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默冉

他只想繼續(xù)裹著迷彩長衫，和妻子在街角相濡以沫，賣饅頭油條然后上樓安靜地寫字。

本文主人公

2024 年1 月20 日，“饅頭叔”王連生加入鄂州市作家協(xié)會的新聞，引起了廣泛關(guān)注。來自農(nóng)村的他，在城市角落里開了一家早餐店謀生，賣饅頭、油條、豆腐腦。每當夜深人靜，身邊的妻子熟睡后，他會用一雙沾滿面粉的粗糙的手，寫出驚艷的文字，分享給網(wǎng)上的30 萬粉絲看。其作品集《我的人間煙火》發(fā)布后，更是獲得了幾十萬點贊，讀者感嘆：“‘饅頭大叔’的文字溫暖、幽默又治愈，能讓人共情?！背聊蜒缘耐踹B生是如何火出圈，并受到央視關(guān)注的？他與妻子又有著怎樣的煙火愛情？

山村“文人”的出走與回歸

2024 年初，一個寒風瑟瑟的清晨，王連生夫婦正在他們的早餐店里忙碌。灶臺煙熏火燎，蒸爐熱氣騰騰，妻子揉面，他炸油條。店門外忽然停下一輛紅色轎車，一個衣裝精致的漂亮女子走出駕駛室，買了油條和豆腐腦，還送給王連生一個電動剃須刀，說：“叔，這是我給你買的新年禮物！”王連生的妻子和店里的食客們都驚訝轉(zhuǎn)頭。“啊，姑娘……我不認識你??？”王連生在圍裙上搓著沾滿了面粉和油漬的粗糙雙手，神情疑惑。

女子眼睛亮晶晶的,莞爾一笑說：“叔用熱氣騰騰的文字，治愈了無數(shù)人，我是其中之一?！痹瓉?，這是王連生的一名粉絲，專程驅(qū)車從鄰市跑來看望他。鮮為人知的是，早餐店主王連生在網(wǎng)上還有另一個身份——擁有30 萬粉絲的“饅頭散文家”！

今年53 歲的王連生，出生在湖北鄂州農(nóng)村。他從小性格靦腆，就喜歡看書。王連生讀小學時，父親帶他和姐姐去鎮(zhèn)上趕大集，姐姐買了新衣服和糖葫蘆，他什么都不要，只從舊書攤上買了一本《波斯短篇故事合集》，如獲至寶地揣進懷里。王連生從小學習成績優(yōu)異，高考卻發(fā)揮失常，落榜了?？紤]到家境不好，他選擇結(jié)束學業(yè)，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但一有閑暇，他仍會寫些散文和隨筆，并渴望有一天能把它們變成“鉛字”。

19 歲時，王連生終于在廣東《黃金時代》雜志上發(fā)表了處女作，稿費和樣刊從千里之外的廣州寄過來時，在他家鄉(xiāng)那個偏僻的小山村引起了轟動。此外，王連生還喜歡用各種方式與文字打交道：幫左鄰右舍寫春聯(lián)，參與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猜字謎節(jié)目……

這些經(jīng)歷，讓王連生堅定地認為，他很合適干文字工作。22 歲那年，不甘心一輩子待在農(nóng)村的王連生南下廣東佛山，在一家鞋廠苦熬了8 個月，又去廣州一家報社給報紙拉廣告，卻一單也沒拉到……遭遇一番“社會的毒打”后，原本有點自命不凡的王連生低下頭來，變得務(wù)實了。他去工地上挖過地基，進城擺過小攤，也曾因無顏回家睡過荒山……迫于生活的壓力，他一度“背叛”了文字，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再提筆。

正如齊秦歌里所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痹谕獾囟刀缔D(zhuǎn)轉(zhuǎn)幾年后，王連生最終又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小山村，一切仿佛歸于原點。

“有一次，我坐客車進城租書看，天黑錯過了回鄉(xiāng)的班車，我便步行回家。八十里地呀，一路上腿都累癱軟了，可一看到手里的書，心中便升起了無窮的力量?！蓖踹B生說，那幾年雖然不再寫作，但他沒有停止閱讀海子、北島的詩，以及席慕蓉和張抗抗的散文。

2007 年，已經(jīng)娶妻生子的王連生，帶著妻子彭紅來到鄂州市謀生。他們先是在菜市場附近租下一個小店，售賣了4 年禽蛋，后來改做早餐生意。十多年來，夫妻倆一直守著這間30 多平方米的店鋪。

王連生的一天是從凌晨兩點開始的，先是磨豆?jié){，做豆腐腦，再趕制油條和饅頭。蒸籠熱氣騰騰，油條爐煙熏火燎，他喜歡這種散發(fā)著面香的市井生活，經(jīng)常對妻子“拽文”說：“但知勤作福，衣食自然豐。”

“油條散文家”的愛情

在忙碌的節(jié)奏里，王連生又苦中作樂寫起了文字，有時候一邊磨豆?jié){一邊構(gòu)思，一邊炸油條一邊打腹稿，偶爾還在上廁所的間隙奮筆疾書。下午稍稍閑下來的時候，妻子就守在店鋪里，讓他上樓“寫寫劃劃”。彭紅知道，寫作是丈夫唯一的愛好。

早餐店里，王連生每天的生活圍繞著油條、饅頭和豆?jié){，文字自然也常常從這些物件出發(fā)。他這樣寫剛出鍋的油條：“我炸的油條是無礬無鋁的，健康好吃，且極為美觀，像一列接受檢閱的正能量爆棚的衛(wèi)士?！?/p>

他還自豪地贊頌自己的職業(yè)：“做早點和做學問是相通的，都需要精益求精的精神。在我眼里，從手中的搟面棍下出來的，不是油條和饅頭，而是一枚枚精準無誤而又完美無瑕的火箭?！蔽淖质澜缇拖袷撬摹疤一ㄔ础保谶@里，王連生能獲得些許的自信和心安。

王連生文字里藏著的，還有他對妻子含蓄又熱烈的愛意。兩人的老家一個在鄂東南，一個在鄂西北，相距500 多公里，年輕時因在同一家工廠打工而相識。那時，王連生為了維護彭紅，“一向斯斯文文的我生平第一次和別人打架?！焙髞?，他們經(jīng)歷分別又再次相逢，于是有了一個延續(xù)至今的浪漫故事。

“我自小自卑，因為母親四十多歲才生下我，當同齡小伙伴的媽媽正年輕氣盛的時候，我的母親已垂垂老矣……讓我眼饞不已的是，別的孩子都能穿上由年輕媽媽用巧手編織的花毛衣，我的母親卻不會織。

19 歲那年，我將埋藏已久的心愿寫進了文字里，我告訴天下的女孩子：你若愛他，便給他織一件毛衣吧。后來，我把刊登了自己這篇拙作的雜志，送給一個女孩子看。

我們在一起后，她每年都會給我織毛衣。從23歲那年開始，一直織到53 歲。30 年來，記不清她給我織了多少毛衣、毛褲和圍巾。雖然后來街上售賣的機器織的羊毛衫琳瑯滿目、五彩繽紛，可她不為所動，依然堅持親手給我編織。機器是冰冷的，手卻是有溫度的。機器用時是短促的，那份熱度稍縱即逝。手工用時卻是漫長的，那份溫暖歷久彌堅?！蓖踹B生的文字平實而溫暖。

2020 年疫情期間，夫妻倆一連閉店幾個月，感覺“天都要塌了”。見王連生壓力很大，經(jīng)常唉聲嘆氣，彭紅就開導他下載抖音玩，平日里可以看視頻解悶。起初王連生只刷別人的小視頻，自己從不拍作品。但幾個月后的一天，他卻忽然從抖音上刷到了自己！

那是王連生參加外甥的婚禮時，在現(xiàn)場宣讀了一段他自己寫的祝福詞，被人拍成短視頻發(fā)到了網(wǎng)上：“天降大婚于斯人也，必先苦戀新娘，費盡心思，殷勤獻盡，而后其成！恭喜你大婚達成，祝福你們盟結(jié)良緣……”周圍的人沒想到，看上去憨厚樸實的王連生居然能出口成章，而且祝福詞很幽默。這段視頻被人發(fā)到網(wǎng)上后，獲得了好幾萬點贊。

這次小小的“成功”，讓王連生開心不已。從小就擅長寫作的他，決定在抖音上發(fā)表隨筆散文。王連生在他發(fā)布的作品里，這樣回憶曾供不應(yīng)求的饅頭：“十多年前，為了提高效率，一鍋饅頭蒸了27層，碼起的蒸籠直沖云霄，須得搭一張桌子，桌子上搭一把椅子，椅子上再搭一張凳子，方能把天上的饅頭取下來。那時的我和她，累并快樂著。如今生意淡了，人也終于閑下來，反而渴望那些勞累的日子，能再回來?！?/p>

每天都有網(wǎng)友被王連生筆下的人間煙火所震撼，被他樸實無華的文字所治愈。漸漸地，王連生擁有了一批粉絲。

在王連生的文字中，妻子彭紅經(jīng)常是主角?！敖裉斐隽它c事故——她弄翻了一桶豆腐腦。假如弄翻這桶豆腐腦的不是老婆大人，而是我，那就屬于特別重大事故了。這件事一定會在今后的漫長歲月里，成為夫人討伐我的又一件有力武器！”

王連生也會用文字調(diào)侃妻子，稱她是“錯賬大王”——經(jīng)常在跟客人閑聊時算錯賬?！暗词顾鸭夜艿狡飘a(chǎn)，我也愿意讓她管錢。畢竟老婆大人經(jīng)常教導我，男人有錢就變壞?！庇哪奈淖掷?，透著王連生對彭紅的寵愛。

收獲30 萬粉絲之后

相伴30 年來，夫妻間常有意見分歧的時候，但在兩件事上，王連生和彭紅自有一種默契。一是堅持傳統(tǒng)工藝，做早點時絕不放甜味劑、增筋劑、發(fā)泡劑之類的東西。但顧客并不懂這些，他們經(jīng)常會皺眉問：“別人家的饅頭都是又白又大又圓、漂漂亮亮的，你家的賣相咋這么難看，好多都開了口？”每當這時，王連生就會含笑說：“我家的饅頭屬于‘內(nèi)秀’型，雖然看上去其貌不揚，吃起來卻很筋道?！?/p>

夫妻倆另一件默契之事，是關(guān)于王連生的日常寫作。妻子雖然愛嘮叨，但每天下午都會承擔起守店的任務(wù)，任由他去創(chuàng)作。彭紅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支持丈夫的愛好。

王連生的手機很舊，電池早就不好用了，要充著電才能寫完一篇文章。每到夜深人靜，他就拿著連接了充電線的手機，坐在待煮開的豆?jié){鍋旁激情創(chuàng)作，用詼諧幽默的文字記錄下白天發(fā)生的趣事：與難纏的顧客“斗智斗勇”，與妻子“唇槍舌劍”，與找上門的粉絲暖心互動……

王連生抖音里的視頻畫面大多是單調(diào)的，不是對著剛出鍋的油條、饅頭拍，就是對著熱騰騰的豆腐腦拍，很少涉及暴露店鋪信息的畫面。經(jīng)常有網(wǎng)友詢問：“饅頭叔，你家早餐店在哪里呀？”王連生卻從不回應(yīng)。因為他并不想借助短視頻打廣告，自己所寫的文字能被人看到，被人喜歡，王連生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但有些網(wǎng)友化身“偵探”，從視頻中一閃而過的街道、對面店鋪的招牌等蛛絲馬跡里，找到了“真相”。漸漸地，從本市和外地趕來看望這位“饅頭散文家”的男女，竟把他店里的生意帶火了起來。

王連生的忠實粉絲李大姐是湖北漢川人，她喜歡王連生充滿煙火氣息的“早餐鋪散文”，還會跟著王連生的“教學視頻”學做小吃，后來看饞了他炸得金黃油條，就直接找王連生下單，網(wǎng)購了一批王氏饅頭和油條。看到李大姐的好評后，外地粉絲們有樣學樣，開始找“饅頭叔”網(wǎng)購。2022 年，李大姐花一個多月時間，把王連生發(fā)布過的數(shù)十萬字文案收錄、打印，整理成“書”送給他，書名取自王連生的一篇散文標題——《我的人間煙火》。這本“書”的部分電子稿發(fā)布到網(wǎng)上后，獲得幾十萬點贊。

逢年過節(jié)，王連生和妻子彭紅會給李大姐寄一些特產(chǎn)和禮物。2023 年12 月，得知李大姐意外摔傷了腰，王連生夫婦還專程趕往漢川看望她。

如今，王連生的粉絲已超過30 萬。在這個“流量為王”的時代，他卻不愿意利用粉絲賺錢，拒絕了商家的廣告合作，回絕了幾家公司的直播帶貨請求。王連生覺得，文人要有“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骨氣，這樣寫出的字才干凈。

走紅后，王連生被央視新聞報道，并被稱贊為“油條散文家”“正能量饅頭大叔”。上海一位圖書編輯千里迢迢趕到鄂州，想讓王連生出書。王連生感動不已，緊握著對方的手說：“但我寫的那些下里巴人的文字，尚不能登大雅之堂，所以不敢奢談出書。謝謝您的欣賞！”

2024 年1 月20 日，王連生被鄂州市作協(xié)吸收為會員，拿到證書的那一刻，他紅了眼圈。

新的一年，這位“饅頭作家”沒有什么宏大心愿，只想繼續(xù)裹著他那件迷彩長衫，和妻子在街角相濡以沫，賣饅頭油條，然后上樓安靜地寫字?！拔覀円獮樯娑?，但也不能荒廢了精神世界?！?3歲的王連生說出這句話時，眼睛明澈如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