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p>
曹操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歷,向來為人們津津樂道。在相關的記載中,西晉陳壽撰《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以下簡稱《本紀》)雖然對曹操有不少回護與避諱,但仍是研究其生平的第一手資料。其次是裴松之注所引諸史,如王沈《魏書》、魚豢《魏略》等曹魏官修史書,對曹操多有溢美修飾之詞;而《曹瞞傳》《世說新語》等南人所撰小說、傳記,又不乏對曹操的刻意抹黑。
此外,漢末文學家陳琳于官渡之戰(zhàn)前夕(200)創(chuàng)作的《為袁紹檄豫州》(以下簡稱《陳檄》)與曹操建安十五年(210)十二月所頒布的《己亥令》(即《讓縣自明本志令》,以下簡稱《述志令》),又分別站在敵我立場上對曹操早年行跡進行了
重構(gòu)。
是以,在考察這段歷史時,若只聽信一家之言,無異于盲人摸象。
以陳琳之立場,自然會將曹操斥為出身卑賤又不擇手段的“反派”;但以曹操視角,似乎又能看到一個為生民請命且慷慨無私的“正派”。由此引出兩個問題:
創(chuàng)作者如何以自身立場對曹操早年行跡進行敘述與重構(gòu)的?
面對這些帶有主觀立場的記載,又該如何在層層迷霧之中一瞥曹操的真實面目?
出身難言
孤始舉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恐為海內(nèi)人之所見凡愚,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濟南,始除殘去穢,平心選舉,違忤諸常侍。以為強豪所忿,恐致家禍,故以病還。—《述志令》
提及自己的出身,曹操輕描淡寫地將其略過,只說自己年輕時“本非巖穴知名之士”,不是什么出名人物。這話不假,卻有意忽略了一些關鍵信息?!侗炯o》云曹操少時“任俠放蕩,不治行業(yè),故世人未之奇也”,但年僅二十歲,他就能“舉孝廉為郎”,就絕非是一般出身能做到的了。
入三署(五官署、左署、右署)為郎,是漢代大多數(shù)高級官員的必經(jīng)之路。雖說功次升遷也是他們晉升的主要途徑,但前者依然是最穩(wěn)妥、最便捷的方式。拜郎官的方式也有多種,如詔除、明經(jīng)、訾選、才藝、德行、征召、公府掾等。與明經(jīng)、訾選、才藝、德行相比,孝廉郎的門檻很低,不需要在學問、財產(chǎn)、特長、品德有突出表現(xiàn);且“含金量”也高于詔除郎,起步較高,未來的發(fā)展空間也很廣闊。
閻步克先生指出,東漢后期朝政腐敗,選官出現(xiàn)了“以名取人”與“以族取人”的現(xiàn)象。因為“孝”和“廉”受地方長官的主觀意志影響較大,其操作空間也就更大。出身優(yōu)越的公卿子弟,往往都通過舉孝廉的方式步入這條康莊大道。雖說舉孝廉者家世未必一定好,但年輕時“世人未之奇”的曹操能舉孝廉,就已經(jīng)能說明問題了。
司空曹操祖父,故中常侍騰,與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橫,傷化虐民。父嵩,乞丐攜養(yǎng),因贓假位,輿金輦璧,輸貨權門,竊盜鼎司,傾覆重器。操贅閹遺丑,本無懿德,僄狡鋒協(xié),好亂樂禍。—《陳檄》
陳琳這篇檄文,揭示了曹操未能言明的出身,但應當區(qū)分事實與觀點。
什么是事實?曹操的父親名曹嵩,祖父名曹騰,曹騰是東漢中期赫赫有名的宦官,無法生育,就從同郡夏侯氏領養(yǎng)了曹嵩,二者雖無血緣關系,卻是宗法上的父子。曹嵩有父蔭庇佑,入仕后順風順水,歷任司隸校尉、鴻臚卿、大司農(nóng)等要職,最后還花一億錢買了個太尉??梢婈惲照f曹嵩“乞丐攜養(yǎng),因贓假位”雖然難聽,卻也沒差到哪去。
曹操祖孫三代人的關系,世所共知且無從更改,這就是客觀事實。但這是一篇討伐曹操的檄文,旨在鼓動人心,制造不利于敵方而有利于己方的輿論,因而陳琳必須要在客觀事實的基礎上加以改動,塑造曹操“贅閹遺丑”的形象,從而引起世人對他的反感乃至聲討。于是,陳琳巧妙利用了宦官與士人之間勢同水火的關系。
士人不會毫無理由地厭惡宦官,也不是所有士人都對宦官排斥,因而在陳琳筆下,曹操的祖父曹騰就成了一位“饕餮放橫,傷化虐民”的奸兇。說謊的最高境界,是真假話都說?!逗鬂h書·宦者列傳》云:“桓帝初,超、璜、瑗為中常侍,悺、衡為小黃門史。”與曹騰同時期的宦官,單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名聲最盛,又同日封侯,世稱“五侯”。確如陳琳所說,左悺、徐璜“聚斂為奸,賓客放縱,侵犯吏民”,其子侄輩甚至奸淫少女,引起眾怒,是實實在在的妖孽。然而,陳琳將曹騰與此二人并列,就有些刻意了。
曹騰發(fā)跡后,譙縣曹氏一朝乍貴,由原本的豪強之家一躍成為聞名州郡的士宦大族,家族子弟也多擔任地方長官。在此過程中,的確有人犯法,如曹騰之弟曹鼎,任河間相期間貪贓千萬,被蔡衍上書揭發(fā)。但曹騰并沒有以權勢壓人,而是請大將軍梁冀寫信說情。后來,益州刺史種暠彈劾曹騰,曹騰非但沒有記恨他,反而對其十分贊賞,“常稱暠為能吏”,故時人贊其有雅量。種暠任司徒后,感慨道:“今日為公,乃曹常侍恩也?!笔懿茯v賞識提拔的士人清流,還有不少。據(jù)《后漢書·宦者列傳》記載:“騰用事省闥三十余年,奉事四帝,未嘗有過。其所進達,皆海內(nèi)名人,陳留虞放、邊韶,南陽延固、張溫,弘農(nóng)張奐,潁川堂溪典等?!庇州d:“其后孫程定立順之功,曹騰參建桓之策,續(xù)以五侯合謀,梁冀受鉞,跡因公正,恩固主心,故中外服從,上下屏氣。”
由此可見,曹騰與左悺、徐璜等人雖同為宦官,卻不可一概而論。事實上,有一些宦官與士人相處得還算融洽,并沒有后來那般針鋒相對。如“潁川四長”之一的陳寔,曾參加中常侍張讓之父的葬禮,“及后復誅黨人,讓感寔,故多所全宥”。陳寔與宦官接觸,并沒有影響自身的清名,他去世后,“海內(nèi)赴者三萬余人,制衰麻者以百數(shù)”。
此外,于《吉成侯州輔碑》碑陰所見士人題名,也可證他們對一部分宦官并不反感。曹騰,便是其中代表。記述其事跡的史料,并非曹氏后人溢美之詞,而是出自范曄《后漢書》與司馬彪《續(xù)漢書》。尤其是南朝劉宋史家范曄,對曹氏多有貶損,素有“擁劉反曹”的傾向。在此情形之下,曹騰還能得到范曄如此高的評價,其為人如何也就毋庸贅言了。
陳琳對曹操父祖的貶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袁紹要討伐曹操,又不得不考慮其“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政治高位,才要將其塑造為奸逆,以“清君側(cè)”的名義,為其后的征伐之舉尋求政治上的合法性。但除他之外,幾乎無人再以“曹騰之孫”這個身份對曹操進行攻訐。既然如此,曹操日后在追述自己的往事時,為何會避而不談呢?
劍指宦官
按曹操自述,他入仕后沒多久就擔任了一郡長官。但其中艱險,以及他所付出的代價,卻并沒有提及。再看《本紀》記載的三件大事:
年二十,舉孝廉為郎,除洛陽北部尉,遷頓丘令,征拜
議郎。
光和末,黃巾起。拜騎都尉,討潁川賊。遷為濟南相,國有十馀縣,長吏多阿附貴戚,贓污狼藉,于是奏免其八;禁斷淫祀,奸宄逃竄,郡界肅然。
久之,征還為東郡太守;不就,稱疾歸鄉(xiāng)里。
與《述志令》相比,其本紀所載更加詳實,但還是刪去了一些事跡。根據(jù)裴松之注所引《魏書》與《曹瞞傳》,值得注意的有兩件事:其一,經(jīng)由京兆尹司馬防(司馬懿父)舉薦,曹操出任洛陽北部尉。初入官場,曹操就能主管四分之一個京城的治安工作,可以說是年輕有為、前途無量。但似乎是年少氣盛,曹操不久后竟然命人將靈帝寵臣、小黃門蹇碩的叔叔活活打死。其二,曹操遷頓丘令后,被免官,后起復,拜為議郎。隨即向靈帝上書,意圖為竇武、陳蕃翻案(萬勝楠認為,此事發(fā)生在曹操十五歲入太學那一年,余以為不確,聊備一說)。
太祖初入尉廨,繕治四門。造五色棒,縣門左右各十馀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強,皆棒殺之。后數(shù)月,靈帝愛幸小黃門蹇碩叔父夜行,即殺之。京師斂跡,莫敢犯者。近習寵臣咸疾之,然不能傷,于是共稱薦之,故遷為頓丘令。—裴松之注引《曹
瞞傳》
曹操起起落落的仕途,要從洛陽北部尉開始說起。蹇碩是漢靈帝最為信賴的宦官,甚至在日后掌禁軍,其地位可想而知。曹操初入朝堂,就敢與之斗爭,雖說是勇氣可嘉,卻難免令人疑惑:他難道不怕宦官報復嗎?
事實上,得罪了蹇碩,的確很難在朝堂上立足,就算蹇碩不好直接針對曹操,但總有辦法對他出手。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曹操此番出手,雖然得罪了宦官,卻令黨人對他刮目相看。太尉橋玄、袁紹的奔走之友—南陽名士何颙都對他贊賞有加。甚至在曹魏有意構(gòu)建的語境下,“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這一典型預言也借橋玄之口
道出。
有橋玄等人的支持,加之曹操是按章辦事,“近習寵臣”雖“咸疾之,然不能傷”,只好將他排擠出京城,下放到頓丘為令。這一年,是光和元年(178),曹操二十三歲。
但宦官并沒有打算放過曹操。同年,外戚宋氏失勢,宋皇后被廢,其父兄亦遭誅戮。而宋皇后兄宋奇所娶之妻,正是曹仁親妹、曹操堂妹。這層關系,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因而曹操是否會被牽連,完全看處理此事的人怎么裁決。不巧,主導宋氏之案的恰恰就是宦官王甫等人。于是,曹操因連坐之罪被免官。
曹操與宦官對抗,如今成為“受害者”,這令黨人對他更加賞識。所以沒過多久,曹操就回到京城,任議郎一職。議郎“掌顧問應對”,能夠參政議政。
正式踏入朝堂后,曹操等待機會,準備對宦官進行反擊。
先是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謀誅閹官,反為所害。太祖上書陳武等正直而見陷害,奸邪盈朝,善人壅塞,其言甚切;靈帝不能用。—裴松之注引《魏書》
想要弄清楚曹操此舉的意圖,須得了解當時的背景。
建寧元年(168),劉宏即皇帝位,是為漢靈帝。他的外公竇武擁戴有功,與太傅陳蕃、司徒胡廣共參錄尚書事。外戚、宦官同為皇帝側(cè)近群體,雙方此消彼長。外戚勢大,則威凌皇權,皇帝自然就更偏向于宦官。是年九月,竇武、陳蕃謀誅宦官王甫、曹節(jié)等人,事敗,身死族滅。
當時,竇、陳與劉淑號稱“三君”,是黨人領袖。原本在他們執(zhí)政期間,遭第一次黨錮的士人得以重入朝堂;可隨著二人身死,第二次黨錮之禍爆發(fā),黨人與宦官之間的矛盾加劇,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至光和末年,黃巾軍起,席卷天下,靈帝不得不解除黨錮,時為議郎的曹操才能趁機向靈帝上書,請求為竇武、陳蕃翻案,其矛頭正是指向那位害宋氏倒臺的主要推手—王甫。
曹操大概也清楚,靈帝不可能自斷臂膀。所以他這次上書的主要目的,是想要通過這種激烈方式與宦官割裂開來。因為兩次黨錮之禍,帶有“閹宦”標簽的朝臣早已成為黨人攻訐的主要目標。盡管黨人屢遭禁錮,卻依然掌控著社會輿論,一言可決人風評。東漢士人無比重視名節(jié),曹操是曹騰之孫,一旦被打上“閹宦”的標簽,縱使曹騰風評尚佳,也難免在日后受到掣肘。
曹操改變不了自己的出身,事實上他也因此受益良多;但想更進一步,就只能選擇與宦官劃清關系,如此,他才能得到名士清流的認可與擁戴。徐沖也指出,曹操《述志令》所見“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除殘去穢”之語,表明他“努力把青年時代的自己描摹成一位在思想和行動上都完全認同于黨錮名士的士人,且不惜與宦官勢力直接對抗”。
養(yǎng)名之路
不可否認,以曹操后來的表態(tài)來推斷他早年心跡,難免有先入為主的嫌疑。青年曹操是否真的只是憑借一腔熱血,就破釜沉舟,要與權傾朝野的宦官作殊死對抗,現(xiàn)已不得而知。但通過幾次與黨人對抗的經(jīng)歷,他的確名聲大噪??梢哉f,曹操的養(yǎng)名之路,正是從他與宦官對抗開始的。由此,曹操獲得了名士清流的賞識與認可,加之橋玄的題扶,終是使“世人未之奇”的曹操“由是聲名益重”。接著,橋玄又給曹操支招,讓他去拜訪許劭。
許劭與從兄許靖主持的“月旦評”,是東漢末年最負盛名的人物品評盛會,堪稱當時的“造星工廠”。凡許氏之評,“所稱如龍之升,所貶如墜于淵”,就連出身于“四世五公”之家的袁紹,都對許劭畢恭畢敬??梢灶A見,曹操一旦能得到許邵的好評,名氣和身價都會更上一層樓。亦如諸葛亮得龐德公一句“臥龍”,登時就成為荊襄地區(qū)熾手可熱的才子。
盡管過程稍有波折,曹操還是得到了許劭的點評。裴送之注引孫盛《異同雜語》說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而《后漢書·許劭列傳》中則稱他為“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不管是“能臣”“英雄”,還是“奸雄”“奸賊”,都證明曹操非同尋常,絕非庸才。這是曹操能蜚聲中原的關鍵一步。
曹操在擔任濟南國相期間,用實際行動表明了他的能力。如前所見,這段經(jīng)歷是曹操《述志令》強調(diào)的重點。他在濟南禁斷淫祀,穩(wěn)固地方統(tǒng)治,加強了中央權威。更重要的是,這與陳蕃當年是一脈相承的。據(jù)應劭《風俗通義·怪神》記載:“自瑯琊、青州六郡及渤海都邑,鄉(xiāng)亭聚落皆為立祠……轉(zhuǎn)相誑曜,言有神明,其譴問禍福立應,歷載彌久,莫之匡糾。唯樂安太傅陳蕃、濟南相曹操一切禁絕,肅然政清。陳,曹之后,稍復如故?!辈懿傧仁怯麨殛愞?,后又效仿他在濟南禁淫祀,便再度證明了他在思想和行動上都向黨人靠近,是一位才干、名聲都足以稱道的士人。
后來,陳蕃之子陳逸聯(lián)合冀州刺史王芬、南陽許攸等人暗中謀劃廢(靈)帝,便將此等機密告知了曹操。曹操并未參與此事,但可以看出,他的確得到了黨人的接納與認同。而曹操日后能得到諸多豪杰、名士投效,也與此分不開關系。只是,曹操畢竟脫離不了曹氏,在黨人與宦官彼此對立的背景下,曹操只好盡量避免提及自己的出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