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杰
周慧珍和丈夫詹云影。周慧珍殺夫案在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灘轟動一時。
2024年4月,改編自此案的電影《醬園弄》入圍第7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非競賽單元。
1945年7月,《雜志》辟出“殺夫案筆談”專欄,刊登了《詹周氏與潘金蓮》《武大郎與詹云影》《法理人情》《我以為》等文章,呼吁減輕周慧珍的刑罰。
近日,由香港導演陳可辛執(zhí)導、演員章子怡主演的電影《醬園弄》入圍第7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非競賽單元。這部極具話題性的電影籌備多年,歷經(jīng)坎坷,很多影迷翹首以待。該影片取材于民國四大奇案之一“醬園弄血案”,又被稱為“醬園弄殺夫案”“箱尸案”。案件包含懸疑、血腥、暴力甚至桃色等噱頭,吸引了當時社會大眾的廣泛關注與激烈討論。案件主人公的命運更是一波三折,十分具有戲劇性。
新昌路432弄是上海市區(qū)的普通弄堂,于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建成,因著名特色老店張振新醬園坐落此處,故又名醬園弄。1945年3月20日早晨6時許,住在醬園弄85號一樓的王燮陽聽到樓上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慘叫聲,便起床上樓,敲門詢問。樓上租客為詹云影夫婦,聽到敲門聲,女主人詹周氏打開一條門縫,說只是詹云影做噩夢罷了。王燮陽便回去繼續(xù)睡覺,但沒過多久,一滴滴的鮮血從樓上滲落下來。王燮陽大驚失色,忙上樓詢探,只見詹周氏手握利刃,披頭散發(fā),滿身血污,有氣無聲地說道:“我把大塊頭殺了,我殺人了……”再往內(nèi)室看去,詹云影已被剖解為塊塊尸肉,一片驚怖悚然的景象。王燮陽當即報警,附近的新成警局很快將詹周氏抓獲到案,她對殺人事實也供認不諱。而這樁兇殺案的背后,是一段極為痛苦的婚姻。
詹周氏,原名杜春蘭,江蘇丹陽人,自幼父母雙亡。早年由親戚收養(yǎng),沒受過什么教育。八九歲時被送至上海一戶周姓人家,改名周慧珍,名為養(yǎng)女,實為丫鬟。17歲時,由養(yǎng)父母做主,周慧珍與大她稍許的詹云影訂婚。詹云影為安徽人,生得人高馬大,人送外號“大塊頭”,在典當鋪做朝奉(負責驗物、定價、決定是否收當?shù)裙ぷ鞯牡陠T),算是一份正經(jīng)體面的工作。
1936年,21歲的周慧珍與詹云影成婚。兩人結(jié)婚才過兩月,周慧珍就發(fā)現(xiàn)丈夫有了外遇,對方是一位叫作蘭喜的丫頭。蘭喜懷孕后,被東家趕了出來,不得已投奔詹云影家。詹云影非但沒有好心安置,以求雙全,反而冷漠至極,對蘭喜辱罵毆打,天良盡喪。周慧珍看不下去,就對丈夫好言相勸。等蘭喜生下孩子,詹云影鐵心不要,甚至想要弄死襁褓中的嬰兒,周慧珍便費心安置,將孩子送予鄰居收養(yǎng),并設法讓蘭喜嫁作他人。從此事可見周慧珍為人賢惠,處事妥善。
后來詹云影越發(fā)不求上進,整日不事生產(chǎn),不僅丟了穩(wěn)當?shù)墓ぷ?,還與一幫狐朋狗友為伍,好吃懶做,嫖賭成性,動輒對周慧珍又打又罵,惡意施虐。為了填飽肚子,家里的東西能當則當,能賣則賣,幾乎窮匱到家徒四壁的田地了。眼見丈夫不可指靠,衣食再無著落,周慧珍只好自尋生路,設法在香煙廠找了一份工作,豈料詹云影責罵她拋頭露臉,不守婦道,還污蔑她想出去軋姘頭。既然沒法外出工作,周慧珍打算做點小生意,擺個油汆排骨年糕攤兒,為此她連菜刀都提前買好了。
3月20日凌晨3時左右,詹云影從遠東飯店賭完回來,周慧珍又與他商議擺排骨年糕攤兒的事。詹云影照舊不理不睬,辱罵她一通,之后倒頭便睡。此時的周慧珍萬念俱灰,剛才詹云影的一番話像火苗一樣,點燃了她心中常年郁積的情緒“火藥桶”。她越想越氣憤,瞬間陷入了瘋癲的境地,產(chǎn)生了幻覺,正如她在供述中所說的,就像有一個惡神站在背后,唆使她:“殺呀,殺呀!”于是,周慧珍拿起那把排骨刀,砍向了睡夢中的詹云影,把他大卸16塊。裝尸的工具,正是衣物已被典賣一空的皮箱。
案件發(fā)生后,一時間街談巷議,甚囂塵上。不少人發(fā)出疑問,身材矮小的周慧珍是如何殺害了身高體壯的詹云影呢?有人將她戲稱為“當代潘金蓮”。俗話說“無奸不成殺”,警方逮捕周慧珍之后,也認為可能有人協(xié)助作案,朝這個方向展開了調(diào)查。
警方首先鎖定了賀賢惠,此人外號“賀大麻子”,是詹云影夫婦的鄰居,就在案發(fā)早上,他突然失蹤了。賀賢惠很快被警方逮捕,他矢口否認與周慧珍共謀殺人。經(jīng)查實,兩人確有私通,只因周慧珍無米下鍋,便數(shù)次向賀賢惠借錢。一來二去,兩人便多次發(fā)生了肉體關系,算是抵債。他聽說這個案子后,生怕牽累自己,遂一跑了之。
警方查證賀賢惠與本案確無關系,便繼續(xù)審訊周慧珍,這時她又供出另一名“奸夫”小寧波。小寧波原名何寶玉,周慧珍稱是兩人合謀殺害了詹云影。但不管警方如何詢問,小寧波堅稱無辜。后周慧珍又翻供,說小寧波與本案無關,不過是警方嚴刑逼供所致,之所以將他牽扯進去,是因為怨恨他帶壞了詹云影,毀了她的家庭和生活。
經(jīng)過詳細調(diào)查,警方確認兇手只有周慧珍一人,一切按照程序繼續(xù)進行。5月3日,案件在上海市地方法院正式審理。判決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果然是死刑。
這時逐漸出現(xiàn)一些同情周慧珍的聲音,尤其是女性知識分子,很是哀憐她的身世和處境,積極奔走,為其請命,其中最踴躍者當為民國著名女作家蘇青。蘇青可謂是一位敢為人先的女性典范。她最著名的作品為當時創(chuàng)造了出版行業(yè)奇跡的《結(jié)婚十年》,講述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從結(jié)婚到離婚、從欣喜到破滅、從理想到現(xiàn)實,通過生動的描寫和勇敢的自剖,呈現(xiàn)了一位堅韌自立的女性形象。
正因如此,蘇青才能如此深刻地共情周慧珍的痛苦與絕望。她寫了《為殺夫者辯》一文,猶如兼具情真意切與踔厲駿發(fā)的戰(zhàn)斗檄文,既詳細陳述了周慧珍悲慘的婚姻歷程和案件的來龍去脈,訴諸國人的道德情感,從中國古典傳統(tǒng)資源中尋找開脫依據(jù),又援引法學、心理學、社會學、精神分析學等西方先進理論知識,為周慧珍的犯罪行為尋求科學解釋和減刑理由。蘇青的這篇文章發(fā)表在1945年6月的《雜志》上,影響力極大,附隨者甚眾。7月份,《雜志》更是辟出“殺夫案筆談”專欄,刊登了一系列文章。
但誰也不曾想到,真正讓周慧珍逃出生天的,并非律師的抗辯、法官的憐憫或者大眾的同情,而是無法預料的時局。
案件初審判決后,周慧珍的辯護律師申請上訴。因案情重大、社會關注度高,地檢署決定開調(diào)查庭再深入調(diào)查案件事實,此時已是7月份。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向全日本發(fā)表廣播講話,宣布無條件投降?!捌ぶ淮?,毛將焉附”,16日,汪偽政權(quán)即告解散,南京國民政府司法當局宣布汪偽政權(quán)司法機關裁判的案件全部無效,應重新審理,周慧珍的死刑判決自然不再生效。
1946年9月17日,南京國民政府高等法院再次審理該案。判決結(jié)果與初審并無二致,然而判決書內(nèi)容卻是非不分,顛倒黑白,聲稱周慧珍“性情淫蕩,行為惡劣,與賀賢惠、何寶玉通奸”,出于奸情殺害了詹云影。面對如此錯謬百出的判決,周慧珍自然不服,遂向最高法院申請再審。
1946年12月25日,國民大會通過了《中華民國憲法》。1947年1月1日,國民黨政府正式頒布新憲法。為了慶?!皯椪睂嵤?,國民黨政府還同時頒布了《罪犯赦免減刑令》,規(guī)定除戰(zhàn)爭罪犯、殺害直系血親尊親者,以及《懲治漢奸條例》和《懲治貪污條例》所規(guī)定的罪犯外,凡是中華民國35年(1946年)12月31日之前所屬罪犯,其最重本刑為無期徒刑以上者,死刑減為有期徒刑15年,無期徒刑減為有期徒刑10年;最重本刑為有期徒刑以下者,均予赦免。根據(jù)“大赦令”,周慧珍由死刑減為15年。
醬園弄本為老上海一條普普通通的弄堂,卻因名震中外的兇殺案,成為了一處帶有幾分神秘與驚悚色彩的“傳奇”地標。醬園弄原址是新昌路432弄,圖為電影《醬園弄》外景地,位于乍浦路和北海寧路路口,依托原有建筑和道路改建而成,已成為網(wǎng)紅打卡地。
隨著時間流逝,醬園弄殺夫案已然成為上海灘上的一樁神秘舊聞和市井掌故,人們不時談起這個案件,百感交集,唏噓不已,就像一團揮之不散的歷史煙云,其間夾雜著真假難辨的情節(jié)和虛實不分的人物。1990年3月,《上海灘》雜志刊登了一篇名為《抗戰(zhàn)時期轟動上海的兩大血案》的文章,文中說周慧珍最后在“提籃橋監(jiān)獄執(zhí)行絞刑,一命歸陰”。不久雜志社收到一封讀者來信,稱周慧珍還在人世,就在江蘇鹽城市的大豐農(nóng)場。收到來信后,雜志社便派記者徐平前往采訪,終于了解到周慧珍后半生的光景。被減為15年有期徒刑后,周慧珍在提籃橋女監(jiān)服刑,因擅長繡花,被分在繡花組勞作。服刑期間她表現(xiàn)良好,1952年被安排至大豐農(nóng)場,先是在田地勞動,后被調(diào)往當?shù)氐耐袃核ぷ?,一直待到刑滿釋放,并于1983年退休。1959年,她還與農(nóng)場里的炊事員嚴少華結(jié)婚,重新建立了家庭。
周慧珍的人生猶如一出跌宕起伏的悲喜劇,一直被裹挾在外部的風暴之中,小到家庭與丈夫,大到社會動蕩與時局起伏。
或許有人會問,既然遇人不淑,如墮地獄,她為什么不與詹云影離婚呢?須知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在婚姻不幸時選擇離婚,只是很少一部分女性的“特權(quán)”。她們需要如蘇青般,不僅有獨立自主的精神和清醒的女性意識,還要具備一定的物質(zhì)基礎,至少有獨自謀生的能力。周慧珍個人的悲劇,與那個“吃人的禮教”也密不可分,她們被困縛在牢不可破的父權(quán)制結(jié)構(gòu)中,三從之道、四德之儀等古訓仍是規(guī)訓女性的強大社會規(guī)則,潛移默化中矮化了女性的人格,鉗制了女性的發(fā)展。蘇青評論本案的一句話,一針見血地挑明了案件的性質(zhì):“這場悲劇,是數(shù)千年封建禮教——尤其是夫為妻綱——所造成的”。
值得注意的是,蘇青的這句話還有后半句,這場悲劇也是“新時代女性爭取男女平等道路上的一次有力的抗爭”。盡管現(xiàn)代社會女性地位比以前改善很多,女性意識也較為彰顯,但在廣大的落后地區(qū),尤其是文明和法治還遠沒有滲透的偏遠農(nóng)村地區(qū),很多女性的生存處境依然不容樂觀,比如被羞辱、被家暴,甚至被囚禁。雖然此案距今將近80年了,但它在當下社會依然具有極為重要的普世性,對男女平等、家庭和諧與社會發(fā)展等議題都可以提供十分有價值的啟示與警醒。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