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 7 月 13 日，“重釋‘文明———大型多媒體孫文明二胡情景音樂會”

在上海奉賢九棵樹未來藝術中心成功上演。近年來，國內外學者對孫文明的創(chuàng)作和演奏技藝日益關注，在音樂表演、作品分析、民族音樂學、音樂美學等學科視角下的研究日漸深入。上海音樂學院汝藝教授領銜的一系列演出，特別是數(shù)十場“孫文明作品音樂會” 的舉辦取得了顯著成果。2021年，國家級“非遺”項目“江南孫氏二胡藝術”落地奉賢，對上海的觀眾而言“耳聽”孫文明已非難事。

與以往不同的是， 這場音樂會以沉浸式的敘事視角帶給觀眾全新的審美體驗。經(jīng)過作曲家徐堅強執(zhí)筆， 孫文明的經(jīng)典作品被重新編配輔以管弦樂隊協(xié)奏，《流波曲》《彈樂》《夜靜簫聲》《志愿軍歸國》《二琴光亮》等五首樂曲串聯(lián)成為敘事主線。畫外旁白娓娓道來，舞美設計清幽別致，多媒體應用恰如其分，“樂、舞、演、述”為一體地詮釋了孫文明其人、其樂、其事、其情。

一、知其人、化其樂、述其事、浸其情

音樂會伊始， 塵封的老式錄音機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孫文明為世人留下的遺作《流波曲》，鋪陳開來的是他這一生漂泊的境遇。伴隨著主角登場，《流波曲》的現(xiàn)場演繹漸漸取代了留聲機里的錄音。舞臺幕布逐漸暈染上“風景舊曾諳” 的江南———這里是孫文明漂泊流浪的精神寓所，也是能夠給予他以喘息之機，暫且回望人生旅途的棲居之地。舞臺上的孫文明甫一亮相，就給人以孤寂蒼涼之感。環(huán)形的舞臺幕布塑造出如幻如真的景象，像從過去抽離成的現(xiàn)實。與此同時，在場的觀眾、演員也正身處奉賢，共赴七十余年的時空。

隨后，樂思便自如地被帶入江南風韻之中，一曲終了， 旁白道出孫文明漂泊之際在茶館中偶聽得評彈的際遇。伴隨著老式錄音里隱約傳來的評彈聲音漸遠，一首活潑諧趣的《彈樂》由管弦樂隊引出。這首作品在旋律構思中多以評彈常用的“5—1”合尾。在重新編配的版本中，樂隊加入了評彈的“上手”樂器三弦，以支聲的形式穿插游走于二胡的旋律主干。而無千金的胡琴在每次奏到句尾“1”時，又常常被激發(fā)出粗糲質感的音色，與三弦相映成趣、亦對亦答，體現(xiàn)編曲者對地方音樂傳統(tǒng)游刃有余的運用與巧妙構思。同時，在這一版本的演繹中，汝藝使用了相對以往高出大二度定弦的二胡， 意在模擬琵琶的音域和神韻， 在不同音色的交織和碰撞之中，更加貼切地塑造了靈動詼諧的曲風。

《彈樂》的悠然自得并未持續(xù)甚久，孫文明的故事又隨著一曲《夜靜簫聲》進入戲劇性轉折?！对孪陋氉谩肥嵌温涞囊樱瑢⒂难拾竦摹昂嵚暋比谌朐娭小芭e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意境。孤月獨懸、蒼茫幽暗的舞臺布景，處于“虛實”臨界的“狼音”獨特音色，賦予人物以超脫現(xiàn)實的詩化特征，將孫文明一生的“孤寂”訴諸樂音。舞臺上的“孫文明”枯坐在燈影閃爍間，衣著樸素，戴著墨鏡的面孔晦暗不清，一度只以側影示人。同時， 為了有效地達成戲劇效果，“講述人”的旁白適時地在故事中“跳進”“跳出”，將孫文明的喪子之痛娓娓道來， 成為聯(lián)結觀眾與角色情感的橋梁。設置層層遞進的故事情節(jié)，直至“戲中人”追問著皎潔明月，“戲中人”與“戲外人”的情感達成同頻共振。

音樂會的動人之處更在于處處隱伏著主創(chuàng)團隊對于孫文明人生際遇的切身體悟。漂泊四海的孫文明從不曾因一己的失落而喪失創(chuàng)作的激情，《夜靜簫聲》之后的《志愿軍歸國》也恰似一劑強心針振奮了在場觀眾。在以往的演繹版本中， 這首曲目著力于運用各種非常規(guī)演奏技法對聲音景觀進行寫實描繪， 需要在演奏過程中變換使用不同形制、定弦的三把二胡，給人以結構松散之感。而在新版本中，背景音畫與二胡演奏的合力共同將志愿軍戰(zhàn)士、紅旗、戰(zhàn)場、火車等具象化的表達凝結為一體， 獨白與交響樂交織穿插，串聯(lián)起整首作品，彌合了結構之間的空隙，更填補了觀感的空白。尤其是在演員轉動二胡琴軸作大幅度滑音以模擬火車汽笛聲之時，樂隊恰如其分地將氣氛推向高潮，輔以畫面中沖擊而來的火車， 一把無千金的二胡奏出了力重千鈞、如虹氣魄。

最后一曲《二琴光亮》應當是孫文明二胡藝術“當代性”和卓越“身體感”的最佳呈現(xiàn)。作品中出現(xiàn)一系列前沿創(chuàng)作構思，如泛音、噪音等非常規(guī)音樂元素的大量使用。在得知孫文明創(chuàng)制了可活動千斤后， 汝藝教授將此曲設為僅外弦有千斤的“半千斤”五度定弦，并使用“四度雙顫音”等雙聲演奏技法，使當年僅存于錄音的作品得以重現(xiàn)于世。

音聲的復原僅是對孫文明進行詮釋的第一層面，“重釋‘文明”在此基礎上更融匯了極具夢幻色彩、星河般絢爛的視覺設計，升華出孫文明那超凡脫俗的人格境界。隨著《二琴光亮》接近尾聲，音樂會行將落幕之際，此前一直隱伏于幕布之后的樂隊方才漸漸露出朦朧的輪廓。據(jù)汝藝介紹：“戲劇有‘第四堵墻，而我們要構建一個‘四面劇場，讓孫文明成為整個表演空間的唯一中心，讓他成為被凝視的焦點?！边@種“反布萊希特”式的設計，也讓孫文明的形象得以超然于觀眾，超然于三面舞臺，他的不凡、他的孤獨都在那一瞬間被解釋成一種永恒。燈光流轉虛實轉換間， 遙遠悠長的琴音又轉回音樂會開始時的老錄音， 一場時空穿梭之旅也以新老音聲的交錯而落下帷幕。掌聲響起，一個模糊的背影在舞臺中央久久佇立，他背對觀眾，面向“仙界”般的熒幕，那個由強大內心構造的無限世界。

音樂會自2018 年立項至2023 年7 月13日正式上演，主創(chuàng)團隊構思籌備長達5 年之久。而說起汝藝與孫文明其人其樂結緣， 可以追溯至三十余年前。彼時汝藝在上海音樂學院隨孫文明嫡傳弟子吳之珉學習二胡，初探《流波曲》《四方曲》等作品。1996 年，汝藝又因緣際會接觸到了孫文明受邀客座上海音樂學院時留下的9 首作品的錄音。而他敏銳地察覺到孫文明二胡技藝的精絕之處，通過數(shù)字化歸檔和整理工作，自覺地開始長達數(shù)十年的發(fā)掘、恢復、發(fā)揚工作，保護這顆二胡近代發(fā)展史上的“滄海遺珠”。而這，也正是這場音樂會選擇以“老錄音”作為首尾呼應的原因。

二、超越的傳統(tǒng)與對傳統(tǒng)的超越

正如汝藝所言，“與劉天華相比， 孫文明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眲⑻烊A深覺國樂“目下如同荒蕪了的花園”，因此提出國樂需改進，并且需“中西結合”地改進，而孫文明則無疑是“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者。例如在《彈樂》中隱伏《三六》和評彈的樂思；在《志愿軍歸國》的最后一個段落，將《我是一個兵》變奏引向民間吹打牌子【柳青娘】（或稱【幺二三】，常被用作喜慶儀式行樂）。即便是富有想象力的音色擬態(tài)， 也讓人不由得聯(lián)想到那些活躍在傳統(tǒng)作樂語境中的民間藝人，那些富有表情張力的胡琴、三弦、擂琴、嗩吶，乃至于各類型說唱曲藝、地方戲曲等眾多藝術門類。在不斷地被記錄、追問、復原、再塑、傳播的過程中，孫文明被定格成為“傳統(tǒng)”。

回顧歷史，站在孫文明的時空中，他的作品又是超越“傳統(tǒng)”的。他懷著對“未來”的暢想創(chuàng)造了新的“傳統(tǒng)”。那些已成定律的形制、定弦、弓法、音色，在他眼中都可被靈活運用：二胡可以是“雙聲”的，也是可以用“狼音”來演奏的；二胡演奏過程中是可以轉動琴軸改變定弦的，也是可以不使用千斤的。我們又可以說，孫文明在超越“傳統(tǒng)”的同時，也是超越“地方性”的。他的聽覺感知邊界并沒有受到樂器、地理、民族、語言、空間距離的影響，他有意識地將二胡模擬內亞弓弦類樂器， 使人如同置身由潮兒、斯布孜額、庫姆孜、呼麥等“雙聲”審美所建構的廣袤草原牧場的聲音景觀。他建構了江南二胡更具現(xiàn)代意義的多樣化敘事語言。

這場情景音樂會的舉辦無疑在追溯傳統(tǒng)的同時，也追溯著這種超越。以這種超越的視界與勇氣再塑新時代背景下的“文明”，并在當代提出新的超越可能。

所謂“重釋”，最基本的應在于如何將孫文明的經(jīng)典作品以當代人視野用全新的表現(xiàn)形式呈現(xiàn)出來。音樂作品呈現(xiàn)不一定以史為線，也可以以情感的跌宕起伏為脈絡。這場音樂會著重刻畫作品與主人公所思所感的內在關聯(lián)， 塑造戲劇高潮和沖突點，以樂敘事、以事訴情。同時，由吳強擔綱音樂總監(jiān)、九棵樹愛樂樂團演繹協(xié)奏的設計， 使各中西樂器巧妙地融匯在樂曲段落間， 更充盈了大劇場表演空間中獨奏樂器的余白，有效地支撐起厚重有力的故事感。在戲劇化呈現(xiàn)過程中，主演既要承擔獨奏表演任務，更要在故事陳述、戲劇形體表現(xiàn)之中刻畫和演繹角色?！耙魳窌钡谋举|底色，又要求主創(chuàng)團隊緊密圍繞音樂本身， 因此必須將角色的人格塑造注入于音樂的表現(xiàn)張力之中。演繹中，可以明顯感受到汝藝對人物形象外在刻畫和音樂表演之間關系的分寸拿捏， 把控著音樂演奏的主導地位不受舞臺形體表演、臺詞敘述的干擾。

既然“重釋”，主創(chuàng)團隊并不滿足于不同舞臺呈現(xiàn)方式的簡單疊加。在當下多媒體在與音樂共同表現(xiàn)時，很容易使觀眾產(chǎn)生“以音配畫”之感。為了避免這一點，程瑜懷領銜的團隊在視覺設計上將舞美色彩基調定為低飽和度的朦朧畫面。大道至簡、大音希聲，觀眾始終聚焦故事的唯一主角———孫文明。 不僅在不同景深中構造舞臺畫面的層次感， 更別出新裁地將背景幕布設為半透明質地， 只為在最終曲時透出舞臺后半場的樂隊輪廓?？梢悦黠@感受到，此次音樂會的多媒體并沒有過多地“搶戲”，真正做到了以畫襯音、以畫入境、以畫通情。

雖然“重釋”，音樂會卻似乎向世人透露著一種隱喻：孫文明其人無需被看見，孫文明的世界卻需要被理解。熒幕上淡墨色輪轉著的月光、半扇木門、一葉孤舟、一場細雨、枯藤老樹、寒江孤影，既沉浸式地塑造了孫文明所處的世界，也空出了足夠的舞臺留白， 讓人不得不專注于音樂的表現(xiàn)。明眼人看得見有限的世界，而盲藝人卻創(chuàng)造了無限的聲音可能。在這里，孫文明這一形象無需具象描繪， 只需讓他的音樂和靈魂升騰于天地間，觀眾聽其所聞，處其所困，感其所想，成為孫文明世界的一部分。

作為盲眼藝人的孫文明， 不僅超越著“傳統(tǒng)”，超越著“地方”，亦超越著“身體”。由“無限的感知”而及“無限的想象力”，讓他的創(chuàng)作既不滯于外物、 亦不囿于成規(guī)———這也似乎正如這場“重釋文明”帶給我們的感受。音樂會沒有將孫文明這一歷史人物作為精神符號作“豐碑式”的再現(xiàn)抑或是“史詩般”的歌頌，而是著力于通過情感的鋪墊、多媒體的意境塑造帶領觀眾直抵孫文明的精神世界， 超越了我們以往對于傳統(tǒng)作品的感知閾限， 超越著我們對于孫文明有限的體悟。通過“重釋”，追溯“文明”，再塑“文明”，成為“文明”。

閆旭博士，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