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朋友來問:你如何成了演員李雪?。?/p>
我對“演員”這個名號很珍惜,用角色跟觀眾交朋友,這輩子沒有白活。既然活下來了,就要活得更有意思,接著演,把精氣神都抖落在角色上。
一個人的成長,總離不開時代和他所經(jīng)歷的生活。我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童年在山東省菏澤市巨野縣田莊公社度過。在農村,我接觸到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有一些人,我始終忘不了。
那年打麥時節(jié),我揮著鞭子,跟著羊倌學放羊。忽然,烏云翻滾,緊接著就是大雨滂沱。哪一條是回家的路?我和羊倌有了分歧。我走上另外一條路,天越來越黑,怎么也找不到家。我迷路了,在一棵大樹下躲雨。
忽然,一雙大手把我從樹底下拉了出來,是一位慈祥的老大爺。他把我?guī)У酱螓湀龅募?,讓我進屋避雨、晾衣服。那一夜,我高燒不退,老大爺一夜沒睡,照看這個不知從哪里來的迷路的孩子。
天亮了,耳邊響起一陣熟悉的自行車鈴聲。我爹挨家挨戶找來了。我爹對老大爺千恩萬謝,我心里奇怪:他壓根不認識我,為啥對我這么好?
我爹說:人要行善。成年后,我有了最喜歡的四字格言:好有好報。
11歲那年,我爹接到調令。我們舉家南下,橫穿大半個中國,到了貴州凱里。因為會山東柳琴戲、山東快板、山東快書,我進了學校宣傳隊。在凱里鄉(xiāng)下的“三月三”,我學會了唱山歌。
1973年入伍,我到了云南山溝里二炮的一個基地。半年是工程兵,跟大伙兒一起打山洞、挖坑道;半年在業(yè)余宣傳隊,給大伙兒演部隊的生活。
一次,昆明軍區(qū)雜技隊到我們那里演出。一位老大姐演《高臺定車》。突然來了一陣山風。啪!老大姐連人帶車掉了下來。我們趕緊把她扶到側臺,她連著吐了兩口血,又上臺了。
那次之后,我懵懵懂懂開始思考:什么是藝術?人們需要什么樣的藝術?藝術與人生有什么關系?我在懵懵懂懂中開始思考。
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對職業(yè)演員來說,生活就是一個大課堂。生活幾乎不可能是一條筆直大道,貧瘠也是財富,坑坑洼洼、曲折崎嶇也是命運的贈予。哪怕是苦澀味的贈予,也能釀造甜蜜豐碩的藝術果實。
做什么樣的演員,演什么樣的戲,前輩們給我很多影響。李大釗、焦裕祿、楊善洲、甘祖昌……我跟作品里的每一個人物交過心,他們也給我?guī)硇撵`的洗滌。
電影《焦裕祿》引起轟動,我始料未及。拍《焦裕祿》時,改革開放十年了,國民經(jīng)濟發(fā)展很快,各種思潮沖擊我們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揣著各個年代關于焦裕祿的書,我登上了南去的列車,我想知道,焦裕祿只在河南省開封市蘭考縣待了一年多,老百姓為啥對他念念不忘?
有天晚上,在蘭考拍焦裕祿帶領縣委一班人察看逃荒災民的一場戲。我走進人群,一位大娘突然大喊:“焦書記來啦!”抽泣聲、嗚咽聲響了起來。一位老大爺拉著我的手,說:“老焦啊,如今俺們不愁吃、不愁穿,你,有錢花嗎?”
我和導演忍不住哭了,拍攝也不得不暫停。
焦裕祿病重,在大家的一再催促下,決定去住院,他要和36萬蘭考人民告別了。拍這場戲時,導演喊了一聲:“焦書記要走了,大家送送他?!甭曇粢宦?,鄉(xiāng)親們就涌上來了,雞蛋、紅棗、干糧,大家把自家的籃子裝得滿滿的。這場戲拍完,劇組要付給一位大娘酬金。大娘拒絕了,轉身離去時,說了一句:“為焦書記做點事,還要錢,那成什么啦!”
老百姓為啥對焦裕祿念念不忘?大家為啥喜歡《焦裕祿》這部電影?因為焦書記留下的是精神。
魯迅先生說:“惟有民魂是值得寶貴的,惟有他發(fā)揚起來,中國才有真進步?!蔽蚁M?,塑造出一個個有民族魂的人物。
在電影《橫空出世》里,我演馮石將軍。那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0周年,我們想為祖國母親的生日獻點什么。40多攝氏度的高溫,大伙兒穿著棉襖,不用化妝嘴唇就是裂的,抓起一把把沙子往臉上揚……我們不覺得苦,心里沸騰著?!皺M空出世”一聲震天怒吼,中國人的腰桿子更直了。如果說,馮石將軍他們的付出是一百,他們得到的回報只是一,太不成比例。他們的身上,有堅硬的民族精神。
《封神榜》的故事,我在童年就聽過。小時候,在路邊小書攤,一分錢看兩本連環(huán)畫,我最喜歡的是《西游記》《水滸傳》和《封神榜》。在《封神第一部:朝歌風云》里,我演了西伯侯姬昌。這個人物身上體現(xiàn)了一個“忍”字。他的國家很小,人口也不多,他想改變窮人的生活,讓自己的國家變得越來越強大。為了和平、團結,他選擇了忍,忍常人難以忍受之忍,是為大勇。這也是我們民族性格里的一種。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作家用文字,音樂家用音符,歌唱家用聲樂,我們演員用的是表演。把自己融化在人物里,是我的追求,我的職責。
演員跟著角色沾光,觀眾往往把對角色的感情寄托在演員身上。演《渴望》《焦裕祿》那一年,我突然“火”了。很多觀眾給我寫信,一撥撥記者到我家里。我上火,急到牙疼,到醫(yī)院拔掉了三顆牙。
一個角色的成功不是某個人決定的,它是集體的創(chuàng)作,也有觀眾的捧場。我的作品有許多不足的地方,但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和觀眾的感情產生了共鳴,這些不足,觀眾就原諒了,光念了演員的好。觀眾給予的太多了,我告訴自己要清醒。
因為姬昌這個角色,2023年的“中國電影金雞獎”授予我“最佳男配角”。距離上一次拿到“金雞”,隔了30多年。后臺采訪時,記者問我的心情。我脫口而出:“我愿意為電影‘玩命。”藝術是演員職業(yè)的命根子,這個榮譽,是評價我還是一個能為人民服務的老演員。我快樂,感覺前景無限。
我喜歡一句話:“日日是好日?!币馑际?,不管人生遭遇如何,都把每一天當作好日子來過。
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常常想的是:人,來到這個世界是偶然的,離開是必然的。從不懂事到懂事,到有職業(yè)去做事,你留下些什么,你要帶走什么?
我想,留下一個好名聲。好名聲,是一輩子的表現(xiàn)。我想,把人生的遺憾帶走。
認認真真演戲,清清白白做人。
(摘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