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歲那年,我的戶口由縣城轉(zhuǎn)入農(nóng)村,成了一名知青。知青是當時流行的說法,當?shù)厝朔Q我們叫下放學生。這樣的稱謂總讓我尚有一種高中還沒有畢業(yè)的感覺,以為是放農(nóng)忙假,下鄉(xiāng)瞎忙一陣子再回來接著讀書。等經(jīng)歷了此生第一個“雙搶”,才痛切地認識到自己的身份確實是改變了,我分明已不是學生,學校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年是1975年。
我的下放地距離縣城不過20華里,卻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山區(qū)。山不高,其實是嶺,但陡峭。這嶺叫梅子嶺,不過難尋一枝梅花。我所在的村子就匍匐在梅子嶺下,俗稱牌樓——也沒有見過一座牌坊或樓房。其時我被安置在隊屋東頭的一間披屋里。從房屋結(jié)構(gòu)上看,這間披屋應是作為廚房使用的。但隊屋自建成之后就沒有住人,東西兩側(cè)的房間堆放著集體使用的大型農(nóng)具,如犁、耙、水車以及氨肥、尿素之類的化肥。中間的堂屋倒是收拾得整齊,擺放著方桌和條凳,墻上掛著領袖畫像、最高指示和各類錦旗,實際上也不曾組織開會或?qū)W習。倒是有哪家的老人過世,這里便用作入殮祭奠的場所。那時鄉(xiāng)村辦喪事還是可以請盲人說書的。盲人來自后山,形象看上去卻并不真實,大概是患有嚴重的白內(nèi)障吧,也照例拄著一根竹竿。這個人是吃開口飯的,嗓門洪亮,口齒伶俐,上來先說英勇少年舍生忘死救耕牛,再說女民兵神槍手百步穿楊射野狼,就這樣敲鑼打鼓鬧騰到了半夜,村民卻不滿足,說詞太新了,嚷著要盲人來點舊的。盲人為難地摸摸禿頭,遂又說了《三請樊梨花》和《平貴別窯》。村民還是接著嚷,這回說太素了,要來點葷的!于是盲人便緊張得四下拱手作揖,連聲得罪得罪,終是不敢。這樣的時刻,龜縮在披屋的我就特別向往學校的一場晚自習。
“雙搶”過后,連著幾天的陰雨,天氣開始有了些許的涼意。一個雨后的上午,我癱在床上,渾身累得散了架似的,連早飯也懶得做,打算就這么癱上一天。沒過一會兒,就聽見外面一陣亂哄哄的,貼近窗戶一看,像是公社書記一行來了。很快就聽見矮子隊長在外面扯著嗓門喊我名字,趕緊趿著鞋出來,有些靦腆地站到了他們面前。書記姓劉,年近五十,也是五短身材,是一個看上去有縣城干部氣質(zhì)的男人,我以前在公社聽過他的報告。這人很能說,我至今還記得他說過的一段話——據(jù)國外某某科學家的試驗,一個人每天只需要吃四兩米即可活命,所以就號召大家平時囤積一點糧食,有備無患,不可放開肚子亂吃。劉書記這天情緒很好,雙手背在身后,笑瞇瞇地問我下鄉(xiāng)可還習慣?干農(nóng)活可累?最近回家沒有?我一一作答,書記點點頭,突然又提到了一件舊事,說他以前在縣里工作時,還看過我演的話劇——那是兩年前讀高一的時候,學校為了響應復課鬧革命的政治形勢,專門讓我隨一位上海籍的老師去了一趟大上海,觀摩一部叫作《補課》的獨幕話劇?;貋砗笥晌医M織學生排練上演,也由我主演,后來竟然還在縣城公演了幾場。書記說,這個縣歷史上就只演過兩回話劇,第一次是在五十年代,你父親組織排演了一臺話劇《春風吹到諾敏河》。你看,你們父子跟話劇這么有緣呢!這一說,邊上人就覺得好新鮮,矮子隊長連忙問什么叫話劇?書記說,就是臺上人只說不唱,不像黃梅戲,從頭唱到尾。大家就笑,說哪有一句不唱的戲呢?但他這一說,我心里便咯噔一聲。父親的形象便在那一刻于想象中出現(xiàn)了——我至今沒有見過父親,家里連一張他的照片也沒有。我出生不到半年,他被劃為右派,遣送回原籍巢湖那邊接受勞動改造,此后再也沒有了消息。
幾天后,我回縣城取換季的衣服,對母親說起了這件事。母親說,當年演《春風吹到諾敏河》,老劉也上臺跑過龍?zhí)祝髞硪渤闪恕坝遗伞?,不過1962年甄別改正了。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劉書記對我高看一眼,不久,我的命運也因此出現(xiàn)了一次微小的改變。
立秋后沒幾天,矮子隊長送來了公社的正式通知,讓我去公社中學當代課教師,立即報到。我覺得很突然,隊長說是好事,以后不再風吹日曬受苦受累了,每個月還有九塊錢的工資,比拿工分強多了!
隊長說的通知,實際上是一張蓋著公社“五七辦公室”公章的介紹信,上面寫著“茲介紹某某人來公社中學從事教學工作,按照代課教師待遇補貼”等等。那時各地都有一個這樣的“五七辦公室”,主要負責知青工作。想想自己馬上就能脫離勞作之苦,一時間喜出望外,也明白這一定是劉書記的指示安排,否則這樣的好事是輪不到我的。
當天下午我就挑著行李去公社中學報到了。說是中學,其實也就是個初中部,從初一到初三,每個年級兩個班。校舍也顯得簡陋,三排新蓋的平房,紅磚黛瓦,圍出一塊小操場,卻只有一個籃球架,還有一塊水泥面的乒乓球臺,便是全部的體育設施。教室里的課桌和凳子都是東拼西湊的,尺寸和油漆都五花八門。這個學校連我在內(nèi)一共有九名教職工,都是男的。其中兩個有國家正式的教師編制,分別擔任著校長和教導主任兼會計。四個是民辦教師,一個炊事員,余下的就是代課教師。后兩類教師的工資由公社支付。校長是本地人,姓吳,五十出頭的年紀,愛把雙手插在褲袋里,披著一件衣服到處晃來晃去,口袋里常年插著兩支鋼筆,但這個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校長,倒像會計。事實上他也從來不教課,平時的工作不是出去開各種會,就是回來組織學習;要不就是去公社、區(qū)里和縣里跑錢。學校初建,很多設施都沒有,連起碼的教具,如物理、化學試驗的器具、試劑全都沒有。老師上課時只能出示相關的圖片,也大都是從畫報上剪下來的,或者干脆對學生們說:“這個東西你們肯定在電影里看過吧?”大家便哄堂大笑。
對我的到來,這位吳校長顯得有些冷淡,抖了抖肩上的衣,說你是公社直接派下來的,我才曉得這件事呢。言下之意是事先沒有征求他這個學校負責人的意見。我頓時就有些尷尬,仿佛是占了人家的便宜,拿了不該拿的東西。這種好事本不該屬于我。于是就說,如果學校不需要,那我就再把行李挑回去,不費事??蛇@么一說,這個人又立即顯得平和了,把公社的介紹信舉起來對著陽光看了,一邊說既然人都來了,那就好好干吧,學校倒也需要新鮮血液,然后便問我想教什么課?不等我回答,他又說,農(nóng)村孩子好教,你就把在縣城高中學到的東西對他們講講,大致講明白了也就可以了。這時,一個戴眼鏡的男教師正好進來找校長批條子,聽見我們的談話就插了一嘴,吳校長,我一個人教三個年級的語文外加初三的歷史,實在忙不過來,您看?他姓李,看著不到三十歲的年紀,身材高挑,也清秀,是多年前由上海下放到這里的老知青,因為家里的成分是小業(yè)主,所以幾次招工都落空了。不過,看上去他倒是也不著急(當然著急也不管用),如果不是從口音上,還真猜不出他是上海人呢。吳校長點點頭,對我說,那就先教語文,初一和初二四個班的語文,另外還得兼任初二(1)班的班主任。
我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離開吳校長辦公室,李老師領我去了教師宿舍,幫我安置,顯得好熱情。這是一間坐南朝北的雙人宿舍,但和我同房間的卻不是這位李老師,原先他只是在這里午休,或者雨雪天氣偶爾住上一晚?,F(xiàn)在這張床鋪就歸我了。另一張床鋪住的也是本地的年輕老師,姓朱。他主教三個年級的英語。我到的時候,他不在房間,大概是回家了。后來我知道他的父親——實際上是繼父,就是公社武裝部的宋發(fā)強部長,一個走起路來左肩低右肩高的男人,部隊副連級干部轉(zhuǎn)業(yè)的,我們這批當?shù)刂鄟淼臅r候,當時就是這個宋部長做的動員報告。
我一邊收拾房間,李老師便一邊開始和我閑聊。
我叫李祺。李老師隨手拿起一個粉筆頭把名字寫在桌面上,這名字是我爸爸取的,他以前也是個中學教師,現(xiàn)在退休了。祺,是吉祥的意思,鄉(xiāng)下人搞不懂的。小潘老師,你來了我真是太高興了!你看,兩個年級四個班的語文你一下子接過去,我的擔子就輕松了一半。
說得我都有些臉紅了,就說這都是吳校長安排的,其實自己也很心虛,未必能教得好,今后得向李老師請教。李祺說,你不要心虛,更不要謙虛。我已經(jīng)聽說了,你在高中的時候就搞了一個話劇在縣里公演了,這太了不起了!這個地方居然還能有話??!
他說得很激動,一不留神就跑出了上??谝?,以至于“話劇”聽起來像“臥具”。
于是我就說起了兩年前去上海兒童劇場觀摩的事。說之前從來沒有去過上海,算是開了眼界,到處都是高樓大廈,晚上的霓虹燈特別好看。李祺聽著也很興奮,說他家就在黃浦區(qū),離苗江路的兒童劇場不遠,那個劇場很牛,進門就有四面哈哈鏡,跟“大世界”一樣。他摘下眼鏡,一邊擦拭一邊說,了不得!這地方?jīng)]有幾個人去過上海的,他們頂多只是在電影上、畫報上,要不就在旅行包上見到過外灘和南京路。你這么年輕,就……
他忽然就停頓了,把眼鏡重新戴上,苦笑了一下說,倒是像我這樣窩囊的上海人都被趕到鄉(xiāng)下來了?;仡^我一定要請你到我家里坐坐,好好喝頓酒!
你成家了?我問。
李祺說那倒沒有,只是有一個比這里寬敞一點的地方,在公社機關附近。我怎么可能在這里成家呢?除非腦子壞掉了——“壞掉”聽起來像“歪脫”了。
正說著,門從外面推開了。進來一位個頭不高的年輕人,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他就是另一個床鋪的主人,叫朱為民,學校唯一的英語老師。他一進門就說sorry sorry!不好意思,自己來遲了。一邊拿出帶過濾嘴的鳳凰牌香煙遞給李老師和我(那時我剛學會抽煙)。
李祺一看,哇!這是阿拉上海的香煙啊!你們聞聞,香不香?朱為民說剛才路過公社,從父親老宋那里順來的。大家點上煙,一時間滿屋子都是香氣。朱為民說晚上一起去公社食堂吃頓飯,讓炊事員多炒幾個菜,算是給我接風了。李祺卻說自己參加不了,已經(jīng)和一個老中醫(yī)約好了晚上學針灸,這陣子他正迷這個,改日吧。說完,就去走廊上推來了他的自行車,撥一下鈴鐺,騎著離開了。但圍繞著這個上海人的話題卻沒有結(jié)束。我問朱為民,這些年上海來的知青基本上都招工陸續(xù)離開了,怎么偏偏落下了這位李祺老師呢?看不出這人的覺悟還真高。朱為民掩上門,很不屑地說,狗屁覺悟,他才沒有覺悟呢。
見我木訥,朱為民便又補了句,他是沒管住老二。
二
第二天,我的教書生涯便正式開始了。李祺帶著我走到講臺前,一個女生就帶頭喊了一聲“起立”,于是眼前就嘩啦啦站起來一片。李祺說同學們請坐,大家又整齊地坐下,個個腰桿筆直,眼光齊刷刷地落到了我身上。這種儀式感讓我有點興奮,但表面上卻保持著平靜。我沒有想到的是,吳校長和一位頭發(fā)灰白、梳著背頭的中年男子也坐到了最后一排聽課。這個人是學校的炊事員,姓馬。校長帶著炊事員來聽我上第一節(jié)課,感覺特別奇怪——難道課講得好壞能左右我的伙食標準嗎?這樣一想心里便樂了,表情也顯得輕松起來。
第一節(jié)課是輔導初二(1)班的作文。由于我同時擔任這個班的班主任,所以正式上課之前,李祺便把我向全班同學作了熱情洋溢的介紹——從今天起,潘老師就是你們的班主任了!大家熱烈鼓掌,我覺得耳燙。接著,李祺又說我母親是縣里最有名的黃梅戲演員,說我十五歲就去了他們的大上海,在那里最好的劇場看戲,回來之后就在縣里排演了。最后又鄭重其事地宣布,潘老師是公社劉書記親自點名派來的。這一說,大家再次拍起了巴掌,弄得我好不自在。這番暖場過后,李祺也坐到了后面,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吳校長和老馬。我從小在劇團長大,逢年過節(jié)又經(jīng)常登臺唱歌跳舞,還能演樣板戲和話劇,自然不會怯場。頭一個晚上我就認真?zhèn)淞苏n,按照教學大綱,這堂課是布置學生們寫一篇魯迅先生《一件小事》的讀后感,也是練習怎樣寫議論文。課文已經(jīng)被李祺講過了,我無須再作補充,不過是對學生提出這篇讀后感的要求,同時也要指出練習寫議論文的方法,比如提出論點,擺出論據(jù),主題要鮮明,段落要清楚,如此等等。然后,我又自我發(fā)揮了一番,說這篇讀后感,第一當然是讀了魯迅先生這篇文章之后的心得體會;第二呢,這種感受也會引起自己的聯(lián)想,大家可以舉一反三,看看自己身邊是否也發(fā)生過“一件小事”,是否也有“皮袍下面藏著的小”。這話還沒說完整,一個叫程顥的男生就喊了聲,老師,我都沒有見過皮袍,哪來皮袍下面藏著的“小”???引得同學們一陣大笑,我倒也不吃驚,說那你就寫藏在棉襖里的“小”吧——別跟我說你連棉襖也沒見過。大家又是哄笑,氣氛一時間顯得很熱烈。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我為大家朗誦,這也是我的精心設計。室內(nèi)頓時就沒有了聲音。我拿起課本,開始了聲情并茂地朗讀《一件小事》——
我從鄉(xiāng)下跑進京城里,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但有一件小事,卻于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里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剛讀到這里,下課鈴就響了,但是同學們卻又熱烈地鼓起掌來,要我接著讀下去,把這篇課文讀完。還是那個程顥,他的嗓門最亮,潘老師讀得像廣播里的一樣,太好聽了!大家跟著就喊“讀完!讀完!”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果真就把這課文一口氣讀完了,室內(nèi)竟是鴉雀無聲,連隔壁班下課的同學也安靜地趴到窗口上聽了。坐在后面的吳校長和那個神秘的炊事員老馬,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顯然是對我今天的表現(xiàn)感到滿意。
這天是星期六,下午放學比平時會提前一些。李祺對我說,晚上去他那里吃飯,一起喝上幾杯。我就問了,是否把朱老師也叫上?李祺說算了,今晚他就想和我單獨談談心。于是我便坐在了李祺的自行車后邊,向公社方向而去。這一路上李祺還是夸我今天在課堂上的表現(xiàn),說真是相當?shù)牟诲e,尤其是最后的課文朗誦,簡直就是錦上添花。難怪會派你去上海觀摩話劇啊,李祺說,你天生就是一個當演員的好材料啊,整篇朗誦字正腔圓的,一個磕巴也沒有的!不得了?。?/p>
李祺所謂的家就在公社機關邊上。與其他地方大致一樣,公社機關所在地是這片鄉(xiāng)村的中心,其他一些基本設施,比如供銷社、食品站、衛(wèi)生所、汽車站等,都圍繞著公社機關安排布置。只是這里看上去要相對簡陋一些,門面都不大,人員也少,比如所謂的汽車站其實只是一個招手站,但凡過路的客車,如果還有空余座位(包括站位),工作人員拿起小旗子站在路邊揮一下,車便停住,乘客臨時買票上車。倘若沒有座位,客車就呼嘯而過,懶得理你,乘客只能等待下一班。這個公社不大,所轄三個大隊和一個林場。來學校之前,李祺就在公社林場,當時那里是上海知青的集中地,如今他們都陸續(xù)離開了,只剩下這個李祺,所以就安排到了公社中學,也算是一種補償。李祺是單身,所謂的家也不過是兩間普通的平房,這里曾經(jīng)是大隊的赤腳醫(yī)生服務站,原來的主人是一個老中醫(yī)帶著外甥女。后來與公社衛(wèi)生所合并到了一塊,房子就暫時借給了李祺。另一種說法是,連房子帶人都借給了李祺——那人便是老中醫(yī)的外甥女,叫吳小芳,年方二九,正是青春年華。
那天我們到的時候,就看見這位叫吳小芳的護士正在廚房里忙活。這姑娘身材性感,皮膚黝黑,長得濃眉大眼,看上去不像護士,像一名田徑運動員。她做事手腳麻利,對人也熱情大方。我當時就覺得她和李祺的關系很不一般,聯(lián)想起昨天晚上朱為民跟我說的那句俏皮話,心里就大致清楚了,當然不會點破。李祺也不解釋,只是重復說現(xiàn)在對中醫(yī)有點興趣,正跟著小芳的舅舅學針灸。我們在喝茶抽煙閑聊,吳小芳在廚房里忙進忙出,嘴里一直哼著 《八年前》——那時候革命樣板戲相當普及,是人都會哼上幾句,但吳小芳算是這地方唱得好的,她嗓音清亮,也有板有眼。很快,吳小芳就做好了菜——一盤蠶豆米炒雞蛋,一盤黃瓜炒肉片,一盤白菜燒豆腐,一盤花生米。這些擺上桌,她又解下圍裙,拿了李祺的自行車鑰匙,說是去公社食品站買點鹵水。
吳小芳一走,李祺就問我對她的印象怎么樣?我說看著很開朗啊,像個運動員。我沒說像田徑運動員。李祺說,其實小芳文藝方面的天分也很高,嗓子好,也愛唱,除了歌曲,還會唱樣板戲呢,從阿慶嫂到小常寶,都能唱——你剛才不是都聽見了嗎?我說她唱得還真是不賴,而且人又活潑又勤快。我的意思是你倆很般配。李祺頻頻點頭,說這姑娘興趣廣泛,現(xiàn)在又想跟他學吹口琴了。我說沒有必要,你倆這一唱一和的不是挺好嗎?聽我這樣說,李祺的眼睛便有了一種回想往事的迷惘,說小芳和他其實認識不久,她在縣衛(wèi)校培訓過,有結(jié)業(yè)證書,現(xiàn)在是公社衛(wèi)生所的赤腳醫(yī)生,待遇跟民辦教師差不多。但是盡管這樣,畢竟彼此的身份還是不同——在他看來,上海人本身就是一個特殊身份。我遲早是要回上海的,李祺感嘆道,所以這段關系還真不敢往前發(fā)展,得拽著點。
這種自欺欺人的話,我也不想附和。
正說著,吳小芳回來了,用干荷葉托著一捧豬耳朵皮,這是下酒的好菜。可是等她把這一切安頓好,自己卻要離開,說晚上是她值夜班,最近打吊瓶的人很多,不敢耽誤。然后就對我點點頭笑了笑,說你們慢慢喝吧,潘老師以后常來。她的口氣儼然就是這家的女主人,我反倒顯得有些拘謹了。等她一走,我就對李祺說,李老師啊,小芳這姑娘真的挺好。你要是走不了或者不想走了,不如就娶了人家算了。李祺立即就打斷說,老子做夢都想走!
我喝了口酒,說那就帶著人家一起走吧。
這一說,李祺就不禁落淚了,嘆了口氣,說我能往哪走呢?也就是說說而已,過過嘴癮。
我說你也不要這么悲觀,你的資格擺在這里,畢竟八年了……
李祺又突然模仿起《智取威虎山》中獵戶老常的那句念白——“八年了,別提它了!”說完,哈哈大笑,一口就把面前的酒干了。
就這般情緒起落不定地喝著,沒過一會,李祺抹了抹眼淚,好像心情已經(jīng)得到了暫時的平復,就說,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能一點余地都不留,自己以前這方面是有過教訓的。
接著,他提出了一個讓我始料不及的問題。潘老師,他湊近說,我知道你和公社劉書記關系不一般,什么時候你幫我說說,今年下半年一共有兩批招工,公社的指標一定要考慮我啊,無論什么工種我都愿意——當然礦工就算了。
我就有些不自在了。我對李祺說,我和那位劉書記也就認識不到一個月,他大概以前和我父母認識,都是縣城的老人,當年我父親組織排演話劇,劉也在其中。但是就這么一點關系,能起什么作用呢?
李祺卻說肯定能起作用,父輩的交情是最靠得住的。他越說越激動,潘老師你真得幫我說說,拜托了,我干了,你隨意。
我們又干了一杯。這杯下去,我就覺得頭大了,心跳明顯加快,腿也發(fā)軟。我打小就沒有酒量,不勝酒力,知道今晚必定是回不去了,一時間天昏地暗,這個晚上后來就睡在了李祺的床上。
三
半夜里,我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睡在了李祺的床上。欠身一看,床上就我一個人。外面的月光已經(jīng)減退,四野的蛙聲也弱了下去,遠處傳來了雞鳴,此起彼伏??晌疫€是沒有看見李祺,他睡哪了?正想到外間看看,順便撒尿,然后我就聽見了自廚房里傳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便是一個女人的呻吟,無疑就是吳小芳。霎時我就明白了,酒也徹底醒了。但是,這下門出不去了,尿也撒不成了,那一刻我緊張得不敢動彈,同時又好奇地豎起耳朵聽呻吟。突然,廚房里傳來了吳小芳的一聲大叫,但戛然而止,聲音沒有完全叫出來,就被壓制下去了,顯然是被人捂住了嘴巴,接著,便聽見李祺低聲而又嚴厲地說,不許叫!
吳小芳果然就沒有了聲音。
我實在是憋不住了,就從窗戶翻了出去,然后就靠在墻壁上痛快地撒了一泡尿。那時候天已大白,我索性就往學校跑去。清晨的空氣很好,一路都是各種鳥叫,卻沒有看見一個路人,也沒有看見一輛車經(jīng)過。于是第一次感覺到這天地的廣闊,卻沒有一點興奮。跑了一段路,胃里酒氣翻滾,終于還是扶著路邊一棵老楊樹哇哇吐了起來,一口氣吐光了,吐得牙齒發(fā)酸,人頓時就舒服了很多。我走到附近的池塘里洗了一把臉,這個瞬間忽然有點想家了。
就這樣踉踉蹌蹌地跑到了學校,迎面遇見了炊事員老馬,他正在學校菜園里澆糞。見我從公社方向跑來,老馬還以為我回牌樓村了,就說,今天是星期天呢,小潘老師忘記了?我有些尷尬,說昨晚去一個同學那里玩耍,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到現(xiàn)在還是一身酒氣。老馬說,我給你做點吃的吧。我說不用,本來星期天學校就不開伙的。老馬說,年輕人餓不得,酒也不要多喝,會傷身子。
回到宿舍,匆忙洗臉刷牙,然后我就去了廚房。老馬給我下了一碗面,還臥了一個荷包蛋。他自己的那碗?yún)s沒有,說一生就喜歡吃素面。我們對面坐著,這時老馬才一本正經(jīng)地談起了對我第一堂課的評價,說我遺傳了我母親的嗓子條件,口齒伶俐,音域也寬厚。這種聲音是有感染力的。我在知識方面,明顯是繼承了父親那頭,說事條理清楚,邏輯性強,很難得。他說,你的父母都是這個縣的人杪,為人也正派,只是命不好。
我很驚訝。我不敢相信以上這段話會出自一個鄉(xiāng)村學校的炊事員之口。直覺告訴我,這個看上去有點文雅的男人很不一般。不久,我便從不同渠道得知了這個老馬的故事。
這個老馬,大名馬千里。以前是縣財政局的會計,長得眉清目秀,還是一個文藝積極分子,能吹笛子也能拉胡琴。他是我母親的戲迷,縣劇團成立之初,樂隊缺人手,他就經(jīng)常帶著胡琴去為演出作義務伴奏。那年我父親組織排演話劇《春風吹到諾敏河》,這個人也在其中扮演過一個小角色。殊不知,這件快樂的事卻影響了馬千里的后半輩子。排戲過程中,他與其中一名小學教師對上了眼,而那個女的是一位現(xiàn)役軍官的愛人。這是高壓線,碰不得的。不久東窗事發(fā),馬千里便以破壞軍婚罪判了幾年,公職自然是沒有了。幾年后刑滿釋放,老馬回到了老家,此時原來的老婆也改嫁了,好在沒有孩子拖累。后來他就自學了漆匠手藝,以此謀生。直到公社中學籌建,吳校長才把他弄進來,每月20塊錢,管吃管住。外面一直有傳言,說當初吳校長把老馬弄到學校,其實是充當他的幕后軍師。吳校長這人很好面子,也喜歡端著個架子,算賬可以,但是沒有水平,本來就是公社的一名稅管員。他和老馬是發(fā)小,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從小一起撒尿和泥的伙伴。所以凡是拿不準的或者不明白的,就私下里先問問老馬。有人說,在這所學校,老馬就是半個校長,能當半個家。回想起來,由他陪同吳校長來聽我的第一堂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過那個星期天我還是被一片沮喪所籠罩。老馬后來去修理課桌了,我便回到宿舍,躺到了床上?;叵肫鹱蛲碓诶铎骷业哪且荒?,我這才覺得有些麻煩了。明天見到李祺該怎么說呢?我從窗戶爬出來逃走,分明就表示我知道了他和吳小芳在廚房里干的事。如果以后傳出什么風聲,他也一定會認為源頭是我。想想這點破事覺得好窩囊,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被裹挾進來,成了一個卑鄙的偷窺者。主動干活的大大咧咧,被動聽房的反倒顯得驚慌失措,真是晦氣!
原想這個星期天出門寫生,到附近村子走走,卻無端被這件事敗了興致,就只能在宿舍里安心看上幾頁書了。那年頭也沒有什么書看,最后還是讀魯迅的《吶喊》。正好這回布置的學生作文也與此有關。沒看幾頁,外面?zhèn)鱽砹俗孕熊団忚K聲,抬頭一看,朱為民來了。昨天晚上他也不在宿舍住,大概是回公社那邊了。其實他的家也在縣城,他母親在新華書店工作,妹妹還在讀初中。公社機關只留給宋部長一個單間,想必部長也出差了。朱為民進門就問,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住李祺那里了?我謊稱去附近的大隊看電影去了,我有一個同學是公社的電影放映員呢。朱為民卻反問,不是李祺請你喝酒嗎?我看見他騎自行車帶著你啊。
我解釋說,先是在李祺那里喝酒,后來才跟同學去看電影。
朱為民也就不再多問,然后就談了一早過來找我的目的,說他有幾個英語單詞的發(fā)音沒有把握,讓我?guī)椭犅?。我說你按音標讀,肯定錯不了。他說不是音標問題,是方言問題。說著就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上鎖的抽屜,從里面拿出課本和備課筆記,把他拿不準的那幾個單詞挨個讀了一遍。我一聽,還真是方言問題,聽起來怪怪的,音調(diào)不對,連讀也不對。但我也沒有好的辦法,我?guī)еx,糾正發(fā)音,過會肯定就忘記了。他想了想,說什么時候我們一起回趟縣城,抽空去縣廣播站錄一遍,帶回來聽。我就笑了,說要是這樣,那還不如直接找縣城中學的英語老師來錄,我們班以前教英語的王老師,年輕時在重慶還當過美軍顧問團的翻譯官呢。朱為民搖搖頭,說就找你了,別人我信不過。我說即使錄了,不是也要帶回來到公社廣播站去聽嗎?只有那里才有錄音機。那還不如直接就去公社錄,現(xiàn)在就去。這一說,他倒有些為難了,說這件事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只對我一個人說了,因為他信任我。
替人保密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倘若今后外面有什么風聲,透露了什么,當事人會首先懷疑你。朱為民說完這些,就去廚房打開水了,卻忘記把備課筆記放進那只帶鎖的抽屜。于是我就拿起來瞄了一眼,結(jié)果大吃一驚。朱為民肯定是音標沒有學好,對一些發(fā)音稍微復雜的單詞,就采取用漢語諧音來注音,比如“interesting(有趣的)”,他就標出“音錘絲聽”;“difficulty(困難)”,就標“地非可的”,我的老天!難怪他說不是音標問題,而是方言問題呢!沒過一會,外面?zhèn)鱽砹四_步聲,我趕緊把朱為民的備課筆記放回原處,自己又躺到了床上,拿起一張報紙看著。朱為民進屋了,立即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備課筆記還攤在桌上,便趕緊過去收拾好,放進抽屜,上鎖。做好這些,他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用報紙遮住了臉,感覺又當了一回窺視者。
后來我也知道了這個朱為民的一點情況。他原來叫何為民,他的親生父親以前是國民黨的一名軍醫(yī),后來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不久就死在了勞改農(nóng)場。于是他就改隨母姓,何為民變成了朱為民,那時才五歲。幾年后便隨他媽來到了宋家,但是宋部長對朱為民很好,因為生父的政治問題不能入伍,就暫時放到了學校當代課老師。朱為民學習成績很一般,教數(shù)學、語文這樣的主課顯得吃力,而對物理、化學、歷史、地理又都沒有興趣,想來想去就選擇只教英語,畢竟在這窮鄉(xiāng)僻壤英語算是冷門,對教學質(zhì)量要求不高,也不會引起很多質(zhì)疑。但是,如今的政治形勢改變了,要復課鬧革命,而且各地也開始推薦上大學了——這個倒簡單,考試歷來是象征性的,有人交白卷都沒有關系。而且,朱為民在農(nóng)村也干滿了兩年,具備了被推薦的資格,更何況他還有一個公社武裝部部長的繼父。那時朱為民一心就想著能早點推薦上大學,對于他,這無疑是光明的希望。所以這些日子他都顯得精神抖擻,好像很快就能接到錄取通知書了。
這個上午后來我還是決定出門寫生,問朱為民可能同行?我想蹭他的自行車。他說今天不行,待會還得陪老宋去后山打獵,卻反問我可想跟著他們一塊?見我猶豫,朱為民又補充說,中午肯定有好吃的!他說宋部長槍法厲害,每回打獵,從來就不空手。打到野味,一般就在附近農(nóng)戶家順手煮了。我說這樣吧,我先往后山方向一路畫過去,沒準就遇上了。朱為民說一言為定,槍聲為號,然后就騎著自行車離開了,一路撥著鈴鐺。
那個時候我在縣里繪畫是有些名氣的。每逢重大節(jié)日或重大的政治活動,比如征兵宣傳、批林批孔,我都會被臨時借調(diào)到縣里、區(qū)里去畫大幅的宣傳畫。一般畫面都在十幾米見方,十幾張紙拼貼在一起,還得搭腳手架,邊上總有人圍觀。那時的想法也簡單,大不了以后招工到我母親所在的劇團當一名美工。事實上,這個劇團近幾年的大幅海報也都是我繪制的。他們給我的報酬就是剩下來的畫筆和顏料。
日上三竿,我果真就在后山聽見了一聲槍響。但我并沒有循聲而去,畢竟,那是屬于人家的歡樂。
四
每逢星期一的早上,學生們早讀的時候,學校教職工都要集中起來開個例會。李祺一早來到學校,見到我跟平時一樣,笑著打個招呼,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似的。這倒讓我有些尷尬,好像我們的位置一下就顛倒了,我成了當事人,他只是目擊者。不過,這件事之后,我們之間的距離確實拉開了一點,我也沒有再去李祺那個家喝酒,平時也沒有單獨的交談。但是,很快就有一件事,又得讓我去接近那個吳小芳了。
吳校長在這次例會上宣布了一項縣里下達的任務——全縣近期要組織一次教學交流活動,每個區(qū)都要成立一個巡查組,深入每個公社的中學,交叉巡查,互相學習,發(fā)現(xiàn)問題,再集中到縣里整改。吳校長說,公社領導對這件事非常重視,要求每個班都要積極準備,巡查組到時候會重點抽查,所以不能抱有任何僥幸心理。大家要下功夫把這次的任務完成好,爭取在我們這個區(qū)力拔頭籌?,F(xiàn)在是復課鬧革命的形勢,吳校長說,所以說這是一項光榮的政治任務,馬虎不得!這一說,我忽然就有了一個想法。按照初二的教學大綱,語文課在兩首唐詩之后,接下來的課文就是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選段——第三場“深山問苦”。我覺得在講解課文的同時,可以搞一個課堂演出,這樣既可以強化教學效果,也能讓巡查組刮目相看。這也是受我在高中排演話劇的經(jīng)驗啟發(fā)。于是散會之后,我就去了吳校長辦公室,把自己的想法談了。吳校長一聽,眼睛就大亮了,說這個點子不錯,也可以預見未來的效果。說著,就讓我去廚房叫來了老馬(果然是每逢大事必找老馬),后者聽過,也覺得主意很好,就問學生中可能找到會唱樣板戲的苗子?我說應該有,我會仔細找。
從這一天起,每天下午放學前,我都會組織學生唱幾段樣板戲。每個人都得唱,心里記下可以入選的名字。很快就發(fā)現(xiàn),程顥可以來演楊子榮,班長趙衛(wèi)紅可以演小常寶。但是,這兩個學生嗓子雖然不錯,唱腔卻不太準,更談不上什么板眼和味道了。這樣我就想到了吳小芳,想請她來輔導趙衛(wèi)紅,我自己輔導程顥。于是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放學后我就去公社衛(wèi)生所找了吳小芳。見我來了,她頓時就顯得有些慌亂,以為李祺出了什么事。我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冒昧,應該讓李祺先傳個話或者陪著一起來。吳小芳見面就問,潘老師找我有事???我就把自己的來意對她說了,就是來請她幫忙的。吳小芳倒也不推辭,說只有晚上不值夜班的時候可以。我說沒問題,可以就著她的時間安排。接著,吳小芳又提出一個要求,最好找一個京胡伴奏,要不會影響演唱效果。這一說,我就有些為難了。這地方不可能找到能拉京胡的人,二胡倒還不缺,就問,二胡可以嗎?她說那就先用二胡試試,總比沒有好。
落實好吳小芳,回頭我又去找了老馬,談到了自己的想法,想請他幫忙拉個胡琴,最好是京胡。老馬說,京胡沒有拉過,但可以學,都是兩根弦嘛,學個大概應該不難。老馬這樣說著,我心里也踏實了很多。接下來,就是我來找程顥談了,這應該比較簡單。但是,接下來發(fā)生了一件事卻引起我嚴重的不安,還是與這個程顥有關。
這一周,學生的作文——《一件小事》的讀后感交上來了。我打算利用晚上時間抓緊批閱,好盡快投入“深山問苦”的排練中。大多數(shù)同學寫得意思差不多,都是說魯迅先生怎么內(nèi)疚,這是對自己要求嚴格,說車夫心眼好,有責任心,同情那個被他不小心撞倒的老太婆。但也有自我編造的“一件小事”,什么剃頭的時候少給了一毛錢啊,什么把家里積攢的雞毛偷出來換了一塊麥芽糖啊,凡此種種??墒?,當我看到這個程顥的作文,便心下一緊。他這樣寫道——
魯迅其實是個有錢人,不僅教書,還在民國政府教育部當科長,他一個月有300以上的大洋,折合現(xiàn)在人民幣不知多少,我想都能蓋一座大樓了。但是魯迅為什么還計較這樣的一件小事呢?主要是覺得車夫和老太婆耽誤了他的時間,他的時間太寶貴,所以他這皮袍里藏著的“小”就是一種知識分子的虛偽,他寫這篇文章就是想出一口惡氣,同時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樣子,給了車夫一把銅元……
毋庸置疑,這篇作文寫得很通順??床怀鲞@是出自一名鄉(xiāng)村初中二年級學生之手。而且,這個學生也讀了不少書,連魯迅每個月拿多少薪水都摸清了(我都沒摸清)。但是,這篇作文我沒法批閱,更不會發(fā)下去,因為他攻擊了偉大的魯迅,這在當時就是嚴重的政治錯誤,甚至是反動的!所以,這篇作文我暫時扣下了。這天的課堂上,大家的作文簿發(fā)下來,程顥發(fā)現(xiàn)沒有他的,就舉起手發(fā)言,老師,我的作文本呢?
我說,可能落在了我宿舍里,來,跟我去找找。
說著,我就讓學生們自習,帶著程顥去了宿舍。關上門,我從抽屜里拿出了他的作文本,然后問,程顥,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程顥倒也不緊張。事實上,當他決定就這么來寫《一件小事》的讀后感時,他就已經(jīng)做好接受老師嚴厲批評的準備了。
我爸以前是省報的記者,程顥說,后來劃了“右派”,就帶著我媽回到了老家。我媽原先是省里印刷廠工人,現(xiàn)在在家做裁縫。
我問,我能見見你爸嗎?
程顥搖搖頭,不能。
為什么?
他死了。
我后來知道,程顥的父親叫程遠,是省報文藝部的知名記者,本人也寫得一手好雜文。當年大鳴大放期間說了一些過頭話,就成了“右派”,連公職也開了,于是就帶著老婆孩子回到了原籍。兩年前,程遠因病去世,還不到五十歲。
那天我誠懇地說,程顥,你很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文字也還通順,這些都是優(yōu)點。但是,你這篇文章的觀點不對,魯迅先生這是在自我檢討呢,這種自我解剖的勇氣,是令我們尊敬的,怎么可以叫虛偽呢?
程顥毫不示弱,他為什么要專挑這么一件不痛不癢的小事檢討呢?他完全可以對閏土、祥林嫂好點,給他們一些錢,幫他們渡過難關,可他卻沒有這么做,只是嘴里說同情,同情就憑嘴說說而已嗎,那把銅錢能管幾頓飯?
顯然,談話已經(jīng)無法進行下去。我的語氣也變得嚴厲,今天就談到這里,但是,這篇作文你必須回去重寫,否則沒有成績!
說著,我就把他原來寫的那篇,從作文簿上撕了下來。
程顥忽然就流淚了,捂著臉跑了出去。
這時,下課鈴也響了。
我和程顥的這次談話,始終沒有對外人透露。但是這件事讓我非常沮喪。說實話,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欣賞程顥這樣的學生,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也有比較準確的表達。但同時我也為他捏把汗,他才十五歲,如果按照現(xiàn)在這樣的思維方式思考下去,將來肯定會遇到大麻煩的!很多年過去后,當我再次見到程顥時,他主動談起了這件往事,那時他說,這篇作文其實不是他的思考,而是他父親的思考。父親是尊敬魯迅的,認為魯迅以對自己的批判來揭示知識分子的虛偽。父親去世后,母親保留了父親全部的日記,秘密收藏,但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讀完了父親的日記,有的還反復讀了,其中就有對魯迅的一些評價,顯然與眾不同。他說,做人本該與眾不同。這個,我在后面還會提及。
那個晚上我就去了程顥的家。他家也在公社機關附近,是一間前店后家的裁縫鋪。門口還掛了一個招牌,叫公社縫紉服務社。我到的時候,程顥正在門前就著路燈的光亮,用糨糊幫著母親用碎布打一面做鞋用的鞋殼子——當?shù)刈鲂际沁@樣,等這鞋殼子曬干,再剪成鞋幫樣子,外面裹上新布,用麻線縫到鞋底上,就做成了一雙新鞋。見我來了,程顥就放下手里的活,喊了一聲潘老師。他母親看上去不像是當?shù)厝耍蠹s四十來歲的年紀,面容有些憔悴,但還能看得出年輕時的美麗。他們以為我是來家訪的,便熱情地請我坐下,還泡了茶。我四下看了,正屋里擺著裁縫的案板,邊上還有一臺縫紉機。墻上除了領袖畫像和應景的樣板戲劇照,還懸掛著一面放滿不同尺寸照片的相框,其中一張較大的黑白照片,是一個戴著眼鏡、梳著三七開的邊分頭、圍著格子圍巾的男子,我想這就是程顥的父親程遠了。那張八仙桌上,放著程顥的課本和作業(yè)本,還有兩冊魯迅著作的單行本,一冊是《吶喊》,另一冊是《野草》,看上去版本都顯老舊,封面都毛了,這應該是這個家男主人生前留下的。
程顥的母親低聲問我,兒子在學校沒有闖禍吧?
我告訴程顥的母親,她的兒子很聰明,學習也用功,將來一定會很有出息的。那女人便感嘆了一聲,出息不出息倒無所謂,只要不犯錯誤就好。說著,自己的眼睛便濕潤了。我避開了他們母子的視線,仰起臉看著相框上那個戴眼鏡的男子,他也在注視著我。這個瞬間,我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父親,至今卻還不知道他的模樣。
五
老馬還真有兩下子,為了應付縣里的教育巡查,也是為了配合我的教學,居然去公社廢品收購站買了一張蛇皮,自制了一把京胡,沒幾天工夫,就拉得像那么回事了!那天我?guī)切》紒碓嚦埠荏@訝,說馬師傅真是個神人啊!老馬就笑笑,說什么神人,濫竽充數(shù)罷了,總比沒有好。趙衛(wèi)紅同學積極性很高,每次排練都準時來。但是那個程顥卻有些不大情愿,說課本里有劇本,現(xiàn)在又要在課堂上唱戲,怎么看都覺得奇怪。我說目的是為了增強同學們的理解,也是提高大家對學習的興趣。程顥就很不以為然地說,是唱戲的興趣吧,你們其實就是想得一個獎。我說就算是為了得獎,又有什么不對呢?他說,我是來念書的,不是來唱戲的。這種對立的情緒讓我心里發(fā)毛,萬一到時候這孩子撂挑子怎么辦?我把這點心思告訴了老馬,后者說,不行你就自己來嘛,不要委屈孩子。
于是我就明確告訴了程顥,要么配合,要么拒絕,不要這么不死不活的。程顥說,那我還是配合吧。我媽喜歡看戲,就當我給她演一回。
一個月后,縣教育巡查組來到了我們學校。一行七人,區(qū)里一個領導帶隊,成員有兄弟學校的領導和優(yōu)秀教師代表。我們初二(1)班是學校推薦的典型,確定作為這次巡查的對象。前一個下午,我已經(jīng)安排學生把教室重新布置了,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寫下了“熱烈歡迎縣教育巡查組蒞臨指導”,再把課桌挪到了兩側(cè),面對黑板的是兩排嘉賓席。除了巡查組的成員,吳校長、李祺及兩個沒有課的老師,都坐在這里。這天吳小芳也來了,她和老馬坐在“舞臺”一角。我作為授課老師和主持人,首先介紹了這次公開教學的用意,也談了對這場戲的理解,包括對戲劇結(jié)構(gòu)和唱詞唱腔設計的評價——由“三三四”轉(zhuǎn)換到七字句,唱詞格式的變化導致唱腔調(diào)式的轉(zhuǎn)換,甚至還說了什么是“西皮”,什么是“二黃”,這種多少帶有一點梨園子弟賣弄的講述,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下面巡查組的人頻頻點頭。接著,就由程顥和趙衛(wèi)紅上場了,他們沒有化妝,而是直接從座位上走到了大家面前,給人一種現(xiàn)場即興的感覺(這也是我想要的效果)。等兩名學生對大家鞠躬,老馬便拉起了過門,趙衛(wèi)紅隨后就一聲叫板,我說——我說!
霎時間全場鴉雀無聲。
一段“只盼著深山出太陽”唱完,簡單的過門之后,程顥便凝起眉頭,接唱了“管叫山河換新裝”。兩個學生都很賣力,趙衛(wèi)紅情緒雖然有些夸張,但一點也不讓人煩。程顥的表演很穩(wěn),唱得又準,聲音也洪亮。等他最后一句拖腔唱完,全體起立鼓掌。我看見吳小芳都激動得流淚了。最興奮的還是吳校長,老馬這邊剛放下京胡,便又被叫了出去,接受校長臨時派發(fā)的新任務。吳校長說,趕緊安排人殺一頭豬,同時把公社的廚子請來,今晚他要大宴賓客。
這天的晚宴太隆重了,居然擺了兩大桌“全豬席”——紅燒肉、豬頭肉、燒肥腸、燒肚片、炒肉絲、炒肉片、炒豬肝、炒腰花,香氣逼人,滿目琳瑯!這在當時,連過年都沒有這樣豐盛。公社的劉書記和宋部長也來了,書記還帶來了私藏的好酒招待客人。我們這一桌,是本校老師加上吳小芳和兩個學生。李祺和吳小芳挨著坐,我坐在兩個學生中間。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朱為民沒有來,就問李祺,朱老師呢?李祺訕笑著,說可能還在加緊備課吧,明天輪到他登臺呢。我就說再忙飯也是要吃的呀。李祺扶扶眼鏡說,這就叫廢寢忘食。
還沒開席,程顥便把我叫到一邊,說自己不想吃了,能不能把屬于他的一份打包帶回去給他媽媽。我一聽就鼻酸,就去廚房找了老馬,把這孩子的意思說了。老馬讓我先陪孩子吃好,這邊他自有安排。
沒過一會,外面的天黑透了,桌上的菜也上滿了。吳校長宣布開席,首先感謝縣教育局巡查組的領導蒞臨指導,接著感謝公社領導的親自光臨——話還沒有落音,劉書記就截住,吃飯不親自,還找人喂?。慷旱么蠹液逄么笮?。書記說,大家都餓了,客氣話就省了吧,開吃!于是大家就動起筷子,書記和部長向巡查組敬酒,還是說了一通客氣話,說學?;A差,底子薄,今后縣里區(qū)里的政策要多傾斜。酒過三巡,吳校長便起身向劉書記敬酒,說感謝書記為學校選拔了小潘老師這樣的人才。劉書記說老吳啊,我怎么聽說當初你對小潘是有點意見的?。繀切iL說怎么可能呢?書記一句話,我哪敢頂撞?來來,我敬書記。說著便一飲而盡。
劉書記就感嘆了,說公社條件簡陋,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初中,卻還是缺少能干的教師,縣里派不了,就只能從知青中物色。教育是根本啊,書記說,教育也不是掃盲那么簡單的,是要培養(yǎng)學生求知的積極性,將來無論在什么崗位上都是有益無害的,沒有教育將一事無成。大家鼓掌,都說書記講得好。
然后,劉書記和宋部長就來到了我們這張桌子,給大家敬酒。大家起立,認真端著酒杯。書記說,謝謝大家的努力。大家就說謝謝領導的關心。喝完酒,劉書記又把我叫到一旁,問我,可有你父親的消息?我搖搖頭。書記說,回去給你母親帶個好。
這頓飯吃得歡天喜地,感覺外面的月光都明亮了很多。
等到散席的時候,老馬這才從廚房里走出來,手里拿著兩只大碗,里面裝著滿滿一碗的紅燒肉和紅燒肥腸,遞給了兩個學生,說這是預先留出來的,很衛(wèi)生,帶回去給家里人嘗嘗。兩個孩子就對老馬鞠躬,說謝謝馬師傅。等兩個孩子走遠,老馬點上香煙,美滋滋地吸了一口,仿佛是自言自語,從前的角兒唱堂會,可是要拿包銀的。
第一天,算是一次非常完美的公開教學。
第二天是朱為民的英語課,他很重視,提前就來做我的工作,希望我跟學生們打聲招呼,到時候配合一點。我說沒問題。后來我就開了會,讓大家在公開教學階段,要懂得配合,意思是不要亂來。同時還要求來一次大掃除,把玻璃門窗全都擦一遍,營造出一個窗明幾凈的學習環(huán)境。像前一天一樣,這天巡查組也是全員到齊,還是吳校長陪同,我也坐到了后面。朱為民為此還換了一身新衣服,頭發(fā)也理了,顯得精神煥發(fā)。班長趙衛(wèi)紅喊“stand up”(起立),同學們起立;朱為民說 “sit down please”(請坐下),同學們又坐下,一切看上去井井有條。接著,他開始復習前一堂課的內(nèi)容,叫幾個同學分段朗讀了。然后開始上新課,內(nèi)容也很簡單,第一步,是教大家認識幾個新單詞;第二步是講普通的語法知識。這會兒,我心里突然就有些緊張了,心跳得跟打鼓似的。我擔心的其實還是這位朱老師的第一步,那種以漢字諧音標注的方式根本就行不通。果真如此,當他教到damage(破壞、毀壞)這個詞時,發(fā)音聽起來很古怪,像“蛋餃肉絲”,我注意到巡查組的兩個老師交換了一下眼神,顯然他們也聽出來不對勁。這時,突然就聽見一個學生說,朱老師,這個單詞發(fā)音不對。
一聽聲音就知道是程顥。他舉手,站起來說,朱老師,damage這個單詞的發(fā)音不對,按音標讀,不會讀成“蛋餃肉絲”的。朱為民頓時臉就紅了,說這個單詞的讀法可能是口音問題,程顥卻堅持說,不是口音問題,就是不對,不能這么念。接著他就示范念了一遍。這當兒就聽到巡查組的一個老師在鼓掌,很快大家也跟著鼓掌。朱為民也只好一起鼓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然后就悻悻地離開了教室,這就更不妥了。
他一離開,我就站到了黑板前,讓程顥帶著大家把這一課的新單詞都讀了。反復讀了幾遍,總算熬到了下課鈴響。
這顯然是一次事故。巡查組當天下午就在學校會議室召開了專門會議,但朱為民沒有來。吳校長說朱老師最近身體不舒服,一直在帶病堅持工作。巡查組的人就很不屑,說錯了就是錯了,難以勝任就不要濫竽充數(shù),這不僅是水平問題,更是品德問題。這個朱為民不能繼續(xù)擔任該校的英語老師,立即整改,不用帶回縣里討論。這樣一來,事情就很快傳開了。公社知青集中開會的時候,有人居然就拿這個開玩笑,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嚴防階級敵人搞“蛋餃肉絲”。雖然朱為民和宋部長是親屬關系,但還是要面臨調(diào)整。奇怪的是朱為民本人也有這樣的要求,說當初讓他教英語就是學校不合理的安排,是拉著黃牛當馬騎,所以整改的應該是學校領導,而不是他。朱為民害怕英語,但從來就不害怕吳校長。這樣,英語課又落到了李祺和我的身上,朱為民改教政治和體育。
那以后,朱為民索性就不住學校宿舍了,每天上完課,就騎著自行車回到公社,在宋部長辦公室里臨時支了一張行軍床。那時他一心想著的就是盡快離開這個環(huán)境,以前他對招工不感興趣,現(xiàn)在卻也動起了這個念頭。不過,這念頭很快就被宋部長打消了。工人有什么好當?shù)??部長說,教師算國家干部,懂嗎?部長的意思很明顯,像朱為民這樣的民辦教師身份遲早會轉(zhuǎn)正的。
六
那一年縣里的第一批招工,是兵工廠,對外說的都是數(shù)字代號,據(jù)說是制造轟炸機零部件的。全公社名額就兩個,其中一個分到了公社林場,顯然就是為了照顧上海知青李祺,畢竟人家來這里已經(jīng)八年了。公社這一關比較好過,但是一經(jīng)上報到縣里,政審就把他剔除了——這樣重要的國防工業(yè)崗位怎么能招收一名小業(yè)主的子弟呢?李祺倒也不沮喪,本是意料之中的事。等到過了國慶,縣里第二批招工名額又下來了,還是兩名,但這次是本省的地質(zhì)隊。對此李祺就很抱有信心,覺得這回應該十拿九穩(wěn)。
有一天晚上公社放露天電影,是一部剛剛上映的故事片《春苗》,所以,學校的老師差不多都去了,自己帶著長凳。我和李祺坐一條凳子,放映還沒有開始,吳小芳就擠過來了,坐到了李祺邊上。這姑娘一點也不避人,覺得她和上海的李老師就是天生的一對。坐在我們邊上的,是公社林場的會計。他一見李祺就說,李老師啊,好事來了。李祺就故作不知地問,什么好事?會計說今年第二批招工指標下來了,林場分到了一個,是地質(zhì)隊。李祺說哦,地質(zhì)隊也蠻好。他們談話時,吳小芳一直在偷偷看著李祺,后者便有些不自在。等電影開始了,我聽見吳小芳還在嘀咕,這事你曉得嗎?李祺說曉得一點。吳小芳頓時就沉著臉,說曉得了你怎么還不告訴我?一點口風都不露!李祺說先看電影吧,回頭再說。但是吳小芳還是生氣地起身離開了。李祺沒有解釋,也沒有去追她。我自然也不便多問,很快就被電影吸引住了,那時候,李秀明和達式常是我們這代人的青春偶像。電影放到一半,我發(fā)現(xiàn)李祺還是走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食堂碰到了李祺,一眼就看見他臉頰上有一道抓痕,右眼也有點淤青,一只眼鏡腿也被膠布纏上了,心想昨天晚上一定是和吳小芳吵架了,這姑娘還動了手。李祺倒也不避諱,說小芳這人是直性子暴脾氣,招工的事八字還沒有一撇呢,他不想提前對她說。他還引用了當?shù)氐囊痪渫猎挕圃缌隋伾w冒早了氣,不想又煮一鍋夾生飯。上半年兵工廠招工泡湯的事已經(jīng)對他打擊夠大了,更是破壞了他的榮譽感——因為兵工廠是準軍事化管理,員工也是穿著不戴帽徽、領章的軍裝。當時他便生出了一個幻想,想穿著這身嶄新的制服回上海過年,給父母裝裝門面,讓里弄的人看看。哪知道這幻想瞬間就破滅了。所以這回他就改了一種做法,對外先不聲張,穩(wěn)著點,不料又引起了吳小芳的誤會,認為他暗地里留了一手,到時候鞋底抹油溜之大吉。就為這個,兩人大鬧了一夜,拳腳相加。
李祺摘下眼鏡,摸摸臉說,現(xiàn)在撕破臉了(這回是真的破了),關系鬧得很僵。我就說哄哄吧,女孩子都是需要哄的。李祺說哄不是問題,關鍵是心里憋屈不舒服。現(xiàn)在就這個蠻樣,以后要是真的和她結(jié)了婚,那還得了?李祺顯得很氣憤。
我倆正談著,吳校長過來了,臉色有些陰沉。他還是抖抖肩上的衣服,說李老師過會兒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說完就離開了,李祺便有些不知所措。后來我聽李祺說,那天吳校長找他談的也還是吳小芳的事,直到那時他才知道,原來這個吳小芳和吳校長還沾點親,一個祠堂下來,論輩分,吳小芳算是他的侄女。本來吳小芳沒拿這個本家叔叔當回事,現(xiàn)在和李祺鬧了這一出,就只能托吳校長幫助教育,希望能做一次挽回。她也沒有直接去找吳校長,而是通過在縣革委會政工組當副組長的堂哥給吳校長打了電話,后者便不敢怠慢。吳校長雙手插在褲袋里,在李祺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說你和小芳都已經(jīng)生米煮成熟飯了,雖然沒有明媒正娶,但實際上已經(jīng)是一家人,一個鍋里吃飯,一張床上睡覺。既然是一家人就要搞團結(jié),不要搞分裂;就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這是那時期流行的政治語匯)。李祺一聽就很不高興,說這又不是什么政治問題,哪來的陰謀詭計???沒有像你這樣上綱上線的!但是話一出口,他又有點后悔,覺得自己這回是徹底得罪吳校長了,因為當時在他身后,正站著兩個前來請校長批條子的老師。吳校長是一個講究權威的人,這樣當眾跟他頂撞,在這個學校從來就不曾發(fā)生過。他咳嗽了兩聲,說,李祺,我沒有工夫跟你吵,我忙得很呢。我才懶得管你那攤子爛事呢。你走吧,我馬上要去公社開會了。
李祺氣呼呼地離開了,然后就到我宿舍里把剛才發(fā)生的事從頭說了一遍。他說估計吳校長這回要整他,往死里整。整就整吧,李祺說,反正這鬼地方老子也待夠了,也不會待多久了!這回他決心和吳小芳分手,分得干干凈凈!
然而一連幾天過去了,學校很太平。吳小芳沒有鬧到學校來,外面也似乎沒有一點動靜。我倒是聽朱為民說,公社的招工指標已經(jīng)下來了,其中一名還是分到了林場,明顯為了照顧李祺。林場也沒有阻撓,李祺的表格據(jù)說已經(jīng)送到了公社,之后就上報縣里。估計再過一段時間就該到縣里集中參加體檢了。我說走了也好,畢竟人家是從繁華的大上海跑來,一住就是八年。朱為民說,這件事他也就對我一個人說了,對外暫時保密,畢竟夜長夢多。雖然這個公社的知青資歷數(shù)李祺最深,但也不等于說這件事就是板上釘釘?shù)?,上次兵工廠招工,不是說沒就沒了嗎?
我一聽又是保密,心里就想笑。這樣一個學校,卻成天搞得人神經(jīng)兮兮的,感覺自己儼然成了一名地下工作者。然而事情的發(fā)展證明朱為民的預感是對的,果然夜長夢多——幾天后,傳來了一件令人無比驚訝的消息:吳小芳去公社報案了,一口咬定李祺對她實施了強奸并致其懷孕!一時間傳得滿城風雨,當天下午,公社武裝部來了一名人保干事,還帶著兩個背著長槍的基干民兵,直接從課堂上把李祺帶走了。幾乎所有班的同學都跑出來看,場面一時混亂失控,老師也沒有辦法制止。那時候公社這種級別的機關沒有一輛小車,那人保干事是騎著自行車來的,后面拴著一條繩索,一頭捆著李祺的雙手,像拖牲口似的。李祺就這樣跟著自行車一路小跑。從學校到公社至少有兩公里地,沿途的人就像看游街一樣夾道圍觀。李祺頭埋到了胸前,眼淚止不住地流著,把衣服都弄潮了。這種侮辱人格的做法在那個時代一點也不新鮮。我很難受,覺得這其中大有問題。出于一種同是知青身份的正義感,那個下午,等學生放學后,我借了老馬的自行車也趕到了公社,我得當面向劉書記反映情況,而且我也是李祺和吳小芳相好的見證人,他們只是戀愛,根本就不是強奸!很不巧,劉書記那天去縣里開三干會了,得兩天后才能回來。宋部長人也不在,說是出差搞外調(diào)了。無奈之下,我又回頭去找吳小芳,想請她出面澄清一下事實,這種事可不是任性鬧著玩的!那時她已經(jīng)搬到了公社衛(wèi)生所的單身宿舍。剛到門口,我就聽見了屋里傳來吳校長的聲音:既然事件已經(jīng)鬧開了,你也不要考慮退路,不管怎么說你是女方,那就擺明是受害者,這回一定要讓這個上海佬付出代價!慘痛的代價!
我沒有進去,郁悶地騎車回到了學校。
這天是個陰天,我回來的路上已經(jīng)開始下雨了。很快,外面的天黑了,雨也漸漸大了起來,還夾帶著閃電和雷聲。想起白天發(fā)生的這件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知李祺現(xiàn)在關押在哪里。沒過一會,朱為民來了。我立即就問李祺的情況,是不是已經(jīng)送到縣公安局了?那倒沒有,朱為民一邊脫雨衣一邊說,人關在公社倉庫,不許探視,外面有民兵持槍站崗呢。這個晚上朱為民沒有回公社,和我搗腿,從他這里,我大致知道了李祺過去的一些事。
八年前李祺來這里插隊,當時從上海來的知青一共五個,三男兩女,集中在公社林場,也住在一個宿舍區(qū),男的住東邊,女的在西頭。不久,李祺便與一個女生好上了。到了那年的夏天,這名女知青就懷孕了,因為怕丑,肚子藏不住,兩人就偷偷去了鄰縣一家醫(yī)院打胎。其時打胎是要憑公社介紹信的,于是李祺就私刻了一枚公社“五七辦公室”的公章,偽造了介紹信。但是很快就被識破了,事沒辦成。后來他們只能去找一個大隊的衛(wèi)生站,給打胎的赤腳醫(yī)生塞了十塊錢,總算把胎給打掉了。但是,這個女知青卻從此留下了后遺癥,先是高燒不止,后來就精神恍惚,人都瘦脫了形。然而事情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鄰縣的“五七辦公室”給公社發(fā)來了公函,說你們那里有一個叫李祺的知青居然偽造公章介紹信帶人來打胎。五七干事就向公社劉書記反映(那會兒劉是主持工作的副書記),問怎么處理?劉書記說,年輕人嘛,一時沖動,沒有把持好。偽造公章無非是為了遮丑,就不要追究了,以批評教育為主,找當事人談個話就算了。那個女知青后來被退回了上海,安置在里弄糊火柴盒,倒是壞事變成了好事。我想,這大概就是朱為民所說的“沒管住老二”吧。這話倒也不錯,否則,李祺早就招工離開了這個地方。
這之后李祺倒是消停了幾年,后來又被劉書記調(diào)到了學校當代課老師,算是換個環(huán)境,干了兩年又轉(zhuǎn)為民辦教師。這期間,李祺認識了剛從衛(wèi)校培訓回來的護士吳小芳。據(jù)說有一次李祺上山打柴,不小心被一條毒蛇咬了大腿,于是吳小芳就每天上門來替他熬草藥,反復熱敷。這樣一來二往,兩人也就好上了,也算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最正常不過。
聽完這些,我還是堅持對朱為民說,他們是在談戀愛,根本就不是強奸。那次我去李祺家喝酒,吳小芳忙前忙后,明擺著兩人就是相好,充其量不過是婚前性行為,哪來的強奸呢?
朱為民說,如果李祺答應和吳小芳結(jié)婚,那應該不會有事。問題是現(xiàn)在睡了人家卻又不認賬,這事就麻煩了。吳小芳這女孩不好惹的,她縣里還有個在革委會政工組當副組長的堂哥呢,這回,連公社劉書記怕是也不好過問了。
這一說,我也不禁為李祺捏把汗了。
很多年后,我由省城回家鄉(xiāng)過年,和幾個發(fā)小在一起打麻將,其中就有那位在公社當過電影放映員的同學。于是又說起了當年李祺那檔子事。他倒是告訴我一個鮮為人知的消息——朱為民當初在縣師范進修時,其時吳小芳也在縣衛(wèi)校學習。兩人都是一個地方來的,本來就熟悉,于是就經(jīng)常在一起看場電影吃個飯什么的。不久,朱為民就給吳小芳寫了情書,直接表白了。但是后者卻從來不提這件事,好像根本就沒有收到過這封情書。這個朱為民是既天真又固執(zhí),居然有一次當面還問了吳小芳,我給你寫信你難道沒收到嗎?吳小芳說,收到了。然后就沒有了多余的話。朱為民深受打擊,此后就視吳小芳為路人。哪知,回到家鄉(xiāng)不久,就傳出了吳小芳和李祺好上的消息,為此朱為民很傷心,卻也不想流露出來。直到有一次喝醉了,當著大伙的面哇哇大哭了一通,大家才知道有這么回事。我那個同學當時就在場。
那一刻,我倒是對這個朱為民增加了好感。當年吳小芳鬧出這么一出,朱為民沒有一點幸災樂禍,更沒有想趁人之危來一泄私憤,但是你讓他怎么為李祺使把勁,事實上也不可能。再說了,宋發(fā)強畢竟只是他的繼父。當然我也不認為李祺是截和——這不是打麻將,那時候也不敢打麻將。只能說人性這東西從來就不簡單。
七
對李祺的審訊第二天就開始了。最初是公社五七干事出面,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抵賴也沒有任何意義,于事無補,但必須有一個誠懇的態(tài)度,引以為戒。李祺說自己根本就沒有罪,上床是雙方自愿的。如果吳小芳一口咬定是強奸,那么,他寧愿坐牢!說得擲地有聲,五七干事后來私下對人說,想不到一個上海人還這么有種。此后便對李祺高看了一眼。但是事情并沒有了結(jié),幾天后,宋部長出差回來了,就改由他來審訊,盡管名義上還叫談話。很多年后,這位宋發(fā)強部長對我提起當年那檔子事,還是記憶猶新。他說這事在當時鬧得很大,連縣里、地區(qū)都知道了。因為涉及知青生活作風問題,上面很重視,公社也不敢怠慢,所以才讓他來負責處理。最初他以為是某個女知青被村民欺負了,連夜帶人調(diào)查,才知道不是這回事。那時有一項罪名叫“破壞上山下鄉(xiāng)罪”,是重罪,判死刑的都有。但眼下這件事完全顛倒了,知青成了破壞者,受害者卻是當?shù)卮迕?。不過這樣一來,部長倒也放心了,畢竟簡單了很多,所以上來就是一句:李祺,擺在你面前的就兩條路——要么結(jié)婚,要么坐牢。
李祺一看連公社武裝部長都出面了,便有點含糊,但堅持說上床不是他主動的,他沒這個膽。
宋部長遞給李祺一支煙,說,就算不是你主動上床的,那也是你主動勾引的。
李祺說也不是。
宋部長便笑了笑,那蛇也真精,不咬小腿咬大腿,你這一米八零的個子,它夠得上嗎?
這一說,李祺便低下了頭。
李祺最后還是勉強同意了和吳小芳結(jié)婚,很快也就恢復了自由,但是這次招工是徹底沒戲了,學校也回不來了,吳校長說,過去講師道尊嚴,這話未必過時,學校不能容忍一個亂搞男女關系的老師。這話聽著就奇怪,既然李祺同意和吳小芳結(jié)婚,怎么又成了亂搞男女關系呢?
萬般無奈之下,李祺又回到了公社林場,如今這里只剩下他一名上海知青了。他就每天扛著一把鐵鍬看林子,走累了,便靠在樹上吹吹口琴,打發(fā)時日。最糟糕的還不是這個,他回頭去找吳小芳,希望她能站出來說幾句公道話,以便恢復自己的名聲??墒遣恢裁丛颍@回吳小芳竟拒絕了。而且,后來的事實也表明,這個吳小芳根本就沒有懷孕!她不過是想以這種手段留住李祺,她覺得只要這個上海人脫離她的視線,肯定就不屬于她了。顯然,他們的關系無法進行下去。那段時間,我也去大隊林場看過李祺兩回,發(fā)現(xiàn)這個人一下老了很多,兩鬢顯白,看上去像是一個標準的中年人,其實那一年他也就二十六歲。
這年十月,省里又有一個新的指示??紤]到全省教師隊伍短缺,跟不上復課鬧革命的政治形勢,就打算在本省幾所師范大學特招幾個班,待遇算大專。由于只是一項省里的臨時措施,所以招生的路徑也與以往有所不同,統(tǒng)一分配指標名額,招生對象是以各地農(nóng)村中學民辦教師、代課教師為主體。但是知青還必須是插隊年滿兩年以上的才夠資格。這樣一來,朱為民便成了公社中學的唯一人選。只要縣里有指標下達到公社,就不會有問題。于是朱為民就去找了繼父,后者也覺得不違背什么組織原則,就去縣里運作了,殊不知,他要找的人便是吳小芳的那個堂哥,擔任縣政工組的副組長。那個人知道這件事之后,心里首先想到的卻是李祺,畢竟,他已經(jīng)知道了吳小芳和李祺的關系。為此,這個人還專門打電話把吳小芳叫到了縣里,說這是一個機會,既為李祺找到了一條好出路,又化解了他們之間的恩怨,一舉兩得。吳小芳起初還嘴硬,說不能幫這種白眼狼!堂哥就說,人家未必就是白眼狼,這只狼都是你憑空想象出來的。如今這件事鬧得余音不絕,如果不就湯下面,對你們兩個都不利。這一說,吳小芳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才鼓起勇氣又去公社林場找了李祺,后者有些意外,以為吳小芳回心轉(zhuǎn)意,重修舊好。但是一聽這個消息心下便起了糾結(jié)。他已經(jīng)被這個女人搞得身敗名裂,現(xiàn)在這個女人卻還在為他走后門,感情這個東西就這么折磨人呢。不過,李祺又想,這次的特招師范生,是本著哪里來哪里去的原則,幾年畢業(yè)以后,他還得回到這個窮山村,頓時信心全無,接著語氣也變換了。謝謝你和你堂哥的一番美意,李祺說,本人不稀罕。本人就愿意看著這片林子,每天看看鳥,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吳小芳氣得不行,扇了李祺一個大嘴巴,就哭著跑開了。
顯然,這機會就攤到了朱為民頭上。那時宋部長還不知道這件事的曲折,蒙在鼓里的他對那位縣政工組吳副組長很是感激。為此,他還專門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統(tǒng)一思想,不料卻遭到了當事人朱為民的反對。朱為民已經(jīng)被上次的公開教學搞怕了,早就想脫離學校,甚至脫離教育系統(tǒng)。宋部長說,教育很重要,教師這個職業(yè)也很受人尊重,你居然還不想去?朱為民說,我當不了教師的。宋部長理直氣壯地說,就算你當不了教師,難道還當不了校長嗎?說得語重心長,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然而就是這句話把朱為民點醒了,心想人生的路就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沒準自己今后就能成為一名出色的校長呢——至少不在吳校長之下。
事情就這樣開始了操辦,學校一致通過,蓋了公章,可是等上報到公社反倒出了一點波折。據(jù)說是劉書記知道這件事之后,找宋發(fā)強談了一次話,意思是照顧一下自己的孩子無可厚非,但要得當,不能讓打鐵的去做豆腐。書記的意思已經(jīng)非常明顯。宋發(fā)強便頻頻點頭,說還是書記黨性原則強。不過,劉書記也有一個變通的建議,說如果公社中學沒有更加合適的人選,那也不要錯過這次機會,更不要浪費這個名額,畢竟這次的特招,將納入國家教師隊伍的正式序列,今后的工資待遇和國家干部齊平。孩子出來,至少會對學校的管理有幫助。宋部長自然也聽出了弦外之音,心想這件事總算有了個眉目,把這個繼子安排好,也算對老婆有了個交代。一切看上去順風順水,哪知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件事,徹底打掉了這個機會,也險些打碎了這個家——那是實實在在的一槍!
這件事至今想起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那年秋天的一個星期日,天氣陰沉,一早,宋發(fā)強部長照例扛著獵槍到后山一帶打獵。當時朱為民就跟在身邊。兩個人一邊走著,一邊談論著這次特招師范生的事?,F(xiàn)在,宋部長已經(jīng)知道了縣政工組吳副組長本來的意思,就覺得那人實在很陰,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于是宋發(fā)強就感嘆道,人哪,都有一個命數(shù)。本來呢,這個名額應該是李祺的,哪知道他會鬧出這種事?后來那個吳小芳掉過頭去求他,他反倒不干了。奇怪吧?所以說,命中有的,跑都跑不了;命中無的,爭也爭不來。為民啊,你就安心去大學讀書,你媽有我和你妹妹照顧。朱為民說,我就是覺得奇怪,你說李祺為什么就不同意去上大學呢?宋部長說,這回的大學等于進修,幾年后還得回到這地方來。上海人都想回上海,因為在他們眼里,除了上海,其他地方都是鄉(xiāng)下;除了上海人,其他人都是鄉(xiāng)下人。老子最看不慣的就是上海人!
正說著,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移動的可疑目標,憑著一個老獵手的嗅覺,宋部長一眼就認定那應該是個獵物,不是野豬就是豺狗,總之是四條腿的動物。于是,宋部長的獵槍就上了膛,屏住了呼吸,接著開始瞄準,接著就是砰的一槍,接著就看見那目標應聲倒下。接著,就聽見有人大喊,不得了啊,打死人了——
宋發(fā)強一聽這聲呼喊,兩眼發(fā)黑,腿頓時就軟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附近的村民很快就圍上來了。這才發(fā)現(xiàn),后山那個平時給人說書的盲人給打中了。那天這個人正在自留地里彎腰鋤草,因為患有嚴重的白內(nèi)障,所以腰彎得比一般人要低很多,加上又穿著一身黑衣服,這才引起了宋部長的錯判。突然飛來的一槍,子彈自左腋下穿過,從右腋下出來,盲人倒在地上顫動了一會,當場就咽了氣。朱為民跑到跟前一看,竟然嚇得又是哇哇大哭起來。
當天下午,宋發(fā)強就讓人用繩子把自己捆了,直接去縣公安局自首了,人就沒有再回來。這件事當時風聲也鬧得很大,都在傳某某公社的武裝部長開槍打死人了。有人甚至說,連美國之音都報道了。不久,宋發(fā)強因過失殺人罪被正式逮捕,開除了黨籍和公職,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這樣一來,朱為民不僅沒有被特招進大學,連公社學校也完全待不下去了,他本人提出了辭職,以請長期病假的名義回到了縣城,后來通過縣領導的周旋,在他母親工作的新華書店當了一名臨時工,負責看管倉庫。
眼看著這年的冬天就來了。學校里一下少了兩個教師,顯得冷清了許多。當然很快也就有人暫時填補了空缺——公社為了應急,先從兩所小學調(diào)整了兩位教師過來臨時幫助工作,說是要確保初中,其他的等寒假過了再說。不久,劉書記也調(diào)走了,回縣里去當糧食局長。新來的公社書記是曾經(jīng)學大寨的標兵,是一個標準的工農(nóng)干部,姓張,但平時抽煙卻都是帶過濾嘴的。沒過幾天,學校開始放寒假了,那天我正收拾行李打算回縣城,忽然有人傳話過來,說吳校長有事找我。于是我就過去了,遠遠就從窗戶看見吳校長披著一件軍大衣在辦公室晃動著。我走進去,他才轉(zhuǎn)過身來,把公社的一紙通知放到我面前,那上面寫得很清楚,凡是沒有民辦教師身份的代課教師,都要暫時回到各自的生產(chǎn)隊,等候下學期的通知。
我就問,是不是這次回去就不用回來了?
吳校長似乎有點難堪,說也未必,先回隊里等通知吧。
我笑笑說,既然回去,我就不會再來了。
說完,我就離開了校長辦公室,外面的幾個老師都一齊看向我,可是一碰到我的眼光,又都迅速躲閃開了。回到宿舍,我把所有的行李都收齊了,打算就此一走了之。但是天公不作美,下午就開始下雨,一下起來就不停歇,聽著讓人心煩。很快,學校里幾乎看不見人影了,我就躺在床上,突然心里就有些難受,很委屈,覺得自己就像一件東西,人家想用的時候就使一回,不想用了就扔到一邊,根本就不會考慮你的感受。一想到春節(jié)之后又要住回梅子嶺下那間披屋,又得經(jīng)歷“雙搶”,就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叫一通或者大哭一場。不過又一想,自己與那個上海知青李祺比起來,還算好很多,畢竟我的家隔得不遠。這時,傳來了敲門聲,接著是老馬的聲音,小潘老師在嗎?
我便起身開門,見老馬戴著一頂捂著耳朵的棉帽,腰間還系著圍裙,雙手籠在袖子里。他說剛從公社買化肥回來,才聽說了我的事。
我遞上香煙,自己也點了一支。
老馬問,下一步可想好了?
我說,有什么可想的?回隊里接著干農(nóng)活唄。
老馬說,先回家過完年吧。
停頓了片刻,老馬又接著說,這事還真不怪人家吳校長呢。新來的張書記后面也跟著人,接替你的是地區(qū)一個局長的女兒,過完年就會來學校報到。我說沒有什么,如今大家都是螺絲釘,往哪里擰,本來就由不得我。當然也不是一個吳校長能左右的,一級壓著一級,就這么簡單。就像我當初來學校,不也是公社劉書記一句話嗎?
老馬說,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你在學校做得很好,學校的老師都看得清亮。
我苦笑道,做得好又有什么用呢?
老馬說,就算圖個心安吧。
過了會,老馬又問了一句,一直沒有你父親的消息嗎?
我搖搖頭說,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家里沒有一張照片。
老馬說,你父親可真是一個有才華的人,不到三十歲就寫出了在華東地區(qū)匯演得獎的黃梅戲,還經(jīng)常在省報上發(fā)表文章,還能導演話劇。人也好,1954年發(fā)大水,他帶著我們幾個劃船到處救人,還把自己的一件毛線背心給了別人,這都是我親眼所見……
我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事,說這個月九塊錢的工資請老馬代領,然后替我轉(zhuǎn)交給我的學生程顥。讓這孩子買幾本新書。我說,如果找不到別的,就接著買魯迅的書吧。
老馬點點頭,說這事他記著,不會忘。
不知什么時候,外面的雨停了,卻又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這是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但看上去斑斑駁駁,沒有一點詩意,卻讓人心寒。我告別了老馬,有點依依不舍,卻萬萬想不到這竟是永訣——那年春節(jié)剛過,我在縣城的家里得到了老馬的噩耗,竟一時不敢相信!后來朱為民告訴我,大年初九,老馬出門到供銷社買一塊拉胡琴用的松香,半路上突然就被一輛失控的貨車撞了,當即就沒有了呼吸,享年四十七歲。
八
1976年秋天,國家的政治形勢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第二年春天便宣布恢復高考。當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正式播出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之后,我便開始收拾行李,打算明天就回縣城準備復習應考。那個黃昏我揣著兩只烤熟的山芋,獨自去了梅子嶺,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嶺下裊裊升起的炊煙,等西天最后一線晚霞收盡,暮色彌漫開來之后,才回到了那間披屋。那一夜,我激動得沒怎么合眼,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其實我來農(nóng)村插隊也不過兩年,回想起來卻是相當?shù)穆L,而現(xiàn)在我即將離開這里,卻又忽然生出了一份莫名的惆悵來。
翌日是一個陰天,一早我就去向矮子隊長借了一架板車,把全部的行李堆放上去。為了防止路上被雨淋了,矮子隊長還特地在上面蒙上了一張塑料薄膜,一邊說,上面本就不該讓你們這些正念書的學生到農(nóng)村來,我這種大字識不了一籮筐的人,怎么能“再教育”你們?想想都好笑。然后我就在他家吃了早飯,拖著板車上路了。我打算就這樣拖著板車回去,走二十里地。剛出村口,很意外地遇到了公社中學的那位吳校長,那天他是來牌樓村喝喜酒的,依舊是披著一件外套,插著兩支鋼筆。自從我離開學校,就沒有和這個人再見過面,本不想與他打招呼,但是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就笑盈盈地走過來,小潘,你這是回家???
我說回家復習迎考。
吳校長看看我這一車的行李,就說,你這就把行李拉回去?。康瓤既×嗽倩貋硗弦膊贿t???
他的意思是覺得我考不上吧。
我就笑了笑,爆了粗口,只要是憑考,老子從來就不含糊!
他好像還想說點什么,但我已經(jīng)從他面前走過了,再也沒有回頭。我也不想回頭。很快就到了公社邊上,這時候天開始下雨了,一上來就是淅淅瀝瀝,很讓人著急。我把板車拉到了廢品收購站的竹棚子里,想等雨停歇了再走。那會兒邊上幾個工人正在搬運舊報紙,忽然就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當一捆舊報紙從我眼前劃過時,我竟一眼發(fā)現(xiàn)了最上面的那張省報上有我父親的文章,那是一篇叫作《菱塘新歌》的小說,大半個版。字體不大,隔得還遠,我卻能一眼發(fā)現(xiàn)!我叫住了工人,給他們發(fā)煙,再抽出了那張報紙。我告訴他們,這是我父親的文章,我要保存。他們怔怔地看著我,說這么巧啊!
我小心地把這張報紙疊好,放進了內(nèi)衣口袋,然后就聽見身后傳來了一個女聲在叫“潘老師”,轉(zhuǎn)身一看,來人是程顥的母親,那位鄉(xiāng)村的女裁縫,手里還拎著半籃子雞蛋。我便問起了程顥的近況,她說兒子已經(jīng)去區(qū)里上高中了,那年收到了我給的那九塊錢,第二天就去縣新華書店買了一套魯迅的書,一直帶在身邊。說著,女人就把半籃子雞蛋遞到了我手里。我正要推辭,但是她已經(jīng)跑開了。這一刻,我又想起了她家那只相框里戴眼鏡的書生模樣,同時也想起了那個馬千里,心想明年的清明,得去老馬的墳上看看,給他燒幾張紙。
回到縣城的家里,天剛剛斷黑。母親不在家,隨劇團到外地演出去了。我躺在床上,又拿出了那張舊報紙。它比我的年紀還大半歲,竟然在十九年后,于皖西南一個鄉(xiāng)村廢品收購站與我不期而遇,我怎能不感到震驚?又怎能不感到激動?那個難忘的瞬間,我仿佛得到了上帝的啟示——你的父親沒有完成的事你得接著去做,這是你的命!幾年后我才知道,這是父親一生中唯一發(fā)表的小說,甚至根本就談不上是小說,只是一篇習作,但之于我則意義非凡,因為它成為我這一生選擇的支點。不久,我放棄原先考美術學院的念頭,改學中文,遂考取了省內(nèi)一所綜合性大學的中文系。第二年,我父親也平反回來了,他的形象完全脫離了我的想象,與一位老農(nóng)相差無幾,唯有一筆娟秀的鋼筆字讓我驚訝不已。父親依舊搞他的老本行,進了縣文化局創(chuàng)作組,還是成天琢磨他的黃梅戲。他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是,要把“四人幫”耽誤的時間補回來。問題是,能補得回來嗎?
那位尊敬的劉書記已經(jīng)調(diào)到了地區(qū),擔任農(nóng)委主任,此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倒是那位宋發(fā)強部長,成了我家的???。雖然那次走火事件導致了他的“雙開”,也身陷囹圄幾年,但釋放之后還能保持一種能屈能伸的達觀,已是相當?shù)牟灰?。那段時間老宋經(jīng)常來我家串門,和我父母一起打麻將,畢竟他們都在這個縣混跡了幾十年。有一年——那時我已經(jīng)在省委機關工作了,我回故鄉(xiāng)過年還見到了他。于是便又好奇地問起了當年的那次走火事件。他倒也不避諱,說那一天真的很奇怪,前一個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母親說幾天沒吃上飯了,兜里也沒有錢。他就想偷偷去后山在母親墳前燒幾張紙,順便打一回獵。哪知竟然把這件事給忘了,心想這算是封建迷信活動,忘了就忘了吧。接下來就發(fā)生了走火。而且,老宋感嘆道,當時明明看見是一頭野豬,最后卻變成了一個人。子彈這東西也真他媽的奇怪,好像偏要繞著走,非得找到一個人才停住。我母親在一旁就笑了,說這就是你娘對你的教訓呢。我父親也說,人算不如天算,老宋你命里有這一劫,躲不過的。聽他們老一輩這么不痛不癢地閑聊,我忽然有了一種特別委屈的感覺,好像當初在農(nóng)村所遭受的苦難和恥辱,根本就不值一提。或許事實上也就是這樣,比起上一輩,我們小一輩遇到一些波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幾年后,大約是在1993年前后吧,我到杭州領一份文學獎,路過上海,想順道去看看李祺,聽說他現(xiàn)在開了一家咖啡店,生意很紅火。我便中途下車,又從朱為民那里要到了地址和電話,很快就見到了李祺。這個人如今已經(jīng)變得大腹便便,梳著大背頭,見面就開心得不行,說大作家駕到,三生有幸?。〗又湍闷鸫蟾绱?,立即就把老婆吳小芳召來。李祺說,本來他不想要這個兇女人,可是一想這個女人當初為了留住他,竟然不顧自己的名聲,擺出一副死乞白賴魚死網(wǎng)破的陣勢,還是被感動了。天底下沒有幾個女人會這樣做的,李祺感嘆道,這份真情可不是隨便裝得出來的,連臉都不要了呀!所以那年在決定回上海之前,他主動去公社衛(wèi)生所找到了吳小芳,正式地表明自己想明媒正娶。女人一聽就哭了,說你這個沒良心的,老娘的臉都讓你丟光了!但這個女人很果決,第二天就向單位提出了辭職,誰勸跟誰吵。
說到這里,李祺又點上了一支香煙:你看,現(xiàn)在小人(他讀寧)都有了三個,兩女一男。最后這個男孩,是吳小芳堅決要生,為此還罰款一百萬。李祺倒也不心疼,愿罰,說存什么都不如存人,多年之后,他就是一個有福之人,既當外公,又當爺爺,抵得上這輩子受的罪了。
沒過一會,吳小芳便抱著最小的兒子趕到了,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見面就大叫潘老師。這女人居然過得很富態(tài),眉毛修細了,皮膚也顯白,著實洋氣了不少。這個晚上后來李祺便在附近一個朋友的飯店里訂了一個雅致的包廂,吳小芳也讓家里的阿姨把兩個女兒送過來見我,說這就是她經(jīng)常提起的潘老師。兩個女兒都在讀初中,相差不過兩歲,看上去就是一對漂亮可愛的姊妹花。那晚我和李祺一家人聚餐,從頭到尾都是熱烘烘的,談起過去在公社中學的那段經(jīng)歷,也是樂不可支,笑過又流淚。剛喝過兩杯酒,李祺便撥通了朱為民的電話,后者現(xiàn)在成了縣教育局的副局長。李祺說,局長大人,有人要和你講話呢。朱為民便立即猜出來是我,說肯定就是潘大作家。我就在電話里說,你當局長合適,但千萬別當英語老師。朱為民便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說正在憋著尿看我拍的電視劇呢,諜戰(zhàn)片,很過癮,連廁所都不敢上;又說什么時候大家約好一起聚聚,再回公社中學看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鄉(xiāng)里的完全中學了,再給老馬掃個墓。吃好喝好,李祺的兩個閨女回家寫作業(yè)了,小兒子也哄睡了,我們又去咖啡店接著喝茶。那時咖啡店里客人也漸漸多了,我們?nèi)齻€便坐到了一個角落。這會兒,我才當著李祺的面問吳小芳,當初怎么想起來非要撕破臉?吳小芳就顯得很得意,說如果不是采取這個緊急措施,李祺肯定就飛了。煮熟的鴨子都會飛,何況一個上海男人呢?
她的嗓門猛然抬高,所有的人都朝我們這邊看過來,居然還有人問,什么飛了?
2011年7月,我去洛杉磯參加女兒的碩士畢業(yè)典禮。一個晚上,在南加大當軟件工程師的妹妹請我們父女到帕薩迪納一家火鍋店吃日本和牛。菜剛上齊,她們又跑去選一瓶紅酒。這時候,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是潘老師嗎?
我聞聲回頭,面前站著一個清秀的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年紀看上去比我小不了幾歲,但我實在不認識他。
我是程顥啊!
這一說,我的眼淚差點就流出來了。我們緊緊握手,激動得一時竟不知該從哪兒說起。就這么語無倫次地聊了幾句,見妹妹和女兒過來了,我便趕緊向程顥作了介紹;同時也告訴她們,這是我的學生呢,現(xiàn)在是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的副教授。她們很驚訝,因為我從來就沒有把這段教書的經(jīng)歷完整地告訴她們,只是偶爾輕描淡寫地說上一嘴,我也曾經(jīng)教過書呢。這幸福的一刻,我有了一種滿園桃李的喜悅與滿足!于是就拉程顥一起就餐,最后還是他堅持把單買了。在就餐過程中,程顥簡單地說了一下來美留學的經(jīng)歷。他在北京讀完了本科,然后就考托福到了芝加哥讀了碩士,兩年后再轉(zhuǎn)到洛杉磯這邊,在加州大學爾灣分校讀完了博士,接著便留校當了副教授。他的研究方向是計算神經(jīng)科學,主攻的是腦神經(jīng)內(nèi)科。這一說,大家便有些困惑,一點不懂。程顥就拿癲癇病打了個比方,說這種病的根源就是腦神經(jīng)紊亂所致,他的專業(yè)就是要利用人工智能和大數(shù)據(jù)來迅速識別,進行有效的干預,讓患者得到救助和康復。我女兒就驚呼一聲,前沿科學?。?/p>
外面的天漸漸黑了,我們幾個人走出那家火鍋店。這個晚上我想單獨與程顥敘敘,就上了他的凱迪拉克。車剛開動,程顥便說,潘老師,我在美國讀過你的小說呢,有英文版的,也有漢語繁體字版的。我說都是過去的東西,不值得談的。他頗有些感慨,說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年發(fā)生的“一件小事”。這一說,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當時不該撕他的作文。程顥說幸虧撕了,否則還不知道會惹出多大的麻煩呢。那個時期是有少年犯的。我們便笑了,看著沿街的霓虹燈在眼前劃過,心想這時間真如白駒過隙,如今都是年過半百之人了。停頓片刻,程顥清了清嗓子,說,那年你讓學校的馬師傅轉(zhuǎn)給我九塊錢,總讓我聯(lián)想起魯迅轉(zhuǎn)給那車夫的一把銅元——你不會是受到這個啟發(fā)的吧?我說倒沒有這么想過,我也不敢高攀魯迅,只是那回去你家的時候,看見桌子上魯迅的那幾本小冊子翻舊了,就想替你換套新的。程顥便接著說,這些年沒事的時候,還是喜歡讀讀魯迅。而且,讀魯迅是不可以讀翻譯過來的,只能讀中文,讀漢語,那樣才覺得妙不可言。中國居然出了一位魯迅,想起來就覺得不可思議。
然后,他便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你覺得當代作家有超過魯迅的嗎?
我說沒有?,F(xiàn)在沒有,將來也未必會有。
他又問,魯迅和這個時代的中國作家該是怎樣的一種關系?
我說,是一枚感嘆號——魯迅是唯一的那一點,其他人,包括我在內(nèi),都擠成了一條線——我們和魯迅之間永遠有一段無法填滿的距離。
程顥說,精辟!然后就加大了油門,上了加州的高速公路。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