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個早晨出發(fā)

我從某個早晨出發(fā)

走得慢

炊火尚未熄滅

我想起去冬那片雪的模樣

一個孩子從雪上跌落

落在額頭上扎下根

長成一把刀

或是另一個孩子

我從某個清晨趕來

路過一條河

他們說河的前面有過一個夜

夜留在天上

像一個掛在樹梢的風(fēng)箏

放風(fēng)箏的孩子

哭著睡了

我從一個早晨趕往另一個早晨

大雪出山迎出五百里

山上有一位美麗的姑娘

晨光剛剛好

有些許涼

有幾分思念

像一首只寫下題目的詩

在秋天想起一片葉子

北風(fēng)讓我淪陷于一種想象

陰暗，潮濕，寒冷

掙扎著入眠

或者一個人自說自話

那片經(jīng)年的葉子還在

它依舊掛在故鄉(xiāng)最高那棵楊樹的樹梢

在春天不曾歌唱

也不曾在風(fēng)雪中凋亡

沒有人關(guān)注一片沒有凋零的葉子

就像我們記不起

母親年輕的容顏

記不起那些來來回回的劇痛和麻木

這個秋天一如從前那些秋天

那個演員哭著哭著突然笑場

我想象一片葉子

馬上又忘了另一片

每一次道別都淚流滿面

那場經(jīng)年的暴風(fēng)雪依舊沒有停息

整個結(jié)冰的平原

都在傳唱那首秦時的歌謠

歌聲中有征伐，有榮耀

有無盡的恩怨與悲歡

還有母親遙遠(yuǎn)的呼喚

我只是玻璃杯里的一只蝴蝶

美麗、并且掙扎

往事如此清晰

就像剛剛用過的早餐

我安靜地蜷伏在記憶的深處

面色蒼白地苦等天亮

我知道這不是想象

活著就是一次漫長的道別

因?yàn)榻K會別離

所以我們無須說謊

因?yàn)闊o須說謊

所以每一次道別都淚流滿面

我在最早的早晨醒來

我在最早的早晨醒來

在母親做完早飯之前

離家出走

我路過那個晝夜歌唱的瞽者

還有祖先遺落的那棵芹菜

它高過所有的眼睛

我記得自己是那樣哀傷

我把哀傷一一畫在紙上

作為一種薄奠

作為遠(yuǎn)行路上唯一的干糧

我還畫下一個美麗的姑娘

她油亮粗長的麻花辮

手中的燈火

和微笑的模樣

莊稼越來越遠(yuǎn)

所有的回望已成挽歌

偶爾聽到風(fēng)過

它們一再翻動路邊那個

被遺忘的行囊

往事一聲驚叫

——那個孩子去哪了

在春天想到你

檐下燕雀飛走了

你的身影還在

路邊的雛菊枯萎了

你的腳印還在

河邊的柳樹腐朽了

你的笑聲還在

天邊的云彩化成雨

你的氣息凝結(jié)在我心頭

我在春天想到你

思念讓我刺痛

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變賣所有的詩篇和汗水

我要走遍天涯海角找到你

我要在一個盛大的春天娶你

我要和你生十個圓潤多汁的橙子

還有十個新鮮活潑的生蛤

讓所有的人去笑吧

我們悄悄地藏好身形

在冬季來臨之前相擁著

讓所有的親人

怎么找也找不到

舊時

那是一個模糊的日子

仿佛是個初春

又似某個不存在的黃昏

我坐在屋里

手捧那杯祖母沏的那杯熱茶

祖母離開不久

好像還坐在對面的杌凳上

面目慈祥地縫補(bǔ)

窗外那些潔白無瑕的小獸

它們的目光像銀子一樣閃亮

是誰的輕咳

慢慢走過屋后

遠(yuǎn)處有一片葉子落下

去冬的最后一片葉子

它走得悠揚(yáng)

像是一枚緩緩融化的音符

整個季節(jié)都在悄悄發(fā)芽

我將書頁、詩、石子

混合在茶水里

我不是在給自己準(zhǔn)備什么

我只是在懷念一段舊時光

我不肯承認(rèn)自己還記得

只是怕不小心

弄丟了什么

老村

其實(shí)我早已忘了那些老景致

忘了那些青磚上的白色刻痕

忘了茅草房頂一簇簇綠色石蓮

忘了那只紅腦門大鵝的響亮叫聲

忘了深夜鄰家傳來的一陣陣咳嗽

忘了那條悠長的石子路胡同

那扇黑漆斑駁的大門" 還有

那個赤腳站在門后怯怯張望的小姑娘

四十年來" 我已經(jīng)忘了許多許多

甚至忘了它的名字叫代格莊

偶爾有人問起

我便笑著聊起從前的一些景致

那些貌似被遺忘的景致

我時常聊著聊著就沉吟不語

貌似被團(tuán)山坡新割的苞米茬子絆了一跤

出血的地方痛

不出血的地方更痛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