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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島深處

        2024-05-17 06:06:40小昌
        清明 2024年3期
        關鍵詞:米羅杜鵑

        小昌

        1

        有個光頭男人雙手掏著兜,被團團圍住,像是在講課。這群人剛看完電影《狗十三》,他應該是主講人,說話有點結(jié)巴,一直在撇嘴。說著說著他忽然僵在那里,隨后,捂著嘴往外沖,躲在廁所里久久不出來,立在窗口張望。

        阮玉鳳在廁所外面,小聲叫多寶老師,問他有沒有事。她沒問多寶為什么忽然失語又奪門而出,也許她覺得那不是他們的開始,講《狗十三》的多寶是個和她徹底無關的人。多寶不一樣,從廁所一出來,和她劈面相逢,有春風撲面的感覺。她戴著口罩,一雙眼睛在閃爍。恍惚間多寶想起了剛來半島時養(yǎng)過的一條貴賓犬。

        十二年前,他和杜鵑相識,那條狗就是杜鵑交給他的,過了沒多久,狗意外走失了,很像《狗十三》電影里的橋段。當然這也是杜鵑后來能跟他好上的緣由。

        那條狗叫嘟嘟,常常盯著他看。他很怕嘟嘟那么看他。在那之前他從沒養(yǎng)過寵物,沒想到他們的眼神竟也像人一樣。他并不是不喜歡嘟嘟,只是有點怕。嘟嘟的眼神似乎能看到他內(nèi)心深處。和阮玉鳳四目相對時,他也有類似的感覺。他們相熟后,多寶就在微信中叫阮玉鳳嘟嘟。她欣然接受,估計覺得嘟嘟親密悅耳。她很小巧,卻并不瘦,肉長得很賊。多寶叫她嘟嘟,還有那么點曖昧的意味。阮玉鳳是不知道那條狗的故事的,多寶也不想說,一旦提起,不可能不舊事重提。他不愿意讓她知道過去的事。

        阮玉鳳告訴他,常在圖書館聽講座的就是這么一撥人。各種各樣的講座,他們都會去參加??赡苓B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去。他們就那么呆坐著,這讓多寶想到自己過世的奶奶,和一群老人擠在墻根下曬太陽。他們提問時,也很踴躍,有時還會冒出個說流利普通話的人。句句聽得分明,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阮玉鳳和他分析過,他們是由這么幾部分人組成的,從傳銷隊伍里跑出來的人,無所事事的文藝中老年,一些古怪的本地單身漢,還有過來蹭空調(diào)的老人。阮玉鳳是圖書館里的志愿者,她悲天憫人地說,他們都是被遺忘的人。多寶卻覺得他們充滿惡意,他忽然失語,中途離場不就是因為這個嗎?

        后來多寶又去了兩次,主要是想見阮玉鳳。他分享的另兩場電影,一部是《妖貓傳》,一部是《尋夢環(huán)游記》,都是多寶選的片子,也許更多考慮了阮玉鳳,想讓她看看。放《尋夢環(huán)游記》時,他索性不開口,讓片子一直放完。那些人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感覺就像剛聽他講完一樣,和他熱情握手并拍照。拍照前,阮玉鳳和多寶耳語了幾句。多寶老師,您好像一句也沒講。多寶反問她,你看了嗎?她搖搖頭,說顧不上。她一直戴著口罩,自始至終沒摘過。多寶硬加了人家微信,感覺阮玉鳳不是很情愿。他不知道她長啥樣,看那雙眼睛,感覺有些老成。她的腿倒是很好看,不是很長,可顯得很直,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難道這是他加她微信的全部理由嗎?似乎不是??赡苓€和那條狗有關。

        加了微信之后,多寶瀏覽過她的朋友圈。她不設限,幾年前的也能看到,但也沒什么可看的。一些花花草草,夜晚的星空或者是一首英文歌。這么一路翻下去,三年前的一條動態(tài)引起了他的注意,有兩張配圖,其中一張?zhí)貏e惡心,一團臟東西,像是只死老鼠被汽車壓扁了,另外一張是醫(yī)用影像圖,股骨和盆骨的連接處,腹股溝卻多出一團毛茸茸的絮狀物。有一段文字:這么大一塊,還是第一次見,煲湯應該很好喝。她竟然是醫(yī)生,多寶還是有些意外。癌瘤,煲湯,這句話很見性情,不僅是個拿手術(shù)刀的醫(yī)生,很可能還有趣又勇敢。多寶突然想要嘔吐,不像上次在圖書館,這次是真的吐了。那樣一團臟東西,竟然是她下刀子割下來的。吐完有些雀躍,覺得自己眼光毒辣,僅憑一雙眼睛,就能察覺出她的不一樣。多寶是個寫網(wǎng)絡小說的,這幾年有了點名氣,寫作題材常涉及疾病和死亡,他是很想有一些醫(yī)生朋友的。

        多寶開始頻繁聯(lián)絡阮玉鳳,在微信上發(fā)不咸不淡的話。她并不怎么搭理他,大多回得很慢,甚至不回。當然,她是醫(yī)生,平日里應該很忙,顧不上回也是有的。不過,她對多寶不上心,不言自明。多寶放的電影,她一部都不看,不僅是對電影沒興趣。她做志愿者,就只是做志愿者。

        阮玉鳳哪有時間做志愿者?為什么要做志愿者?這些令多寶困惑的問題,一個也沒問出來,問題在微信對話框里就擱淺了。多寶自覺沒趣,想刪了她,但還是沒刪。若是刪了,倒是更顯得沒氣量了。后來他真把阮玉鳳給忘了,再次見面已經(jīng)是兩個多月之后了。

        阮玉鳳拍了他一下。多寶轉(zhuǎn)身,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叫他多寶老師。他沒認出來,一張素面,沒戴口罩。那時他們一群人在參加端午節(jié)詩朗誦活動。來的人不少,多寶夫婦也在受邀之列。多寶本打算不去的,對這樣的詩朗誦,他都是敬而遠之。聽他們抑揚頓挫地念詩,他渾身癢癢。但這次很不同,念詩的人中有杜鵑,他不能不來捧場。杜鵑一念完,他也算松了口氣。就是這個當口,阮玉鳳拍了拍他。白襯衫、牛仔褲,樣子有些怪。阮玉鳳說,多寶老師,不認識我了嗎?真是貴人多忘事。隨后就把口罩戴上了。這時,他才認出她來。想象中,阮玉鳳不是這個樣子。該是什么樣子,他也無法描述。那天阮玉鳳很熱情,多寶有點摸不著頭腦。當時,杜鵑也在,三個人親密地聊天。那些微信里被擱淺的問題,阮玉鳳一一做了回答。她說自己是中醫(yī)院的骨科醫(yī)生,連怎么認識多寶的也交代得分外清楚。又說到為什么做志愿者,阮玉鳳說她有個信教的姐姐,常給她布道。她也是半信半疑,但做些好事,總是沒錯的。于是,周末休息時,常去圖書館做義工。阮玉鳳問杜鵑看過那部《狗十三》嗎?口氣很像多寶。杜鵑倒是很受用,兩人一見如故,很快互加了微信。加微信時,阮玉鳳看了多寶一眼,意味深長。阮玉鳳比他想象中年輕。那天她穿著短裙,兩條腿一覽無遺。說實話,他是多看了幾眼。她蹦蹦跳跳離開的樣子,讓他有些難過。他忽然覺得自己老了,杜鵑也老了。

        活動的后半程多寶一直很落寞,在咖啡館外面的一條甬道上,看他們養(yǎng)的花。有一株菩提樹搖搖欲墜,常聽別人說,卻是頭一回見。他立在樹前端詳,肥大的葉片,低垂下來,給人一種溫柔的感覺,葉片微顫,像是馬上就要伸過來撫摸你。他在樹前閉上眼睛,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寂靜,像是開車到地下停車場,熄火后原地沒動,就那么坐了一會兒。他繼續(xù)向甬道深處走,竟遇上一面鏡子。他過去常來這個咖啡館,從不知道這里還有一面穿衣鏡。鏡子里有個中年男人灰溜溜站著,滿臉失望地看著他。他忽然有一絲驚恐,怎么越來越像他爹。樣子其實沒那么像,像的是那種失望的表情。

        他想到,他爹焦急地待在產(chǎn)房門口,側(cè)耳傾聽里面嬰孩的哭聲,嘴角輕微抽動,鼻尖上有細密的汗珠。那是多寶第二個孩子出生的時候,護士一把推開產(chǎn)房的門,告訴他們,也挺好,是個女孩。為什么是“也挺好”?多寶很不自在。當時他爹僵住了,石化般一動不動,感覺他下一步就會轉(zhuǎn)身離去。那是對這個世界徹頭徹尾的失望。

        有人走過來,說這是薜荔。多寶從對他爹的怨恨中緩過來,才發(fā)現(xiàn)鏡子旁邊有一株爬藤植物,貼著墻爬?;仡^見那人仍微微笑著,多寶在想什么,他都懂。這薜荔的確有些嚇人,那么硬的墻,它都能扎下根來。這才恍然大悟,知道眼前這人想說什么。那像針腳般密實的根,讓多寶很不舒服,他很快躲開了。隨后他又想到了阮玉鳳,但實在想不起來她具體長什么樣,盡管他那么認真地端詳過。模模糊糊的印象是,鼻唇間有點短,下巴有些尖,不笑的時候,像只鳥,是那種兇狠的大鳥,笑的時候,又像只貓,綿里藏針。見到薜荔后,他馬上想到了阮玉鳳,竟有那么一點驚心動魄。

        他的感覺是對的。在那之后,阮玉鳳常主動聯(lián)系他,愈發(fā)熱情。為什么見了杜鵑之后,阮玉鳳一反常態(tài)、判若兩人呢?勇氣和信心倒像是杜鵑給的。有次在微信聊天的時候,阮玉鳳說,有沒有覺得我們倆有點像。說的是她和杜鵑。多寶沒看出來,再說了,像和不像,和他又有什么關系?他想不通,但又特別想弄清。阮玉鳳更大膽,他也更有信心了,在微信里親切地叫她嘟嘟。

        有一次夜里十一點,阮玉鳳叫他出來擼串,一對一。難道她不知道,他是有婦之夫嗎?他是出不來的,這更像是挑釁。他說下次下次。沒過多久,阮玉鳳竟然說此刻就在他們家門口。真的假的?多寶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對著貓眼向外看。阮玉鳳在門外沖他擺手,笑得像花一樣。歪著腦袋,似乎還在跺腳,花枝亂顫。多寶背過身去,靠著門,做了幾次深呼吸,正在想怎么收場才好。阮玉鳳微信就來了,說,我聽到了你喘氣的聲音。多寶回,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阮玉鳳說,我回了。真回了,貓眼里沒人。他始終沒想明白,阮玉鳳此舉意欲何為。也許只是恰巧路過,順便嚇唬嚇唬他。多寶立在窗邊,向下探頭,看著她走在無人的小徑上,有那么一點點蕭瑟。那么黑的夜,頭頂上還有一彎上弦月。

        多寶有些踟躕,摸不準。有次他們一起擼串喝啤酒,席間還有其他朋友。其實他們倆常在微信上互動,見面倒是甚少。多寶給阮玉鳳送了他寫的書,阮玉鳳說,原來你真是個寫書的。她跟多寶干了一大杯,后來又要了他的身份證。你叫張有才,真夠有才的。阮玉鳳笑得前仰后合。多寶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這么笑,像是在尖叫。他很配合,也跟著笑,說原來是貝字旁的,發(fā)財?shù)呢?,后來改掉了。她笑得更瘋了,也許她身上本就有一股瘋勁。怪的是,其他人都不嫌棄,氣氛其樂融融。她好像能輕易討別人的喜歡。從那以后,阮玉鳳都叫他張有才。指大名道大姓,用她那慣有的半島口音?;秀遍g,他都不知道她是在叫誰,張有才這三個字讓他感到陌生又著迷。幾乎很少人這么叫他,連杜鵑也只喊他多寶。只有去銀行或者乘坐飛機時,他才想起自己身份證上的名字。

        多寶是他的筆名,來源于一種魚。多寶魚是他們半島人飯桌上的家常菜。嘴長得歪歪的,眼睛也不對稱,身體像是被什么重物給拍扁了,還長滿了星星點點的灰斑,讓人看了發(fā)麻,肉卻鮮美細膩,美味得很。多寶第一次吃到這種魚是在一個神秘的組織里,就是那種“資本運營”“西北大開發(fā)”什么的傳銷團隊,最開始他也是興沖沖的,揚言不發(fā)財不成家。從這點上說,他叫張有財更合適。他也是在那里認識的杜鵑,沒有杜鵑就沒有他的今天。從那里逃出來后,他也沒想著回家,沒混出人樣,怎么好回去。他在這個半島上住了下來,在出租房里寫小說,立志成為一個掙錢的作家。作家得有個筆名,他就想起了多寶魚,后來還跑去市場上,觀察這魚的樣子。多寶和他爹給起的名字“有財”恰巧還能對上,筆名叫多寶,再合適不過了。

        杜鵑老家是十萬大山林場的,不過她普通話說得好,聽不出什么口音。阮玉鳳叫他張有才的時候,他想起十幾年前杜鵑也曾這么叫過他。種種跡象表明,阮玉鳳的出現(xiàn)不會如此簡單。他因此想起了過去很多事,也許將來也和阮玉鳳有關。他曾做過一個夢,在夢里,阮玉鳳和他的大女兒,在一個咖啡館里,她們交頭接耳小聲說話,他躲在角落里。為什么躲著,他也不知道,就是沒勇氣走出來和她們打招呼。他聽不清她們在說什么,但似乎和他有關,可能是在嘲笑他。一轉(zhuǎn)眼,場景忽然變了,在老家的客廳,他娘躺在一張破舊的虎皮圖案沙發(fā)上,他姑姑在罵他娘。他姑姑冷不丁撲上來,倆人在沙發(fā)上扭打。多寶在門后躲著,隔著門縫瞧著這一切。后來他娘喊,我知道你在,你這沒良心的東西,你娘受欺負,你都不知道出來幫忙,白眼狼。他娘一口鄉(xiāng)音,白眼狼,白眼狼,一聲聲叫他。他就是不出來。他姑姑壓在他娘身上。他看到他娘的臉變得猙獰,嚇醒了。那天晚上,他叫醒了杜鵑,和她說起了這件往事。杜鵑說了一句,我理解,轉(zhuǎn)頭就睡了。多寶睡不著,覺得這是不祥的征兆。他想阮玉鳳可能是他的克星或者是個煞星,還是躲遠點好。

        那段時間,多寶沒搭理阮玉鳳,但還會時常關注她的朋友圈。有一條動態(tài)是關于圖書館周末電影放映活動的,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找到了新的老師。多寶覺得很好笑,這年頭最不缺的就是老師了,那些聽眾倒需要捧著,生怕他們不來。他還是有些悵然若失,再加上,這朋友圈是阮玉鳳發(fā)的,還上傳了一張新老師的照片。人斯斯文文的,很干凈,腦袋兩側(cè)被齊刷刷地剃過。多寶最不喜歡這樣的頭型,這一點,阮玉鳳也是知道的。她還告訴過多寶,前男友就是這樣的板寸頭,兩鬢泛青。本來他想點個贊的,想了想還是無視最好。大抵就是這時候,阮玉鳳突然出現(xiàn)在他家客廳里,和杜鵑面對面坐著喝咖啡。他那天借口去海邊的僑民家做采訪,白天都不在家。事實上,他沒去采訪,而是看石頭去了。當然也不是真的看石頭,是去看賣玉石、手串的姑娘。那姑娘是合浦福成人,最懂南流江的石頭。她長得有點像泰國人,小方臉,鼻頭寬大,眼眸泛藍,看你的時候一往情深。那天趕回來,一進家門,多寶就看見她們對坐著,背景音樂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礃幼铀齻冞€聊得蠻開心,小臉都紅撲撲的。見他進來,她們先是笑了一陣。她們究竟笑什么?他略顯尷尬地走了過去。

        后來他們?nèi)齻€人吃了晚飯,還喝了酒。杜鵑估計是看中人家是醫(yī)生,才和她交朋友的。過去兩個孩子交替生病,在醫(yī)院急診室排隊到半夜,是她不能提及的噩夢,一提起來,不免要掉幾滴眼淚。多寶也會跟著去,但總感覺像是杜鵑一個人在戰(zhàn)斗。當時想,要是能認識個把醫(yī)生就好了。現(xiàn)在終于認識了阮玉鳳,像見了大救星。多寶是這么想杜鵑的。因為在吃飯時,杜鵑總是問阮玉鳳醫(yī)院里的事,顯得很無知。多寶打斷杜鵑好幾次。阮玉鳳卻異乎尋常地有耐心,每問必答。在多寶的想象中,阮玉鳳是那種隨時會拂袖而去的人。但對待杜鵑,阮玉鳳卻像對待一個可愛的小動物那般溫柔。也許這才是真正的阮玉鳳。杜鵑也令他吃驚,他始終想不通她到底為什么會這么做。多寶只上過一所職業(yè)院校,但一直謊稱畢業(yè)于名牌大學,畢業(yè)后去過外企大公司。也許杜鵑當初因為他出身名校,才對他另眼相看的。多寶的畢業(yè)證藏在書房的某個紙箱里,突然有一天,多寶發(fā)現(xiàn)杜鵑動了那個紙箱。難以想象,當時杜鵑拿著畢業(yè)證時是何種心情。此時杜鵑竟興沖沖地和阮玉鳳主動談起,說多寶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是個理工科學霸。說的時候,含情脈脈地看著多寶,不像是為了羞辱他。那一刻,他感到惶恐乃至心驚,忙把話題扯開了。

        可能是喝了點酒的緣故,阮玉鳳話也很多,問的都是杜鵑童年的事。上次在咖啡館,杜鵑欲言又止,這次不一樣,是知無不言,可能是被阮玉鳳說動心了,情不自禁掏心掏肺。氣氛從溫馨變得熱烈,多寶有些魂不守舍,覺得過于煽情,想要借機溜走,但被她們強按住了,要他好好聽著。

        她們還真是頗有淵源,祖上都是僑民,20世紀70年代末遷回內(nèi)地。不同的是,一個走的是陸路,一個是從海上過來的。多寶那時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并不了解杜鵑的身世,而且絲毫不關心。即使她不是他的老婆,作為小說家的他,也應該對那段塵封的歷史有好奇才對。等阮玉鳳走了之后,杜鵑問他,你覺得我們倆長得像嗎?阮玉鳳也這么問過他。她們還真有點像。

        杜鵑在多寶的懷里說,我不會真的是她姐姐吧?阮玉鳳走后,他們甜蜜溫存了一番,很久沒如此要好了。有一陣子,他們身體互相觸碰都小心翼翼,多寶覺得他們的婚姻要完蛋了,相信杜鵑也這么想過。杜鵑撒著嬌又說起阮玉鳳,她有個姐姐走丟了,一直杳無音訊。她覺得杜鵑很可能是,而且她還說,她堅信姐姐在她附近生活,人就在這個半島上,她的直覺從來沒錯過。她果然不是沖著他來的。多寶說,有可能。心里卻一直在想,杜鵑會不會根本不知道他的謊言,沒見過他那張大專畢業(yè)證,即使見了也沒留意。以他對她的了解,她是不太可能裝得這么像的。但他實在問不出口,只能硬撐下去。那天后半夜,他偷偷摸摸把那張大專證給燒了。點火的時候,她的大女兒在書房門口盯著他看,問了一句,爸,你在干嗎?多寶回頭問,你怎么還沒睡。大女兒叫張米羅,多寶給起的,很洋氣,如今十二歲了。張米羅就那么在黑暗里看著他,看得他心慌。

        2

        杜鵑去防城港看她媽去了。難道她真的相信那些無稽之談嗎?她打電話來,一開口就哭了。多寶也慌了,她不會真是阮玉鳳她姐吧,這太荒唐了,叫人難以置信。你慢慢說,怎么了?多寶安慰說。他滿腦子卻是阮玉鳳那雙能穿透人心的小眼睛。杜鵑說,我爸不要我媽了。她爸說是去巴馬看一個生癌的戰(zhàn)友,去了很久也沒回來,揚言要帶著戰(zhàn)友周游天下。后來她媽不知怎么弄清楚了,說那人竟是個女的。多寶還問,到底有沒有生癌的戰(zhàn)友?杜鵑說,這重要嗎?又說,我得先陪媽媽住幾天。多寶說,要不來半島上住吧。杜鵑發(fā)狠說,不去,我就是想讓你知道,一個人帶倆孩子什么感覺。

        當天晚上,杜鵑卻趕回家來了,火急火燎,告訴多寶,再也不管他們的破事了。她和她媽就不能單獨待著,見面就掐。睡之前,杜鵑氣呼呼地說,我要是我爸,也會跟別人跑。多寶不這么想,覺得她媽還是蠻可愛的,有時還會和老人家逗趣兩句。當初她媽非要去防城港買房子,不愿和他們住那么近。杜鵑當時情急之下說,我在哪里,家不就在哪里嗎?她是獨生女,說這話擲地有聲。她媽哼了一聲,說,你爸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防城港距離這個半島只有兩個小時車程,動車一個小時十五分,很近。杜鵑和她爸媽卻很少見面,爸媽不來,她也不去,就連視頻電話也很少打。多寶有些想不通。他其實對杜鵑家不怎么了解,只知道她媽是從越南過來的僑民,而她爸的身世連杜鵑自己也說不清楚。她爸絕口不提,但聽口音像是安徽或者山東的,也有可能是河南的。杜鵑上大學的時候,有個徐州的室友,隱約感覺和她爸口音有點像。有次她爸喝多了,當著她們母女倆的面痛哭,說從小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無父無母,后來當了兵,就留在廣西了。說完還抱緊她們母女倆,三個人緊緊相擁。那是他們?nèi)齻€人挨得最近的一次。

        細想想,杜鵑也有點怪,和她父母略顯生疏,像是隔著一層,和她父母也都不太像。阮玉鳳說她姐和杜鵑同年,若杜鵑真的是她姐,這阮玉鳳真是神了,這都能被她找到。即便不是,多寶也覺得她有點神,神出鬼沒的。多寶一次次瀏覽阮玉鳳的朋友圈,又發(fā)現(xiàn)一點讓他疑惑的地方。五年前的一張照片,三條大狼狗簇擁在阮玉鳳周圍,再一看背景那棟樓,顯然不是在國內(nèi)。多寶過去是小看了她。

        杜鵑三天沒和她媽通電話。其間和她爸聯(lián)系過,究竟說了什么,她沒告訴多寶。那幾天她話很少,不似往常,多寶有些不適應。杜鵑總是吵吵鬧鬧的,即使安靜下來,也像是在大呼小叫。日子一天天過,杜鵑照舊送二寶上幼兒園,之后去學跳舞。多寶送完老大,一個人在家,忽然想到杜鵑會不會根本沒去跳舞?他之前從未懷疑過她,現(xiàn)在突然想到那張被動過的大專畢業(yè)證,感到一陣恐慌,遂下樓,開車去找她。到了芝芝舞蹈中心,許多扇玻璃門,學跳舞的人還真不少。他過去以為中年婦女們都去跳廣場舞了,沒想到還有這么多學爵士的。多寶很快找到了杜鵑,從玻璃門外向內(nèi)看。杜鵑看不見他,動作笨拙,怪模怪樣,這舞真的不適合她。多寶感到困惑,她原來是一直練瑜伽的,怎么忽然跳起了舞,還是扭來扭去的爵士。他想推門進去,將杜鵑領回家??此谀抢锘钍茏铮约河谛牟蝗?,估計教練也在心里偷笑。好在她沒撒謊,的確是在學跳舞。騙子才會懷疑別人是騙子。多寶灰溜溜地離開了。

        半島上空的太陽,明晃晃的。這里是北緯二十度,陽光猛烈,走在這樣耀眼的白光里,如夢似幻。多寶是很怕半島上的太陽光的,出門必打傘,但這次走得急,沒帶。從舞蹈培訓中心走出來,他就呆住了。頭皮刺癢,身體發(fā)飄。來這個半島十幾年了,還是很難適應頭頂上的強光。他跑進車里,發(fā)動汽車,但不知道要去哪里。車緩緩駛出,冥冥中,要去一個地方——中醫(yī)院。他要去看看阮玉鳳。到了中醫(yī)院,問了很多人才找到阮醫(yī)生。阮玉鳳和杜鵑一樣,也不知道他去看過她。多寶戴著口罩,在骨科住院部的走廊上,瞧見了辦公室里的阮醫(yī)生。這個畫面讓他久久難忘。阮玉鳳一身白衣,專注地干著什么。他在門外癡癡看了很久。他后來還夢見過,她穿著白大褂,喜笑顏開地向他走來。

        那天晚上,杜鵑給她媽打電話,打不通。連續(xù)打,沒人接,后來就關機了。杜鵑嚇哭了,多寶在一旁拍打她的背,安慰她。夫婦倆在陽臺上待了很久。陽臺上種著好幾盆茉莉,開得正盛。茉莉花香沁人心脾,很奇怪,多寶卻想到了蛇,感覺有蛇慢慢爬進來。杜鵑失眠了,說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去防城港看她媽。后半夜,電話竟打過來了。她媽在風聲里哭,說一個人去了十萬大山的林場。為什么哭?多寶后來才弄明白,林場的家沒了。她媽想回家看看,到了林場才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把林場的房子給賣了。杜鵑讓她媽等著,說這就開車去。在多寶眼里,杜鵑咋咋呼呼的,沒心沒肺,但在那一刻,他也想哭,感覺杜鵑很不容易。凌晨四點鐘,她真的開車走了。多寶一大早起來,還要送兩個孩子上學。到了下午,杜鵑就把她媽接回家來了。據(jù)杜鵑說,她媽一路上都在嘮叨她爸私生子的事。多寶也訝異,傻傻問,真的假的?他倒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杜鵑竟認真作答,無根無據(jù)。她媽是瘦了一圈,不過仍是神采奕奕,挺直脖子和人說話,絕不落半點下風。吃飯的時候,還和多寶逗了一句,說,你可能還有個小舅子。杜鵑身上那點聰明勁,是遺傳她媽。這老太太雖說沒怎么讀過書,人卻透亮,啥事都看得清,而且不怕家丑外揚。與其說是聰明,倒不如說是勇敢。當晚杜鵑陪她媽睡在客房,隔著門縫,多寶聽到岳母問,你們家的錢在誰手里?她們對話說的是普通話,這也讓多寶感到奇怪。岳母是讓杜鵑多個心眼,錢一定要攥在自己手里。他們家的錢都是多寶拿著,杜鵑從來不管不問。但她媽的話,她還是聽進去了,后來杜鵑問過多寶,還把一張存折拿走私藏。

        那幾天岳母在家,多寶卻遇上一件怪事,總往外跑,感覺像是故意躲出去的。他一個山東老鄉(xiāng),好像還是他爹的朋友,出了事。據(jù)說這人把自己的拳頭塞進嘴巴里了,后來犯了腦溢血,沒救過來,死了。這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不是親見,多寶想都不敢想。他記得那人小時候練過拳,威風過,后來在村里當了電工,好像出了什么事故,弄出了人命,隨后就賦閑在家,成了個酒鬼。多寶小時候去過他們家。那人紅臉膛,脖子有點短,胳膊粗壯,讓多寶掰他的手指。他就亮出一只拳頭,讓多寶掰手指,掰開一根給100塊錢。多寶人都吊在拳頭上了,也沒掰開一根。那拳頭真的很大很硬,在一只白熾燈泡的照耀下透著紅光。多寶盯著那只拳頭,陷入遐想,覺得這人是個武林高手,還萌生過跟他學拳的想法。他女兒后來還跟多寶同過學,有掰手指的前情,多寶對那女孩自是高看一眼。小學剛畢業(yè)那會兒,兩個人還在村北大堤一起散步。走著走著,遇上一個坡,那女孩非要讓他背著。那還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和一個女孩在一起是多么快樂。

        他們是在半島的人民醫(yī)院門口見的面,一晃也有二十多年沒見了,但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她爹被人騙到傳銷里去了。送他來醫(yī)院的,是四個男的,外地口音。急診室的大夫告訴她,送到醫(yī)院,人就不見了。還是醫(yī)院給她打的電話。當時她還在鎮(zhèn)上的軸承廠里加班,聽聞這消息,就坐火車趕來了。怎么這么遠,到天邊了吧,我爸是怎么找來的?她這么問多寶。她始終沒說,她爸是怎么把拳頭塞到嘴里去的,可能覺得丟人吧。她想讓多寶幫幫忙,找到那些傳銷的人。他到哪里去找?那些人都不見天日,像蟑螂一樣躲著。眼前這人已經(jīng)很顯老了,一個中年農(nóng)村婦女,被半島上的風吹拂,頭發(fā)也散落開來。一個人就那么失神地站著,似乎都不知道為什么會站在這千里之外的半島上。后來都是多寶幫忙找火葬場火化的。

        他把這事說給岳母聽。她并沒為此感到驚訝,她說,人怎么都瘋了。多寶知道,她的言外之意還是說她的丈夫,和吃拳頭的陌生人相比,這個最熟悉的人更讓她驚詫。多寶那天才

        吵完架,他們冷戰(zhàn)了幾天。岳母夾在其中有些難受,決定回去。杜鵑不讓她走,說要出差。她媽能幫著帶帶孩子。出的哪門子差,她這個連工作都沒有的人。杜鵑曾在北京學過畫畫,來這半島上是因為一個人。她是要回來跟那人結(jié)婚的,沒承想竟嫁給了多寶。最初的時候,她是在半島打傳辦上班,臨時工。打傳辦,就是打擊傳銷辦公室。按道理講,多寶是他們的打擊對象,但杜鵑覺得他一點也不像干傳銷的,倒有幾分詩人氣質(zhì)。杜鵑和未婚夫去哈爾濱看雪,把那只叫嘟嘟的狗交由多寶照看。那時候多寶不叫多寶,叫張有才,還沒開始寫小說,在出租屋里夜以繼日、如饑似渴地閱讀。狗交給他照顧,也不是很合適。但杜鵑覺得他是最優(yōu)選,主要是張有才很情愿。杜鵑說,有個場景叫她難忘,就是她剛從哈爾濱回來去找張有才要狗,后來倆人一起在半島的迷霧中穿行?;啬咸鞎r,半島上常有彌天大霧。張有才雙手插兜,一個人消失在迷霧中的樣子,她始終忘不了。這個說法,多寶是不怎么信的。在他想來,是那晚他們喝了點酒,他霸王硬上弓,在床上征服了她。他也想不到,當時怎么會不顧一切,像瘋了似的,撲向杜鵑。杜鵑以為,他純屬胡扯,那天晚上是各回各家的。但她后來跟阮玉鳳陳述時,自己也嚇了一跳。其實,她是從那時的張有才身上看到了前男友的影子。杜鵑的前男友是北京的一個落魄畫家,現(xiàn)在做夢時,還常夢到他,灰頭土臉地在一幅畫前凝思,也像是一幅畫。事情就是這么吊詭,當時情況是這樣的,杜鵑跟那個畫家在一起,她爸堅決反對,還說了狠話,倘若不分手就要斷絕父女關系。她是真的被嚇住了,從沒見過父親那樣氣急敗壞、尋死覓活的樣子。她至今還是想不通,她爸到底是從那個畫家身上看到了什么,讓他如此決絕。而她帶張有才上門時,爸爸只是冷嘲熱諷幾句。其實,他們倆都是一樣的人,都不能給杜鵑想要的生活,她這是剛出狼窩,又入虎口。那時的張有才還不如那個畫家。

        那個未婚夫呢?那個要和杜鵑在半島上結(jié)婚的男人,杜鵑卻很少想起來。若不是這個人,她也不會來到這半島上,也就不會遇上多寶。杜鵑把這些事全盤托出,告訴了阮玉鳳。她們是在去越南旅游的時候,互訴衷腸的。杜鵑也很納悶,半島不大,在那里生活十幾年了,竟從未和曾經(jīng)的未婚夫碰上過。記得那時他們的婚房都準備好了,就差辦酒席,領結(jié)婚證了。她也見了他的家人和朋友,也常和他們在一起。她告訴阮玉鳳,有一次,坐在他的朋友們中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十萬大山的林場,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而且,還有種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擺設。她這些話從沒和別人說過,甚至在說出來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竟是這樣想的??赡苁撬龔娜钣聒P身上看到了自由,再加上被熱帶溽熱潮濕的風一吹,倆人都像是變了個人。杜鵑哪里是出差,那些天她是和阮玉鳳約好,去越南玩去了。還是阮玉鳳提議的,若不是和多寶吵那一架,杜鵑可能也不會去。有了這倆孩子之后,她很少出門遠游。去了之后,才覺不虛此行,過去的日子過虧了,有蹉跎之感。

        多寶還以為杜鵑是去找她爸了。她媽對她很不滿意,覺得她站她爸那邊。他都出軌了,她還站那邊,簡直是非不分。杜鵑說是出差,她媽卻以為,杜鵑是不想和她一起待著,躲出去了。岳母和多寶抱怨,那還接我來這里干什么,一個人過得好好的。林場里,她還有很多過去的老朋友,天天一起打麻將,玩得不亦樂乎。杜鵑沒弄清楚,還以為她媽是真的傷心難過。多寶是明白了,岳母不是傷心難過,是覺得很沒面子。華僑中學悄悄傳開了,那些老相識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像是不約而同在同情她,連杜鵑也覺得她是個可憐人。她也很疑惑,這么個醬油倒了都不扶的男人,怎么有能力照顧一個生癌的女人。可見,他在另一個女人那里,有可能是另一副樣子。她還說,他走之前毫無征兆,說走的時候,就像是在說,我去河邊釣魚了。

        那幾天,多寶想躲也躲不開,硬著頭皮和岳母同處一室。中午,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家吃飯。他若出去,只留老太太一個人,于心不忍。留在家里,老太太做飯,他等著吃,又不好意思。大多時間,他在書房里待著,看看閑書,和人在網(wǎng)上瞎聊。倆人的午餐,面對面吃,最初是很尷尬的,但情形漸漸變了,到后來,多寶都覺得杜鵑永遠不回來就這么過下去也挺好的。岳母是個安靜的女人,就這一點,和杜鵑太不一樣了。那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其實是怕杜鵑的,心里畏懼。和岳母在一起,反而踏實了很多,沒有不安感。到了晚上,一家四口溫馨自在。七樓鄰居的兒子也常下來玩,會和張米羅一起下跳棋。那孩子比張米羅小一歲,但感覺更大一些。外婆坐在旁邊,面露慈祥之態(tài)。那一刻多寶覺得幸福,所以根本沒怎么操心杜鵑。有一天晚上,他盯著鄰居的兒子看了很久,覺得這孩子有一股凜然的少年氣,挺討人喜歡的。他還發(fā)現(xiàn),張米羅是有些怕他?!芭隆笨赡苁窍矚g,多寶忽然感到不自在,覺得被侵犯了。可能就是因為這點吧,他送那孩子上樓的時候,沒好臉色,還委婉地表達了,讓他以后少來,別耽誤張米羅寫作業(yè)。

        孩子睡著之后,岳母在客廳里和他聊了幾句。突然問他,是不是還想要個孩子?多寶覺得迷惑,為什么這么問?岳母繼而問,不想要個兒子嗎?方才他盯著那男孩看,都被岳母瞧在眼里了。多寶連連擺手,說從沒這個想法。岳母說,知道你不重男輕女,但沒男孩總歸是有些遺憾的,你看你爸。他忽然想到他爹在產(chǎn)房門口的樣子,鼻尖冒汗,雙手搓個不停。但岳母說的不是他爹,而是杜鵑她爸。若杜鵑是個男的話,他可能就不會跟那個音樂老師好了。她這番話,多寶當時并沒留意,后來想想也不是沒有道理。岳母說他們還很想要個孩子的,就是再也懷不上了。留杜鵑一個人在這世上,孤苦伶仃的。多寶說,不是還有我嗎?岳母哼了一聲,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她普通話說得不太好,但很會用成語或者典故什么的。杜鵑曾告訴多寶,說她媽的古典文學功底不錯,四大名著的電視劇輪番看了好幾遍。常有驚人之語,她媽的智慧是深不可測的。

        還是阮玉鳳給多寶發(fā)的微信,說她們在芽莊四島旅游。為什么去那里,阮玉鳳說是尋根,她爸就是在那片海域出生的。她爸生在漁船上,是天生的漁民。多寶在半島上生活,卻從未見過人打魚。有些朋友坐船去海釣,他也不去。他怕水,從小就怕,十一歲的那年夏天,差點淹死在村北的小河里。阮玉鳳發(fā)微信給他,杜鵑是否知道,多寶不敢問。阮玉鳳還發(fā)了一些照片,都是她和杜鵑的合照。有的是在船上,有的是在酒店里,但似乎都很開心。杜鵑可算是有朋友了,之前總是抱怨,沒人能聊得來,一個人孤單得很。這么說也是在埋怨多寶,一天到晚,沒和她說過幾句話。

        她們從越南歸來,多寶去接機,一眼沒認出來。她倆像兩個越南人,都穿著奧黛,頭戴圓錐形斗笠。那也是他第一次見杜鵑這么穿,特別妖嬈,很迷人。杜鵑比阮玉鳳更適合這種服飾,讓他驚了一下。上車時,杜鵑當仁不讓坐副駕駛。多寶在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后座上的阮玉鳳,沒想到,阮玉鳳也在看他。四目相對,像有萬語千言?;氐郊液?,杜鵑一直追問她媽,問她去林場前的往事。就好像有個這樣的媽媽,忽然令她驕傲。從前,杜鵑對她的出身多有嫌棄?,F(xiàn)在她想聽的時候,她媽卻不想說了。擺擺手,說忘了,都忘了。多寶有點想笑,她們母女對著干,也不僅僅是杜鵑不懂事,她媽也不是省油的燈。

        可能是那身衣服的原因,那天晚上,多寶很有熱情,對杜鵑動手動腳。杜鵑也和先前不一樣,叫得很大聲。多寶要捂她的嘴,被她一把擋開。后來她叫得更大聲了,多寶才明白,她就是想讓她媽聽到。多寶很配合,令杜鵑很滿意。事后他們又討論起阮玉鳳。杜鵑質(zhì)問多寶,聽說你叫她嘟嘟。多寶對答如流,從容淡定,和杜鵑說起十幾年前那條貴賓犬。杜鵑沒接話,轉(zhuǎn)而問,你知道我叫她什么嗎?記得嘟嘟剛走丟時,杜鵑就像瘋了一樣。多寶說,難道你也叫她嘟嘟?杜鵑說,嘟嘟個毛線,我叫她阮阮。叫著叫著就像是在叫軟軟,叫得多寶心里發(fā)毛。多寶問,那她叫你什么?杜鵑說,叫我姐呀,她不就是因為要找姐姐,才找的我嗎?多寶說,是不是真的姐,你得問你媽。杜鵑說,阮阮說,見了我之后,就不想找她姐姐了。多寶說,她覺得你不可能是。杜鵑說,我也有可能是,但這不重要了,對她不重要了。她們家五女一子,很顯然,這一子是最后一個。阮玉鳳排行老五,可她目力所及,只有兩個姐姐,大姐和二姐。那些排在中間的姐姐們都不知道去哪兒了。她爸她媽也不知道,或者說,知道了也不想說,沒一點要找回來的意思。阮玉鳳不是在找姐姐,是在找姐姐們。

        杜鵑還說了一件事,阮玉鳳也曾被遺棄,只不過是被她親姑姑抱走了,親姑姑是合浦人,離半島特別近。后來她爸她媽又把她要了回去,在她八九歲的時候,讓她到這半島上讀小學。阮玉鳳常去合浦姑姑家,一直覺得那里才是真正的家。她告訴杜鵑,你以為他們的心真那么好?其實是覺得弟弟孤單,給他找個伴。大姐和二姐都在外地讀書回不來,而阮玉鳳是最合適的人選。杜鵑當時勸她千萬別這么想。阮玉鳳一聲冷笑。杜鵑說,這輩子也沒見過這樣冷的笑,冷徹骨髓。杜鵑說到這里的時候,撲在多寶懷里哭了。杜鵑還說,她哪里是在找姐姐,是在找自己,那個被丟掉的阮阮。多寶抱緊杜鵑,說,現(xiàn)在她有你了。你們姐妹情深,是不是真的姐姐,無關緊要。

        不過讓他感到迷惑的是,后來阮玉鳳竟故意疏遠了杜鵑。杜鵑每次去找阮玉鳳,她都借口工作忙。阮玉鳳還把杜鵑和她的微信截圖發(fā)給了多寶,還加了一句,你老婆太煩人了,你管不管?她這個反復無常的人,可多寶細想想,也覺得情有可原。有過不幸童年,反復無常也是說得通的。多寶和阮玉鳳開玩笑說,你們這塑料姐妹情,太不靠譜了。阮玉鳳回復說,她還真把自己當我姐了。多寶回,你不就是想找姐姐嗎?阮玉鳳再也沒回復。當然,杜鵑覺得很受傷,也很錯愕。好在那陣子忙爵士舞比賽,有事干,稀里糊涂,日子就混過去了。

        3

        某天晚上,在西南大道正中的林蔭小徑上,阮玉鳳對多寶說,我喜歡你。多寶以為是開玩笑,讓她再說一遍。她大聲叫喊,我喜歡你。聲音在林中回響,多寶像個罪人似的,把頭低了下去。

        西南大道橫貫東西,是這半島上最寬闊的一條路,常有大貨車和泥頭車往來。和它并行的還有北海大道和北部灣路。北海大道干凈大氣,頗具亞熱帶風情,兩側(cè)椰子樹、棕櫚樹林立,五顏六色的三角梅纏繞其中,而北部灣路最古老,寧靜閑適,路兩邊種著香樟和古榕,枝葉參天,仰頭看龍飛鳳舞,樹下有下棋的老頭,有時下雨也不散場。從東到西,三條路會在冠頭嶺相交,冠頭嶺下就是大海。多寶最不喜西南大道,因有大車路過,塵土飛揚,轟隆巨響。但這條路又繞不開,事實上,它才是半島的主干道,由它分南北。西南大道緊挨著鐵路,有鐵路就得有橋,南北走向,都要穿橋而過。阮玉鳳說約他到西南大道走走,他的第一感覺是,西南大道有什么好走的,那么多大車,叫人心里發(fā)毛。再者,阮玉鳳為什么要找他走走,要約的人是杜鵑才對。自從越南歸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倆人不曾謀面,杜鵑是很想不通的。多寶也沒和她見過,但在微信上偶有聯(lián)系,事后想想,也算是早有征兆。

        多寶建過一個私人群,叫“南流江串串”。群成員是他費心思遴選出來的,大多都是他很相熟的朋友。為什么叫“南流江串串”?多寶拉了一些人進群之后,把群主讓賢給了那個賣玉石、手串的很像泰國人的女孩。據(jù)說她已婚,但她老公不在半島上。這給了不少人可乘之機,多寶似乎也是其中一個。把群名改成“南流江串串”,有討好的意思。在這之前,他從人家手里買過一個南流江手串,花了四千塊錢。這串肯定不值,但他也硬著頭皮買下了。也不知道為什么,那陣子就是很想和她說話。一見她,人就很興奮,這種感覺多寶很久沒有過了。多寶還約人家看了場電影,看電影時,手一直想伸過去,但還是忍住了。電影看完,倆人迅速分開。多寶沒出停車場,就發(fā)微信說,我想親你一口。這么一說,把自己說亢奮了,像是有風在身體里鼓蕩。她沒回什么,只發(fā)了一些表情圖,其中一個印象深刻,是豬八戒躲在樹后看美女嬉戲,并把手指伸進了嘴巴里。他自然不會死心,“南流江串串”的群就是這時候拉的。鬼使神差,他還把阮玉鳳給拉進了群。當時他想讓群里女的比例稍高一些,而阮玉鳳就挺合適的,沒什么危險,還能錦上添花。而且據(jù)他了解,她常有驚人之語,這樣好玩的人是不多的。新群主沒領情,也沒把他當回事,對他那些自覺有見地的話,不是不贊同就是無回應,其他人也幾乎沉默不語,或許是在窺屏看熱鬧,他們像是早就了然,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多寶一氣之下,私聊賣手串的姑娘,要她把群主管理權(quán)再轉(zhuǎn)讓過來,待半夜時分就解散了該群。

        一大早起來,阮玉鳳給他發(fā)了信息,問怎么解散了群?他說,不好玩。阮玉鳳說,挺好玩的,越來越好玩了。發(fā)了撫掌大笑的表情。多寶回,什么地方好玩?阮玉鳳說,你最好玩。多寶又覺得昨晚過于莽撞,重建該群,仍是那些人,賣手串的姑娘還是群主。不過這一來二去,女一號卻易主了,“南流江串串”群成了阮玉鳳的陣地。她時常發(fā)言,盡管發(fā)的大多都是表情圖,但也說明這群已經(jīng)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看來她和杜鵑說一直在忙無疑是借口。當然,杜鵑是不可能身處此群的,她也不可能知道多寶這些小把戲。賣手串的姑娘見有人熱情回應多寶,有點坐不住了,可能是心有不甘吧,似是有回心轉(zhuǎn)意的跡象。據(jù)多寶觀察,她可能是想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不讓他那么早就得手,沒想到半路殺出個阮玉鳳。阮玉鳳忽然約了多寶,說能去西南大道走走嗎?多寶以為,她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了,也許和杜鵑有關。

        無論怎樣,他都不得不去。這一去,竟讓他發(fā)現(xiàn)個新世界。西南大道亂哄哄的,但這路中間的林蔭小徑卻是鬧中取靜,別有一番天地,這讓多寶想到北方老家。小徑兩側(cè)的樹高聳直挺,樹皮也是灰白色的,很少見,像毛白楊。之前多寶也遠遠看見過,這大道中央有綠植,但從未走進去。走在其中,感覺恍若隔世。身旁的阮玉鳳也很歡快,直往身上湊。多寶受寵若驚,給人感覺更像欲拒還迎。偶爾用肩膀碰一碰身邊的阮玉鳳,把她輕微地撞開。被他一撞,阮玉鳳假裝惱怒,也過來碰他。難道她想用這種方式來對付杜鵑?女人之間的仇恨令多寶迷惑。越南之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阮玉鳳這么恨杜鵑。不過恨不恨似乎無關緊要,他正享受著和一個年輕女孩相互觸碰的感覺。當她忽然扭身,攔住他去路,氣勢洶洶地說出“我喜歡你”的時候,他開始害怕了。當然還有一點羞恥,他本來是沖著賣手串的姑娘去的,結(jié)果阮玉鳳忽然沖了出來,像是撿了個漏。他為此感到不齒。再者,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家年輕漂亮,他卻已開始禿頂,槽牙還掉了一顆。人家怎么可能喜歡他?要不就是杜鵑派過來試探他的,但看著也不像。阮玉鳳不太像是那種任人擺布的人。不過多寶沒和她提起杜鵑,擔心嚇退她的熱情。

        記得那晚月亮初升,在枝葉間若隱若現(xiàn),又大又黃,令人望而生畏。阮玉鳳拍了很多照片,并改了微信頭像,像是要重新開始。后來他落荒而逃了,什么原因呢?他忽然覺得這女的大概是精神異常。從一開始和她在圖書館的初次相逢,到如今西南大道上的表白,想想一個骨科醫(yī)生跑去圖書館給人做義工,還會三更半夜突然出現(xiàn)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家門口,這些舉動都特別反常,再回頭看她在群里的發(fā)言,也很莫名其妙。多寶跑回家之后,心有余悸,在停車場里冥想了一陣,腹式呼吸,讓自己放松下來。

        回家之后,人就換了副嘴臉,溫和慈祥,和杜鵑說到了越南之行,假裝不經(jīng)意,問她阮阮是不是有什么問題。說完,指了指太陽穴。杜鵑說,阮阮也是你叫的?他說,我是覺得她辜負了你。杜鵑說,她是有點怪,但我也說不清楚。后來她想了想說,感覺這人太干凈了,會讓身邊的人感覺慚愧。他的確后來為此感到慚愧,他竟然會這樣想她。

        阮玉鳳又約他,說就在他們家樓下等他。這也讓他很不自在,說來就來,像這半島上的風雨,一陣風吹來一朵云,就是一場瓢潑大雨。多寶痛下決心,不能和她好。一到小區(qū)門口,見她乖乖站著,嬌小可愛,明顯費心打扮了一番。穿的是短裙,她是知道多寶吃這一套的。她來送禮物,一支派克鋼筆,還是特制的,上面印著多寶的名字。多寶想逃之夭夭,像上次那樣。阮玉鳳不管不顧,反而顯得多寶有些賊眉鼠眼。他又一次想起那只叫嘟嘟的狗,也是這般逼視他。阮玉鳳說了一句,別害怕,杜老師看不到的。多寶還真往樓上看了看。阮玉鳳笑開了。多寶之前見過她這么笑,像是戲臺上的假笑。但多寶知道,這笑是真的,他被這笑打動了。她沒瘋,她是天真。杜鵑說得對,她的干凈讓周遭的人感到慚愧。

        他還是收了禮物,阮玉鳳叫人無法拒絕。禮品盒里還有一封信,用英語寫的,多寶沒看,放到了書架最高處。岳母看在眼里,沒說話,兀自走開了。她一直沒回防城港,就這么住了下來。據(jù)多寶觀察,岳母沒走的原因是小區(qū)九棟的山西老頭常約她一起散步。有時他們還會在濕地公園里唱歌。多寶把書房門一關,坐在書桌前,用那支派克鋼筆寫了幾個字,你是猴子派來的救兵嗎?邊寫邊想阮玉鳳穿著白大褂伏案工作的樣子。她給人鋸骨頭,還會在人的皮肉里上螺絲,難以置信,就她那一雙小手。杜鵑從主臥出來,興師動眾地叫喊著,你看看我這段舞跳得怎么樣?杜鵑進步很大,但多寶覺得她真的不適合這個。她骨頭很硬,一招一式都很用力。他盯著屏幕上的視頻,腦子里卻在想,若是阮玉鳳跳,會是什么樣子?她是天生一副軟骨頭。軟骨頭的骨科醫(yī)生,想到這里,多寶暗自發(fā)笑。

        那天晚上,杜鵑和張米羅吵了一架,動靜很大,把語文書都撕了,小女兒嚇得躲到外婆懷里。岳母和多寶都無計可施,誰要是敢在此時攔著杜鵑,無疑是火上澆油。多寶知道,杜鵑其實是沖著他來的,白天看視頻時,多寶表現(xiàn)得不夠熱情,過于隨意。張米羅是杜鵑的出氣筒??蓱z的孩子們,都是爸爸不好,多寶念念有詞。

        在書房里待著的時候,多寶突然很想哭。張米羅敲門,要他幫著粘書。粘書的時候,張米羅一下子撲到他懷里。他安慰女兒,發(fā)現(xiàn)女兒發(fā)育了,多寶緩緩將她推開,又馬上想到,七樓的男孩在電梯里看張米羅的眼神。女兒可能戀愛了。他又想起了阮玉鳳,覺得她就是長大了的張米羅,這讓他有點反胃。那天睡覺前,他刪除了阮玉鳳的微信,決定不復相見。他也不打算和她說什么,她若再發(fā)微信來,發(fā)現(xiàn)此人已不是好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些天,多寶會注意張米羅的一舉一動。她大多時間都在耍手機,偶爾也會抬抬頭,面對落地窗凝神。他不懂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該和她說點什么。她期末考試考得一般,上學期還是前三名,這次已經(jīng)是第九名了。杜鵑說,都是你。她又埋怨多寶,覺得張米羅考了第九,都是他的錯。多寶想反駁,但又閉了嘴,覺得有把柄在杜鵑手里。一個大專生,為啥要冒充名校畢業(yè)生呢,這是他的人生污點。他有點受不了,懷疑杜鵑是在故意折磨他。

        孩子們眼看要放暑假,多寶決定回山東老家一趟。他想帶張米羅回村子里去,見一見和她不一樣的人。和爺爺奶奶相處相處,對她有好處。他們家二女兒快五歲了,還沒回過老家,都不知道爺爺奶奶長什么樣。多寶也有五年沒見他爹了。他恨他爹,從前就恨,但最讓他無法釋懷的還是生二女兒的時候,他爹的不辭而別。多寶還以為他去買煙,沒想到是買了張火車票,當天就走了?;丶胰旌?,才來電話說,他已經(jīng)在棒子地里干活了。他媽沒走,不過二女兒一滿月,他媽就被他爹的電話催回去了。多寶很氣不過,他媽只會埋頭干活,像他爹使的舊抹布。杜鵑為他這個比喻叫好,說就是那樣的。不過她后來推翻了這種說法,說多寶媽很會唱戲,有次聽她唱《穆桂英掛帥》,別提多好聽了。多寶沒聽見過,聽杜鵑這么說,很驚訝。他媽給他的感覺總灰溜溜的,面對多寶時,也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也許是怕出錯吧。這讓多寶更恨他爹,是他爹把他媽逼成了這樣。他爹的褲鏈從沒拉上過,衣服的襯領總是黑的,鞋一脫臭不可聞,一年也洗不了幾次澡。床頭那片白墻,污黑一塊,腦袋大小,是他爹后腦勺蹭墻留下的印記。他嫌棄他爹,也嫌棄過去的自己。他上學的時候也這樣,課桌抽屜從來不收拾,有時可以在抽屜洞里找出半根長了毛的油條,像只襪子。當時同學們都說他身上有味,側(cè)目而視。這么多年過去了,他變得干凈有教養(yǎng)。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沒怎么變,去他書房看看就全都知道了。不過有一點讓多寶納悶,他爹人緣很不錯,村里人都說他明事理,人也仗義。他想不通,這么個粗魯野蠻的鄉(xiāng)下人,在別人眼里竟如此不同。記得他媽說過一個細節(jié),就是他爹穿上新鞋,總要去泥地里踩一踩,這樣才能見人。穿上新衣服也是一樣,找地方蹭一蹭,故意弄臟,沒那么新了,他才放心。多寶最初聽時覺得很可笑,細想想,他爹人緣好,與此不無關系。

        他爹養(yǎng)過雞,抹過墻,走街串巷干過小買賣,還當過一陣子民辦教師。多寶寫了小說之后,才開始真正思考他爹這個人,想他的來歷和經(jīng)歷,想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但他也沒想出什么來。他爹就是塊茅坑里的臭石頭,他一如既往這么以為。

        可能是西南大道那些假冒的楊樹林,讓多寶想家了。之前也偶爾會想想,但從未如此具體。他竟然很想回家摸摸門前那棵梧桐樹。多寶還做過一個混亂的夢,他爹背著手,彎腰駝背向墳頭走去。多寶還喊了聲爹,他這輩子就沒叫過幾聲爹。他在夢里大聲喊,他爹連頭都不回。醒來后,多寶想了很多,想起多年前一個冬天的早上,他爹騎自行車載著他,騎了五十里地。他坐在前面,后腦勺能感覺到他爹下巴上扎人的胡須。多寶徹底下了決心,回老家看看。有個人他也很想見見,那個老拳師的女兒華英,不知道她在老家過得怎么樣。多寶給他媽打電話,說暑假回去。他媽聲音顫抖,都不知道說什么了。往常多寶打電話過去,他媽第一句都是,有事嗎?有才。說不了幾句話就會掛掉。多寶和他媽沒話,越是沒話,多寶越難過。聽到他媽說第一句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

        多寶一家人要回山東老家是件大事,畢竟好幾年沒回去過了。岳母留下來看家,陽臺上還有許多盆花草需要照看。她很歡喜,像是急不可耐,想讓他們早點走。張米羅抱著外婆舍不得,還哭了。多寶覺得,孩子并不是真的舍不得外婆,她就是矯情,和她媽一樣。

        送機的竟然是阮玉鳳,多寶吃了一驚。也不知道她借了誰的豪車。杜鵑坐副駕駛,眉飛色舞,和阮玉鳳一路談笑??礃幼铀齻兯较吕镆恢庇新?lián)系。多寶沒坐過這么好的車,但他只顧和孩子們玩鬧。阮玉鳳來送他們,他也沒表現(xiàn)出一絲驚訝來。和阮玉鳳告別時,只是揮了揮手,轉(zhuǎn)身進了機場,連聲謝謝也沒說。他對自己頗為滿意,和杜鵑在機場里聊得蠻開心,壓根沒提阮玉鳳送機的事。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三天后,他會在濟南遙墻機場接阮玉鳳。

        多寶他們家在魯西北的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有點偏遠,兩省三縣交界。20世紀80年代,有人在鎮(zhèn)上倒賣軸承,后來越來越多的人干起了這門營生,這個曾經(jīng)在舊社會以種植煙草聞名的小鎮(zhèn)就成了大型軸承黑貨集散地。究竟是哪個人或者哪群人帶了頭,已無從考證。記得小時候,多寶跟他爹趕過集,半夜起來,趕著小驢車,搖搖晃晃。他們都是在半夜里交易。那些破舊軸承,俗稱黑貨,來自祖國四面八方,在軸承市場上倒賣。有人買回去翻新,再以比較低廉的價格賣出去。他們村也有干這個的,院子里搭起小作坊,有車床、磨床、淬火堆,鋼珠滾得遍地都是。他爹也干過一陣子,可后來賠了錢,就再也沒有以此致富的妄想,打算這輩子都不碰軸承。有個情景多寶記憶猶新,他爹坐在槐樹底下,仰望別人蓋起的新房。房角上有飛檐,他爹若有所思地向上張望,夕陽的光映紅了他爹的臉。他爹說,咱們遲早會分他們家點東西,我看上那個大衣柜了。多寶不懂他在說什么,但覺得有道理,多寶那時還信他爹的。他爹說這話,讓他很長一段時間都趾高氣揚。這么多年過去了,聽他媽說,他爹的話應驗了,那家人都逃債去了,房門上寫著大字,不還錢全家死光光。他爹還真去他家里看過,翻墻過去的。多寶問,大衣柜還在嗎?他媽說,不在了。這家人曾發(fā)過大財,是村里第一個買汽車的家庭。車子開到村子里,一群人圍著看。多寶有骨氣,有人讓他去坐坐那車,他沒去。他妹妹去了。妹妹回來和他分享坐車的感受,他氣急敗壞,罵了妹妹一通。他為自己多年前這么罵過妹妹感到害臊。在趕往那個小鎮(zhèn)的路上,他全想起來了。

        多寶進家門的時候,總感覺少了點什么,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棵梧桐樹不見了。他媽說,讓你爹給砍了。他爹迎出來,頭發(fā)灰白,目光混濁,雙手顫抖。多寶沒好氣地進了屋,看都沒看他爹一眼。他爹是真的老了,臉型也變了,下巴向一側(cè)歪,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凈,和上次回家很不一樣,他父母看來沒少下功夫。多寶父母一直在旁邊站著,不知道說啥。梧桐樹被砍的事沒再提起。村里有事發(fā)生,大堤北邊在泄洪,水很大,一片汪洋。過去是一條小河,如今更像是個湖。多寶天天都去堤上看那片水,帶著兩個孩子,孩子在大堤上跑來跑去。

        多寶有些落寞,想起了阮玉鳳,想起了送他們?nèi)C場的那輛豪車。她開車的樣子瀟灑自如,一手輕輕搭著方向盤,身上那股子輕松勁叫人著迷,就好像有了阮玉鳳,他才能和開豪車的人平起平坐。他把阮玉鳳加了回來,倆人視頻聊天,他給她看眼前這片大水。這水像是比半島那片海還大。阮玉鳳說也要來看看,多寶以為她是開玩笑。沒想到她真的坐飛機過來了。

        多寶開著五菱宏光往山里奔,副駕駛上坐著阮玉鳳。他們先不回家,想找個地方,歡樂幾天。他和家人撒謊說,來濟南拜拜碼頭,和文學圈里的一些朋友交流交流。他這么說,杜鵑也不好提出異議,畢竟他靠著寫小說掙了不少錢。他們開著車一路向南,鉆了不少隧道。鉆隧道的時候,多寶覺得他們就像在電影里。多寶問,為什么?他是在問阮玉鳳,也是在問自己。如果他沒回老家,他們可能不會這樣,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阮玉鳳說,如果你覺得幸福,那就享受它。她閉著眼,微風吹拂著她額前的碎發(fā)。多寶說,我會覺得這是可恥的。多寶忽然想起了杜鵑,又問阮玉鳳,為什么?他記得阮玉鳳最初是奔著杜鵑去的。沒等阮玉鳳回答,他又搖搖頭收回了那個問題。有一瞬間多寶錯以為阮玉鳳是南流江賣手串的那姑娘。想到這里,他覺得自己不僅可恥而且無恥。他只是想和另外一個人戀愛,和誰戀愛似乎一點也不重要。他這些年從來都沒安分過,總是在尋找,總是找不到。這難道不是他想要的嗎?他伸手過去,摸她的額頭、臉頰。指頭輕觸她的嘴唇,緩緩伸了進去。

        在一個叫若谷山莊的民宿酒店大堂里,她給他看了一段視頻。那是多寶在一所學校的演講片段。他問,你也在?她說,帥不帥?他看了一會兒,陷入沉思,發(fā)現(xiàn)自己很像一個人。過去在傳銷團隊里聽課時,遇上過一個講師,叫林什么的,也是這樣振振有詞,一只手像打拍子似的揮來揮去,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有些人讓你永遠也忘不了,這個姓林的就是。他為之著迷過,覺得人就應該像這樣活著。阮玉鳳舉著手機給他看的時候,他卻有點反胃,很是難為情。越是難為情,她越是叫他看,硬逼著他看完。看視頻的這個“我”和視頻里說話的“我”,究竟哪個是真的?她總是能讓他想到過去。他們上樓時,阮玉鳳像兔子似的,跳著走,像個小孩子一樣開心。

        阮玉鳳告訴他,找姐姐是真的,喜歡上他也是真的,這兩件事孰先孰后,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多寶聽她這么說,覺得很好笑。感覺她也進了傳銷團伙,而他成了她的上線。她這么輕松自然,但多寶還是發(fā)現(xiàn)她在掉眼淚。他們在酒店的天臺上喝了不少酒。若谷山莊的天臺上有架秋千,多寶蹲在地上,阮玉鳳緩緩蕩著秋千。頭頂上有星光,他看到了她的淚珠向下滾。他們回了房間,睡在一張床上,她鉆到他的懷里,多寶感覺自己像是中了彩票。她在高潮時突然停下,讓多寶叫她小云。叫我小云,叫我小云,她深情款款地說。

        4

        裴小云剛出生沒多久,就被姑姑抱走了。她把姑姑當親媽,當了很久。

        她出生在大年二十九,那一年沒三十。他們一家人都在為這個新生的女嬰發(fā)愁。一次又一次,這已經(jīng)是第五個女孩了。她的姑姑笑吟吟地出現(xiàn),把她從黑暗的產(chǎn)房里抱走了。在她想象中,這個頭發(fā)花白的女人一直在產(chǎn)房門口等著,就像未卜先知似的。她姑比她爸還大,抱她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當奶奶了。裴小云的父親覺得姐姐已經(jīng)子孫滿堂,而他連個兒子也沒生出來,姐姐的出現(xiàn)就像是來嘲笑他們的,盡管看上去像個大救星。

        合浦距半島二十公里,坐小巴也就二三十分鐘,但那天顯得尤其漫長。算一下,應該是1999年年底,半島剛遭遇了一場房產(chǎn)危機,荒涼破敗,沿海都是爛尾的別墅。還有成片的草場,很多牛在那里悠閑地散步吃草。小云坐在小巴車上,看著窗外掠過的風景,覺得一切都是新鮮的。多年之后,她和多寶說,那是她幸福童年的倒計時。半小時過后,她成了另一個人——阮玉鳳。姑姑牽著她的小手,站在一株荔枝樹下。家門口的荔枝樹粗大茁壯、遮天蔽日,無數(shù)個夜晚,小云都是在枝葉搖曳中睡去的。比起爸媽,那株荔枝樹顯得更親近些。姑姑讓她叫爸媽,她瑟縮著往后躲,怎么也叫不出口。她這輩子叫媽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這一點倒是和多寶很像。在那之前,她其實也略有耳聞,親媽并不是姑姑??粗矍斑@對陌生的男女,她哭了出來。但她很快就懂了。姑姑走的時候,她還反過來勸慰,讓她好走。就像她感冒發(fā)燒,也常這樣安慰姑姑。后來,她問過姑姑,當時哭了嗎?姑姑說,好幾次都想回去,把人再要回來。

        以后的日子里,他們都不喊她小云,也不叫她阮玉鳳,而是叫她五妹。為啥是五呢?她不懂,問來看望她的表姐。表姐是姑姑的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常來半島上走動。小云吃過表姐的奶,和表姐更親近。姑姑更像奶奶,表姐才像媽媽。表姐告訴她,說她上頭還有四個姐姐。那時,她就開始了對那些消失的姐姐們的想象,覺得她們也像她一樣,躲在不遠處的某個角落里。大姐和二姐就在身邊,她反而并不在乎。不過她總是笑呵呵的,這一點隨她姑姑。估計大姐、二姐也沒把這妹妹當回事,她們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大姐上高三準備高考,二姐剛上高一,有做不完的功課。她們在家時房間的門總是死死關著。當然,這也是爸媽堅決把她要回來的原因。他們的小兒子有伴了,和五妹寸步不離,姐弟倆好得要命。這都是五妹的功勞,她看上去很聽話。

        她只是看上去聽話而已。不上學的時候,她常常一個人跑出去。她愛去魚嘴街盡頭的小診所,她喜歡聞中草藥的味道。她姑父就是村里的老中醫(yī),會針灸,一身藥味。她還說,后來見到多寶時,也覺得他身上有藥味。他身上怎么會有藥味?她解釋說,我說的是藥味,也不是藥味,是記憶深處的某種東西,我也說不清。

        能在這個家里一直待下去,要多虧二姐。二姐溫順,有耐心,有時會教她算術(shù)題,若做對了,二姐會過來拍拍她的頭,夸她好樣的。也不知道二姐是真的喜歡她,還是覺得她可憐,或是本就對誰都很好。答案究竟是什么,似乎也不重要。她秉持著的唯一原則是,誰對她好,她就對誰好。這樣的日子也并不多,二姐也和大姐一樣,很快就去讀大學了,畢業(yè)后,遠嫁上海。大姐呢,正相反,她們很少往來,能不接觸盡量不接觸,但小云似乎更懂大姐。來半島沒多久,大姐就考上大學離開了家,畢業(yè)后又去了國外,姐妹之間并沒什么交集,人影似的一閃而過。若干年后,小云回半島上行醫(yī)時,恰逢大姐從國外回來。難以想象,眼前略顯窘迫的中年女人,竟是那個多年前在荔枝樹下蕩秋千的少女。大姐也覺得恍惚,看上去像是在說,怎么又多出個妹妹來。

        大姐和二姐相繼離開家之后,他們就是一家四口了。搬了新家,房子更大更闊,但顯得空空蕩蕩。姐姐們一走,她反而和弟弟沒那么親了。仿佛過去那些親近都是裝出來的,裝給姐姐們看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她像是一下子長大了,長大之后該像姐姐們一樣躲起來。她也常把房門關上,把自己關在里面。世界變得清靜自由,她一個人說了算。她會一直盯著荔枝樹的葉子看,像是世界所有的秘密都在枝葉之間。就是因為想讓自己躲起來,高中那三年她才發(fā)憤圖強的。她的成績過往并不理想,照此下去,是考不上大學的。賭了一口氣似的,她還是考上了,讀了個中醫(yī)藥大學,去了遙遠的西安。

        說到那次國慶節(jié)放假,是大二還是大三,記不太清了。小云一個人坐飛機回來了,她本打算留在西安,去看看楊貴妃洗澡的地方,和同學們都約好了。她卻突然買了飛南寧的機票,幾乎是全價票。她對自己說,這樣做是因為很想很想姑姑和表姐,想馬上見到她們。飛回廣西后,她并沒回半島的家,而是去了合浦找表姐。那些天,她一直在表姐家住著。表姐什么也沒問,小云說,問了也不會說的。她不想再讀書了,心中做好了打算,去繼承姑父的衣缽,在小診所里當個赤腳醫(yī)生。

        5

        在若谷山莊待了兩天兩夜,多寶以為,差不多夠了,阮玉鳳該坐飛機回去了。他們幾乎足不出戶,阮玉鳳一直在床上躺著,不時睡一覺。她那么能睡,讓多寶稍感寬慰。一個能睡的人,仿佛沒什么能讓她一蹶不振。早知道她只是來睡覺的,何苦來這深山。隨便找家快捷酒店,也能對付了事。來之前,他們是想去看紅葉谷瀑布的。多寶也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只是在網(wǎng)上亂找一通。阮玉鳳更覺得去哪里都無所謂,只要能一起待著就行。她睡覺的時候,多寶無所事事,像掉進了一個陷阱里,有點喘不過氣來,一個人躺在阮玉鳳旁邊,看著天花板發(fā)呆。他還躲在酒店廁所里,接過杜鵑一個電話。杜鵑問他在哪兒,他說在酒店里。杜鵑繼續(xù)問,那怎么這么小聲?多寶說,別人在睡覺。誰在睡覺?多寶回,朋友。什么朋友?作家朋友,昨晚喝多了。她總是問個不停。不管你說什么,都會接著問下去,無休無止。她也許根本不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哪個作家朋友?他差點脫口而出,說是阮玉鳳。多寶反問,有事嗎?聲音溫柔。她說,沒事,就是問問。電話頃刻間就掛了。他不清楚她為什么打電話來。又不像是懷疑他,可能在村里也無所事事吧。從廁所出來,阮玉鳳一直在看他,雙眼瞪得圓圓的。多寶弄明白了,她的眼神為啥看上去像嘟嘟。她眼白很少,眼珠有點泛藍。他撲了過去。他們跳著叫著,在床上追逐。他們竟像是認識了很久,盡管多寶比阮玉鳳大了十五歲。

        去機場的路上,多寶忽然叫她退了票,覺得帶她去老家看看也沒什么。出發(fā)前,也是多寶給她訂的票。阮玉鳳早就說想去看看那片大水,還要給他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大水和擁抱。多寶不明就里,但還是想象了一下,她們在一片汪洋前,緊緊抱在了一起。他媽會覺得無所適從吧。

        阮玉鳳想為一個男人去死,而且這種感覺別提多美妙了。這個人就是多寶,她這么說叫他害怕,她不像是在撒謊??伤捕甙藲q了,也不是第一次談戀愛。她究竟想要干什么?多寶不明白,因此狠狠心,想打發(fā)她早早回去。他也借機好好想想,他們都干了些什么。在車上,多寶想到了他的岳父,想到他周游天下,不顧一切,就覺得這世上,沒什么不可以。他是真舍不得她就這么轉(zhuǎn)身走掉。這一走,可能會永遠失去她。

        多寶又想到另外一個人,是這個人讓他最終下了決心。她是拳師的女兒,叫華英。他不是不想帶阮玉鳳去鎮(zhèn)上住,也不是害怕杜鵑會知道,即使她知道,他也有的是辦法應對,只是沒那么多時間陪阮玉鳳,他不在的時候,她一個人該如何自處。在這偏遠小鎮(zhèn),她可是一個人也不認識。再說,這鎮(zhèn)子上也不太平,一棒子下去拖進面包車的事也不是沒有過。他靈機一動,想起華英,據(jù)說她就在鎮(zhèn)子上打工,叫她陪陪阮玉鳳,相信她不會拒絕的。華英真是再合適不過了,畢竟她爸爸的后事,多寶幫了不少忙。記得送華英上飛機的時候,她含著淚,說找機會一定請多寶吃個飯。阮玉鳳聽多寶這么說,腰肢一扭,在他臉頰上狠狠親了一口。他感覺特別幸福,隨收音機里的音樂哼唱起來。唱著唱著,還想到他的小學同學,那個開著豪車,帶著小三在他面前炫耀的暴發(fā)戶,罵了句他媽的?;氐芥?zhèn)子上,他要請那家伙吃頓飯,讓他知道他有阮玉鳳這樣的小美人。想到這里,多寶更加不可一世,唱得更大聲了。盡管他有點瞧不起自己,四十多歲的人,還這么膚淺幼稚。

        叫煙店的鎮(zhèn)子到了,夕陽在楊樹枝葉間緩緩墜落,多寶眼見著它往下掉。坐在副駕駛上的阮玉鳳一身銀輝,她總是給人一種閃爍的感覺,她身上有光。他癡癡看了她一眼,她也發(fā)現(xiàn)了,有些害羞??磥戆阉龓Щ貋硎菍Φ?。路上,車堵得厲害,他們在緩緩行進。每天下午五六點的時候,這條穿鎮(zhèn)而過的國道就擠滿了車。他們都是來這里拉軸承的。多寶和阮玉鳳想到了西南大道。這樣的大車給他們制造了一種氣氛,在它們中間,就像躲了起來,世界上只剩他們倆。阮玉鳳把手伸向他兩腿中間,隔不了多久,就過來摸一下。他齜牙咧嘴,嗔怪她??尚难劾镌诟屑に?,她咬住他的樣子,他永遠忘不了。她在他身上,像只小浣熊,爬來爬去。他倒是希望,這車就這么一直堵著,永遠堵下去。

        那晚他們住在煙店鎮(zhèn)上的AAA賓館里,三個A,很霸道,也很不講道理。一開始他們是要去鎮(zhèn)上最好的酒店的,叫什么格林東方,透著一股傻氣。多寶沒去的原因,并不是嫌這名字土,而是不想花更多錢。他過過很窮很窮的日子,沒錢的苦頭,他最懂。杜鵑亂買東西,他不好說什么,但也是冷嘲熱諷,指桑罵槐。中產(chǎn)女,小資產(chǎn)階級,帶小狗的女人,他給這些人貼標簽。這一點和他爹真是蠻像的,他爹會對那些投機倒把發(fā)了財?shù)泥従余椭员??!稁」返呐恕肥瞧踉X夫的小說,多寶沒讀過,但隱約覺得應該就是她們這一類人。他還有句名言,私下里愛說,女人最易中產(chǎn)化。插花、彈鋼琴、穿漢服、詩朗誦什么的,他在那家熟悉的咖啡館見過不少,行為乖張,裝腔作勢。杜鵑其實和她們沒什么兩樣,這一點,他最看不上。練瑜伽,學跳舞,各種擺拍,拍完還要湊過來叫他看好不好看。杜鵑真養(yǎng)了條狗,就在他去濟南接阮玉鳳的時候,去煙店鎮(zhèn)子上買的。她給他打電話,就是想說狗的事,見他興趣不高,就什么也沒說。杜鵑給狗起名,叫軟軟。也許是從阮玉鳳的名字里得來的靈感。阮玉鳳后來得知這狗叫軟軟,笑得肚子疼,又覺得事情蹊蹺,杜鵑不是知道了什么吧。多寶說,知道個屁,那狗你是沒見,一身軟毛,叫軟軟是名副其實。他們在酒店里打情罵俏時,杜鵑都是和那條狗在一起。若不是這狗,她不會這么安靜,早一個勁兒地給多寶發(fā)微信了。

        酒店大床一側(cè)有一扇推拉窗,他在窗戶上看到了自己的側(cè)影。阮玉鳳也看見了,說,一聳一聳的,像條狗。

        他們開著空調(diào),拉上窗簾,斜躺著聊天,說了些關于骨頭的話題。

        阮玉鳳刷朋友圈,看到杜鵑發(fā)的九宮格,也叫多寶看。杜鵑每次發(fā)朋友圈,都要發(fā)滿九宮格。而且還喜歡在照片上寫幾句話,那種很文藝的話。多寶是很嫌棄的,覺得過于做作。說她是“帶小狗的女人”。這下,杜鵑真的成了帶小狗的女人,和狗在大堤上散步。多寶猜大多照片是張米羅給她拍的,別看張米羅小,倒是很會拍。這一點,他不喜歡,覺得張米羅喜歡?;樱瑦墼诒砻嫔献鑫恼?,在形式上用心思。在大堤上,她們擺各種姿勢,身后就是那片大水。阮玉鳳在他身后說,我也想去看看。

        當晚,他就帶她去了。半夜時分,他們站在堤上,像孤魂野鬼。腳下就是他們村子,多寶家就在最東頭。阮玉鳳問,是不是那家?說完指了指。多寶說,是。問,你是怎么知道的?阮玉鳳說,猜的。多寶驚駭,心想,她就是個小魔女。抬頭看,模模糊糊能看見他家的五間大瓦房。窗口亮著燈,他們并沒睡。多寶猜,杜鵑可能是在刷劇。他之前撒謊說,跟著表弟去鎮(zhèn)上吃夜宵了。這表弟,杜鵑是很信任的。人長得憨態(tài)可掬,又會開玩笑,做事也牢靠。他們還常在微信朋友圈互動。跟著他出去,杜鵑放心。阮玉鳳走著走著,就要下大堤。多寶問,你要去哪里?阮玉鳳指了指,意思是明知故問。她哪里是來看水的。多寶拉住她,又說了一句,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阮玉鳳說,屁話。她硬要下去,像條小狗似的,拉著他往下走。她說,就在大門口站站。來一趟不容易,心愿了了。她這么一說,多寶眼窩一熱,要掉淚,心想何苦呢。

        阮玉鳳在他們家門口癡癡站了很久,一動不動。多寶一直向后退,躲得遠遠的,擔心她真的會過去拍門。若真的敲了門,此時此地,杜鵑見到阮玉鳳,會是個什么局面,不敢想象??哨ぺぶ校褂悬c期待這一幕的發(fā)生。阮玉鳳最終沒過去,只淡淡說了一句,回。多寶長舒一口氣。大堤上,月光下,他們相互依偎,在夜色中漫步。楊樹葉子嘩啦啦響。多年前,他和另一個女孩也這么走過。那是他在讀大專時交的女朋友,可實在想不起來她的模樣了。多寶突然想起一件事,和前女友有關。也是這半夜光景,他將和前女友的點點滴滴都說給了另一個人聽。當然,前女友不在場。他和那人究竟說了什么呢?床上的那些事,并且是事無巨細、手舞足蹈地說。那人聽得一驚一乍,現(xiàn)在想起來,叫多寶無地自容,怎么會干出這樣的事,說出那樣的話來。而且,那人正是他那個發(fā)財?shù)男W同學。那時候,同學還沒發(fā)財,連發(fā)財?shù)嫩E象也沒有,在煙店軸承廠給人打工,灰頭土臉,一臉土鱉相。他也恍然明白,頭幾天,那人在豪車里和他使過眼色,一切盡在不言中。那家伙見到多寶,肯定是想起了這段過往,想起了半夜里,他們在大堤上散步,多寶曾說過的那些勁爆場景。

        設想一下,這家伙后來的生活,找小三,有小蜜,私生活不檢點,也許都和多寶那番戲劇性的描述有關。越想越覺得有意思,不過,多寶決定不再和他見面了。

        6

        華英和阮玉鳳一見如故。多寶驚訝,阮玉鳳跟誰都能聊得來,更驚訝的是,華英并不是他過去以為的那樣,是個打工的農(nóng)村婦女,老實本分。她還蠻會耍。吃完啤酒鴨火鍋,晚上他們?nèi)司腿コ枇?。是華英要去的,說在半島上多虧了多寶,還沒機會好好感謝一番。

        到了那地方,猛一看是真壯觀,但一進包廂卻空空蕩蕩的,還有一股子霉味。來的人可不少,走廊里,人來來往往,大呼小叫。房間又不怎么隔音,還能聽到隔壁唱《大花轎》的聲音??礃幼尤A英經(jīng)常來,連上酒的男服務員都和她相熟。華英說,干活累了,就過來唱歌,有時候一個人也來。說完有點尷尬,阮玉鳳忙接茬說,我也是,一個人唱歌多自在,有次我自己唱到了天亮。她們相視一笑,還相互擊掌。她們唱得很歡樂,什么歌都會唱,尤其是華英。多寶啜著啤酒,看她們嗨,向空中一下下?lián)]舞拳頭。又想到了華英她爹的事來,多寶把拳頭攥得更緊了。

        他們玩到很晚。杜鵑忽然來電話了,多寶出了包廂,走很遠才敢接。滿腦子都在想,怎么蒙混過關。接通電話后,發(fā)現(xiàn)是張米羅,心頭松了口氣。怎么這么晚還不睡覺?她是來告狀的,哭著喊爸爸,叫多寶甚是心疼。杜鵑不順心的時候,就會沖張米羅撒氣。都十一點多了,她又把張米羅關到門外去罰站了。多寶罵了句,神經(jīng)病。隨后說,爸爸馬上回,你等著。他們家就像一個食物鏈循環(huán),杜鵑欺負張米羅,張米羅就回頭欺負妹妹,把她折磨哭,妹妹一哭,杜鵑又對張米羅下手。這是個死循環(huán),一物降一物。多寶置身事外,杜鵑抱怨,什么都不管,當然能置身事外了。多寶發(fā)現(xiàn),當他跟母女三人在一起時,循環(huán)發(fā)生的頻率要遠遠高于他不在場時。有時候,他懷疑,她們就是演給他看的。

        多寶咬著自己的拳頭,進了包廂。心想要把拳頭吞進去,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后來他又跟著她們唱了一首,便謊稱家里有事,要先回。她們兩個人繼續(xù)玩,鬧了一夜。多寶回到村子,發(fā)現(xiàn)她們都睡了,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他躡手躡腳洗漱完,默默躺下。他知道,杜鵑肯定沒睡。即便睡著了,估計此時也醒了。他想說點什么,終究沒說。杜鵑這人就是硬邦邦的,叫他惡心。但想到這里,又覺得自己更無恥。一夜無話,后半夜多寶才睡著。

        第二天,華英她們一起去了蕭城。蕭城并不遠,是個古老的村子。村子四周兀立著破舊的城墻,據(jù)說有上千年歷史了。如今城墻破敗荒涼,長滿了野棗樹,密密匝匝。但終歸是個去處,能去那里消磨半日。多寶開著五菱宏光,急急趕過去和她們會合。阮玉鳳發(fā)消息責難他,說,要不是華英,都不知道,你們這里還有名勝古跡。多寶回,哪算什么名勝古跡,就是幾個破土堆。從村子拐上國道時,多寶開得有點急,被一輛大型斯太爾刮擦了一下。

        當時,他就是在跟阮玉鳳互動,邊發(fā)信息,邊往國道上拐。幸虧他反應敏捷,剎車踩得快,不然車子就翻了,小命也不保。所幸只是刮擦,五菱宏光的前保險杠給撞掉了。斯太爾沒跑,停在了路邊。下來一個人,上來就指責多寶,說,你他媽會不會開車?氣勢洶洶。拐彎讓直行都不懂嗎?多寶也覺得理虧,心想,要不認倒霉吧,就這么算了。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那人見他慫了,氣焰更加囂張,非但不罷休,還讓他賠錢。多寶來回走,想說,可你的車好好的呀。這不僅窩囊,而且愚蠢,他的車受損嚴重,還要叫他賠錢。他都想問人家,賠多少了。越想越不對,這可是在他家門口。要是真賠了人家錢,他爹還不得氣死。這時候,他想起他爹來了。馬上給他爹打電話,他爹叫他等著。沒過多久,一群人就烏泱烏泱來了。他的表弟們,還有表弟們的兒子們,十好幾個,站在多寶和他爹身后,問東問西。有的還急眼了,上去就揪住斯太爾司機要打。那小子,是多寶表弟的兒子,他們往來密切,和杜鵑常?;印_@侄子人高馬大,聲音低沉,眼睛炯炯發(fā)亮,像頭小野獸。斯太爾司機聲小了,見他們?nèi)硕鄤荼?,沒說幾句,就想跑。他們怎能讓他走,一把拽住。情形就這么翻轉(zhuǎn)過來了。

        沒多大一會兒,華英和阮玉鳳也來了。是多寶情急之下,叫他們來的。他這人遇事就慌,喜歡亂叫人??伤麤]叫杜鵑來。他沒錯,阮玉鳳是個該叫來的人。她若不來,他們就把那斯太爾司機給打了。打了人家,就更沒理了,還把事弄大了,不好收場。阮玉鳳異常鎮(zhèn)定,給她的交警朋友打了電話,把多寶他爹也給唬住了。那交警朋友又找了這邊的交警,說讓他們等著,不久就有交警過來處理。千里之外,也能找著朋友。他們對阮玉鳳刮目相看,更對多寶刮目相看。這女的誰呀?

        一群人就在路邊等。阮玉鳳和多寶他爹站到一塊去了。不知道他們都聊了些什么。多寶走過去,他們卻不說話了。

        后來他們?nèi)ソ痪行奶幚硎虑?,最后裁定,斯太爾司機也有過錯,開得太快,賠付了三千塊錢。他們紛紛覺得,可以了,沒吃虧。沒想到,表弟的壯兒子又跳過去要揍人,說賠得少。那人嚇得直喊,救命。多寶說,你給我回來。那小子就乖乖回來了。多寶看著他發(fā)呆,突然想到一句詩,生子當如孫仲謀。到了晚上,他們幾個一起吃飯喝酒。一場虛驚,那人賠了錢,算是占了點小便宜,大家喜上眉梢,談笑風生,酒越喝越多。多寶他爹后來也醉了,撩起上衣,露出白肚皮,拍個不停。他的意思,多寶也懂。人多勢眾,在村里吃得開。他爹這是得意揚揚,喜形于色,還有點奚落多寶的意思,看看,要是沒個男丁,這日子可不好過。多寶嫌丟人,叫其中一個表弟送他爹回了家。再后來,他們又去吃燒烤。這時候,就只剩下四個人了。那個最熟的表弟、華英、多寶和阮玉鳳。

        表弟醉醺醺的,非要請他們吃燒烤。盛情難卻,不能不去。到了鎮(zhèn)上的燒烤攤,表弟愈發(fā)恣意了。多寶沒見過他這樣,對女的虎視眈眈。華英覺得不自在,先走了。阮玉鳳在多寶耳朵邊吹了口氣,說,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想怎樣。再后來,他果然要動手動腳了。多寶推了他一把。阮玉鳳說,我是你嫂子。表弟問,誰嫂子?你嫂子,多寶說。表弟說,我嫂子不是在家嗎?說完,還歪著腦袋,色瞇瞇看著阮玉鳳。多寶面無表情,拉起阮玉鳳的手就往外走。在路邊叫了車,絕塵而去。遠遠回頭看,看表弟東倒西歪地去開車。車子發(fā)動,倒車,猛地加速,沖出了燒烤攤。他這是醉駕,這樣真的行嗎?阮玉鳳問。多寶說,管他呢。

        他們回了賓館??照{(diào)打開,窗簾拉上,并排躺在床上。多寶卻問起了華英的事,說她們倆多么有緣。阮玉鳳卻說,有緣個屁。多寶問,怎么回事?阮玉鳳說,沒怎么回事,人都是這樣,你對她好,她就對你好。尤其像我和華英這樣的,誰又能真的對她好呢?誰又能真的對我好呢?說完她就背過身去,肩膀微微聳動。

        多寶感覺莫名其妙,剛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變了臉。他輕輕拍她的后背,柔聲問,你怎么了?起初阮玉鳳不理會他。他繼續(xù)追問。她慢慢回過頭來,淚水滾珠般一顆一顆往下流。他從未見她這樣過,立刻慌了神。她卻推開他,說,你還是回去吧。他仍在問,你怎么了?她說,讓我安靜安靜。她一邊哭,一邊推搡他。多寶順勢抱住她,抱得緊緊的,讓她動彈不得。她說,求求你,放過我吧。多寶說了聲,暈。一開始,這可是多寶想對她說的話。和你在一起,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她哭著說,我是誰,我在哪兒?這話叫多寶想笑,可笑至極,他松開了她。她不推他,他也想逃了。門輕輕被關上了。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阮玉鳳的那句話,你對她好,她就對你好。她哪是在說華英呀,分明是在說他。

        第二天一大早,多寶去酒店找阮玉鳳。人去房空。他問酒店前臺,前臺說早就退房了。電話不接,微信不回。人就這么不告而別了。多寶在酒店附近一直晃悠。走了兩三個小時,還不肯罷休,總以為在某個轉(zhuǎn)角處,阮玉鳳會跳出來,嚇他一跳。她在逗他玩,她總是這樣,繼而鉆進他的懷里,像只貓似的,蹭來蹭去。

        他失魂落魄地回村子里去了。一家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尤其是他爹。像是在幸災樂禍??茨菢幼?,似乎什么都知道了。會不會是,他爹和阮玉鳳說了什么。或者是,阮玉鳳和他爹說了什么,都有可能。但一細想,他爹又能說什么呢,阮玉鳳更不可能了。后來又覺得自己胡思亂想。他們應該依舊一無所知,包括杜鵑。不是他們感覺異樣,是他自己出了問題,他失戀了。那天晚上,他跟表弟們又喝了一場大酒。奇怪的是,沒人問過阮玉鳳。誰也沒提,那個給交警打電話的小個子外地女人,就像從來沒出現(xiàn)過。他恍惚間,神經(jīng)有些錯亂。她真的來過嗎?去過大堤,看過小河,上過蕭城的城墻!

        他爹那晚也醉了,自己喝的。他快睡的時候,他爹晃晃悠悠進了家門。大聲嚷嚷,動靜很大。他爹他媽睡隔壁屋。他爹像是一直在訴苦。說誰誰誰又說他了,說他這個“老絕戶”。說著說著竟哭起來了,這明顯是沖著多寶來的。他爹最后吼了一句,必須給我生。多寶酒醒,意識到他們該回半島去了。

        又是一天,多寶忙著訂票,張米羅突然跳到他后背上,說終于可以回家了。她待膩了,說很想外婆。小女兒也跟著鬧,說要回家。訂完票,他在平板電腦上,看到了張米羅的qq簽名。她已經(jīng)有了qq,是杜鵑幫申請的。張米羅說她們同學都有,別人有,她不能沒有。簽名是一句詩,正是江南好時節(jié),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這也沒什么,可后邊有人留言說,等你,還有親吻的表情。他按圖索驥,去了這人的qq空間,發(fā)現(xiàn)是個男生。也許就是樓上那小子。多寶剛想過去審問張米羅,忽然就泄氣了。他決定不動聲色,靜觀其變,假裝什么也沒看到。

        他爹非要送他們?nèi)C場。在那之前,從未有過這樣的事。表弟開車,他爹坐副駕駛,氣氛起初有些尷尬,都不知道說些什么。還是表弟率先打破了僵局,和杜鵑聊起了半島的生活,倆人聊得很投機。多寶忽然想到,杜鵑跟他回了趟老家,待了有十天,連門也沒出過。她都在干些什么?之前她多次重申,在多寶老家就是去上個廁所,也是場災難。村里是蹲廁,而且不是沖水的那種,能看到蛆在蠕動。她是怎么待下來的,還毫無怨言。想到這里,他心頭一緊。忍不住側(cè)目,看了一眼杜鵑,發(fā)現(xiàn)她也在看他。也許她一直在看他,眼神竟然是充滿愛慕的,這更叫多寶憂心。

        到了機場,多寶他爹叫住了他。他只說了一句,好好過日子。多寶不敢正視眼前這個農(nóng)村老頭。一身黑灰衣服,胡子拉碴,有點憔悴,褲子的拉鏈也沒拉好,露出了毛褲。感覺多看一眼,多寶就會哭出來。他懂他爹的意思,可還是沒想到,是那意思。他讓他早點和阮玉鳳了斷。他爹竟然是了然的。張米羅呢,還給他們父子倆偷偷拍了照。在機場入口處,父子面面相覷,像是間諜在接頭。

        在飛機上,杜鵑讓多寶和兩個女兒挨著坐。她一個人坐到后邊去了。張米羅在平板上看電影。多寶瞅瞅,發(fā)現(xiàn)是《狗十三》,也許是杜鵑給她下載的。他這才想起來,那條叫軟軟的小狗不知去哪兒了,問她們姐妹倆,狗呢?張米羅說,奶奶先給我們養(yǎng)著。等她看完電影,多寶問張米羅講的是啥?張米羅說不知道。多寶開始幫她分析劇情,她似懂非懂。多寶說了一句,人一長大,就意味著會失去。張米羅說,人長大了,難道不是會得到更多嗎?多寶無力反駁,感覺自己剛才說的那句話,很蠢。接著他問,你不喜歡軟軟嗎?張米羅回,喜歡呀。他又問,那你跟它分別的時候,不難過嗎?張米羅接著回,不難過呀。軟軟過得好好的,為什么要難過呀?多寶啞口無言。

        有人接機,竟然是阮玉鳳。她開著豪車來,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怎么送的,就要怎么接。他們倆這一來一回的,跟玩游戲似的。但這次,阮玉鳳要接的人是杜鵑,就像上次要送的人也是杜鵑一樣。她都沒怎么理多寶,和杜鵑兩人相互簇擁著,像半島上的空氣,熾熱、黏糊。阮玉鳳問了她們此行的見聞,時不時插科打諢。她是真能演呀!杜鵑問她,這些天都去干嗎了?阮玉鳳說,忙著找人。多寶問,找誰呢?杜鵑說,明知故問,找她姐姐呀。多寶又問,找著了嗎?阮玉鳳回應,沒找著,可是我找著我自己了。說完自己先笑了,杜鵑也跟著笑,就好像她什么也了然。多寶以為,這是阮玉鳳在挖苦他。

        送他們到小區(qū),阮玉鳳掉頭就走了。豪車聲響很大,一只手從車窗伸出來,沖他們擺了手。他們一家人,拎著大包小包,逃難似的回了家。

        一開門,家里竟然有人。走出個干凈老頭來,杜鵑他爸爸回來了。杜鵑驚呼,孩子們也跟著大聲叫嚷。更沒想到的是,杜鵑她媽也在,從廚房里出來??礃幼?,他們老兩口重歸于好了。吃飯時,他們誰也不敢提過去那些舊事。不提,就是沒有。他們一家人,像過去一樣其樂融融。他這個岳父還是像過去那樣,看多寶不怎么順眼。只要多寶一說話,他習慣性反駁。他們老兩口又在他們家住了兩天,兩天后,一起搭車回防城港了。多寶并不知道其中隱情,略感失望,就像很多小說結(jié)局,倉促潦草、莫名其妙。

        杜鵑第二天去寵物店,買了條小狗,比熊,一身白毛。她說,跟嘟嘟一模一樣。叫它軟軟還是嘟嘟呢?她問多寶。多寶無所謂,杜鵑感覺掃興。她天天去遛,說是沒把軟軟帶回來,心頭一直有個疙瘩,解不開。只好再養(yǎng)一只,填補心中的空白。這只比熊活蹦亂跳,杜鵑后來還是叫它軟軟,新的軟軟。除了多出一條狗來,半島生活又恢復如初。唯一變化的是,阮玉鳳消失了。

        多寶到處找阮玉鳳,找不著。去醫(yī)院找她,說是辭職了。醫(yī)院的同事也為她感到惋惜,說人各有志。知道去哪里了嗎?多寶打聽。那人說,聽說是去上學了。人人都是個謎,沒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多寶這么想。那天他一個人跑到西南大道上,邊溜達邊喝酒,喝掉一整瓶紅酒。阮玉鳳就像一朵云一樣,煙消云散了。

        某天,杜鵑從外歸來,異常興奮,告訴多寶她見到阮阮了。軟軟?多寶悚然一驚,覺得她在說一條狗。不會吧,在哪兒呀?多寶隨即問。阮阮去了越南芽莊,在那里開了家骨科診所。那是她一直想干的事。她還說呀,過去學骨科,沒學明白,骨頭就是骨頭而已,現(xiàn)在弄明白了,骨頭除了骨頭,還有別的什么,很多很多。206塊,一塊都不能少,每一塊都得好好的。骨頭若壞了,人就不成人形了。

        阮玉鳳還講了個故事給杜鵑聽,說她過去曾喜歡上一個有婦之夫。他們一家人回老家,她也偷偷跟著去了。她覺得自己愛上的不是那個男的,而是他們一家人,你說奇怪不奇怪?杜鵑這么問多寶,多寶心驚不已。那一刻,他都想坦白了,沒錯,那個人就是我,是我干的。但是,但是,人生總是有很多但是的,杜鵑說。她在他們老家,看到他們一大家子人,各種親戚,表弟、表叔、表侄,都是男的,用那種異樣的眼光打量她。那時,她大夢方醒,感覺又一次被這個世界拋棄了。她想念她的姑姑。然后呢?多寶問。杜鵑回應,沒有然后了,她就跑回來了,去她姑姑身邊,安靜地待了幾天。

        杜鵑知不知道,似乎已經(jīng)無所謂了。阮阮說她像什么,女媧補天知道吧,她就是那塊剩下的石頭。說這樣的石頭,你以為,它肯定傷心難過,覺得自己無用。不是的,恰恰相反,它覺得哪里都需要它,哪里都想去試試。她就是這樣的石頭??墒悄兀聦嵶C明,它就是最沒用的那塊,哪里都不需要。杜鵑當時回應說,我需要。說到這里,杜鵑哽咽了。多寶覺得她是在同情阮玉鳳,或者是,心疼她。沒想到,她接著告訴多寶說,我羨慕她,她自由自在。杜鵑也想當一塊沒用的石頭。

        多寶想安慰一下杜鵑,可無從下手。他忽然問,你是不是全知道了?杜鵑納悶,回道,知道什么呀?多寶說,沒什么。但他還是感覺愧疚不已。杜鵑又問,到底怎么回事?話到嘴邊,他終究沒坦白。他說,我以為你已經(jīng)知道了。杜鵑說,快說。他回道,我上的是大專,我撒了謊。杜鵑怔了一下,隨后瞪大了眼睛,表示吃驚,假模假樣,嘆了一口氣說,原來是這個,我早就覺得你不對勁。她這么輕松,這么無所謂。多寶說,當時讀的專業(yè)是電氣自動化,可畢業(yè)的時候,我連張電路圖都看不懂,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杜鵑說,說出來是不是好受點?多寶點點頭。又接著說,我有件事想囑咐你。杜鵑痛快地答應。多寶說,你也轉(zhuǎn)告阮玉鳳,告訴她,我不是什么學霸,假冒偽劣的,一個冒牌貨。杜鵑沉思了一下,連說三聲好。

        責任編輯????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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