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沒吃完的紅薯抽出粉嫩的芽。妻說：“扔了吧！”查百度，說發(fā)芽的土豆有毒，抽芽的紅薯仍可食用。不過，妻說：“扔了吧！”

既然妻說扔了吧，那就扔了吧。過去，靠紅薯救命，現(xiàn)在，不愁吃。雖吃了也毒不死人，但總感覺不好，影響心情。影響心情是一件比影響胃口更大的事?，F(xiàn)在，不怕沒胃口，肉體營養(yǎng)已經(jīng)過剩，能少吃就少吃，能不吃就不吃，但心情最好保持足夠的愉悅度。房子、車子、票子、妻子、孩子、上班、升職、求學(xué)、出國，這些不得不糟心的事已夠多，就不要在吃這件事情上影響心情了。但“扔了吧”這件事也影響心情，我拎著半塑料袋紅薯下樓，心情并不愉悅。

去年臘月，我從老家拎著它們吭哧吭哧走了五百步，入地鐵七號線，過十八個站，轉(zhuǎn)地鐵二號線，出中河路D口，又吭哧吭哧走八百步，把它們拎到十五家園。還吭哧吭哧爬了一百多級臺階，把它們扛上了七樓。紅薯們終于抵達我暫居杭城的小居室，局部地進入了我和妻和兒子的口腹，局部地提供了吃喝拉撒、坐跑跳睡的能量，局部地化作了身體的某個微小部分。現(xiàn)在，它們發(fā)了芽，我又要吭哧吭哧把它們拎下七樓，投入對應(yīng)的垃圾桶。把它們交給一只正確的垃圾桶也很影響心情，發(fā)了芽的紅薯，在鄉(xiāng)下可作薯種，育了苗，切開，作壟，下田。一個月，它們就會鋪滿一塊田地。到夏季，壟土裂開口子，會蹦出一個又一個新的紅薯?；蛘撸勺黠暳?，投進豬的食糟，當作豬的零食，讓豬們吧唧吧唧地嚼。嚼完之后，它們會進入某一塊豬肉，保留一種微妙的薯香。但現(xiàn)在，它們要進入垃圾桶。按照我一個農(nóng)民的理論，發(fā)了芽的紅薯應(yīng)投入可回收垃圾桶，它們理應(yīng)進入新的生命的輪回，抽蔓、長葉、生果，再抽蔓、再長葉、再生果。但守著垃圾桶的黃背心說：“它們是易腐垃圾！”

2

翻土，打碎，耙細，起壟。

一月育苗，三月點播，六月結(jié)果。

細密的沙土地，沙沙作響的風聲、雨聲，陽光拍打藤蔓的呼嘯聲，父親翻動薯葉，抽煙，咳嗽。鳥鳴，雄雞唱，白云朵朵。把雞鴨豬牛下的糞埋進土里，作基肥。時間會化作紅薯向上生長的動力。打頂，翻藤，摘葉，動力太足不行，須把向上生長的力量撳下，像撳住一頭掙扎的豬。

讓原本向上生長的藤蔓變成向下生長的紅薯。

六月，土壟開裂，紅薯撐開大地。一個小小的紅薯身子，蘊藏著大自然的偉力。

父親靜臥竹榻，輕搖蒲扇。扇底縈繞的清風下，有鋪滿泥土香味的清夢。

我輕手輕腳，拿食指摳沙土咧開的小嘴，小心地摳出一個正值豆蔻年華的紅薯，又小心地把沙土填回。從此，無人知曉這里曾爆出過一個未曾完全發(fā)育的紅薯。

又摳一個。再摳一個。

鉆進絡(luò)麻蓬。劃一根洋火，用干草，用麥秸，用麻梗，煨一個外焦里嫩的紅薯，啃皮，吃肉，留下紅薯心。以削鉛筆的小刀，切成骰子大的小方丁。以母親的繡花針拗彎了作鉤，掛上紅薯丁，投進水里，草魚愛吃。

饞嘴的草魚、餓煞的鳊魚，上鉤的都是好魚。剝一根青麻皮，自魚鰓穿過魚嘴，我拎著兩條魚，穿過絡(luò)麻蓬。

蟋蟀在地里唱，葦鶯在頭上叫。魚張大嘴巴，在空氣中用力呼吸。

我跑得飛快，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

魚須刮鱗，剝洗，用清亮冷冽的深井水“嘩啦啦”拍打魚身。姜、蔥、姜油、黃酒，鐵鏟碰撞鐵鍋，發(fā)出動聽的回響。

父親醒了，拿出一塊錢：“去村口小店，打半斤槍斃燒！”

我從一口紅燒魚肉里，嘗出紅薯的香味。

父親，從魚肉的縫隙里，品嘗出酒的新香。

3

易腐垃圾桶發(fā)出變質(zhì)、腐臭、霉爛各種影響心情的氣味，實在不是一個好的歸宿。于是，我又吭哧吭哧把紅薯們拎回了七樓。妻盯著塑料袋，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也影響心情。不過，權(quán)衡之下，還是把紅薯留下，把它們投進垃圾桶更影響心情。

我把它們一個一個取出，放進不銹鋼水槽，用自來水為它們沐浴。洗凈，一一排好。又找瓶子罐子，塑料的、陶瓷的、玻璃的、鐵皮的各種罐子瓶子也一一洗凈，裝滿清水，把紅薯一一栽進水里。大的，用大罐；小的，用小瓶。不用整個泡進水里，卡在罐口，局部沾水就行。又把它們一一安置在窗臺，紅薯們高低胖瘦不一，不過，站立整齊有序，像一列參加軍訓(xùn)的孩子。

紅薯背后，是透明的玻璃，再后面是防盜窗柵子，然后就是藍天、白云、鳥鳴，偶爾有風。每天下午，有兩三個小時，陽光會斜斜地穿過玻璃，輕輕地拍打在紅薯們身上。還有一些，會撒落在窗臺前的餐桌。吃飯時，我一抬頭，便看紅薯們安靜地站立在窗臺上，像一群聽話的孩子，不吵不鬧不跑不叫。竹筷舞動，在碗盤間穿梭往來，但不會往窗臺上伸。這些發(fā)了芽的紅薯，我們不吃。不吃，是好事，可以看。我看著它們，它們看著我，都像看一道風景。有時候，看風景比吃東西重要。于是，心情便好起來。

心情好起來更重要?？茖W(xué)家分析：心情煩躁，呼吸急促，會排出更多二氧化碳，更多二氧化碳會加快溫室效應(yīng)進程。地球已經(jīng)夠熱，容不下更多溫室氣體。所以，保持好的心情也是為環(huán)保作貢獻。

我保持好的心情，看著它們的時候，紅薯的嫩芽開始生長，一點一點變長，像從紅薯肚子里抽出的一根細細的繩索，不斷地生長，不斷地變長，沒有盡頭。小小的紅薯那一個小小的肚子，怎能容下這一根如此漫長的繩索？有時，不是一根，是兩根三根，是十來根。我怕太多了紅薯那瘦小的身子撐不住，打下幾粒芽尖，一個留下三根，讓它們慢慢地抽，不要一下把整個紅薯掏空。

我跟兒子說：“不著急！”

不急著抽枝長葉，不急著考高分爭第一。自然自有規(guī)律，一個紅薯，即便在城里，也要學(xué)會像鄉(xiāng)下一樣慢慢地生長。

4

紅薯當飯，又飽又甜。

父親說：“米不夠，紅薯湊！紅薯粥，紅薯飯，一個紅薯頂一餐?！比未?，背一個紅薯。去做圍墾，揣一個紅薯。一個紅薯下肚，搖櫓就有力氣，翻地也有力氣。耐饑。

最好再吃兩筷子咸菜，紅薯就咸菜，又甜又咸，多滋多味。

當年，糧食總不夠吃。父親在樂園小豬行看豬仔，喂豬食。煮了小紅薯，一大鍋一大鍋，倒進食槽喂小豬。下了班，揣兩個樣貌好的，回家喂我。

有時，父親去小豬行，我跟著去，看一排小豬仔在那里“吧唧吧唧”吃得歡，我也想擠進去“吧唧”一陣。父親提著我的耳朵，把我拎回。挑出個稍大點的遞給我，我?guī)е?，咽下去。小紅薯里面也有稍大個的，父親說“矮子里面拔長子”，再小的紅薯里面，也總能找到一個稍大點、中看點的。

小豬仔腸胃弱，須煮熟了喂。父親說我的腸胃是鐵打的，什么都能吃。最喜歡吃霉味。霉莧菜、霉干菜、霉毛豆、霉千張、霉豆腐、霉花生、霉菜蔀頭，聞著臭，吃得卻很香。小紅薯也能生吃，挑個大的小紅薯，從口袋里掏一把可以折疊的小刀，削了皮直接啃著吃，“嘎吱嘎吱”作響，又爽又脆又甜。有時，還帶點沙土地特有的咸。

紅薯藤也喂豬。我舉著薄刀，一刀一刀砍，幫父親把長長的藤蔓砍成小臂長一截一截，父親捧起它們，投進豬槽。小豬仔把頭埋進藤蔓，“呱唧呱唧”嚼得歡暢。有時，不高興砍，就直接扔進去。那根長長的紅薯藤就一寸一寸被嚼進一只小豬仔粉紅的雙唇。連著藤蔓的豬仔，渾身也是粉紅的，圓滾滾的肉身像一個大號的紅薯。

我偷吃小紅薯，但我不吃紅薯藤。要吃了紅薯藤，我擔心自己也變成一只小豬仔。

5

城里的每個紅薯，都有一枝鄉(xiāng)下的根。

像我，只是誤入了城市。不清楚會被吃掉，還是被扔掉，還是會被種在窗臺上。

種在窗臺上的紅薯們，長得很好。向上生長的藤蔓很快就撐不住，轉(zhuǎn)頭向下生長。粉嫩的葉子，經(jīng)過陽光的斜照，變綠。紅薯葉子一面綠，一面粉，很是好看。藤蔓從窗臺倒掛下來，向著餐桌生長。長長短短，長勢比城里的綠蘿好。瓶里的水清澈、干凈，我每隔三天換一回。水里面什么都沒有，我不清楚紅薯們從哪里找到了生長的力量和養(yǎng)料，只是不停地生長。我猜想這一種力量是早就埋伏在了那個小小的紅薯內(nèi)心，只是我們看不見。

紅薯們在向上抽蔓，也向下長根。根是雪白的。一樣粗細，一樣顏色，許多根一起，長長短短，像托爾斯泰的大胡子。父親說，有多長的蔓，就有多長的根。我的瓶子罐子不夠大，如果足夠大，紅薯的根會一直向下，穿透樓層，穿透水泥，一直扎進大地深處。我想象一個足夠大的玻璃瓶子，可以讓紅薯藤一直掛下來，讓紅薯根一直往下扎，瓶子外掛滿綠藤蔓，瓶子里面結(jié)出一個個胖墩墩的紅薯?？瓷先?，會比種綠蘿、種蔦蘿要好看許多。

不結(jié)紅薯，只看藤也很好。比看花好。看它們在窗臺上慢慢地長，我們在餐桌上吃飯、看書、寫字、刷短視頻。這張是餐桌，也是書桌，收了飯菜，兒子就攤開作業(yè)本，在上面寫作業(yè)。兒子不在，我打開電腦，敲幾行字。我也不在，妻就打開手機，刷幾個短視頻。

不知不覺中，藤蔓伸長，兒子長高，我和妻變老。

我是父母身上長出的藤。兒子是我和妻身上抽的新藤。

時光虛度，歲月虛構(gòu)。紅薯藤輕易就長到和我們爭搶餐桌的時候。妻說：“可以拿來做菜！”

打頂，摘葉，洗凈，在水中略焯，斷生。裝盤，加鹽、生抽、蒜末、小米辣、芝麻油，涼拌。綠是綠、紅是紅，很爽口?；?qū)⑺疅?，加紅薯葉，加蝦仁，加雞湯，加鹽和胡椒粉，可煮一盆薯葉蝦仁湯。清炒也行，不比菠菜、小青菜遜色。醫(yī)生說：“可潤腸、排毒，提高免疫力，在香港被譽為蔬菜皇后、長壽蔬菜、抗癌蔬菜?！?/p>

我一邊“呱唧呱唧”嚼，一邊看它們在窗臺靜靜地長。打頂摘葉之后，會抽新的枝，會長新的葉。一周之后，又能摘一輪紅薯葉，煮一盆薯葉蝦仁湯。想起父親喂的那些小豬仔，怪不得粉嫩嫩長得那么健康！

怪不得那時的豬肉，嚼著特別的香！

6

“味比青門食更甘，滿園紅種及時探。世間多少奇珍果，無補饔飧也自慚?！?/p>

饔，是早餐。飧，是晚餐。詩人清高，高不過一日三餐。這個詠紅薯的詩人，估計是個窮詩人，說紅薯真好，可以當成早餐晚餐，那些奇珍異果再好又如何？又不能當飯吃！所以，一比較，高下立見。當然是紅薯更好。奇珍果們應(yīng)該感到慚愧，錦上添花總不如雪中送炭。在人間，沒有什么比吃飽肚子更重要的事情。奇珍果不行。詩也不行。

何況，紅薯也好吃，其味甘甜，被稱為“甘薯”。還能救急，“一季紅薯半年糧”，青黃不接時節(jié)紅薯就是救命的糧。據(jù)說紅薯在明朝時傳入中國，清時大力推廣，因傳自域外，又稱“番薯”?，F(xiàn)在說起來，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當飯吃?？登⑹溃m似回光返照，但彼時人口激增，番薯功不可沒。

父親說：“好是好，就是吃多了胃受不了！反酸?！?/p>

我不清楚那幾年，為了節(jié)省家里的糧食，父親與樂園小豬行的豬仔們搶食，偷吃了多少個小紅薯？我也記不清，父親有多少回小心翼翼地把藏在口袋里的小紅薯取出，投喂進我空空蕩蕩的唇齒之間。那時，我的口腔和腸胃空蕩蕩地深不見底，喂下去多少紅薯，都聽不到回響。

紅薯有營養(yǎng)！百科說：番薯，是旋花科虎番薯屬多年生草質(zhì)藤本植物，營養(yǎng)齊全而豐富，抑癌率98.7%?？筛赣H說，再好的東西也怕多吃！豬肉好吃，你天天吃頓頓吃試試？有那么幾年，吃紅薯吃怕了，見到紅薯就想躲?？匆娂t薯粥里摻幾粒米，那一小粒一小粒的白色會發(fā)光，像天上的星星。

7

到六月，采過七輪八輪紅薯葉，窗臺上的紅薯開始略顯疲憊。抽不動枝，長不動葉。

此時節(jié)，沙地的壟間，紅薯開始發(fā)力，又會撐開大地。

窗臺上的紅薯們無處繼續(xù)生長，只能把自己的肉身一掏再掏，似我的父親母親，不把自己的余生掏盡不肯輕言歇息。我說：“兒子，我只能在城里租一間房，陪你到高中！”兒子說：“以后，我賺了錢，給你在城里買房！”兒子知道，像一個栽在水里的紅薯，我這個誤入城市的沙地人，已經(jīng)竭盡全力。

紅薯的內(nèi)心被掏空，變輕，變軟，仿佛氣球，被風一吹，就可以飛到半空中。那些被玻璃瓶限制生長的根須，雖越長越長，卻始終只是根須，沒有膨脹成為紅薯。想象中掛滿綠藤蔓結(jié)滿小紅薯的風景沒有出現(xiàn)。

不過，對于一個進城的紅薯而言，沒有進入易腐垃圾桶，便還算是不錯的一生。

“番薯不怕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傳?！奔t薯命賤，易生長。落不進土里，落在水里，也是好的，到底還是經(jīng)歷了一輪抽枝長葉的新生。可惜，水缺乏動力。面對后勁乏力的余生，妻說，扔了吧！既不中看，亦不能吃的紅薯，似乎只適合進入一只垃圾桶。我把它們一一取出，連著殘缺的藤蔓，裝進塑料袋。拎著它們，下樓，心情不是太好。

在垃圾桶前，遇見701的黃奶奶。黃奶奶說：“不要扔！正好可以育冬苗。”

于是，黃奶奶把它們拎回七樓。再往上，是樓頂。

我頭一回見，在頂樓上，有長長的一排泡沫箱。她把它們埋進土里。

她說：“到明年，土里會長出吃不完的紅薯?！?/p>

想到那些吃不完的紅薯時，心情便又好起來，像看見廢墟上開出花朵。

像看見干癟的父親抽出新的藤蔓。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