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至未到,河水就上凍了。幾十米寬的河面像鋪了一層白花花的碎銀,在太陽光下晃得刺眼。河堤上,福源當鋪的趙掌柜在前邊走,豆腐坊的劉大扁擔在后面追,倆人相距不過十來丈,劉大扁擔喘著粗氣硬是追不上。
劉大扁擔原名劉石命,因常年挑著一根扁擔走街串巷換豆腐而得名。這日午后,他從鎮(zhèn)里請來趙掌柜,想讓趙掌柜給他那兩間老屋估個價,抵押了換幾張票子。劉大扁擔家離鎮(zhèn)上大約三里地,每次做好豆腐都得挑到鎮(zhèn)上叫賣,他老早都惦記著把豆腐坊開到鎮(zhèn)上去,門面都看了好幾次了,只是銀錢不湊手,就一直從夏天耽擱至今。幾天前,房東托人給他捎信,三天內(nèi)錢湊不夠的話就轉(zhuǎn)租別人。他這才心一橫,要把老宅子給抵押了。誰知那趙掌柜剛一腳踏進門,就看上了給他端茶的秀蓮。秀蓮年方二八,出落得楚楚動人,特別是那雙羊脂一般的小手,比他店里的玉如意還要白上三分。
趙掌柜從沒見過如此秀氣、細嫩、輕巧的小手。若這雙玉手能捧著這柄玉如意,坐在他的鋪子里,庫房中那些金銀玉器都要遜色三分。
據(jù)說這玉如意是雍正皇帝心愛之物。如意長約二尺,呈靈芝形,由一塊名貴的白玉雕刻而成,顏色是白中透綠,雕刻成多孔真菌狀。誰曾想,這柄宮廷中的吉祥物,如今竟流落到了他趙掌柜的手中。想來真令人感嘆唏噓。
趙掌柜對劉大扁擔說抵押老宅就算了,他有更好的主意,讓秀蓮去他的當鋪做工,每日負責擦拭庫房里的珠寶玉器,等到來年元宵節(jié)開拍賣會,就讓秀蓮做個禮儀,向眾人托寶展示。他承諾可以先給劉大扁擔三十個大洋作為定金。
劉大扁擔哪兒舍得閨女離開她娘,更擔心趙掌柜沒安好心,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趙掌柜拍了拍劉大扁擔的肩膀,對他說,他可以立下字據(jù),并且對劉秀蓮的工錢另算。
劉大扁擔望著手捧暖爐的趙掌柜,只見他一條貂絨圍脖蒙住半張臉,眉宇深處藏著精明和算計,一時也猜不出眼前這個中年男人要打什么歪主意。
趙掌柜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羊毛大衣,扭頭對秀蓮說:“閨女,跟我走吧?你爹租的磨坊離我的當鋪不遠,你去了,照樣能天天見你爹娘呢?!?/p>
秀蓮躲在劉大扁擔身后,低著頭,怯生生不說話,等著她爹拿主意。劉大扁哪有什么主意,只是一個勁兒地央求趙掌柜再看看老宅。
見劉大扁擔心神不定,趙掌柜說:“你們商量一下,同意的話,明天就去,不同意的話,這事算我沒說。說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p>
劉大扁擔回過神時,趙掌柜已經(jīng)走遠,他棉襖一裹,弓著腰,鎖著脖頸,撒開雙手追了出去。
“喂,我說趙掌柜,你還是給我這老屋做個價吧,閨女還小不懂事,怕耽誤了您的生意啊?!眲⒋蟊鈸呑愤吅啊?/p>
“我說大扁擔,你可別不識好歹,若不是因為我那不爭氣的兒子,我會舍得多發(fā)一份工錢?再說了,你劉家往上三代都是守著石磨磨豆腐,到你這輩兒就個閨女,你打算讓秀蓮做個豆腐西施嗎?”趙掌柜停下步子說。
劉大扁擔也停下,不遠不近地站著,仍是弓著腰。就算不去鎮(zhèn)上開豆腐坊,也不能把秀蓮往火坑里送。劉大扁擔暗自琢磨。這趙掌柜的當鋪從他老子經(jīng)營到現(xiàn)在少說也有六七十年了,現(xiàn)在家大業(yè)大,趙掌柜的夫人前年病亡,唯一的兒子又不在身邊,說不定他趙掌柜是想納秀蓮為妾,再為他添個一男半女。劉大扁擔不想不打緊,這一想,后背竟?jié)B出了冷汗,不覺得步子又緊了些。
趙掌柜見劉大扁擔追上來,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說道:“老劉,你這豆腐坊的生意和我那當鋪生意相比,如何?。俊?/p>
劉大扁擔臉一沉,雙手插袖,歪下了頭,低聲說道:“掌柜的,秀蓮雖說去縣城上過幾天學,但女娃家總歸是沒見過世面,你就直說吧,你是不是想讓秀蓮給你做妾?”
“你個當?shù)氖钦ο氲模课夷茏屝闵徸鲦??我是讓你女兒來我這兒掙工錢,多好的事,你還怕我害了她不成?!?/p>
趙掌柜越這么說,劉大扁越發(fā)覺得趙掌柜嘴里沒一句實話,他心一橫,挺直了胸膛說:“趙掌柜,您要是真看得上我閨女,就再給我?guī)滋鞎r間,我回去給她娘倆商量商量?!?/p>
趙掌柜說:“可以啊,三天成不?”
又是三天。劉大扁擔思索片刻,點了點頭說:“成!”
看著趙掌柜越走越遠,劉大扁擔心里明白,眼下這外面不太平,能在這偏遠的小鎮(zhèn)里有個安身立命的生意就是燒高香了,說不定哪天世道就又變了,現(xiàn)在若把秀蓮抵給趙掌柜的話,那一輩子可能都沒法贖回了。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能把女兒的幸福給賭上。望著趙掌柜遠去的背影,劉大扁擔的心比這刺骨的冷風還涼。
回到豆腐坊,秀蓮正坐在門口的暖爐旁納著鞋底。見父親回來,就問:“趙掌柜同意抵押房子了嗎?”
劉大扁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她爹,趙掌柜是不是相中咱秀蓮了?我看他老盯著秀蓮看。”秀蓮娘問。
“相中也是白相中,做啥也不給他做妾?!眲⒋蟊鈸厣弦欢祝洁炝司?。他沒敢正眼瞅女兒。
秀蓮一把抱住劉大扁擔的胳膊說:“爹,我不要去他家做小妾,我只要跟你和娘過一輩子?!闭f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二
趙掌柜回到鎮(zhèn)上,一群十七八歲的學生正舉著標語,拉著橫幅游街,幾個女學生在挨個兒給商戶發(fā)傳單。趙掌柜接過來看也沒看就回了。
進入內(nèi)堂,趙掌柜看著滿屋的玉器珠寶,自言自語道,這些物件咋就沒人來贖呢。賬房先生三個月前就提醒他說,店鋪里現(xiàn)在沒多少現(xiàn)錢了,得趕緊想辦法拍賣幾件,總不能守著一堆珠寶玉器和一摞當票要飯吃。賬房先生說得在理,現(xiàn)在外面兵荒馬亂的,這些東西說不定會招來禍端呢。趙掌柜盯著擺放在庫房正中間的玉如意陷入了沉思。
那一日,吳府里的孫管家?guī)е缫鈦碚亿w掌柜,說是急用錢,半年后贖當。趙掌柜一看,知是宮中之物,驚得張口無言,但按照當鋪行的規(guī)矩,他是不能問所當之物的來處的。孫管家看出趙掌柜有疑慮,便承諾半年后就來贖。誰知一晃半年多過去了,也不見孫掌柜來。托人一打聽,才知道孫管家早就投靠了革命黨,幾個月前在帶著一幫人偷襲吳府的時候,被亂槍打中,丟了性命。吳府被占了之后,家丁被遣散,一家老小不知去向,如今院門外有人把守著,時不時還有身穿長衫,頭戴鴨舌帽的神秘人物出入。
想那玉如意既是御制,又有銘文,必是被宮里人偷了出來。暫且不說是如何到了奉皋鎮(zhèn)的員外郎吳成手里,就說他吳成原是地主富豪,后來花錢捐了個員外,便豢養(yǎng)了一群看家護院的,幾年前又與軍閥有來往,方圓百里沒人敢惹。這下好了,樹大招風,被革命黨打散了,怨誰呢。只可惜那孫管家,糊里糊涂丟了命,也沒留個后啊。趙掌柜撫摸著白玉無瑕的如意,暗自傷神。
“爹,你又在看這如意?”趙掌柜的兒子趙希望架著拐杖倚靠著門框問。
“你咋走路一點聲響都沒有,嚇死爹了。”趙掌柜看著兒子的腿,皺著眉說道。
“管家說你回來沒回正堂,我就來內(nèi)堂了。”
“希望,你說孫管家的玉如意會不會是從吳府偷來的?”趙掌柜問。
“你管他是不是偷的,現(xiàn)在人都沒了,這如意不就成咱們的了?!壁w希望說。
“那你說,孫掌柜當那么錢都干嗎了啊?”趙掌柜放下如意,轉(zhuǎn)身走到趙希望跟前。
“肯定干大事了唄?!?/p>
“干大事!上次是你小子命大,回來了就給我老實點,別再往外跑,要讓我發(fā)現(xiàn)你還跟那些人摻和,非把你那條腿也打折了?!?/p>
“我的親爹啊,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我們是要救國的,是干大事的人,哪像你這么惜命,嘖嘖。”趙希望抖了抖肩膀,把拐杖往地上敲點了幾下,算是對這句話的強調(diào)。
“當兵的都救不了國,就憑你你們幾個學生蛋子?救什么國。我告訴你趙希望,別以為你喝了點洋墨水就回來教訓老子,老子還指望著你把我趙家家業(yè)發(fā)展壯大呢。”趙掌柜雖然嘴上說不讓兒子和那些人有往來,但對兒子提到的什么民主、共和這些新詞還是充滿了好奇。特別是看到外面那些和兒子年齡差不多的學生群情激昂,意氣風發(fā)的樣子,他就痛恨這個時代。
“好了好了,知道了。趙希望扯掉圍巾,解開裹得嚴實的衣領,不耐煩地打斷趙掌柜的話。”
說不定以后還真是這些年輕人的天下。趙掌柜看著年輕氣盛的兒子,吁了口氣,對趙希望說,“說正事啊,賣豆腐的劉大扁擔今天主動找我了,劉秀蓮我也見了?!?/p>
“咋樣?劉叔同意秀蓮來鋪子了嗎?”趙希望往前蹦了兩步,雙眼放光。
“沒樣,他以為我要納秀蓮為妾呢,”趙掌柜撇了撇嘴繼續(xù)說,“我堂堂一個當鋪老板,總不能低三下四求他吧?!?/p>
“爹,劉秀蓮當初在縣城中學那可是?;ò?,若不是那年學校出了亂子,他爹也不會任憑她死纏爛打也不讓她返校。爹,你要是把這事辦成了,我保證就待在家里,繼承你的家產(chǎn)。”
趙希望說這話的意思,當?shù)脑鯐恢?。以前,兒子一出去就是幾個月,還沒半點音信,這次若不是傷了腿,還指不定躲哪兒呢。對于趙希望要號召鎮(zhèn)上輟學在家的青年加入他們救國組織這事,趙掌柜明里暗里勸過幾次,可沒用。趙希望還說要建立女子什么組織,劉秀蓮就是發(fā)展對象。這女人家的能成什么大氣,現(xiàn)在這年輕人也太野了。老了,老了啊。趙掌柜黯然傷神。
趙掌柜盯著兒子說:“這都是玩命兒的事,可別毀了人家女娃?!?/p>
趙掌柜的擔心并非多余。前些日子,趙希望聯(lián)合了幾個青年學生去縣里開會,不知誰走漏了風聲,半道上就被人盯上了,他們只好四散開來,約定到縣城張家茶樓集合,誰知道碰頭的時候,七個人剩下五個,另外二人下落不明。他們不敢耽擱,先去樓上開會,可會議進行不到一半,就聽見樓下有人敲門。領頭的意識到可能有人叛變了,趕緊宣布散會。果不其然,人還沒散完,就有人提著槍沖到了樓上。趙希望一看形勢不對,跑到后樓,翻過窗戶跳了下去,誰知道下面是個水槽,崴斷了腿,他只好躲在墻邊水缸里,等搜查的走了,才齜牙咧嘴地爬了出來,摸回了家。
“希望,你說那些人真就能救中國?”趙掌柜耷拉著臉,面無表情。
“能,能啊,我給你那些報紙你都看了沒,要不了幾年,中國肯定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p>
“小點聲,別讓外人聽見。趙希望側(cè)身掀開門簾,往外瞅了瞅?!眱鹤虞p描淡寫的樣子讓他越發(fā)擔心起來。
趙掌柜知道,兒子和那些人的面前將會是一個接一個的火坑,但他阻止不了,就像這個風云變幻的時代,有多少人能獨善其身呢。他能做的,除了給兒子做一雙結(jié)實的鞋子,讓兒子走路的時候不那么磨腳外,還能做些什么呢。
三
第二天一大早,當鋪的管家剛打開門,就見劉大扁擔一手提了兩塊熱騰騰的豆腐,一手捧著一大包的鹵制豆腐干,肩上還馱著一袋紅皮花生,在當鋪門前候著。
管家把劉大扁擔帶到正堂。趙掌柜忙起身相迎。
“你這是干啥?快來,快進來。”趙掌柜見劉大扁擔主動登門,欣喜萬分。他一夜未眠,正愁著不知道該如何上門勸說劉家父女,這劉大扁擔竟主動送上門,真是機會難得。
“都是自家弄的,請掌柜的嘗嘗。”劉大扁擔把東西遞給管家,搓著手,哈了兩口氣說,“掌柜的,我這次來呢,是想……”
“先坐,坐?!壁w掌柜拉著劉大扁擔坐到正堂太師椅上,吩咐管家倒茶。
“掌柜的,您看這,秀蓮她……”劉大扁擔哆哆嗦嗦話也說不利索。
“好說,好說?!壁w掌柜打斷了他。
劉大扁擔哪見過這陣勢,才一個晚上,眼前這男人跟昨天的態(tài)度可太不一樣了。
“大扁擔啊,你那豆腐一天能賣多少?”趙掌柜呷了一口茶問。
“也沒多少,一天一個,六七十斤來回吧?!?/p>
“有沒往吳員外家送過啊?”
“掌柜的,這方圓幾里地都送過?!?/p>
“聽說吳員外家遷走了,你知道不?”
“這我就不知道了,吳家人吩咐我每隔三天送一次,也只是把豆腐送到側(cè)門,哪兒有人來接?!眲⒋蟊鈸笾璞w的手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碰得茶杯叮叮當當響。
“管家,把犬子叫來?!壁w掌柜吩咐。
趙希望架著拐杖出現(xiàn)在正堂的時候,面露喜色,眼睛直勾勾盯著劉大扁擔,欲言又止。他整了整衣襟,一襲青灰色長袍遮住打著石膏的小腿,腳上一雙油光發(fā)亮的牛皮靴子透露著趙家的家底。
劉大扁擔看著眼前這位儀表堂堂的年輕人,竟感到分外親切。這小子上中學時和秀蓮同校,現(xiàn)在長高了,相貌也成熟了,眉宇間一股英氣逼人。
“劉叔,我是希望啊。你還認得我不?”趙希望顯得很熱情。這讓劉大扁擔有些惶恐,他趕忙放下茶杯,起身撫著趙希望的雙臂,顫顫巍巍地說:“真俊吶,真俊?!?/p>
“行了,咱也別藏著掖著了,”趙掌柜站起身對趙希望說,“兒子,你跟你劉叔說吧?!?/p>
劉大扁擔蒙了。他原本是要來說抵押房子的事,這咋回事呢。看著劉大扁擔疑惑的樣子,趙希望吩咐管家把院門關了,不讓任何人靠近正堂。
“劉叔,實話說了吧,你是不是替人送過消息?”趙希望問。
“送啥消息?”劉大扁擔雙手抖得更狠了。
就是吳府被偷襲的前一天,你是不是替孫管家往外送過消息?趙希望臉色一轉(zhuǎn),上前一步,快要把臉貼到劉大扁擔的臉上。
“你,你是吳府的人?”劉大扁擔身子一軟,騰地癱坐在椅子上。
“你還給革命黨送過什么情報?”
“革,革命黨,我可不是革命黨啊,我就是個賣豆腐的啊,大掌柜?!眲⒋蟊鈸p手作揖,連聲向趙掌柜求饒。
趙掌柜緩緩站起身,示意兒子退下。他站在劉大扁擔面前,來回踱步,肩上的貂絨圍巾耷拉在胸前,一晃一晃的,像條黑色的蟒蛇,吐著信子向劉大扁擔飛來。
“大扁擔,你跟我來?!壁w掌柜說完起身往內(nèi)堂方向走去。劉大扁擔緊跟著,趙希望一瘸一拐走在最后,三人穿過一條幽深的巷道,來到庫房鐵門前,趙掌柜打開銅鎖,推門進去,燃上燈,頓時屋里金光閃亮,銀影璀璨。
劉大扁擔張大了嘴巴,使勁兒揉了揉眼,咽了口唾沫說:“掌柜的,這都是,都是您的?”
“都是沒來贖當?shù)?。還有這個,你看看,認識不?”趙掌柜掀開一個木匣子,一柄白如月光,漏著寒氣的玉如意映在眼前。
“認得,認得。雍正爺?shù)膶氊惏??!眲⒋蟊鈸焕⑹亲呓执锏纳馊?,到底是見過一些世面。
“那你知道我是如何得來的?”
“不知,不知?!?/p>
“送給你如何?”趙掌柜此言一出,差點驚掉劉大扁擔的下巴。
“趙掌柜,你就別誆我了,老朽就是有九條命也不敢接這燙手的玩意兒?!眲⒋蟊鈸娳w家父子今日竟閉口不提讓閨女到他鋪子做工這事,也不提他抵押老宅的事,剛才用革命黨詐他,現(xiàn)在又用珠寶玉器誘他。真不知道這二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劉大扁擔緩了口氣,連連搖頭說:“罷了,罷了,趙掌柜,我跟你說實話吧。那孫管家是我的遠房表兄,我這才能有機會給吳府里送豆腐。表兄曾對我提起過,說吳府上有柄宮里帶出來的如意,能頂一萬大洋,看來就是這柄了。”
趙掌柜看時機成熟,給兒子使了個眼色。
“劉叔,實不相瞞,是我想讓秀蓮到當鋪做工的?!壁w希望輕輕咳了聲,神色凝重?!靶闵徍臀以峭瑢W,我們受過愛國教育,現(xiàn)在軍閥混戰(zhàn),國難當頭,上面已經(jīng)在咱們這兒建立了新青年救國會奉皋聯(lián)絡處,暗地里號召和帶領青年人投身革命事業(yè),秀蓮以前就是學校女學生的代表,我想讓她來帶領奉皋女子分會,但您老人家連秀蓮上學都擋的人,我不想點辦法如何能勸說動您吶,你說是不?”趙希望聲情并茂,情真意切。
“不,絕對不行,俺就這一個女娃,我家老婆子離不開她?!?/p>
劉大扁擔轉(zhuǎn)身就要走,趙掌柜伸手把他攔下。“老劉啊,我這兩天也想了很多,我也是當?shù)?,我也就這一個兒子,我也不想讓兒子往火坑里跳啊,可他們年輕人要做的是大事,咱們老了,你說我守著滿屋的珠寶玉器還能活幾年?天下都亂套了,這些寶貝能守得住嗎?”
劉大扁擔撥開趙掌柜的手,說:“守住守不住是你的事,我就是個賣豆腐了,也沒幾個家當,閨女以后找個好人家,穩(wěn)穩(wěn)當當過他們?nèi)兆泳统??!?/p>
趙掌柜嘆了口氣說:“誰不想讓后生們有個安穩(wěn)日子,我們能給他們嗎?老劉啊,不瞞你說,昨兒個晚上,我可是坐在這些寶貝中間想了一夜,我當初也是死活擋著不讓希望瞎摻和,現(xiàn)在我想通了,不就是那個啥嘛,怕個球。只是娃兒們走上這條路可回不了頭了啊,你說咱們當?shù)哪茏鳇c啥呢?反正我是要給娃兒們湊點分子的?!?/p>
趙掌柜的這番話既是說給劉大扁擔的,也是說給他自己的。
見劉大扁擔不說話,趙掌柜說:“這樣吧,你回去跟秀蓮她娘倆說,就說是讓秀蓮來做工的,還有工錢,讓她娘倆放心?!?/p>
劉大扁擔臨走前,他回頭看了眼滿屋的珠寶玉器閃爍著多彩的光芒,就像陽光照射在冰凍的河面上跳起的碎珠。他的心亂了。他顧不上趙家父子在后面追喊,頭也不回地往回跑。走到村口河堤上已是中午,他想起又該打水磨豆子了。這幾天上凍,每日到河邊提清水做豆腐,都得等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可太陽光再厲害,也刺不破這薄薄的冰層,也得找塊石頭砸下去,才能泛出活水。
四
下午,劉大扁擔泡好豆子,坐在磨盤上曬暖,趙大掌柜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你給革命黨送情報,這要是讓軍閥們知道了,你還有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娜兆訂??劉大扁擔轉(zhuǎn)頭看著坐在房檐下裱糊鞋幫子的秀蓮娘倆,心里一酸,一股熱浪涌上腦門,不由得淌下淚來。
“這誰家換的豆子啊,泡了這么久還硬得硌牙?!眲⒋蟊鈸税褱I,身子挪了挪,彎腰從桶里撈了幾粒豆子塞進嘴里。
秀蓮抬頭看看爹,不明白什么意思。
“蓮兒,你不是要上學嗎,爹送你去學可好?”劉大扁問。
“真的嗎,爹?”秀蓮攙著娘站起來。劉大扁擔看著眼前滿臉稚嫩的女兒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他的心咯噔一下,沉沉墜了下去。
“閨女,世道不好,咱也不怨天尤人,我和你娘都年歲大了,只想給你找個路子,去吧,去學點本領,也好養(yǎng)活自個兒。”劉大扁擔望著偏西的太陽,瞇著眼睛繼續(xù)說。
“嗯,嗯,我會好好學的,爹。”秀蓮一個勁兒點頭。
當初表兄讓劉大扁擔送信,他不敢,怕受連累,是表兄告訴他,現(xiàn)在這世道,不反抗就會被欺負。他怎么會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只是反抗的代價太大,或許他會像表兄一樣丟了命??杀硇忠舱f了,若大家都默不作聲,任人欺負不反抗,那后輩們豈不是也要受欺負。只要孩子們能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當?shù)膩G了命也值得。這是他給表兄承諾的??扇缃瘢w希望讓秀蓮也加入他們的組織,他卻猶豫了。停了會兒,劉大扁擔又對著太陽自個兒嘀咕道:“她娘,你說這日頭爺照在誰身上都一個樣兒,為啥就有人被照明白了,還干成了大事呢?還有雍正爺?shù)哪莻€玉如意,在宮里是個吉祥物,在他老趙家就成禍害了呢。都一把年紀了,還琢磨這么有學問的問題,難不成自己也明白了?”劉大扁擔自個兒念叨了會兒,又傻傻笑了一陣。
太陽偏西的時候,趙家的賬房先生來了,給劉大扁擔說,明兒個先讓秀蓮去當鋪做工,等開春就讓秀蓮和希望兩人一塊兒去學。臨走時說,趙掌柜同意劉大扁擔把兩間老屋抵押了,還留下五十個大洋,字據(jù)也沒要就走了。
那天夜里,劉大扁擔又悄悄從床板下面摸出秀蓮從學校里帶回來的報紙,就著油燈一字一句讀了起來。去年夏天,學校放假,秀蓮沒回家,而是跟著一幫后生偷偷返回學校,跟著幾個老師瞎辦什么報紙。后來,那幾個老師被軍閥帶走了。秋季開學后,他硬是沒讓秀蓮去學。好在女兒聽勸,這一年多來,乖乖在家?guī)鸵r著做豆腐,也算安生??蓜⒋蟊鈸睦飬s安生不下來,以前替表兄傳消息,每次從吳府出來,都要按照表兄吩咐,把封好的油皮紙袋壓在剩余的豆腐下,再把油皮紙袋放到鎮(zhèn)子西頭娘娘廟神像后面的縫隙里,才挑著擔子回家。隔上三天,再去娘娘廟取了牛皮紙袋,連豆腐一塊兒送給表兄。那些日子,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生怕惹禍上身。但看看秀蓮帶回家的報紙,又想想表兄干的是投身報國的大事,幾次送消息的路上,他竟歡喜地哼起了小曲??山裢?,報紙上的字字句句咋看都像鋒利的刀子,剜著他的心。
劉大扁擔正思索,聽見院子里有動靜,警覺地喊了聲:“誰?”
“是我,爹,娘叫我把盛著酸漿的水桶提回來,怕放在外面上凍了?!毙闵彺鸬溃^而又問,“你咋不睡呢,爹?”
“來,閨女,陪爹說說話?!眲⒋蟊鈸厦抟\坐了起來。
劉大扁擔把在趙掌柜家的前前后后都跟秀蓮說了明白。秀蓮像忽然被撥亮的燈芯,眼睛明明亮亮的,樣子讓人又愛又憐。
半個月后,劉大扁擔的豆腐坊在鎮(zhèn)子西頭開坊售賣。趙掌柜也提前舉辦公開拍賣會,那天鎮(zhèn)上趕集的人可真多。劉大扁擔遠遠看去,福源當鋪門口搭建了一個大大的展臺,幾十個黑衣保鏢圍在臺子四周,秀蓮穿著碎花棉旗袍,捧出一件件耀眼奪目的珠寶玉器站在臺子上,下面的人叫喊著亂成一團。
過年的時候,秀蓮告訴劉大扁擔,拍賣會上沒見玉如意,聽說是讓趙希望捐給了上級組織。劉大扁擔正在推磨,聽見這話,愣了一下,干得更加起勁了。
責任編輯 時鳳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