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許 四川青川人。著有長篇小說《晴川》《悅來》、中短篇小說集《借一地月光》、詩集《鎖眉不是節(jié)節(jié)草》等。曾獲《中國作家》“劍門關(guān)文學(xué)獎”、全國“大鵬生態(tài)文學(xué)獎”、第八屆中國長詩獎等。
雀斑
如果可以換一個身份,我愿意還是那只麻雀。
——題記
那時候我相信神真的存在,比如,只要我和小怪心里一念,第二天保準(zhǔn)有一地大雪,就像陌生人送來了禮物,神的禮物。我說,神真乖啊,小怪也說乖。乖,我是說給雪的,只有雪懂,小怪是只狗,它說的只有我懂。我們試探著在雪地上踩腳印,就像學(xué)寫自己的名字。院壩小,雪不夠,我們?nèi)滩蛔屍饋?,一心要把自己的名字寫大,寫多,院壩的雪很快被我們?nèi)K了。然后我在前,小怪跟著,穿過灶屋的后門落進(jìn)更大一片雪地,我成了一只麻雀,小怪剛好是一片雪花。
從金竹林到生地坡腳下,并不是一展之平,有幾架土墻蓋和一條斜水溝,但是不影響,雪已把它們填平,我們可以在那里隨便奔跑、打滾,甚至故意陷進(jìn)雪里爬不出來。小怪跑起來很笨,翻跟頭也很丑,我笑話它,它就急了,越急越亂,我越要笑,眼淚都笑出來了。我喜歡被小怪崇拜和依靠的樣子,我喜歡成為它的神。雪下面是麥苗,也許是油菜,管它呢,又不是我下的雪,是神,又不是我在雪里出丑,是小怪。如果妹妹在,我還可以這樣說:“又不是我要吃雪,是妹妹,她以為那是棉花糖呢?!?/p>
妹妹病了,只有到縣城的醫(yī)院才能救命,大人們都去了,我也想去,他們說,總要有人在家看門。我害怕再也見不到妹妹,只能心里求神保佑:妹妹不會死,明天就來一場雪。果然就來了一場雪,我和小怪高興極了,更加相信神真的存在。
在雪地里玩累了,餓了,我們就回家生火烤蕎墩子,烤出黃殼和香味,我吃三口,小怪吃一口,總吃不厭。那是表姐來給我們做的,在苦蕎面里加一點糖精,用籠床蒸出來,一扇可以吃好幾天。相比蕎墩子,我其實更喜歡表姐。她走很遠(yuǎn)的山路來,總是拖著一根干柴,在對門坪上開始假裝咳,或者像大人們歇氣那樣吹響口哨,如此,我立刻知道表姐來了,一陣風(fēng)迎到老水井那里。小怪比我反應(yīng)慢,追上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跟表姐一起抬柴了。我抬小頭,走前面,表姐抬大頭。我們不說話。我有機(jī)會扭頭看見表姐紅紅的蘋果臉,如果不冒犯神,我愿意叫她仙女。那時候表姐十歲,在上學(xué),放假才來陪我,做一扇蕎墩子,洗那些永遠(yuǎn)洗不完的衣服,里里外外打掃。有時候沒辦法也請一天假,比如大雪封山,比如我假裝生病了。表姐像個生澀的小媽媽,而我,愿意是跑前跑后的小怪,不說話,心里什么都知道。
蕎墩子苦隱隱的,但其中慢慢的小小的甜,值得打個小飽嗝。我打著那樣的飽嗝重新進(jìn)入雪地,想換個花樣,玩打仗??墒俏腋」质且换锏模⑶宜×?,只有一歲,不配是我的對手。小怪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沖一跌地跑向竹林,在那里叫了幾聲,便有一群麻雀飛出來,像一團(tuán)亂云,落在雪地上。小怪去追,麻雀飛起來,然后落在不遠(yuǎn)處,等小怪。不用邀請,我決定加入。麻雀是挺不錯的敵人。
我和小怪發(fā)出相同的叫聲,一起沖向麻雀的隊伍。小怪的表演成分太多了,我不,我向麻雀扔雪團(tuán)和不存在的石頭,迫使它們還沒有落穩(wěn)就又要緊急起飛,有一只小的甚至落單了,差點成為我們的俘虜。小怪明明可以抓到那只落單的麻雀,但是它突然停下來,眼看著麻雀撲騰,一番掙扎后終于逃脫。
把麻雀趕進(jìn)生地坡,整個雪地都是我們的了,戰(zhàn)斗取得了安全勝利,我和小怪班師回朝??墒俏覀冞€沒有走到水渠那里,麻雀又占領(lǐng)雪地,嘰嘰喳喳牽著云。我一詫,它們飛散,我們轉(zhuǎn)身,它們又跟過來。如此幾番,我覺得麻雀跟小怪差不多,也跟妹妹差不多,那么黏人,讓我又煩又離不開。就在那一刻我突發(fā)奇想,一定要抓兩只麻雀,給妹妹一只,表姐一只。為此我征求小怪的意見,小怪說乖,乖。它只會說乖。
表姐再來的時候雪已經(jīng)化了大半,天快黑了,她沒有吹口哨,也沒有拖一根柴,跑進(jìn)屋坐在火邊發(fā)抖。我往火堆里加柴,小怪一直望著表姐,我們都害怕表姐帶來不好的消息。表姐自己緩了一陣,手不再抖了,就從書包里拿出拳頭大一袋炒面,說:“今晚煮油茶。”我拿一根小棍去撥表姐鞋子上的泥,表姐讓開了,又說:“吃好點,多生些血?!蔽覇査骸懊妹檬且懒藛幔俊彼龂槈牧?,趕忙堵我的嘴,糾正說:“只是要開刀,會好的。”我說:“哦。”
油茶里有肉顆顆,很香,表姐卻不吃,說她吃過了??墒窍村伒臅r候,表姐偷偷地掰了一牙蕎墩子,胡亂嚼幾下就咽下去,那樣子很餓。我恨蕎墩子,拿了剩下的去喂小怪。表姐差點打我,舉起的手落在我臉上,一揩,順勢把我摟在懷里。我說:“我想要你吃油茶?!北斫銍@口氣,真的在我屁股上打了一下。
晚上表姐摟著我睡。太冷了,被子像一塊雪,幸好表姐身上暖和,我蜷在她懷里,聞到蕎墩子的香味,想象自己是一只陽光地里的麻雀。后來表姐說:“抱著我,我也怕。”那一夜我們一直不松開。竹林里麻雀在尖叫,風(fēng)借用誰的手敲打門窗,怪獸騎著風(fēng)在房子周圍游蕩,生地坡的神注視著暗中的一切……不管是不是在夢里,我和表姐合力抵住了神的考驗。第二天我們差不多同時醒來,表姐支起腦袋看我,突然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像麻雀啄。我發(fā)現(xiàn)表姐臉上,飄然有一絲羞意,我愿意承認(rèn)那一刻,我也悄悄紅了臉。畢竟,我也有五歲了。
我把一只麻雀捧給表姐,說:“送給你的?!蔽仪那募t著臉,等表姐夸我,說不準(zhǔn),她會再親我一下。想不到表姐哭起來。她看著麻雀的眼睛,邊哭邊罵我:“咋這樣歹毒呢,好端端地害一條命,你是咒我死嗎?”小怪剛好在我腳邊,活該被我踢一腳。也許踢重了,疼了,小怪委屈地逃到院壩里,回頭朝我們叫喚,像一只落單的麻雀。我沖表姐說:“哼!都怪你?!毖蹨I不爭氣地流下來。表姐托著麻雀的小腦袋,說:“它快要死了。”我不信。那時我們在灶屋里,我拿回麻雀,給它喂剩飯,它不吃,水也不喝,眼睛半睜半閉,時不時撲騰一下。表姐又說:“一條命有一條命的活法,替姐姐把它放了吧?!笨墒悄睦镞€放得起來。我跑到院壩里,把麻雀攤在手心,它一彈,掉到地上去了。
幸好留給妹妹那一只還能飛,雖然飛不遠(yuǎn),畢竟回到金竹林,肯定也有個表姐照顧它。表姐仿佛找回了安慰,在灶門前給我剝一個煮雞蛋。我說:“哪兒來的?可以賣錢?!北斫憬苹匾恍Γf:“反正不是我下的??斐?,你看你,瘦得像只麻雀了?!蔽覉詻Q地?fù)u頭,說:“除非你也吃?!北斫愎灰Я艘恍】诘扒?,然后把整個蛋塞進(jìn)我嘴里,把我眼淚都哽出來了。這時小怪回到屋里,叼著那只死去的麻雀,放到我和表姐面前。表姐說:“你可以吃?!毙」植粍印N乙舱f:“小怪吃吧?!毙」挚纯绰槿?,仿佛自己是個犯錯的孩子,叫了兩聲,還是不動。表姐捏捏我的手說:“我們?nèi)ヂ窳税??!?/p>
我們把麻雀埋在金竹林邊上,那里有一片墳林,埋著我的爺爺,還有其他人。我們都不說話,靜靜地挖坑,給麻雀包上布片,先蓋細(xì)土,再用凍土填平,然后在墳堆上栽了一株小柏樹。表姐雙手合十放到額頭,閉上眼睛,我跟著做。我聽見竹林里麻雀的叫聲雜亂,驚恐,像是有人往那里扔了一塊石頭。起身的時候我順勢抱起了小怪,沒等我說對不起,它已經(jīng)原諒我了。
從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表姐不上學(xué)了,每天變換花樣弄出一些好吃的,讓我懷疑她去偷了鄰居家的豬大腸、掛面和干核桃。小村子里只有三戶人家,彼此隔著一長趟子的距離,各有各的難處。表姐警告我說:“你不能偷別人的東西,神在天上看呢?!蔽也唤掖┍斫?。我以為我不說,神也會假裝看不見。那期間表姐每晚摟著我睡覺,有時檢查我身上長肉沒有,結(jié)論往往是:“哎,你咋是麻雀變的……”這樣一直到妹妹從醫(yī)院回來。
妹妹左臉上留下了一塊很大的疤。表姐問妹妹疼不疼,妹妹搖頭不說話。我知道,那塊疤同時結(jié)在我和表姐心里,隱隱作痛。表姐哭著回家了,回去上學(xué),慢慢長大,再見已是多年后。我始終忘不了,她臨走抱著妹妹對我說過的話,她瘦小的背影一抽一搭消失在山路盡頭。
“麻雀都知道照顧好妹妹……”表姐說,“神在天上保佑……小林兄弟。”
為了不讓表姐失望,也為了神的意思,我要把妹妹一直捧在手心里。我盼望長大,成為妹妹的竹林和春天,事實上我做到的很少。我想讓妹妹快樂飛翔,結(jié)果我把她弄丟了。
小時候不在意,稍大一些,懂照鏡子了,妹妹開始憎恨自己,整天捂著臉,不笑,很少說話。上學(xué)以后,她找到了逃避的黑屋子,懲罰自己一樣的讀書寫字,以至于成績出奇的好,成為家族里第一個中專生。她留長發(fā)遮住左邊的臉,經(jīng)常一個人待在角落里,像一只孤獨的麻雀,對誰都賠著小心,仿佛那樣就可以換回世界對她的原諒。她拒絕面對所有的男生。
但我愿意相信妹妹擁有過愛情。哪怕麻雀一樣瘦小,畢竟在妹妹短暫的生命里停留過,就像一縷陽光,溫暖過妹妹冬天的雪地。在新疆建設(shè)兵團(tuán)五十三團(tuán)良種連的大禮堂,妹妹的追悼會正在進(jìn)行,一名帥氣的男生代表妹妹的同學(xué)和戰(zhàn)友致悼詞,那樣泣不成聲的訴說里有不一樣的東西。
我在埋那只麻雀的時候心里祈禱的只有妹妹,看來神也不是萬能的。妹妹在巴楚縣廣袤的戈壁灘上種樹,養(yǎng)一大群麻雀,那個黃昏,神沒能阻止一駕馬車迎面撞來……路人攔住馬車,關(guān)切地詢問妹妹的傷情,我那可憐的妹妹不停給馬車道歉,告訴別人她沒事,掙扎起來,推著自行車逃離了。
我的慰藉里,除了那個有情意的男生,還有就是,妹妹那么善良,最終一定原諒了這個并不對等的世界。除了自己,她不記恨任何人。
我送妹妹的骨灰到家的時候,表姐迎住我,哭得比誰都兇。為了替我們分擔(dān)傷痛和苦難,表姐不惜詛咒頭頂?shù)纳??!霸馕恋纳?,有報?yīng)你沖我來!”表姐仰著頭,哭著說,“啥都不保佑,要你做啥!”那時天上飄著雪,金竹林里麻雀亂叫,表姐抱著妹妹的骨灰盒,那樣子,跟她小時候把我摟在懷里沒有分別。
后來表姐嫁人,幾番變故,落下了輕微的抑郁,輾轉(zhuǎn)治療,病情時好時壞。我去看過她一次,她正在病中,抬起含混的眉眼,竟然清楚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并且記得那只麻雀的葬禮?!靶×中值堋彼奁饋恚幌挛业氖终f,“我什么都不記得了,咋辦啊?!彼髅饔浀梦?。我感覺到她手的粗糙和冰涼,輕輕握住,笑著告訴她:“那株柏樹肯定住著神,一大群麻雀在那里安家?!彼蝗徽f:“小怪呢?”
狗的生命只有十幾歲,跟麻雀差不多,也跟妹妹短暫的一生差不多。多年來離開老家四處奔波,我竟然忘了問一聲,小怪老死,它被埋了,還是燉了?終究是,我的靈通不及表姐。
木葉雨
母親的一生,都在報應(yīng)里。
妹妹是我們的債主。
人間連累,接受神的安排。
——題記
摟木葉本來很好玩。泉水坑一帶是雜木林,橡樹多一些,木葉厚,干凈。陽光集中灑落的一處往往平緩,像個小床,我把妹妹放在那里。她坐在木葉上,看見一只松鼠抱著橡果跳舞,橡果比松鼠的腦袋還大,還圓。我從坡頂開始,把橡樹葉往下面搜刮,有點像給誰剃光頭。竹子做成的木葉耙就像豬八戒的釘耙,我揮動起來,模仿豬八戒打妖怪,有時故意摔倒在木葉堆里,爬起來學(xué)豬叫。妹妹高興極了,笑聲在林間回蕩,像一汪泉水。木葉下面有獼猴桃和栗子,撿到了,我就拿給妹妹,很快,她面前一大堆。那樣的話,松鼠也想吃,試探著跳過去,搶一個就跑。妹妹樂意留住松鼠,給松鼠遞最大的栗子,招呼松鼠不要跑,不要怕。后來,兩個小家伙坐在木葉上,一起分享美味和冬日暖陽,而我像個神仙,在木葉云里升騰,睡著啦。
如果母親在場,情況就不一樣了。她哄騙我,夸我懂事,就為了套住我,一整天跟她在白果樹坪上挖蓋頭。石墻縫里的草要拔干凈,土皮要挖掉一層,草根要抖出來,那樣子也像給誰剃光頭。母親取笑我,說我剃的光頭“像狗啃過的”。她不知道,那是我故意的,我甚至故意把草鋤往硬石頭上挖。我的腳凍木了,像踩了兩只尖尖的羊蹄子。天快黑了終于收工,回家的路上,母親臨時指派出來一個新任務(wù):摟木葉。一人一捆背回家,填豬圈。“想吃肉不??!”她經(jīng)常這樣敲打我和妹妹。
妹妹獨自在家,被一根帶子拴在床頭,像拖著鏈子的小狗。妹妹餓了。妹妹有危險。我這樣提醒過母親很多次?!澳凶訚h大丈夫,”母親假裝沒聽見,卻恰到好處岔開話題,“怕不怕泉水坑的哭女兒鬼?”
我跟著母親繞道進(jìn)入那片討厭的橡樹林摟木葉,摟眼淚差不多,什么工具都沒有。我又渴又餓,盤腿一坐恨著眼前的一切。母親無視我的反抗,甚至得意起來,像一只刺猬在林中滾動,張開的兩只手就是她的木葉耙。木葉攬進(jìn)懷里壓緊,成為另一只刺猬,越滾越大,然后扯藤條前后左右捆扎嚴(yán)實。如果捏到木葉下面的獼猴桃或者栗子,母親會扔到我面前,我撿起來裝進(jìn)褲兜,想拿回去給妹妹。母親看穿我的心思,叫我放心吃,她那里還多呢。我果真吃獼猴桃的時候,母親竟然唱起歌了,她只會一首歌,開頭永遠(yuǎn)是那句“北京的金山上”。母親唱歌太裝了,聲音是假的,我不喜歡。夜色中我們回家,就像兩只背著糞團(tuán)的屎殼郎。
妹妹在家餓得像只小花貓。我解開帶子,示意她去找母親:“有好吃的呢?!彼ヌ湍赣H的衣服口袋,小心翼翼防著挨罵。那時母親已在生火做飯,一推妹妹,說:“讓開?!泵妹梦鼗氐轿疑磉叀N覜_過去責(zé)問母親:“你說的話呢?”母親應(yīng)付地笑了一下,說:“口袋是個漏的……那個不能當(dāng)飯吃?!蔽彝现妹米叱鲈钗?,望著夜色里下山的方向,心里說,爸爸還不回來呀。
爸爸在專業(yè)隊,很遠(yuǎn),經(jīng)常不回家。那期間,大爹大媽跟我們家鬧僵了,同在一個屋檐下,見面不說話,都黑著臉。母親隨時提醒我和妹妹:“不準(zhǔn)吃那邊的東西,當(dāng)心下毒鬧死你們?!泵妹脟槈牧?,但我知道母親又在撒謊,因為下毒是不可能的。大爹大媽沒有孩子,把我當(dāng)成他們的心尖子護(hù)著,特別是大爹,生怕我吃虧,恨不得給我摘天上的星星。“那是假的。”我安慰妹妹,并且決定反抗,“妹妹,你抓緊我的衣服?!?/p>
我昂著頭去給母親說,我和妹妹要去泉水坑摟木葉。那聲音像要告訴整個院子。其實可以小一點聲,大爹聽見就夠了。我牽著妹妹從大爹門口經(jīng)過,飛快地看了一眼,只見大爹坐在灶前,抬頭正好看見我。到泉水坑,我照樣把妹妹放在木葉上,我們一起吹風(fēng)。“哥哥,”妹妹眨著小老鼠似的眼睛向我提問,“真的有鬼嗎,吃人的那種?”
“咳,”我說,“都是反的。”
“什么反的?”
“鬼咋不拖你……”我盡量模仿母親的口氣,然后告訴妹妹,“那不是真話,要聽反過來的意思?!?/p>
“哦?!逼鋵嵜妹貌欢业囊馑?,她在敷衍自己。
妹妹又黃又瘦,有一次從櫻桃樹上落下去也是輕飄飄的,像只貓。我給她壯膽:“根本就沒有鬼。有也不怕,我會武功?!?/p>
妹妹拍手笑起來。
大爹終于來了,牽著牛,扛著茄擔(dān),錯身的時候塞給我一樣?xùn)|西。大爹像個熟練的作弊者,我也是,我們?nèi)魺o其事的樣子具有了英雄氣概,至少在那一刻,妹妹認(rèn)為如此。我聞到水葫蘆葉燒過的焦香,妹妹也聞到了,我向妹妹擠眼睛。我和妹妹一起剝開幾層水葫蘆葉,里面是一個燒好的雞蛋。妹妹一口,我一口,越吃越小口,老是吃不完的樣子。我們壓低聲音,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后來我們啃蛋殼,燒焦的蛋殼有特別的香味。就在那時母親突然站在我們面前,像個手段高明的特務(wù)。
明明我是主犯,挨的打罵反而輕,可憐妹妹,再打再罵不敢躲,淚水包在眼里不敢哭。我忍不住了,小狼一樣大哭幾聲,背起妹妹向山下跑,跑出很遠(yuǎn)才停住。我甚至設(shè)想過,我和妹妹翻滾到巖下去,流很多血,讓母親傷心難過,受到懲罰。
母親偏袒我,但我心里藏有針對母親的毒。由此我想到“報應(yīng)”兩個字,就有一把小刀從我頭頂插進(jìn)去。忤逆不孝,要遭雷劈,我擔(dān)心報應(yīng)落到我頭上。母親是心計很重的人,不會對此毫無覺察,不過又能怎樣呢。幾十年后設(shè)身處地,母親和我依然沒有更好的選擇,重新來過,妹妹還是那個唯一無辜的人。她一定是神派來度我們的。
那時別說煮雞蛋,就是幾個土豆、半碗剩飯、一捆木葉,在母親那里都當(dāng)命一樣克扣。雞蛋總被母親藏起來,湊足十個便拿去賣錢。偶爾一個雞蛋磕破了,母親偷偷煮熟順給我,讓我背過妹妹,躲到屋后去吃。我竟然真那樣做了,吃完雞蛋順手摘了一朵野花拿給妹妹,妹妹幸福得像個天使。妹妹喜歡在火塘灰里燒土豆吃,母親每次要點數(shù),然后是“把種都吃了,明年吃風(fēng)粑屁”之類的抱怨。母親總有吃不完的剩飯。她吃昨天的剩飯,把今天的剩飯留到明天吃,以應(yīng)對哪一頓突然添了人飯不夠的窘境。很多時候妹妹跟母親一起吃剩飯,我竟然懷疑剩飯里加了豬油更好吃,非要跟妹妹交換,結(jié)果被母親喝止。在母親那里,木葉跟剩飯一樣能填飽肚子,她像個肉做的木葉耙,不允許自家山林的木葉被外人摟去,一片也不行,大爹大媽也不行。
就是那樣,母親霸占了本該屬于小狗的剩飯,而我,偷吃了本該屬于妹妹的雞蛋。在母親的影響下,我們與周圍的一切戰(zhàn)斗,同時彼此傷害。妹妹命薄,終成了一片提前枯萎的木葉。她有天大的委屈,母親也有。她們來人間的任務(wù)就是替我還債。為了我長成一粒心安理得的橡子,她們寧愿提前入冬,風(fēng)中飄零,木葉如雨。
有一天母親一反常態(tài),指使我和妹妹去鄰居家。“有個小奶娃,快去看?!彼f,“還有客客呢。”我和妹妹不想去,母親不管,給我們換了新一點的衣服,還對我說:“男子漢,不要縮手縮腳的?!本腿チ?。主人家大方,遞糖果和糕點。我說著不要,知道他們會塞進(jìn)我的衣服口袋里。母親給我換的衣服有兩個口袋。妹妹就不一樣了,她不說話,笑笑地?fù)u著頭,主人攆了一趟子也就算了。她的衣服沒有口袋。后來主人家留吃飯,我和妹妹假意要回去,母親正好從水井溝里走過來,手里拿著一頂花帽子,當(dāng)著眾人的面給嬰兒戴上?!拔夜烂龅?,”母親說,“想不到,這樣合適。萬福帽,戴上享萬福?!敝魅思易匀桓吲d,再留吃飯。我得到母親眼神的暗示,桌子上不拘束,吃得滿嘴流油。妹妹就慘了,母親把她箍在懷里動彈不得,眼巴巴望著別人吃,偷偷咽口水。我挑了一個茄子餅給妹妹,她可以拿在手上吃,但是她的雙手被母親抓著搖晃,或者貼在母親臉上摩挲,看起來疼愛親昵,其實是綁架。“她這幾天肚子不合適?!蹦赣H說,“我剛吃了下來的,也是炒的肉。”妹妹配合母親,笑著搖頭,點頭,不然,母親會在場面上對人說笑,桌子底下伸手掐妹妹的腿。我見識過那樣的表演。
家里來了客人本該是我們的節(jié)日,母親表現(xiàn)出熱情大方的樣子,跟我和妹妹說話也帶著笑容,全盤接受別人對我和妹妹的恭維。有時假裝謙虛一下,母親會說:“也有不聽話不懂事的時候,氣得死人呢?!绷艨腿顺燥?,飯菜端出去了,母親總還在廚房里打轉(zhuǎn),時不時出去勸客人一番,說自己在屋里吃,留得多。如果客人少,坐不滿,我和妹妹可以站在桌邊,但是妹妹剛要挑喜歡的菜,母親就會及時地喊她“來一下”。再回到飯桌,妹妹必定不敢亂動了,或者干脆留在廚房里出不來了。我猜得出母親怎樣教訓(xùn)妹妹,想到妹妹含著眼淚跟母親坐在灶前,我也不吃了。好不容易客人走了,母親去收回剩下的飯菜往妹妹面前一蹾,擦一把眼淚,說:“吃!看你幾輩人沒吃過。”見母親端起了前兩天的剩飯,妹妹不敢吃,也不敢不吃。在那種味道的童年里長大,妹妹話很少,心里記著賬。十幾年后在阿克蘇一家醫(yī)院的病床上,我打開過那個小賬本,細(xì)心的賬目就像戈壁上的流沙,幾乎把我掩埋。
在外人眼里母親有另一種深刻的印象:心軟、曉義、對人好、有善緣,那得益于母親經(jīng)常到紅廟子燒香敬神。紅廟子在山腳下,母親偷偷一個人去,很早,我們剛起床,她已滿身露水回來了。我猜,母親跪在廟里悔過,面對神仙也說假話,因此她許的愿一定不靈。要是我上學(xué),早晚都要路過紅廟子,我一定去求神,保佑我們每個人,特別是妹妹。我怕妹妹有一天突然像麻雀那樣死掉。從此我盼著上學(xué),巴不得明天就背起書包,天不亮出發(fā),天黑才回來。
真正上了學(xué),妹妹已經(jīng)歷了一次事故,臉上留下了一道疤痕。我至今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是母親的責(zé)任。著火了,妹妹在樓上大哭,母親聽見后沒有及時去解救,反而在廚房里罵人。如果當(dāng)時哭的是我,情況就不一樣。事后大家都這樣分析,妹妹當(dāng)然也會。妹妹更加自卑,成績卻一直拔尖,初中成為全省優(yōu)秀學(xué)生干部、三好學(xué)生,考取了本市一所中專的林果專業(yè)。中專畢業(yè)后,妹妹坐火車,轉(zhuǎn)汽車,四天三夜奔波三千多公里到了新疆巴楚縣,成為新疆建設(shè)兵團(tuán)良種連的一名園藝技術(shù)人員。兩年后,我沿著妹妹走過的路線只身前往,冰天雪地、大漠戈壁,終究無法完整想象妹妹當(dāng)年越走越遠(yuǎn)的逃離之苦。妹妹在病床上忍著劇痛與我說話,像個小大人一樣安慰我說:“我什么都記得呢?!蔽艺f:“比如呢?”妹妹說:“生日。”然后我說一個人,她馬上說出日期。爸爸、大爹、大媽、姐姐、姐姐……她一直把她未來的嫂子也喊姐姐。我沒有提到母親,妹妹說:“還有媽,三月二十二……”其實我不知道那是母親的生日,妹妹卻記得,即便她痛得接近休克。我說:“我要帶你回家,什么都不顧?!泵妹闷D難地笑一下,臉上肌肉抽動起來。
妹妹就是那個小賬本,什么都記在心里,分毫不差。
我?guī)Я嗣妹玫墓腔一丶摇H宓娜硕荚谖覀兗依锏?,幫忙料理后事,勸母親。母親一哭就昏死過去,需要很多人輪班守護(hù),說不盡的安慰。我呵斥嚇唬母親:“家里再出個意外,你是叫全家人都不活了嗎?”母親看見我,突然就消停了,說:“你咋黑瘦得不像個人了?”我們把妹妹的骨灰葬在山腳下一處敞亮的臺地上,害怕母親找到。母親到死也不知道妹妹葬在哪里。聽父親說,她像個瘋子一樣到處找過,要是妹妹小時候,她會把妹妹罵出來。
大地震過后,老家的井漏了,三戶人家全部搬到山下,仿佛妹妹提前為我們做了指引。我們家與紅廟子隔河相望,母親更加頻繁地到廟里焚紙、燒香、磕頭,為我們求神許愿。她不知道,妹妹在不遠(yuǎn)處看著她。
妹妹墳前,木葉飄落,鋪了厚厚一層。跟泉水坑差不多,那里有一小片橡樹林。我想象,妹妹辛苦活到十九歲,一轉(zhuǎn)身回到童年,重新開始。那樣就好了,我照樣把妹妹放在木葉上,照樣像只松鼠,跟她坐在一起剝獼猴桃吃。那時我惡毒的想法是:如果妹妹回來,我愿意減我的壽命,也愿意減母親的。那樣不是對母親的不孝,我相信,母親在廟里也那樣為妹妹許過愿。我們都虧欠妹妹太多了,她是我們的債主。
母親住院手術(shù)后,變成了一個聽話的孩子,按照我們的吩咐配合治療,堅持在病床前搖腿鍛煉,把流質(zhì)食品當(dāng)藥吃,不時抬起小心的眼神接受我們的肯定。我陪她到醫(yī)院的小廣場曬太陽,祈禱可以出院的時間。她怕我走掉把她扔下,又怕我為難,因此說:“回家那天,你要來接我?!蹦且豢?,我突然意識到,母親已經(jīng)換成了妹妹的身份,讓妹妹在她身上活了回來。她們達(dá)成了和解。
母親的墓地靠近紅廟子,與妹妹的隔開一段距離,像一個宿命。母親喊一聲,妹妹就會聽到,然后妹妹跑過去,最后說她見到的天堂。安葬母親那天,有人在紅廟子做了祭祀,仿佛解了咒,把母親托付給了來世。幾十年葉落如雨,后來給母親上墳時抬頭一看,母親死了還在山坡上摟木葉,連累一坡蕨苔、一林雜樹、一線云天,繼續(xù)輕言細(xì)語說著神的寬懷。那首先是妹妹的寬懷。
(選自2023年第6期《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