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一個女人穿著寬松、樸素的裙裝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如果你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衣服的扣子幾乎要扣到她的下巴了。每次都一樣,她表情僵硬,是那種無喜無悲的家庭婦女形象。她不關(guān)心雨水和天氣,也不關(guān)心過去和未來;她只關(guān)心已經(jīng)在畫板上涂抹數(shù)小時的塞尚什么時候能放下畫筆,結(jié)束那該死的創(chuàng)作。
保羅·塞尚是后印象主義畫派代表人物,被稱為“西方現(xiàn)代繪畫之父”。妻子是他最忠實的模特,配合他完成了29幅“塞尚夫人”肖像畫。畫中的她深沉寡淡,沒有笑容,有人據(jù)此推測夫妻二人不和睦。旁觀者大概是多慮了。塞尚力圖更多地表現(xiàn)“造型的本質(zhì)”,而非印象派所追求的光與色彩,因此在他眼里,妻子與靜物桌上的一只蘋果沒有區(qū)別,與另一只蘋果也無二致。
癡迷于什么,眼里就只有什么。塞尚恰恰是把蘋果奉為繆斯女神的畫家,近乎瘋狂地畫著各種各樣的蘋果,留下兩百余幅以蘋果為題材的畫作。他的藝術(shù)生命,甚至是他的人生,都與這個司空見慣的、圓圓的靜物深深地咬合在一起。塞尚醉心于蘋果,蘋果亦在他的筆下找到了能與人類情感共通的生命力。
塞尚在法國東南部的普羅旺斯長大。像我們大多數(shù)人一樣,年少時的他固執(zhí)己見,愛冒險,對不確定的一切充滿好奇。后來,他與兩位同窗好友結(jié)伴到了巴黎。在這個滿大街都流淌著藝術(shù)夢想的大都市,三個年輕人陷入了泯然眾人矣的困境,但他們?nèi)耘f倔強地思索著“成功這個可怕的問題”。對于當時的藝術(shù)追夢人而言,成為巴黎的過客,甚至是成為巴黎的逃兵,就意味著失敗。
塞尚致力于靜物畫創(chuàng)作,這對印象派的地位構(gòu)成了挑戰(zhàn)。他對繪畫的理解和實踐,不被當時的巴黎藝術(shù)界所接受。是隨波逐流,以此來獲得一份廉價且庸俗的認同,還是跳出束縛,向常規(guī)繪畫發(fā)起挑戰(zhàn)?塞尚選擇了后者。沒有人看好他、在乎他,但他毫不猶豫地擲下豪言,發(fā)誓要“以一個蘋果震驚整個巴黎”。
在靜物畫上的創(chuàng)新,是塞尚對現(xiàn)代藝術(shù)最重要的貢獻之一。他對歷史畫的構(gòu)圖原理熟稔于心,并把它們應用到靜物畫,讓它們在家具、水果等日常之物中找到用武之地,也找到新的歸屬。就此,不同繪畫類型之間的身份對立和地位差異,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消除。在表現(xiàn)力上,塞尚的靜物畫一點也不比人物畫遜色,和那些人物畫一樣復雜,只是并不透露明顯的敘事意圖,“他只是讓蘋果成為蘋果”。這與他畫妻子時的藝術(shù)用意具有一致性,也是追求“造型的本質(zhì)”。
在以蘋果為題材的諸多畫作中,塞尚天才級別的構(gòu)圖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讓蘋果、瓶子、盤子等非生命物件處在最恰當?shù)奈恢?,彼此之間在表象和隱秘兩個層面產(chǎn)生微妙關(guān)聯(lián)。似乎一切都陷入了沉寂,但所有東西又都在畫布上復活。塞尚不追求用圖像來完成敘事,對于那些期望一幅畫能夠提供故事的欣賞者而言,塞尚的作品顯然會讓他們失望,因為“塞尚不提供任何東西”。
那么塞尚畫的那些蘋果到底是什么呢?它們就是蘋果,這毫無疑問。塞尚表達了一種客觀存在,把主觀看待的任務交給他人。他筆下的蘋果仿佛具有流動性,你盯著它們看,“看得越久,它們就顯得越重”,這是英國女作家伍爾夫的發(fā)現(xiàn)。伍爾夫是一個曾經(jīng)陷入哲學困境的人,在塞尚的蘋果里讀到了不易察覺的哲學意味。而法國小說家于斯曼所看到的則是戲劇性的場景——“醉醺醺的陶器里七倒八歪的果子”。對于斯曼的描述,塞尚想必是認同且欣賞的。
塞尚的蘋果沒有明顯的象征性,這有別于其他名畫中的蘋果。當西歐藝術(shù)家選擇將伊甸園禁樹上的果實描繪成蘋果時,這種水果便成為某種意象,有了復雜的寓意,在不同的畫作中承當不同的角色功能。蘋果可以是誘惑、是美麗、是忠誠、是救贖,但塞尚的蘋果就是蘋果,它們簡單、純粹。法國藝術(shù)評論家西奧多·杜雷認為,塞尚的作品“傳達的是一種完全獨立于主題的力量,所以即使是一組靜物,一些蘋果和桌上的餐巾,它們也和肖像畫或海景畫一樣宏偉”。
塞尚筆下的蘋果,美麗、性感,但它們本質(zhì)上是生活的。塞尚幾乎不會畫一個孤零零的蘋果,通常是畫一堆,它們?nèi)齼沙扇?,各尋所居。雖然他畫的蘋果沒有具體的敘事指向,但可以作為他心境的載體。我們完全可以把他不同時期那些蘋果靜物畫,看作他的私人日記。有些蘋果紅得熱烈,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彼時的塞尚或許也有很多話想與人言;有些蘋果則顯得安分守己,又有些許的淡漠,對世界愛理不理,讓人仿佛可以窺見塞尚內(nèi)心的高冷。
塞尚對蘋果的鐘情和忠誠,源于對繪畫藝術(shù)獨到的理解。他曾經(jīng)說過,他“畫腦袋就像畫門”,也就是說腦袋只是一種存在,并不意味更多,至少在畫家眼里應該是這樣的。比如,他認為畫家如果畫人,只需專注于畫人體,而不要試圖去描繪靈魂。在他看來,人體畫得好,而面前的人物如果有靈魂的話,靈魂自然會顯露出來。塞尚創(chuàng)作的初衷,正是參透物體本身。
塞尚對蘋果情有獨鐘的心意究竟從何而來?從妻子給他做模特所經(jīng)歷的艱辛可以尋得部分答案。塞尚在繪畫上有強迫癥,追求極致呈現(xiàn),一件作品常常需要成千上萬次的修改。而且,他跟其他畫家不同,他要求自己的人體模特長時間紋絲不動。有一次,一個模特朋友實在熬不住了,打起瞌睡來,結(jié)果馬上招來塞尚的呵斥:“你必須像個蘋果一樣穩(wěn)住!蘋果會動嗎?”是的,蘋果不會動,它們可以乖乖地保持一個姿勢,直至腐爛,從不抱怨,沒有不安,不會開小差。
塞尚對蘋果的執(zhí)念,是一種藝術(shù)的態(tài)度,亦是最樸素的世界觀、人生觀。他曾這樣解釋自己的畫作,“水果,尤其是蘋果;廚房,尤其是這個廚房……這就是我試圖在這幅畫中包含的內(nèi)容,這是一種無限的繪畫”。也就是說,蘋果作為整體的一部分,作為“無限”的一部分,是不可或缺的,因此容不得半點馬虎和懈怠。一個小小的蘋果,是世界的、生活的。只要沒有參透它,那么你對世界的了解、對生活的了解,就一定有一個蘋果的空缺。
塞尚用一個蘋果重新定義了藝術(shù),也重新定義了自己的人生。他對形體的強調(diào),誘發(fā)了后來立體主義的產(chǎn)生。他讓藝術(shù)化的蘋果重新回到它最初的概念里,這是對“造型的本質(zhì)”的堅持,也是對生活、對萬事萬物的參悟。他在一個蘋果身上追求極致,絕不敷衍,絕不對任何缺陷妥協(xié)。所以,拋開藝術(shù),塞尚依然值得我們普通人談論。他告訴我們,能在尋常之物上堅持,本身就是一種成功。我們的人生最應該補上的,或許正是一個蘋果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