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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宓與卡羅爾

        2024-05-11 20:50:06劉錚
        讀書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說

        劉錚

        二〇二三年七月的一天,我如常在舊書網(wǎng)上“閑逛”,看到一部綠色封面的精裝本英文小說,為美國作家辛克萊·劉易斯(Sinclair Lewis)所著《大街》(Main Street)。書前的空白頁上,有黑色鋼筆寫就的英文批語,工工整整,寫滿一頁。由于《大街》這書實在太常見—“滿大街都是”—起先我未甚留意。忘了過了多久,也許是當晚,也許是第二天了,又想起那頁批語,找出再看了看。愈看愈覺此讀者絕非凡品,到第五段,Chinese(中國的)一詞躍入眼簾—原來,這是位中國人寫的。再辨認書名頁上鈐的那枚白文印章:“吳學(xué)淑印”。吳學(xué)淑,不是吳宓先生的長女嗎?莫非此書與吳宓有關(guān)?遂將書訂下。

        收到書后,發(fā)現(xiàn)不只有那頁批識,內(nèi)文從頭到尾尚有多處紅筆劃線和黑鋼筆眉批、旁批。簡短的批語,有英文寫的,也有中文寫的。我搜集來不少吳宓墨跡的圖片,做了一番比對,尤其是英文筆跡的比對,確認這部《大街》上的批語均為吳宓所寫。整頁的批識,筆跡風(fēng)格最接近吳宓一九三二年寫給趙蘿蕤的一封英文信(見方繼孝著《碎錦零箋:文化名人的墨跡與往事》),幾乎說得上一望即知。

        據(jù)《吳宓自編年譜》,從一九二一年九月起,吳宓在東南大學(xué)講授四門課程,其中“英國小說”一課,“全學(xué)年講讀小說四部”:哥爾斯密《威克菲牧師傳》、簡·奧斯丁《傲慢與偏見》、狄更斯《大衛(wèi)·科波菲爾》和薩克雷《名利場》。到一九二五年,吳宓就任清華國學(xué)研究院主任,并在清華西洋文學(xué)系任教。他在當年四月十五日的日記中寫道:“下午授‘英文小說(二小時)。書如下:1. Tom Jones。2. Vanity Fair。3. Pride and Prejudice。4. Richard Feverel。5. Old WivesTale。6. Main Street?!边@六部書中,兩部與一九二一年所授相同,即《名利場》與《傲慢與偏見》,所不同者,為菲爾丁《湯姆·瓊斯》、喬治·梅瑞狄斯《理查·弗維萊爾的苦難》(The Ordeal of Richard Feverel)、阿諾德·本涅特《老婦譚》和辛克萊·劉易斯《大街》。前五部均是英國小說,唯有《大街》為美國小說。據(jù)此可知,至遲在一九二五年,吳宓已讀過《大街》,并對其甚為推崇,將這部五年前才出版的小說視同名作,選入課程,供學(xué)生研讀。

        《大街》初版于一九二〇年十月,吳宓批識的這冊《大街》為一九二二年十一月第三十一次重印本。這意味著,吳宓一定是在一九二二年十一月至一九二五年四月期間批閱此書的。從常情推斷,當在一九二三年或一九二四年。

        《大街》這部小說的女主人公卡羅爾是一位有朝氣、有干勁的女性,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曾在大城市工作,后來嫁給了鄉(xiāng)村醫(yī)生肯尼科特,跟隨丈夫到美國中部的格佛草原鎮(zhèn)生活。與她想象的田園生活不同,這個鎮(zhèn)子丑陋寒磣,居民多數(shù)狹隘、保守、庸俗、自滿。卡羅爾想在鎮(zhèn)上做點什么,打破滯悶的空氣,對落后的環(huán)境加以改造,可處處碰壁,一事無成。她傷心失落,選擇了出走。但與易卜生的娜拉不同,卡羅爾出走后又回來了。

        我們來看看吳宓批識是如何評價《大街》的。需要說明的是,英文批識中有些句子是縮略、不完整的,漢譯為求句意完整,稍有增補:

        《大街》—美國版的《包法利夫人》。美國小說與法國小說之差異:主要在道德視點方面,完整、健全的生命觀VS無情的寫實主義。更普遍的社會圖景VS對單一情節(jié)或觀念做嚴格的、藝術(shù)化的處理。參喬治·愛略特的《米德爾馬契》。

        《大街》—現(xiàn)代版的《堂吉訶德》。理想(卡羅爾·米爾福德)與現(xiàn)實(格佛草原鎮(zhèn))之間的沖突??夏峥铺蒯t(yī)生=桑丘·潘沙。理想并非完全破滅,因而并未心灰氣沮(見第451頁第四段—按,即《大街》結(jié)尾倒數(shù)第二段)。

        《大街》著重寫了美國人的村氣固陋以及其他典型的美國式特征。美國人的長處和短處均得以呈現(xiàn)(清教主義與邊疆精神)。整個偉大的現(xiàn)代國家的典型。其描述的真實性種種。

        在某種意義上,卡羅爾·肯尼科特這個形象展現(xiàn)了每個男人和女人的生命?!洞蠼帧?,是散文寫就的抒情詩(參《老婦譚》)。一位有抱負的理想主義者的事業(yè)與經(jīng)歷。

        想到一個可與中國對照的地方。個人觀點與評價:中國的女學(xué)生與卡羅爾·肯尼科特之間的區(qū)別, (1)由傳統(tǒng)與習(xí)俗差異所導(dǎo)致; (2)由國民性差異所導(dǎo)致。

        《大街》中的政治觀點與社會觀點—并未正兒八經(jīng)地加以表述:人性的、性格的視角。對比《貴族》(按,指高爾斯華綏的長篇小說,出版于一九一一年)一書??_爾代表自由主義者,不過略有偏頗。

        我們看到,對《大街》吳宓首先從比較文學(xué)的視角加以觀察,一是將它與《包法利夫人》相提并論,這是因為二者都寫了愛幻想的女性在鄉(xiāng)下生活中的苦悶,但吳宓也指出它們在道德觀念和藝術(shù)手法上存在差異;二是將其與《堂吉訶德》相提并論,這是因為二者都寫了有理想主義傾向的主人公在現(xiàn)實中受挫的故事,吳宓將卡羅爾比作堂吉訶德,是別具只眼的,可將肯尼科特醫(yī)生等同于桑丘·潘沙,則似乎不是很有說服力,因為肯尼科特醫(yī)生在書中完全不是一個喜劇角色。

        接下來,吳宓強調(diào)了小說對美國式provincialism的刻畫的典型性。Provincialism是個意涵豐富的詞,如果只以兩個或四個中文字對應(yīng),總會遺落點什么。它指鄉(xiāng)下習(xí)氣、外省做派、地方主義、狹隘陳腐、顢頇粗俗、故步自封……稍后我們還會看到,provincialism是吳宓對《大街》一書評價的關(guān)鍵詞,在不同場合發(fā)表的論議中都曾齒及。

        吳宓還提到卡羅爾可與新文化運動時期的中國女學(xué)生相對照,這是因為她們都不滿于周遭保守落后的社會環(huán)境,同時,她們的思想也一樣單純稚昧。而由于傳統(tǒng)、習(xí)俗以及國民性的巨大差異,二者在各自環(huán)境中的際遇、應(yīng)對、表現(xiàn)會有所不同。

        吳宓對《大街》的寫作不吝贊詞,至稱它為“散文寫就的抒情詩”。這一評價未必是不恰當?shù)模罕M管在刻畫鄉(xiāng)鎮(zhèn)鄙陋粗俗時,辛克萊·劉易斯更多采用的是諷刺手法,讓人很難聯(lián)想到詩,但《大街》其實尚有一大特色較少為人提及,那就是書中有不少“閑筆”,看似與情節(jié)主干無甚關(guān)聯(lián),卻相當好地表現(xiàn)了人物關(guān)系,也烘托了小說氣氛。如第十五章,寫卡羅爾隨丈夫出診,見識了醫(yī)生在處理雜癥時大刀闊斧的果決作風(fēng)以及精湛的醫(yī)術(shù),對丈夫的愛中加入了一縷敬。后來二人駕馬車回程,遇上大風(fēng)雪,那段描寫極精彩—大自然是狂虐的,而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卻如爐火烘烤后的雪水,細流交融。這一章確有詩的韻致,如吳宓所評,是“散文寫就的抒情詩”了。

        總的說來,吳宓的這段批識是很有見地的,其在文學(xué)上的湛深修養(yǎng)亦有體現(xiàn)。尤可留意的是“卡羅爾展現(xiàn)了每個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這一提法。在《大街》結(jié)尾,卡羅爾正視自己的失敗,她說:“也許我的仗打得不夠漂亮,但我忠于自己的信念。”吳宓在這樣一位女性追求、幻滅、直面痛苦的生涯中看到了人的普遍境遇的縮影。這一觀察相當深刻,道人所未道。

        《大街》一書一定給吳宓留下甚深印象,嗣后在他的文字中,這部小說多次被提及。

        一九二六年,清華學(xué)校建校十五周年,《清華周刊》推出“清華十五周年紀念增刊”。此增刊中有吳宓的一篇文字,題為《由個人經(jīng)驗評清華教育之得失》。吳宓在文中對美國國民性做了痛烈批判。

        值得注意的是,吳宓歷數(shù)“美國人性行之最顯著者”,提到的第一條即“識見狹隘”(Provincial),這與他在《大街》題識中著意指出的Provincialism是一致的。后面更直截了當?shù)亟页觥洞蠼帧芬粫J為這部小說對美國國民性“描摹最佳”。《大街》出版后風(fēng)行一時,Main Street一詞亦作為流行語被收入各類辭書。陸谷孫主編的《英漢大詞典》對該詞釋義第三項謂:“以狹隘鄉(xiāng)土觀念和實利主義為特征的地方(或環(huán)境)?!保ǖ诙娴?159頁)吳宓說“全美國皆Main Street也。或曰,清華園亦Main Street”,用的正是這一義項。

        事實上,吳宓在《由個人經(jīng)驗評清華教育之得失》中以較大篇幅批判美國國民性,似離題稍遠。竊疑他是在課堂講授《大街》之余,記憶猶新,有感而發(fā)。從文章看,是由清華的美式教育談到美國國民性,再由美國國民性談到小說《大街》,而從其思路來說,未嘗不可能是反過來,由小說《大街》想到美國國民性,再由美國國民性想到清華的美式教育。總而言之,《大街》在吳宓思想上烙印之深,是不難由此窺知的。

        一九二八年五月,《學(xué)衡》第六十三期刊出吳宓翻譯的《穆爾論現(xiàn)今美國之新文學(xué)》,作者穆爾(Paul Elmer More)系與白璧德同調(diào)的美國“新人文主義”批評家,亦為吳宓終生服膺之師長。穆爾在文中對辛克萊·劉易斯及《大街》等作品頗多貶抑,但這一保守主義批評者的論調(diào)未必為譯者吳宓本人所贊同。

        一九三〇年十一月,辛克萊·劉易斯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且由于他是美國第一位獲此獎的作家,消息一出,世界文壇皆起震動,中國也不例外。當時中文報刊刊發(fā)的消息、評論中,頗有認為辛克萊·劉易斯的文學(xué)成就其實不高、有點配不上諾貝爾文學(xué)獎?wù)?。倒是胡風(fēng)的《一九三〇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得者—辛克萊·劉易士》(署名張光人)一文認可這位小說家。文中稱:“新興美國文學(xué)底特色,在于把美國新起的布爾喬亞社會底概觀、習(xí)慣、態(tài)度,以及日常生活里面所有的現(xiàn)象,批判地現(xiàn)實地處理這一點,把這個特點發(fā)揮的最為鮮明的是辛克萊·劉易士?!?/p>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吳宓主編的天津《大公報·文學(xué)副刊》發(fā)表一文,題為《獲得一九三〇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之美國小說家辛克萊路易斯》。雖未署名,但稍籀繹,即可知其必為吳宓所撰(沈衛(wèi)威先生曾在《〈大公報·文學(xué)副刊〉與新文學(xué)姻緣》一文中指出:“事實上,在副刊的文章中,前期不署名多是吳宓本人的……”)?;蛟S有人會提出疑問,此際吳宓正在英國游學(xué),何以會在國內(nèi)發(fā)表文字?事實上,與此文在同一版面刊出的,正是署名吳宓的《歐游雜詩·牛津雪萊像及遺物三首》。據(jù)《吳宓日記》,吳宓當年十月十一日抵牛津,此后待了三個月。吳宓參觀牛津古跡,瞻雪萊像,賦詩并加詳細長注,定稿想來在十月下旬至十一月初。而辛克萊·劉易斯獲獎在十一月三日,吳宓自有時間寫出述評文章,與其詠雪萊詩一起,寄回國內(nèi)刊布。這篇論辛克萊·劉易斯的文字向無研究者引及,下面錄與《大街》相關(guān)的兩段如下:

        路易斯氏自發(fā)表其杰作《大街》(Main Street)后,享大名文壇者迄今恰十年,而春秋方盛,名著迭出,為寫實派之巨擘。其所作書,多寫他人之所未寫,寫世人之所不能寫,新辟蹊徑。而對于一般美國之思想生活,描寫尤徹底。美國作家之得諾貝爾獎金者尚未有人,而以路氏首開記錄,夫誰曰不宜。

        ……至一九二〇年而其杰作《大街》(Main Street)出,立刻風(fēng)行全國。銷行之廣,再版之速,為作者所夢想不到。美國人幾于人手一編。凡識字之徒,莫不娓娓談《大街》也。此書以一醫(yī)生之妻Carol及其夫Will Kennicott為主角。以Gopher Prairie一地為背境,描寫美國西中部鄉(xiāng)鎮(zhèn)生活之狹陋。其地惟有一“大街”,容一福特摩托車(按,此處之摩托車即motor,指汽車)過。處此鎮(zhèn)者,蠕蠕然活動于此街。其思想之平凡,見識之淺陋,趣味之狹小,在旁人視之,到處可鄙可笑。而彼等乃麻木無知,無從啟發(fā)。Carol在女學(xué)生年代,本有提倡文藝改良社會之心志,乃嫁此醫(yī)生后,意志逐一銷磨,碌碌一生,事夫育兒以終。周遭庸俗之空氣,將人包圍,不能擺脫。蓋此鎮(zhèn)上非無頭腦較敏銳之人,惟頭腦敏銳,則與庸俗格格不相入,感到無限痛苦。必與庸俗者同化為庸俗、與麻木者同化為麻木,銷聲匿跡而后可也。作此書者之意,以為此“大街”之長乃不可以道里計;引而長之,可通達美國全境。美國到處有此“大街”,此“大街”之文化實代表美國最普遍之文化。福特摩托車,德律風(fēng),柯達克,留聲機,電影,沙發(fā),馬克·吐溫全集,一般之美國文明,除此以外,所余無幾。哀哉。故路氏于此書中不特對于美國鄉(xiāng)鎮(zhèn)之provincialism盡其冷嘲熱諷之能事,實對于美國現(xiàn)代文化深致不滿,具有提高之之熱誠焉。

        文中有二處與吳宓以往觀念吻合:“美國到處有此‘大街,此‘大街之文化實代表美國最普遍之文化”,即《由個人經(jīng)驗評清華教育之得失》中所謂“全美國皆Main Street也”?!懊绹l(xiāng)鎮(zhèn)之provincialism”,則與吳宓手批《大街》題識中所謂American Provincialism及《由個人經(jīng)驗評清華教育之得失》中所謂“識見狹隘”(Provincial)同。

        吳宓在此文中對辛克萊·劉易斯作品做一總評,謂:“通觀路易斯之小說,其最高本領(lǐng)在諷刺。但其書主要之宗旨則不在諷刺個人,而在諷刺包圍此個人之社會的勢力?!边@一判斷是準確的。在我讀過的《大街》論評中,以卡爾·范·多倫(Carl Van Doren)所寫最警辟深刻,他說:“卡羅爾·肯尼科特,與格佛草原鎮(zhèn)之無端丑陋、古板拘執(zhí)而又沾沾自喜相抗爭,雖終不得不屈服,然實不失為一女豪杰。她的不滿,不是自尋煩惱,而是卓然品質(zhì)。格佛草原鎮(zhèn)才是那反面人物?!保═he American Novel: 1789-1939. New York: Macmillan, 1940, p.305)

        關(guān)于辛克萊·劉易斯的藝術(shù)特色,吳宓寫道:“……路易斯雖是一小說家,但彼不過偶用小說之工具,借小說之形式以發(fā)表其見解言論。其小說嚴格言之,不是小說,但是有具體例證之諷世論文而已?!鋾鵁o有故事,無有情節(jié),無有結(jié)構(gòu),但為一大堆瑣碎平凡之事情連串而成。此即所謂新寫真主義(New Realism)之作風(fēng)。路易斯文筆平庸,以之比英國現(xiàn)代小說家如Virginia Woolf,則文筆之細致,命意之深遠,不逮遠甚。但其描寫,幾于照相寫真一般精確,細小猥瑣,莫不惟妙惟肖。亦屬難能可佩。以平庸粗率絕不出色之文筆,寫平庸粗率絕不出色之人物及其生活,關(guān)于此點,彼確能代表美國及美國作家。其得諾貝爾獎金宜也?!?/p>

        應(yīng)該說,吳宓的《獲得一九三〇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之美國小說家辛克萊路易斯》絕非尋常通訊可比,而是一篇有見地、有心得的文藝批評。同時的其他中文評介文字,殊不足與其相提并論。

        在后人整理的吳宓講義《文學(xué)與人生》中,有一份“《文學(xué)與人生》課程應(yīng)讀書目”,系吳宓為一九三六至一九三七學(xué)年編選的。該書目開列一百多種書,其中唯一的美國小說就是辛克萊·劉易斯的《大街》,除英文版外,還提供了楊歷樵(白華)譯《大街》(天津大公報社一九三二年版)的版本信息??梢妳清祵Α洞蠼帧芬粫目粗匚磭L稍變。既然如此看重,他將自己手批之《大街》給女兒吳學(xué)淑讀不就順理成章了嗎?更何況《大街》以青年知識女性為主角,無疑很適合曾就學(xué)于燕京大學(xué)和西南聯(lián)大的吳學(xué)淑閱讀。

        吳宓之看重《大街》,在藝術(shù)上自有其充足依據(jù)??晌覀儾环猎僮穯栆痪洌绱送瞥邕@部小說,會不會還有什么私人理由?我猜,吳宓是在小說女主人公卡羅爾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而有惺惺惜惺惺之感。為什么這么講呢?首先,吳宓在題識中稱《大街》為現(xiàn)代版的《堂吉訶德》,如此則卡羅爾相當于女版的堂吉訶德,而我們知道,吳宓曾在詩中將自己比作堂吉訶德,錢鍾書在評《吳宓詩集》時也稱吳宓與“新文化運動”相抗如堂吉訶德之大戰(zhàn)風(fēng)車—吳宓與卡羅爾,多多少少都帶點堂吉訶德氣質(zhì)。而吳宓評價卡羅爾為“一位有抱負的理想主義者”,正不無夫子自道的意味。其次,我們看《大公報·文學(xué)副刊》那篇長文,吳宓寫道:“周遭庸俗之空氣,將人包圍,不能擺脫。蓋此鎮(zhèn)上非無頭腦較敏銳之人,惟頭腦敏銳,則與庸俗格格不相入,感到無限痛苦。必與庸俗者同化為庸俗、與麻木者同化為麻木,銷聲匿跡而后可也?!痹诖耍蛑茉庥顾字諝舛械綗o限痛苦,實不僅為小說情節(jié)而發(fā),而是吳宓出于自己的精神苦悶,慨乎言之了??_爾的抗爭,卡羅爾的苦楚,吳宓感同身受,必有甚深共鳴,乃至與這位女性認同。吳宓題識中有所謂“卡羅爾·肯尼科特這個形象展現(xiàn)了每個男人和女人的生命”,在他心目中,自己正是這“男人”中之一員。他對《大街》如此推重,恐怕其深層原因亦在此。

        說實話,當初買下這部書,何曾想到,可由吳宓的批識,一步步稽考追索,鉤沉佚文,得窺其心曲?或許這就是書的饋贈,也是書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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