬,但時刻堅挺叉在腰間的雙手,撐起了這位天才科學家的自信與實干。
在新墨西哥州的劇組里,墨菲經(jīng)?!奥鋯巍薄R惶斓墓ぷ鹘Y束后,布朗特和馬特·達蒙等人盛情組織大家去咖啡館享用晚飯,但墨菲總是婉拒,他拒絕了社交,拒絕交談,將自己專注在“成為奧本海默”這件事上。一個人回到房間,為了保持瘦削,他依然只吃幾顆杏仁,然后將身體浸在浴缸里,研讀起劇本。
墨菲幾乎是在消耗自己的身體,來打造一個屬于他與諾蘭的奧本海默。最終,這樣卓絕的努力和才華,成就了他個人最為非凡的銀幕形象—迄今為止,墨菲所飾演過的最復雜、最具層次感的角色,非奧本海默莫屬。
電影《風吹麥浪》劇照
今年1月23日,墨菲回到了愛爾蘭家鄉(xiāng)科克城的家,他和父母三人坐在餐桌旁,正享用著下午茶。突然,一家人的閑適時光,被手機震動打斷了。每個人的手機,幾乎同一時間彈出了消息提示:基里安·墨菲主演的《奧本海默》入圍第96屆奧斯卡。
短暫的激動和互相擁抱過后,媽媽拿出了海綿蛋糕,將下午茶繼續(xù)下去,工作無法阻止他們進行正常生活的節(jié)奏。
是的,對于墨菲來說,當演員有時候只是一份工作。他曾在訪談節(jié)目中大談自己不喜歡工作。工作結束之后很累,他只想回家睡覺。他揚言自己喜歡無聊的事情,會花一天時間,只為考慮要吃什么,然后慢悠悠地到商店買東西,回來為自己做飯,吃完睡覺,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在他口中“無所事事”的平常生活,其實只是他拒絕別人窺視自己生活的借口,“生活里越無聊,人們就越不會對你有太大興趣”。
實際上,作為演員,這種看似空洞無聊的生活,卻能讓他放空自己的軀體與大腦,完全沉浸在生活里,汲取生活的細節(jié),“觀察人性的流動”。導演西德尼·波拉克曾跟他說:“要鍛造一位演員,需要30年的時間。”這不僅需要技巧和經(jīng)驗,還要跨越演員從出道到職業(yè)成熟期的過程。
但他對成名不感興趣。今年年初,墨菲作為第96屆奧斯卡“最佳男演員”提名人選接受CBS《60分鐘》采訪時,面對主持人提出的“你以前是一名演員,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名電影明星”的身份變化,墨菲明顯有點無奈。他解釋說,自己從來沒有理解過電影明星是什么意思,“我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名演員,電影明星的稱呼似乎是為別人而設的”。
墨菲曾說過,他不愿意以放棄與家人一起生活為代價,去換取好萊塢的浮華和魅惑。早在2005年的一次采訪中,他曾被問及為什么不住在洛杉磯?那里靠近好萊塢,是電影明星的發(fā)跡地,墨菲回答說:“我不需要住在洛杉磯,因為這樣我會離我的家人非常遠?!?/p>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并始終堅守著。
同年,墨菲回到愛爾蘭,接拍了英國獨立電影教父級導演肯·洛奇的《風吹麥浪》,電影聚焦愛爾蘭獨立戰(zhàn)爭,次年在戛納電影節(jié)大放光芒,奪得了金棕櫚,這部作品也成為英國最為成功的獨立電影,這讓墨菲感到驕傲,但這種成功,并沒有打亂他如常的生活。
墨菲與妻兒
他不愿意以放棄與家人一起生活為代價,去換取好萊塢的浮華和魅惑。
這次回到故土后,妻子麥吉尼斯懷上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墨菲帶著她與父母一起度過舒適的夏季,見證季風吹過山谷的場景。
在倫敦度過了十多年后,2015年,他和妻子決定舉家搬回到都柏林,因為他們希望兒子們能離祖父母更近,認可自己作為愛爾蘭人的身份。
在愛爾蘭,墨菲可以有完整的生活,不必流連于堆滿香檳的舞會,也不用經(jīng)過閃光燈照耀的紅毯,他能夠和作為藝術家的妻子,在畫廊里進行創(chuàng)作,抱著吉他彈唱自己的音樂,自在地逛商店,在餐廳吃飯。在愛爾蘭的海岸線散步時,不會有記者蹲守舉著相機拍照—這是作為演員的墨菲感到冒犯的行為。
愛爾蘭塑造了墨菲自己,也塑造了他的價值觀,是他遠途而知返的家園。這個盛產作家和藝術家的國度,培育了墨菲對小說閱讀的濃厚興趣,小說滋養(yǎng)了他的精神世界,讓他培養(yǎng)了同理心,“在小說里,你可以把自己放在別人的位置上考慮。當一部電影可以與人們產生聯(lián)系,他們感覺到自己被看到或被感受著”。這是作為演員的修養(yǎng)。在諾蘭看來,墨菲的非凡在于,“一種非凡的同理心,可以將觀眾帶入一個思考過程。他投射出一種智慧,讓觀眾覺得他們理解了這個角色,看到了人物復雜的層次”。
正是這種卓越的才華,在《奧本海默》中,釋放了近乎爆炸性的能量?!抖乜虪柨恕愤z憾敗走奧斯卡的6年后,諾蘭和墨菲倆人,雙雙實現(xiàn)了愿望。諾蘭拿下了人生第一個最佳導演獎,這對于導演的才華而言,比最佳影片更具有表彰意義。而這一次,墨菲亦不再是無名的“發(fā)抖的士兵”,而是具有如原子彈般威力的奧本海默,光芒四射。
這是一個互相成就、頂峰相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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