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一個人的城堡,會留下許多美好的回憶。
記得小時,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一個大場。大場大場,就是一個大的空場子,通常有三五畝大小,作為公共的勞動場所,農(nóng)忙時集體在一起勞動,收麥子、剝玉米,打豆子等。大人們干得熱火朝天,我們一幫孩子也閑不住,跑前跑后地給家長幫忙。當(dāng)然最主要還是圖熱鬧,有那么多的麥草垛玉米稈做掩體,玩起來很是刺激。
那時每家都有多個孩子,大人們整天在莊稼地里戰(zhàn)天斗地,沒時間管我們,我們就像野草一樣自由生長,大的帶小的,聚集到大場里,跑來追去,在大場里玩各種游戲,比如捉迷藏、打大棒、滾鐵環(huán)、跳繩、跳方格、射箭,做木手槍、泥哨子、抽陀螺……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條件艱苦,卻也興高采烈,玩得不亦樂乎。
農(nóng)閑時節(jié),尤其是臘月春節(jié)期間,孩子們都放假了,空曠的大場頓時熱鬧起來,就仿佛是游樂場。我們男孩常玩擠油,打棒,飛三角,打包子,斗雞等。擠油就是一堆人靠著一堵向陽的山墻,看誰把誰擠了出去,既曬了太陽,也活動了筋骨。打棒就是用大棒打小棒,看誰打出的距離遠(yuǎn),如果打出的距離相當(dāng),會用大棒在地上翻著來量。飛三角和打包子,三角和包子都是用紙疊的,通常用舊本子和舊課本,如果誰家有舊掛歷,那疊出來的三角和包子就非常厲害,看誰的三角飛的遠(yuǎn),看誰的包子能把別人的包子打翻了,輸家的三角和包子作為戰(zhàn)利品會歸贏家所有。通常如果哪個小伙伴抱著一堆三角或包子,會非常驕傲。在大人看來,不贏天不贏地的,有什么搞頭。我們卻興味十足,三角、包子雖然不能當(dāng)錢花,卻感覺是自己擁有的財富。我們擠油時,家長嫌我們把衣服弄臟了,看見了總會說,別把墻擠倒了!我們才不管哩,大人一走繼續(xù)擠。斗雞就是把一條腿盤起來,用手抱著,作為武器,然后獨腿跳躍,進攻對方。斗雞游戲可以分成兩撥玩團體游戲,也可以自由斗雞。自由斗雞是一項“慘烈”的游戲,亂戰(zhàn)之中,即便笑到最后的,往往也會傷痕累累。尖銳的膝蓋撞在屁股上尚且可以忍受,如果是撞在后背后,大腿上,腰上,會疼得齜牙咧嘴,哇哇大叫。但正是因為“慘烈”,才覺得刺激,興奮。
女孩通常玩跳方格、抓石子、跳皮筋的游戲,三三兩兩,各自為戰(zhàn),反正大家都熟悉,說說笑笑,嘻嘻哈哈,不想玩這個游戲了,會迅速加入另一個游戲,整個大場熱火朝天,真的是名副其實的游樂場哩。雖然這游樂場沒有任何游樂設(shè)施,玩具沒有一樣是買的,都是我們自己親手做的,玩法也是我們自創(chuàng)的,但快樂是真實的,鼓蕩著我們愛玩的天性和自由奔跑的激情,再貧窮的日子,再冷的天氣,似乎也沒覺得有多苦。
放學(xué)后,吃完飯,我們就往大場里跑,在任何時候都不愁找不到玩伴。往往是玩到天黑了,還不想回家,直到大人找過來叫,才戀戀不舍離去,邊走還邊約定著明天的事情。
在大場的東南角,有一個木庵子,用四根圓木撐起來,像是一座炮樓。木庵子上有欄桿,可以四面眺望,就像是空中樓閣。木庵子的高度,單懸空的部分,就有七八米。毫無疑問,木庵子是用來看場的,主要是收獲季節(jié),所有的糧食都在大場里,在徹底曬干之前,就得一直有人看著。但一旦入倉之后,木庵子就空了出來,被我們這些調(diào)皮的孩子所霸占。
要上木庵子,卻不那么容易。因為當(dāng)初修木庵子時,就沒有修樓梯。而是臨時搬來一把長梯,人走后就撤掉了。
沒有梯子,難不住我們。農(nóng)村孩子的強項便是爬樹,誰不會爬樹,那簡直是要被人笑話的。至于那些爬樹高手,就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往往也是我們之中的孩子王。
我們一人抱一根圓柱,雙腿交纏著,比賽似的往上爬。說實話,爬上去要下點功夫。因為圓柱不是樹,樹有樹皮有樹枝樹節(jié),摩擦力大,還可以踩在樹節(jié)上稍事歇息。圓柱光溜溜的,再加上天長日久被我們摩擦,就更容易往下滑了。因此要一鼓作氣,奮力地用臂上的力量和腿上的力量往上送。如果誰中途失敗了,溜了下去,就會暫時取消機會,讓下一個人上。
木庵子上僅能容下十幾個人,面積也就兩張桌子大小。在木庵子上,最逍遙的事情便是打牌。想打牌的孩子多了去了,誰先爬上去,誰就先占了名額。因此,半途溜下去的,往往會被淘汰。這,也算是一種激勵吧,被淘汰被嘲笑者,會暗暗加勁,苦練技術(shù),在下一次的時候抓住機會。我清晰地記得,我們當(dāng)時爬木庵子前的預(yù)備動作,是狠狠地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摩拳擦掌,似乎在告誡自己,為自己鼓勁,當(dāng)然,也是為了增加一點手上的摩擦力。
上了木庵子,有牌的人自然是主角,由他決定哪幾個人上場。我們通常玩四個人的爭上游,其余的人當(dāng)背光,吵吵嚷嚷地指點著、議論著。當(dāng)背光難免遺憾,但好歹有接替的機會,誠心誠意地出謀劃策或渲染氣氛。而那些在木庵子下面周旋的孩子,則只有眼巴巴仰望羨慕的份。
下雨天,我們也要到大場里玩。大場邊有一條小水溝,我們后背上披一條塑料紙,埋頭在小水溝上筑大壩,看誰的大壩修得漂亮、結(jié)實,在壩體上,我們會開一個泄洪孔,水流走時會形成漩渦,滋滋地叫著,聽上去很是帶勁。玩一會水利工程,頭發(fā)衣服都濕了,怕大人看見了罵我們,便躲到誰家屋檐下,摩拳擦掌地玩摔響沖。我們先把泥巴團好,做出一個小碗模樣,碗沿要齊整(避免漏氣),碗底要盡量薄,然后把小碗放在掌心,掄起手臂,朝一塊平整的地面用盡力氣摔扣下去,嘭的一聲,氣流沖過碗底,會花朵一樣開出一個爆破口,看著和聽著就分外得意。如果泥碗做得不好,底不薄,或摔扣的力氣不夠大,就會放啞炮,是要被同伴嘲笑的。然后把泥巴團起來,又進入下一輪的比賽。為了把碗底做得盡量薄,我們通常會用食指來研磨,泥干了,就吐口唾沫,直到薄如蟬翼,但又不漏氣為好。如果玩摔響沖玩累了,我們會盤腿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做泥手槍,或是捏泥馬泥公雞。雨嘩嘩地下著,我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便,不像大人們那樣總是無端地發(fā)愁。
那時還不知道有電視機,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想象也就僅限于我們看過的戲和電影。唱大戲一般在年底春節(jié)時才有,再者咿咿呀呀的戲曲節(jié)奏太慢,我們小孩歷史知識有限,覺得人物關(guān)系模棱兩可,看不出個所以然。我們看大戲也就是湊熱鬧,戲臺往往是臨時搭起來的,在大場的一端,唱完戲就會拆掉??磻蚴侵欣夏耆说膼酆?,我們小孩在人堆里鉆來鉆去,圖人多好玩,順便灌點耳音。電影就不一樣了,是新潮事物,聲光電直截了當(dāng),而且有一些特效,比如炸彈爆炸的場面。因此每到村里放電影,那簡直就是節(jié)日,隆重的需要幾天來慶賀。而放電影,就在大場里進行,“露天電影院”這個詞,在今天依然是個美好而浪漫的詞。幾十年過去,我依然記得這些電影:《閃閃的紅星》《車輪滾滾》《鐵道游擊隊》《永不消逝的電波》《小兵張嘎》等。這些電影,成了我們寶貴的精神財富,就像是稀罕的水果糖,我們不會咬著吃,而是慢慢用舌頭抿,用漫長的日子來探討,議論。這些戰(zhàn)爭題材的電影總是讓人熱血沸騰。因為年齡所限,我們常常會為那些不確定的人物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而爭得面紅耳赤。在爭執(zhí)的過程中,我們對世界有了初步的打量。那種不能確定是好人還是壞人的煩惱,就像是磨砂玻璃,對我們的窺視欲構(gòu)成了直接的打擊,卻也留下了無盡的想象。
除了在本村大場里看露天電影,我們還牽心著到周邊的村莊去看電影,即便是看過的電影,我們也樂此不疲地要趕場子。如果錯過,那感覺就是吃了大虧。往往不知是誰先透露出消息,說什么時候哪個村莊要放電影,然后是四處打聽、求證,蠢蠢欲動地計劃。在我們本村看電影,我們是主場,那簡直是如魚得水。到周邊村莊看電影,我們是客場,心里多少還有點擔(dān)心,擔(dān)心那些毛孩子欺負(fù)我們,因為我們也曾欺負(fù)過外村來看電影的孩子。這,仿佛是一種不言而喻的戰(zhàn)爭,有冒險的意味,卻也精彩無限。
我記得有一次我和我的好伙伴鐵牛走了十多里夜路去趕場子看電影,電影在一個扇形的大場里進行,我們?nèi)サ猛恚瑳]有好位置,索性就爬到大場邊的一棵大柳樹上,在這棵柳樹上看電影的還有該村的幾個淘氣的孩子,鐵牛無意間和我閑聊,向我顯擺說他舅舅前幾天給了他二分錢,估計是被這幾個孩子聽見了,電影結(jié)束后,我們剛下樹,就被這幾個孩子堵住了,要鐵牛把二分錢掏出來,鐵牛不愿交,情急之下,竟學(xué)著電影里的情節(jié)把二分硬幣吞進了肚里。然而硬幣畢竟不是紙條,摸黑回村的路上,我和鐵牛都不說話,心里突突地想著那二分硬幣。我能感覺到,我們都有些害怕。發(fā)生這樣的事,該怎么給大人說?如果吞進去的硬幣出不來,又會怎樣?要不要開刀?
臨分手時,我們在黑暗里愣著。我問鐵牛,你肚子疼嗎?鐵牛搖頭。最終他拍拍我的背,似乎在安慰我,不必為他擔(dān)心。他告誡我,一定要統(tǒng)一口徑,就說玩時不小心把硬幣咽下去了,這樣都不會挨打。此后,鐵牛的父母多了一塊心病。雖然鋁的比重小,但畢竟是一塊不小的金屬,在肚里出不來總是個陰影。他們想方設(shè)法地給鐵牛吃利于排泄的中藥、食物,比如木耳,在當(dāng)時是很貴的,他父母會隔三岔五給鐵牛吃,期望他能在拉大便時排出來。至于最后到底拉出來了沒有,鐵牛自己也說不清楚。
后來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生產(chǎn)組織方式由集體統(tǒng)一勞動變?yōu)楦骷易灾鬟M行,大場逐漸荒蕪,后來干脆被瓜分成宅基地修了房子。孩子們玩耍也大多局限在自家庭院,村莊顯得更加寂靜,很難再看到一幫孩子呼啦啦跑來跑去“南征北戰(zhàn)”的那種匪氣和豪氣了。
一晃幾十年過去,當(dāng)年淘氣的小孩,如今已兩鬢斑白。再回故鄉(xiāng),早已物是人非。唯在夢里,才能重溫當(dāng)年在大場里游戲的歡樂情景。
(責(zé)任編輯" 王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