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藍色，紫色，綠色，在他手里的那些透明彈珠被視作子彈，最開始每次投擲一顆，后來在一個男人的吼聲和謾罵聲里，我拉著他的手飛快地奔跑。剩余的彈珠灑落在身后的水泥地上，我們頭也不回，想象那些彈珠是落地的陷阱，而我們是兩只狼狽但快樂的野鹿。在這次惡作劇之前，我們還進行過好幾次冒險。比如，在大年三十的傍晚悄悄潛進一座爛尾樓，他率先放完了摔炮，在一旁看我，二踢腳一響，他大喊大叫，試圖壓過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又或者在冬天的田野里挖一個坑，鋪上落葉和干草，然后朝坑里扔上幾坨牛糞，在不遠處等待，等一個有緣人來踩。

父母去世后，我跟家里人極少往來，在他們看來，我無惡不作，是個十足的混蛋。最關鍵的是，那場車禍帶走了兩個即將步入老年的生命，卻留下了一座老房子。大哥和二姐的決定是將這所我們從小生活到大的房子賣掉。我明白他們的想法，房子放著，它只是一堆不夠漂亮的石頭，而變成鈔票則實在得多。我想將房子留下，我說那是我們與父母最后的聯(lián)系。大哥哈哈大笑起來，他轉頭問二姐是不是也這么想。二姐沒回應，反倒苦口婆心地勸說我，父母已經死了，他們希望我們能過上好日子，無論如何，最后這房子還是會被我們繼承。最終我沒有同意，我們不歡而散。父母去世一周后的一天，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突然感到口渴，想起身喝杯水，卻透過床邊的落地鏡看到我身上的那件灰色開衫沾染了一塊褐色污漬。我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無數次的話：“掏光口袋里的東西，脫下來?！蔽蚁肫鹚еK衣服離開的情景。就這樣，我習慣性地摸了摸口袋。

有沒有錢對我其實并不重要，不過我始終收著那張已兌的彩票。好像留著已經作廢的它，對母親的愧疚便能稍稍緩解。它常常提醒我，這五十萬是母親將她的福報贈給了我，我應該感到羞恥，我不應該再做壞事。說起來，母親直到離開人世，幾乎沒享過一天的福，她是全家的奴仆，而我們對此習以為常。葬禮結束后，我曾一個人回到那所空蕩蕩的老房子里。我在里面來回走，想起那些曾令我感到厭倦的光影，它們就這樣突然離開了我的生活，來不及反應，只能從那些被母親堆滿儲藏室舍不得扔掉的廢品中回想。我從沒想過我會像個老管家一樣，邁著沉重的步子去確認這座房子里的每一件事物。我甚至在想，我會不會就這樣站著，直到它們落滿灰塵。

躺在一堆泡沫板上的半截煙斗，是父親的。父親沉默寡言，雖從沒有過家庭暴力，但他冷漠的臉就像一團可怕的陰影。他極少與我們交流，通常都是用冷冽的眼神或簡短的應聲詞回復我們，整個家一直陷在一種巨大的壓抑之中，直到他死后才煙消云散。最后，我只帶走了一盒過期八年的發(fā)蠟，因為它母親第一次打了我，雖然打得一點都不痛。母親曾努力阻止任何可能使我變壞的事物，她試圖讓我變成一個乖巧的孩子。比如那盒發(fā)蠟，母親認為對于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說，發(fā)蠟并不是生活和學習的必需品，而是關于早戀或者墮落的某種預示。母親的大腦中充滿了過度的憂慮，悶不吭聲，惹人厭煩。我的骨子里就像住著一個小惡魔，伴隨著我的成長，他也在一天天長大。我告訴自己，長到十八歲，我一定要離開這里，再也不回來。

2

我所住的出租屋離老房子不遠，隔兩條街。一月的一天，有人敲響了出租屋的門。那聲音不夠清脆，所以我想不會是房東或者物業(yè)。我低頭找拖鞋，只找到一只，于是單腳跳到了門后，開門一看，是二姐帶著她七歲的兒子。二姐臉上堆滿了笑，放下了她帶來的兩包禮品。我已經將近兩年沒有見過二姐了，三十歲的她看起來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蒼老。我收拾了一塊干凈的地方給她坐。二姐吞吞吐吐，拿起桌上的茶杯又輕輕放下。我說，有事直說就好。二姐看了看我，尷尬地笑了笑，說好。她的語氣很慢，似乎怕我聽不懂借錢的原因。事情大概是這樣，三個月前，二姐在上工時突然昏迷被送往醫(yī)院，查出大腦里有一定程度的積水。

二姐的眼睛依然美麗，很像母親。我沒有多想，答應了她的請求。二姐看我的眼神溫和了許多，但那眼神的余光似乎透露出一股怨懟之意。此時，二姐的兒子拿著一個小盒子走到我面前，問我這是什么。男孩沒有在問句前加稱謂，這似乎可以理解，我只在他的滿月酒上見過他一面。男孩有著同樣漂亮的眼睛，他等待著我的回答。我看了看他的母親，他母親看他的那種眼神令我產生了這樣一種感覺——寶貝，不用管這是什么，這里所有的東西都不屬于這個一無是處卻走了狗屎運的男人。我說這是發(fā)蠟，男孩眨巴著眼睛，顯然不知道發(fā)蠟是什么東西。我告訴這個有失禮貌的男孩：如果你想讓什么保持不變，或者讓什么變成你希望的樣子，這個東西便會發(fā)揮作用。二姐忍不住笑出了聲，她笑著說，快把這個東西給你小舅。那話中的意味就好像是快把這塊垃圾丟掉，我絕不允許你把它帶回家。男孩滿臉不情愿地將那盒發(fā)蠟放到了桌上，之后坐在地毯上開始在畫冊上涂色。二姐喝完了杯子里的茶水，打量著我的出租屋，問我怎么不租個公寓，環(huán)境要比這好得多。我沒有說話，二姐用一種規(guī)勸的語氣說，你總得學會生活。當時我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在日落之前，二姐跟男孩說我們該走了。在男孩合上畫冊之前，我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畫冊，上面是一頭被涂成綠色的獅子。油綠的獅子，有點惡心。二姐牽著男孩的手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出租屋。我透過那扇小小的窗看著他們兩人，看著一個離異女人和一個男孩遠去的背影，無法理解二姐所說的“生活”。

周日下午，我按照約定好的時間準時敲響了二姐家的門。我在門外等了一會兒，沒有人開門，于是我稍稍加大了力度又敲了一次。幾秒后，門內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

“是誰？”

“我是你舅舅?！蔽衣燥@緊張的聲音微微顫抖。

“可你的聲音不像舅舅?！?/p>

沉默了幾秒，我說：“我是你小舅?！?/p>

“媽媽說我只有一個舅舅?！蹦泻⒌幕卮鸸麛鄾Q絕，似乎演練過不止一次。

屋內不再有回應，我將右耳貼在門上，只聽見電視機里動畫片吵鬧的聲音。我只好坐在臺階上等，我的生活里并不缺少這樣的時刻。樓下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音，我條件反射般站起身，想要找個地方躲起來。是二姐。我下了樓，二姐看到我試圖跟我解釋。我說沒事，錢我?guī)砹恕６憬舆^那個裝有兩萬塊錢的紙袋，特意打開確認了一下，我知道她擔心這或許又是我的惡作劇。從小到大她沒少吃類似的虧。看到里面是一疊紅票子后，二姐似乎終于可以心平氣和地跟我說話了。

“吃晚飯了沒？”

我看了眼時間，才四點多。二姐似乎意識到了時間尚早，拍了拍腦袋，笑了笑以掩飾尷尬，問我要不要進去坐會兒。我站著沒動，我知道她可能只是在客氣，但我腦中突然蹦出那個男孩在十幾分鐘前所說的最后一句話，便產生了一個想法：我必須要進去證明自己的身份。我說，好。二姐并未預料到我的回答，愣了幾秒，然后將紙袋裝進挎包，掏出鑰匙開了門。

男孩大喊著“媽媽”沖了過來，而在與我目光交匯時，他宛如一個技巧生澀的踢踏舞演員，立刻踮起雙腳，倉皇地企圖停下已經上了發(fā)條的奔跑。

我坐在沙發(fā)上，二姐去廚房沏茶。打量這套裝修簡單的小房子，我試圖尋找到一些可以證明二姐并沒有得病的蛛絲馬跡，但沒有。我收回目光，發(fā)現坐在沙發(fā)另一頭的男孩正在偷偷瞄我。我沒有轉頭，裝模作樣地看著電視里動畫片的片尾，用余光掃他。

“你是個壞蛋吧？”男孩率先打破了沉默的局面。

“我不是?！?/p>

“可你長得跟動畫片里的壞蛋一模一樣?！?/p>

我順著男孩的手指，重新將視線移到電視熒幕上，上面出現的是一個叫光頭強的人物。

“來了來了，茶來了?！倍阋恢皇治罩鑹匕褍?，另一只手捧著兩個玻璃杯朝沙發(fā)走來。

就在她快要走到茶幾前的時候，突然踩到了藏在一本畫冊下的尖叫雞玩具的雞頭。她受到驚嚇尖叫了一聲，其中一個玻璃杯從她手中滑落在地，碎成了數塊。

在簡短的沉默中，我們三人都注視著那個碎掉的玻璃杯。這時，男孩突然喊了一句：“媽媽，用發(fā)蠟！”

3

來這里之前，我打開過那盒過期八年的發(fā)蠟，它依然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芳香，依然擁有晶瑩剔透的樣子，但它其實已經徹底地變質了。

二姐沒有立刻收拾掉地上碎裂的玻璃碴，她看著她的兒子，面色嚴肅地跟他說，不準再說這樣的話。男孩像是被嚇到了，一聲不吭。我試圖靠過去用手臂攬過他瘦小的肩膀，可手臂才伸到半空，二姐突然說，你先走吧，晚上大哥會來。

相比我和二姐的關系，我和大哥幾乎可以用針鋒相對來形容。葬禮后，除了大哥的律師約見過兩次關于房產的洽談，我們再無交集。大哥三十四歲，個體商戶，早些年賣燈光音響賺了一筆錢，但那個時代早已過去，加上他又在外面養(yǎng)了女人，揮霍無度，生活舉步維艱。大哥向來看不慣我，無論是小時候、父母去世后還是在我中五十萬獎金之后，他都覺得我是個無比荒唐的人，但他的生活在這種荒唐的比較下卻顯出一些辛酸的意味。他曾說“我辛辛苦苦忙碌了小半輩子，倒不如你小子四處撒歡過得舒坦”。

離開前，二姐象征性地讓兒子跟我擁抱，她說：“康康抱抱小舅吧，他就要走了。”這句話讓我感覺這是我和她們娘倆之間永別的儀式。我蹲下來，男孩極不情愿地走上前，用幾個手指碰了碰我這個“光頭強”。

我似乎是想坐實不勞而獲的名聲，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我將剩余的三十多萬買了幾只股票。他當時信誓旦旦的樣子讓我抱有一種虛妄的幻想。后來，幾只股票接連腰斬，那個朋友和所謂的股票投資顧問都失去了聯(lián)系。我看著只剩下八千塊的銀行卡余額，終于明白過來，這或許才是與我相符的真實生活。夢幻泡影破掉了。二姐聽說了我的遭遇，對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些并不鮮明的改變。今年過年，她第一次邀請我去她家，我們同成了淪落人。二姐說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必須離開，因為大哥會來拜年?！澳阋膊幌牒退娒姘伞！倍憔褪沁@樣跟我說的。這對驅趕我似乎仍然是一個有效的理由。

我按響門鈴，是康康開的門。他看到是我，用一根手指指著我，說光頭強小舅?？悼祵ξ业膽B(tài)度似乎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我并不承認自己的長相像光頭強，但我卻莫名喜歡上了這個稱呼。我將變形金剛玩具從包裝袋里取出來，半蹲著跟他說：“小舅送你的禮物。”康康看到那個玩具的時候，臉上期待的表情突然凝固住了。他回身看了一眼茶幾，茶幾上立著一個跟我手中一模一樣的變形金剛?？悼涤煤韲蛋l(fā)出“嗯”的聲音，看著一旁的媽媽，試圖得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媽媽，大舅已經買給我了?！?/p>

“那是大舅送給你的，這是小舅的，兩個不一樣。”

“明明一模一樣?！笨悼掂洁熘?/p>

二姐笑著從我手中接過玩具，跟我說康康很喜歡。進屋后，我坐在沙發(fā)上，還是上次的位置。整個家似乎沒有什么改變。二姐給我倒了杯水，把電視遙控板遞給我，問我想看什么。當時電視里正在播《熊出沒》。接過遙控板之前，我有意尋找康康，但他并不在這狹小的客廳里。二姐重新回到廚房，忙活晚上的年夜飯。沒多久，康康從房間里跑了出來。他的兩只小手捧著一件晶瑩剔透的東西，送到我面前。像是上次碎掉的玻璃杯，但其實它跟市面上最常見的那些玻璃杯一樣，幾乎無法分辨它們款式的差異。

“小舅，你說的是真的。”康康趴在我耳邊輕聲耳語。

康康的舉動突然之間變得親昵，就像是小貓小狗很容易便對人產生信任。

“什么？”我問。

“發(fā)蠟?！笨悼涤靡环N字正腔圓的聲調說出了這兩個字。

我會心一笑：“你媽媽沒有發(fā)現吧？”

這使我有一種詭計得逞的快樂：你看，你再看不起我，你的兒子還是像個傻瓜一樣聽信我的謊話。

康康搖了搖頭：“小舅你要為我保密?！?/p>

我并不知道康康要我為他保密什么，但我仍然點了點頭，說好。

“你發(fā)誓！”

“我發(fā)誓?！?/p>

4

據康康說那個玻璃杯的確是之前碎掉的那個，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孩子的善良和堅定?？悼蹈嬖V我這是他偷偷從垃圾桶里撿出來的。我問康康那個杯子有什么特殊的嗎？康康說沒有，它很普通，但是它碎了，所以我記得它。當時我無法相信這是一個即將八歲的男孩說出的話。因為它碎了，所以跟其他杯子區(qū)分開。當然，也許康康只是在頭腦中想著那天在出租屋里我跟他說的話。我說如果你想讓什么保持不變，或者讓什么變成你希望的樣子，這個東西便會發(fā)揮作用。最開始，我并不相信他，他嘟著嘴，說這就是那個杯子。我說小孩子不可以騙人。這句話從我口中說出來似乎并不具有可信度。康康說他沒有騙我，他再次跑回房間，然后拿著一個放大鏡跑了出來。我將信將疑地舉著放大鏡，竟然真的在玻璃杯上發(fā)現了微小的碎紋。相比大人，面對那些毫無邊際的荒唐話，孩子反倒更愿意去相信。

那天傍晚，二姐在準備年夜飯，我說我?guī)Э悼党鋈ベI點兒煙花。二姐站在門口，看著正在穿外套的康康，沒有多說什么?？悼嫡f媽媽我走了，二姐才從某種臆想里脫離。我在一家煙花爆竹店買了幾盒二踢腳，給康康買了摔炮。當時的風并不算冷，這是個暖冬。我拎著那袋鞭炮，問康康想不想去一個地方。我說我知道一個放煙花的好地方。似乎是因為那盒發(fā)蠟，我在康康心目中變成了一個有著光頭強面孔的魔法師?？悼迭c點頭，眼睛里充滿了期待。我和他在街上走，走著走著，我開始小跑起來?？悼翟谖疑砗螅噲D跟上我的腳步。停下時，我已經出了滿身的汗，襯衣濕答答地粘在后背，像一塊青苔。我指著不遠處的爛尾樓說就是那里，你怕不怕?？悼涤昧Φ負u了搖頭，然后跟著我走了進去。在這座爛尾樓一層的陰影里，我看見樓梯下有兩個人影抱在一起，他們緊緊相貼，反復摩挲，像是在用對方的體溫取暖。我突然萌生了作惡的念頭?？悼祵W著我的模樣，踮著腳，像獵食的野狗那樣前進。我們就這樣潛伏到那對男女的后面，和他們只有一墻之隔。伴隨著二踢腳在樓體內擴散出的巨大聲響，那對男女顧不得將棉衣塞進褲子便狼狽而逃。我笑得肚子痛，康康也在笑，但他的笑不同于我那種幸災樂禍的竊喜。

我似乎越來越喜歡這個男孩了。

我想倘若有人現在問我為什么要做那些惡作劇，我恐怕說不出具體的理由，我不像童年時那樣只為從中得到卑劣的快樂?，F在的我是因為這個男孩嗎？我因為在他身上形成了某種回憶或是期待，在每一次鞭炮炸響的時刻，我都看到了現在的我對曾經的我那種笨拙的模仿。然而，康康用一種憤怒的語氣說了句“狗男女”，這令我瞬間從那場回憶的轟炸里獲救。在我們回家前，我們把整個爛尾樓的一層變成了一片爛漫的紅色海洋，煙花爆竹的碎紙片填滿了這個被人遺忘的地方，而這也許是它作為一棟建筑物最有意義的一天。

正月初八的上午，我準備出門工作。為了這份工作，我專門在二手市場淘了一輛電動車，花錢掛了牌。我穿上配發(fā)的明黃色工作服，剛拿起桌上的鑰匙，突然聽見有人敲我的窗戶。我回身一看，發(fā)現窗戶下邊有一只小手握成拳頭，正在快速地捶擊?？悼档某霈F令我感到意外，我本以為那個傍晚之后我們幾乎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

康康說：“小舅，你可不可以帶我去一個地方？”這句話聽來有些耳熟，我看著他，幾秒后不假思索地拋開了工作的事。我漸漸意識到，每當看到康康，我總會將自己帶入到這個小小的身體里面。我想到在我像他這樣大的時候，父親那些沉默的不容辯駁的規(guī)矩，在飯桌上，在正要入睡的午后，在生活的更多角落……父親讓我們不準掉飯渣，自己卻掉落滿地；他讓我們午睡不可以到處跑鬧，自己卻鼾聲如雷。他用他的規(guī)矩使我懷疑隨著成長自己這個正在逐漸建立起的世界，后來，我終于在那暗影密布的生活里找到一種方式。

康康說他要去找他的爸爸?？悼涤玫淖盅凼恰耙?，而不是“想”。我記得很清楚。他坐在后車座，我說你可以抱著我的腰，他卻始終沒有這樣做。依照康康的描述，我們途經了一座剛剛完工的百貨大樓，一條商業(yè)街，一處荒廢的花園，最后來到鄰近城市的一片田地?？悼嫡f他明明記得是這條路，他跟他媽媽去過一次。那天媽媽指著爸爸和另外一個漂亮女人，罵他們是狗男女?？悼挡辉僬f話了，他可能以為我覺得他在說謊。

那天，我們沒再去找康康的爸爸，我希望跟這個男孩有更多相處的時間，而那似乎也是一種我與我相處的方式。我們一起在田野間設了陷阱，用彈珠襲擊玻璃怪人。在我們騎車回去的路上，康康突然問我他是不是做錯了事。我說沒有，你沒有錯，我們應該勇敢地保護我們愛的人?？悼当ё×宋?，不是用幾根手指觸碰，而是緊緊地環(huán)抱住我的腰。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已經到春天了。

5

晚上，二姐打來電話，她跟我說了很多感謝的話，她說她下周就要動手術了。掛掉電話前，二姐換了一種語氣跟我說，她希望康康不再和我見面了。

“如果康康再來找你，請你送他回家，求你?！彼f。

我繼續(xù)在這座城市里穿梭，像一條柔軟的葉鰻，從寬闊的洋流穿過狹窄的縫隙。就這樣又過了三天。這天上午，我將一份披薩外賣送到如家酒店的305客房，那個穿著睡衣化著濃妝的女人接過外賣后朝我使了個白眼：遲到了兩分鐘！在她關門后我的手機響了一聲，是一條差評。我的大腦里試圖擠出一點作惡的想法，但我敗退了，被一種子虛烏有的正直席卷。這是我的錯，我不該埋怨任何人。在我要轉身離開的時候，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一個陌生號碼，我擔心是總部打來的有關顧客投訴的電話。接通后，是一個聽著有些熟悉的聲音。最先他沒有自我介紹，就像是認定我聽到他的聲音后必然會知道他是誰。我的確聽出來了，那是大哥。他用一種溫吞但冷峻的語氣跟我說，你二姐出事了。

騎電動車抵達人民醫(yī)院的時候，大哥正站在大門口抽煙。薄薄的煙霧被風一吹，飛快地消散在初春的傍晚。他穿著一身正裝，略瘦的襯衣凸顯出他圓鼓的肚子。大哥看見我，用腳碾滅了煙頭。雖然覺得尷尬，但我還是喊了他一聲“哥”。大哥沒有說話，只是稍稍靠近，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臂抬起時帶著一股淡淡的煙味。這也像父親。那似乎是我和大哥、父親之間為數不多的共情時刻。這時，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男人跑了過來，問我們誰是曹玲的家屬。我看了一眼大哥，說我們都是。男人拿出一張單據，讓我們結一下賬。我出來得匆忙，身上沒帶多少錢，微信里也只剩下一百多。我問男人我姐怎么樣了。男人沒有回復，只是催促著結賬。我看了一眼大哥，大哥的眼神似乎是對我的情況早有預料，他從錢包里抽出五張紅票子給了那個男人。

二姐死了。醫(yī)生說她因顱內高壓引發(fā)腦疝，在送來醫(yī)院之前已經無力回天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已經習慣了惡作劇，所以當聽到醫(yī)生宣告二姐的死訊時，我并沒有當真。后來醫(yī)護人員帶我們去停尸房，一陣冷空氣迎面涌來，昏暗的空間只靠電燈照明。這是死亡了，是二姐的死亡。我們沒有為二姐舉辦葬禮，只實行了火化。在我接到那個小小的骨灰盒，將它葬回老家之后，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一直以來看不起我，認為我會帶壞她兒子的女人就這樣死掉了。我們并沒有告訴康康這件事，大哥讓我暫時編一個理由，他說：“你最擅長這個?！?/p>

“那康康怎么辦？”

大哥抽出一根煙，點燃，不說話。

“總不能讓他去孤兒院吧?！蔽艺f。

“他爸呢？”

“你知道他爸是個混蛋?！?/p>

大哥吐出一個破碎的煙圈，哼哧了一聲。不知他是驚嘆“混蛋”這個詞從我口中說出來，還是純粹為了清理喉嚨。

“那你說怎么辦？”大哥顯得有些不耐煩。

我沒有立刻說出我此時的想法，我知道一旦我說出來，大哥便會用他的那套話諷刺我、攻擊我。他會說“你已經不再是那個走狗屎運的人了，你什么都沒有，你難道想讓那孩子跟你一起住在那個破出租屋里嗎？”接著他會把話題引向那座老房子，他會看著我的眼睛說：“倒是還有一個辦法?！?/p>

6

二姐和康康之前居住的地方是租來的，我問了房東，這個月底到期。二姐去世的那晚，我陪著康康睡了一夜，我睡在二姐的床上，康康睡在他的小屋。我不知該如何對這個八歲的男孩開口。我思來想去，聞著床單上那股洗衣液的香味，突然開始懊悔和大哥說好的那個決定。我想也許和我炒股失敗、被騙一樣，那是我這么多年來惡作劇的現世報。此前我并沒有特別理會這一點?，F在我的生活正在逐漸破碎，而我根本不懂得如何修復。我竭力想保留住那座老房子和在其中發(fā)生的那段并不愉快的回憶。我多想跟康康說出他媽媽已經死掉的事情，然后在他準備大哭之前，笑著告訴他，這其實也是我的惡作劇。

很晚了，外面有幾只野貓在叫，一陣輕微的敲門聲傳來：“小舅你睡了嗎？”聽到康康的聲音，我?guī)缀跻蕹鰜?。我說：“還沒?！笨悼低崎T走了進來。沒有開燈，他在一片昏暗里靠近我的床頭，不，是靠近他媽媽的床頭。我如同一個闖入這間屋子的人，深知自己不應該出現在這里。毫無征兆，康康突然抱住了我，比上次（下轉第41頁）（上接第28頁）更用力。我的身體抽動了一下，倉皇中默默接受，感受著那雙無法將我完全抱攏的幼小手臂?？悼抵皇潜е遥裁炊紱]說。我看著黑暗中康康那張埋進我懷里的輪廓模糊的側臉，恍惚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那個陷在回憶里自我欺瞞的傻瓜。我一時頭腦發(fā)熱，竟對康康說，你媽媽很可能不會回來了。毫無感情的話語，沒有前因后果，自然而然地從大腦中抽絲剝繭。我決定不再說謊，或許是因為我無法承受這個擁抱。它太過復雜，孩子的世界，我根本無從揣度，又或者是我定義了它的復雜，除了欺騙，還應該有一些別的東西?？悼档氖志従徦砷_了，不說話。這令我不安，沉默不該屬于孩子。

“我們……去保護愛的人吧?！笨悼低蝗婚_口，一字一頓像生澀的朗讀。

“什么？”我一時愣怔。

“舅舅，我們去吧?！笨悼嫡酒鹆松怼?/p>

康康說的是“我們”，這次我聽清了。我說：“好，我們去，舅舅帶你去一個新的地方?！?/p>

我抱起康康放在床上，他沒有反抗。我們并排躺著，我等康康先閉上眼睛。他身上仍裹著衣物，不止一層，無法分辨顏色。

此刻，某種藏在更深更里的東西正一點點探出頭。這個夜晚，厚厚的一層被剝開，那種美妙的聲音，只有我們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