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香站在窗前，目不斜視地盯著窗外不遠(yuǎn)處的那個巷子口。她在等一個人，一個關(guān)乎她后半生命運(yùn)的人。

街道不算寬，兩側(cè)樓房三層高。這是石頭鎮(zhèn)最繁華的商業(yè)街，沿街的門面店有飯店、理發(fā)店、服裝店、商店、藥店、浴池……五花八門，應(yīng)有盡有。早飯剛過，街上有些清冷，畢竟這個時間還不是熱鬧的時候。

房間位于三樓，屋里有張碩大的圓形餐桌，靠門處有一套淡黃色水洗布藝沙發(fā)，墻角放了個淺黃色鐵質(zhì)衣架。一側(cè)墻上掛著一幅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山水畫，澄澈的泉水從嶙峋的怪石上拐著彎流下來，瀑布邊還有棵形態(tài)怪異的松樹。不過，一眼能看出來，這幅畫是印刷車間里批量生產(chǎn)的劣質(zhì)品，絕非畫家用顏料畫的極具收藏價值的真跡。

太陽還沒升起來，房間里光線有些昏暗。丁香纖瘦的身體裹進(jìn)一條肥大的連體裙，幾乎網(wǎng)住她整個身體。她踮起腳尖，一對嫩白的足底從粉色拖鞋的后跟處翹了起來。她羸弱的身體顯得愈加細(xì)長，宛如一條藤蔓沿著窗臺奮力向上攀爬。

巷子口依然空蕩蕩的，剛才還有條黑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此刻什么也沒有了。丁香將目光收回來又看向遠(yuǎn)方。尚未散盡的霧靄死乞白賴地籠罩著田野和房屋，遠(yuǎn)處灰蒙蒙的。小鎮(zhèn)上的建筑平房居多，三層樓算得上是制高點(diǎn)了，即便遙遠(yuǎn)的地方，站在窗前也能盡收眼底。

霧色中有個煤礦，圓圓的，尖尖的。煤礦距離丁香的住處不算遠(yuǎn)，步行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煤礦里轟隆隆的鳴叫聲能隱約聽到。響聲總讓她的胸口怦怦亂跳，那些毫無韻律可言的轟鳴聲在她聽來，卻是天底下最為曼妙動聽的天籟之音。

遇見陳壯之前，丁香從來不曾想過自己能有一個溫馨的家。她總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只沒有窠巢的螞蚱，注定只能孤零零在雜草叢生的田野蹦跶。陳壯的出現(xiàn)，完全改變了她的想法，她那顆宛如死灰的心重新燃起對家的眷戀。她的魂魄完全被披著神秘霧紗的煤礦所吸附。陳壯是一名礦工，他就是丁香要等的人。

2

十歲那年，爸媽在一次突如其來的車禍中離世，家里只剩下丁香和五歲的弟弟丁偉。飛來橫禍徹底改變姐弟倆的命運(yùn)。生活不相信眼淚！姐弟倆相依為命，什么樣的苦都吃過，吃救濟(jì)、吃百家飯總算長大。丁香唯一的愿望，就是把丁偉拉扯成人，讓他出人頭地。

出生那天，媽媽給她起了個好聽的名字——丁香。爸爸第二天就樂呵呵地在院子里種下許多丁香花。爸媽走后，丁香花依然年年開放。這年的花開得似乎比以往更早些，小院子溢滿芳香。

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丁偉收到了一所公安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丁香樂得嘴巴張了三天三夜都合不攏。接下來，她笑不出來了，丁偉讀大學(xué)得需要一筆龐大的資金呀！丁香犯了愁，她踏遍親戚家的門檻，才湊足丁偉上學(xué)的費(fèi)用。

初秋的一個霧蒙蒙的早晨，丁香把拖著行李箱的丁偉送到一輛駛往南方的大巴車上。

第二天，她收拾一番也離開了家。她從沒出過遠(yuǎn)門，之前連村子都很少離開。外面的錢并非那么好賺，像她這樣讀書不多的農(nóng)村女娃，找工作更是難上加難。她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終在離家?guī)装俟锏氖^鎮(zhèn)落下腳。

丁香在一個名叫“望月樓”的飯店做了一名服務(wù)員，體態(tài)肥胖的老板娘對她分外關(guān)照。來飯店消費(fèi)的顧客，大都是鎮(zhèn)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般是生意人或是公職人員，陳壯卻是個例外。

石頭鎮(zhèn)附近有幾家小煤礦，礦工大都是外地人，雖說是靠賣苦力賺錢，每花一分錢都掂量半天，可剛領(lǐng)完薪水那幾日，手頭稍有寬余，偶爾也到飯店美餐一頓。他們常常成群結(jié)隊(duì)而來，每次都點(diǎn)廉價菜和劣質(zhì)酒，結(jié)賬時還圍住老板娘理直氣壯地討價還價，這是其他顧客不曾有的。面對礦工們的糾纏，老板娘先是晃著腦袋“哎喲喲”叫喊一番，最終還是大發(fā)慈悲給一些優(yōu)惠。礦工們砍價成功，連聲夸老板娘心善。

陳壯第一次來是被工友拽來的，他不想來是心疼錢，母親常年生病在床，父親掰著指頭盼他把工錢寄回家，他不舍得花這份閑錢。陳壯他們挑了一樓大廳靠門的長條餐桌。

恰是夏日，丁香伸出蓮藕般白嫩的手臂給他們倒茶水時，陳壯夾著兩片炒黃瓜的筷子停下來，他的目光落在丁香的裙擺上。四個人點(diǎn)了三個菜，炒黃瓜、紅燒茄子和西紅柿湯，還有一盤放了辣椒的咸蘿卜條。每人又要了一瓶啤酒。

丁香每次來續(xù)水，陳壯都會瞄她幾眼。吃完飯，四個人喝足了茶水，才結(jié)賬離開。陳壯是最后一個出門的，他瞅著丁香的花裙子，喃喃說道：“你裙子上的丁香花兒真好看！”

丁香打量一眼陳壯，高高的鼻梁，濃濃的眉毛，胳膊上結(jié)實(shí)的肌肉高高隆起。他的憨厚樣兒，讓她感到格外踏實(shí)?！澳阋蚕矚g丁香花？”盡管陳壯此時還不知道丁香的名字，可丁香說這句話時臉頰還是泛起紅暈?！拔壹以鹤永锓N著丁香花呢?！标悏颜f完出了門，追其他三名礦工去了。他脫下那件灰色短袖，搭在肩上，任憑熱辣辣的陽光照射在黝黑的皮膚上。丁香目送陳壯走遠(yuǎn)，胸口宛如揣了一只小兔子突突直跳。

幾天后，陳壯又來了，一個人來的。老板娘用怪異的目光瞅著他，喊道：“哎喲，你怎么又來了？”陳壯并不答話，坐在一樓角落里的空位上。他只點(diǎn)了一個酸辣土豆絲，要了一瓶最便宜的啤酒。

丁香直愣愣地杵在陳壯身邊給他倒茶，兩個人距離很近，能聽到對方的喘息聲。丁香豐盈的胸脯有節(jié)奏地上下起伏。倒完水，她又給陳壯上了菜和啤酒。

這天中午顧客格外多，丁香手忙腳亂地在餐桌間來回穿梭。陳壯沒上次來那么拘謹(jǐn)了，目光總貪婪地瞄向丁香。有幾次，兩個人目光撞著正著，他倆就各自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移走。

陳壯吃完飯，喊一聲結(jié)賬，來到吧臺前。老板娘收下錢，嘟囔道：“沒見你這么小氣的?！标悏训椭^轉(zhuǎn)身離開，快步出了門。丁香給一個顧客開了瓶啤酒，然后瞅了眼漸漸走遠(yuǎn)的陳壯。她感到一陣好笑，差點(diǎn)笑出聲來。

其他礦工都是發(fā)了薪水才偶爾來一次，陳壯卻是隔三差五來就餐，只是他每次都是最低消費(fèi)標(biāo)準(zhǔn)。他是老板娘最不歡迎的顧客。

那日，礦上剛發(fā)了工資，一下子來了十幾名礦工，陳壯也來了，他們要了三樓的包間，呼啦啦進(jìn)了屋落座后大聲嚷嚷。他們大都吸煙，包間里煙霧繚繞，充斥著刺鼻的尼古丁味道。丁香每次來上菜都咳幾聲。酒過三巡，他們推杯換盞，都有了醉意。這次與以往不同，以往可都是喝少許酒的，這次卻喝個沒完。大家紛紛舉起倒?jié)M啤酒的高腳杯向一個大胡子男人敬酒，原來今天是他的生日。

最后一道菜，是一盆西紅柿湯，丁香端著湯菜進(jìn)來的時候，大胡子男人仰起脖子喝完一杯啤酒后站起身，他大概是要去洗手間。丁香剛要把菜放到餐桌上，大胡子男人恰好走過來。他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身子一歪胳膊撞在那盆西紅柿湯上。丁香沒防備，菜脫手了，啪的一聲摔在地上，菜湯濺了大胡子一身。

大胡子男人兇神惡煞一般點(diǎn)著丁香粉嫩的鼻尖，怒吼道：“你怎么做事的！你要賠錢，三百元，少一分都不中！”那時候，丁香的工資剛好三百元，如果賠了款，就沒法給丁偉寄錢了。她不知所措，連聲說對不起。大胡子男人喊道：“趕緊交錢，不然就用這桌酒席抵賬！”這一桌少說也要二百多元，老板娘再心善，也不會做冤大頭的，如果礦工們不結(jié)賬走人，酒菜錢要從丁香的工資里扣。

淚珠在丁香的眼里來回打轉(zhuǎn)。陳壯走了過來，用健碩的身體把丁香擋在身后，說：“多大點(diǎn)事兒呀！別為難人家姑娘了?！贝蠛幽腥藙傁胝f點(diǎn)什么，面色鮮紅的陳壯加重語氣說：“趕緊坐下喝酒！”大胡子猶豫了一下，翻了翻眼珠，抽了幾餐巾紙擦了擦身上的菜湯，回到餐桌邊坐下。陳壯小聲對丁香說：“你去吧，沒事了。”丁香感激地看陳壯一眼，如釋重負(fù)地出了門。

幾天后，陳壯一個人來的時候，丁香一閑下來就坐在陳壯對面的空位上與他聊幾句。

長則十來天，短則三五天，陳壯每隔段時間就來一次“望月樓”，一來二去，愛的種子就在二人的心房里生了根。他倆用這種獨(dú)特的方式彼此了解了對方的情況，交往越來越頻繁。日子在甜甜蜜蜜中一天天翻篇，一晃兩年過去了，兩個人早已是無話不談、心心相印。

秋日的一個細(xì)雨蒙蒙的中午，陳壯沒打傘，一溜小跑來到飯店。大概是下雨的緣故，店里顧客比較少，丁香招呼他去了那個最小的包間。丁香把一盤酸辣土豆絲放在餐桌上時，陳壯低聲說：“待會兒我送你一件禮物！”“禮物？你還送我禮物？”丁香的臉上漾滿疑惑與幸福。

丁香忙完手上的活兒再次走進(jìn)包間，陳壯已把那盤土豆絲吃得干干凈凈。他擺擺手，丁香坐下來。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個長條狀的紅盒子，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條金光閃閃的項(xiàng)鏈。丁香忍不住尖叫一聲，說：“一定很貴吧！”陳壯搖搖頭，說：“不貴，是假貨。不過，等我有了錢，一定給你買根真的！來，我給你戴上。”他說完來到丁香身邊。

丁香站起身，陳壯把項(xiàng)鏈戴在了丁香白皙的脖子上。這天是丁香的生日，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生日禮物。二人面對面站著，目光彼此直戳戳地看著對方，沒有絲毫的躲閃，也沒有半點(diǎn)羞澀。陳壯猛然把丁香摟在了懷里，把嘴巴湊到丁香耳邊，說：“嫁給我好嗎？”丁香想都沒想就“嗯”了一聲。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從空中降落，兩個人就這樣一直抱在一起，說著悄悄話。天不早了，陳壯告辭離開時說：“等我賺了錢，咱倆離開這里，開一家花店，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二人在店門外分手時，雨停了，陽光穿過云隙照射下來。陳壯走出很遠(yuǎn)，又轉(zhuǎn)身朝著丁香用力揮動兩下手臂。

從那天起，丁香天天祈盼著陳壯來吃飯，可奇怪的是，陳壯再也沒有來過。難道他跟我開玩笑？丁香不止一次這樣想，可又不止一次在心底吶喊：“他會來的！”她篤信陳壯一定會來?？墒?，都過了幾個月了，仍不見陳壯出現(xiàn)。

3

丁香正在三樓雅間的窗前胡思亂想，遠(yuǎn)處傳來山崩地裂般的一聲巨響。她打了個寒戰(zhàn)，一個不祥之兆襲上心間，聲音是從小煤礦里傳來的。她連忙到樓下打探消息。大街上有人在議論：“造孽?。∪龡l人命，就這樣沒了?！泵旱V發(fā)生瓦斯爆炸！丁香的心臟落到了嗓子眼兒，她擔(dān)心陳壯出事。

幾天后，石頭鎮(zhèn)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礦難似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憂心忡忡的丁香再也坐不住了，決計(jì)到小煤礦看個究竟。

丁香深一腳淺一腳向煤礦跑去。煤礦四周冷冷清清，生銹的大鐵門上了鎖，從門縫望進(jìn)去里面連個人影也沒有。她朝著空落落的院子喊了幾嗓子，也沒人應(yīng)聲，只有一條拴著鐵鏈的黃狗一陣狂吠。她爬上附近的一個土丘四下眺望，發(fā)現(xiàn)煤礦一側(cè)有片墓地。她心口像被針扎了，感到一陣疼痛。

丁香在一塊墓碑上看到一張黑白相片，上面是個面露憨笑的小伙子。她發(fā)了瘋似的撲上去，淚水忽地涌了出來。

半年后，丁偉大學(xué)畢業(yè)了。四年來，姐弟倆只有過春節(jié)的時候回家相聚，每到暑假，丁偉都在學(xué)校所在的城市找一份家教的工作。他畢業(yè)后，在一次公安系統(tǒng)的招錄考試中，以優(yōu)異的成績成為一名警察。

丁香向老板娘辭了職，找丁偉去了。姐弟倆見了面，在丁偉的勸說下，丁香留在了丁偉工作的縣城。丁偉想幫她找個工作，她說要開個花店。丁偉說縣城太小，買花的人不會很多。丁香說除了開花店外什么都不想做。丁偉只好幫丁香開了一個名叫“丁香花”的花店。丁香長得漂亮，又熱心，花店的生意雖不算紅火，還算湊合。

二十九歲的丁香出現(xiàn)在這座陌生的小城，沒人知道這個操外地口音的花店老板來自哪里，只曉得她是個善良熱心的單身女人。花店開業(yè)后，每隔幾個月，丁香會挑選一束色彩艷麗的丁香花，乘大巴車去一趟石頭鎮(zhèn)，把花放在陳壯的墓碑前。

日子一天天過去，丁偉參加工作沒幾年就結(jié)婚了，妻子叫何慧，在法院工作，她和丁偉是大學(xué)同學(xué)。何慧漂亮賢惠，爸媽是中學(xué)教師，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

丁香至今仍是單身，其實(shí)也有人給她介紹過對象，可她都不同意，有幾次還沒見面呢，就回絕了。何慧也是女人，對女人的心思當(dāng)然分外了解，她有空就到花店跟丁香嘮嗑。從小沒讀多少書的丁香，從何慧嘴里聽來許多喜聞樂見的事兒。有次何慧試探著問：“姐姐長得那么俊俏，又勤快，怎么不趁早成個家呢？”丁香聽了，白皙的臉變成土黃色，渾身抖個不停。何慧被她的樣子嚇到，連忙話鋒一轉(zhuǎn)換了話題。

何慧把情況告知丁偉，二人暗自納悶，每次提及婚嫁，丁香為什么就臉色驟變呢？聰穎的何慧隱隱感到，丁香心里一定裝著一個男人。她執(zhí)意開花店沒準(zhǔn)就與這個男人有關(guān)。

花店旁邊的商鋪是個蛋糕店，老板叫阿米，她有一張圓圓的菩薩臉，整天笑呵呵的，她平時對丁香很關(guān)照。阿米有事沒事總往丁香的花店跑，有時丁香忙不過來，還主動去幫忙。阿米忙了呢，丁香也會搭把手。

有天下午，何慧從花店出來，阿米正倚在蛋糕店的門框上嗑瓜子。她靈機(jī)一動，就求阿米為丁香介紹對象。阿米淺笑幾聲，爽快地領(lǐng)下這份差使，她當(dāng)晚就去了花店。

阿米有個表弟，叫福來，修手機(jī)的，長相英俊，心眼兒好。他的手指粗得像胡蘿卜，修手機(jī)卻十分靈巧。不管手機(jī)有什么毛病，到了他手里都能排除故障。

福來二十多歲時學(xué)了修手機(jī)的手藝，那時修手機(jī)在村民們看來是很神秘的行當(dāng)。鄰村貌美的姑娘水蓮，經(jīng)人介紹與福來確立戀愛關(guān)系。水蓮心靈手巧，開著家裁縫店。在鄉(xiāng)下，一個修手機(jī)的，一個做衣服的，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

天有不測風(fēng)云。再有兩個月就要舉辦婚禮了。那天有輛黑色轎車在水蓮的店門前嘎地停住。那時的農(nóng)村轎車極少見，只有大老板和領(lǐng)導(dǎo)出門才乘坐。穿著天藍(lán)色吊帶裙的水蓮，拎著剪刀和軟尺一臉驚喜地迎出門外。車上下來一個穿著名牌夾克衫的小伙子，他是鎮(zhèn)上一家建材公司的老板。

愛情其實(shí)很簡單，有時候一個眼神就成功了一半。水蓮和小伙子的目光發(fā)生碰撞的一剎那，兩個人的臉都紅了。小伙子在店里挑了最貴的布料做了一套西裝。水蓮瞅了瞅小伙子的一條腿，又瞥了眼門外的黑色轎車。當(dāng)她用軟尺在小伙子健壯的身體上量來量去的時候，心里禁不住蕩起陣陣漣漪。這件事過后沒多久，水蓮和福來分了手，幾天后她和那個開轎車的小伙子訂了婚。

福來賭氣到城里開了一個手機(jī)維修店。阿米見福來多年未娶，很是著急，見福來和丁香挺般配，就一心想把兩人撮合在一起。她約了二人去飯店吃飯。福來大丁香兩歲，第一次見面彼此感覺還不錯，可阿米征求丁香意見時，丁香撥浪鼓似的直搖頭。阿米以為她羞于啟齒，半開玩笑地說：“我看你倆就是天生一對……”沒想到，話沒說完，丁香一聲不響地起身離了席，把阿米和福來干巴巴地晾在了飯桌上。

福來喜歡上了丁香。從那天起，他經(jīng)常到丁香的花店買花，買回去也不送人，就放在桌子上整天瞅著，花枯萎了，再買新鮮的。

若是花店人少，福來就紅著臉和丁香聊幾句。有天，店里只有福來和丁香兩個人，福來問：“你為啥嫌棄我？”丁香說：“我心里已經(jīng)有男人了?！备頉]再吭聲。

阿米又找到丁香，說：“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你都三十多歲了，福來他……”丁香滿臉幽怨，打斷阿米說：“姐姐，我跟你說過的，我有男人……”阿米拉住丁香的手，說：“可他死了都好多年了，你總不能為一個死人守一輩子吧。”丁香哀嘆一聲，說：“姐姐，不知怎么回事，每次談?wù)摶榧?，那個男人就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等過些時間再商量這件事兒吧。”事情總算有了轉(zhuǎn)機(jī)，阿米起身告辭。

4

夏日的午后驕陽如熾，日頭分外毒辣。丁香坐在店門口的藤椅上搖動著紙扇。丁偉打來電話，說下班后和何慧來吃晚飯?！靶?，想吃我包的韭菜餡餃子了吧？”“還是姐姐懂我的心思，記得多放些蝦米?！薄澳氵@個饞貓，蝦米可貴著哩?！倍ユ倚茁晵斓綦娫?。

包餃子是丁香的拿手活兒，小時候她經(jīng)常從田野里挖來野菜做餃子餡。她把野菜用清水沖洗幾遍，剁成碎末，放上作料，包出來的水餃味道美極了，每次丁偉都吃不夠。

丁香忙活了半個下午，韭菜肉餡兒的水餃出了鍋，飯桌上氤氳著白色香氣。丁偉和何慧坐在餐桌邊，對水餃的味道贊不絕口。每次兩個人來吃飯，丁香都倍感親切，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嘮嗑，總有道不盡的溫馨。

丁偉吹著熱氣，大口吃著餃子。何慧每夾起一個餃子，先欣賞藝術(shù)品似的端詳兩秒，才把水餃放進(jìn)嘴里。丁香并沒有動筷子，注視著狼吞虎咽的丁偉傻笑。何慧催丁香快點(diǎn)吃，丁香這才慢吞吞拿起筷子。

丁偉吃完了，放下筷子，小聲說：“姐，今天來，有件事想和你說?！倍∠銚溥暌恍Γ骸靶?，看你神神秘秘的，有話就說！”丁偉面無表情地瞥何慧一眼，打個飽嗝站起身，兩手叉腰在逼仄的房間里來回踱步?！暗降资裁词逻@么難開口？有事兒就快點(diǎn)說，磨蹭什么！”丁香有些等不及了。何慧仍然不緊不慢吃著水餃。丁偉嘆息一聲，坐回原處，說：“其實(shí)這件事……”丁香急了，說：“別吞吞吐吐，快說！”

丁偉搔了搔頭皮，說：“姐，近些天我在辦理一個案子……”不等丁偉說完，丁香一擺手，說：“辦案的事兒我可不感興趣，別說了，還是談點(diǎn)別的吧！”丁偉并沒理會丁香，繼續(xù)說道：“姐，這件事可能與你有關(guān)?！倍∠銑A水餃的筷子停在半空，兩眼瞪得宛如銅鈴。丁偉滿臉凝重，說：“犯罪嫌疑人曾是一名礦工，為騙取賠償金，伙同兩名工友炮制了一起煤礦假瓦斯爆炸案……”丁香手里的筷子顫動兩下，夾著的咬了一口的水餃落在飯桌上。

何慧起身把桌上的半截水餃和撒在桌面上的餡兒清掃干凈。丁香又夾起一個水餃。丁偉說：“姐，據(jù)那人交代，他炮制這次假礦難是因?yàn)橐粋€姑娘……騙到撫恤金后，想和那個姑娘開個花店，一起過日子。”

丁香把水餃一口塞進(jìn)嘴里快速咀嚼。丁偉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說：“姐，你知道嗎？那個姑娘……”何慧在不停搖頭。丁偉沒再說下去。丁香睜圓眼睛，說：“小偉，把話說完！”何慧還在搖頭。丁偉欲言又止。丁香啪地把筷子放在桌上，說道：“小偉，說！”“那個姑娘跟你重名……”丁偉費(fèi)了半天勁，話才出口。

丁香忽地站起來，轉(zhuǎn)身上了樓。何慧說話了：“丁偉，看你把這事兒說得有鼻子有眼，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兒？叫丁香的多了，那個姑娘怎么一定是咱姐，說不定咱姐原本就不認(rèn)識那個男子呢？”她說完狠剜丁偉一眼。丁偉和何慧對視幾眼，沒再說話，屋里安靜下來。

過了十幾分鐘，丁香下了樓。她眼圈發(fā)紅，分明流過淚。

一陣風(fēng)從窗外刮進(jìn)來，悶熱的房間有了絲絲涼意。天際邊黑壓壓的烏云緩緩漫過來，狂風(fēng)襲來，一聲聲悶雷轟隆隆從天際邊傳來。

那晚下了一場大雨，時急時緩的風(fēng)雨把小城從頭到腳沖洗得干干凈凈。第二天，雨過天晴的小城讓人感到清爽舒心?？墒?，丁香心里仿佛壓了一塊石頭，總感到有一口氣喘不上來。第一縷晨曦悄無聲息地爬上窗臺時，她終于拿定主意。

吃過早飯，丁香找出一件嶄新的藍(lán)色碎花套裙，這是她三十歲生日那天何慧為她買的，商場里標(biāo)價六百多元呢。這么貴重的服裝她以前想都不敢想，別說是穿在身上了。套裙一直放在衣柜里，她平時很少拿出來，只是有時穿上在鏡子前走幾步，就趕緊脫下來。套裙穿在身上正合適，下擺剛好蓋住雙膝，漂亮的身體曲線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出來，好看極了。

人是衣裳馬是鞍，穿上套裙的丁香像換了個人，愈加漂亮了。她把白色小包挎在肩上，在衣鏡前轉(zhuǎn)個圈，又來回走幾趟，才放下卷簾門上了鎖。

丁香走出十幾米，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腳步，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套裙，思量片刻，又快步折回來。她回到花店，快速脫下套裙，換了件淺藍(lán)色短袖襯衫和一條七分褲。這身服裝，她搬運(yùn)花草就經(jīng)常穿在身上。她在鏡子前照了照，第二次出了門。

平時丁香去公安局找丁偉一般十來分鐘就到，這次她在路上走走停停，走了足有半個小時。她在離公安局門口幾十米的地方停住腳步，在一個賣冷飲的太陽傘下坐下來。她嗓子像著了火，買了瓶純凈水，一口氣喝了半瓶。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丁香終于站起身，向那道不銹鋼大門走去。就在她即將跨進(jìn)大門的時候，臨時改變主意，轉(zhuǎn)身回來了。在回來的路上，她給丁偉打了個電話。

丁香回到花店，把一束束鮮花小心翼翼地?cái)[放在門外。

福來火急火燎地闖進(jìn)店里，說：“水蓮……水蓮家出大事了……她老公被抓了……”丁香表情呆滯地睨視福來一眼，冷冷地說：“她家出事，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她說完快速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福來伸開雙臂在空中舞動幾下，手臂落下來時還把旁邊一束百合的葉子打折了。他嘆息幾聲，隨后跟進(jìn)里屋?！拔液退彯吘瓜鄳僖粓?，想不到她嫁給一個騙子！那個男人當(dāng)過礦工，他開公司的錢是騙來的……”丁香像個木偶，弓著腰手扶著椅背，凝視著窗外那片草地，許久沒說話。

丁香剛吃過晚飯，丁偉打來電話，說：“姐，我又問了一遍，他的作案動機(jī)的確是為了一個跟你重名的姑娘，可后來他遇到一個做裁縫的姑娘……”她撩起垂在額前的一縷長發(fā)，漲紅臉許久沒說一句話。

5

第二天，有人光顧花店，花店門口掛著一塊木牌，上面白底紅字寫著“花店已停業(yè)”。穿著米色毛衫的阿米，瞇著眼睛看了那塊木牌片刻，給福來打了電話。

阿米約丁香晚上一起吃飯，說福來也去。丁香沒有拒絕。太陽還沒落山，阿米就給丁香打電話，過了幾分鐘，花店的卷簾門開了，門只開了一半，穿著粉色格子上衣的丁香彎著腰走出來，隨后“刷”的一聲把卷簾門落下，又上了鎖。

阿米已笑嘻嘻地在門口等候。“米姐，還早呢，就打了烊，也不怕耽誤了生意？”丁香面色微黃，頭發(fā)有點(diǎn)凌亂。她只是換了身干凈衣服，并沒怎么梳妝打扮。阿米戲謔地說：“我們還是先辦正事吧。”丁香的嘴巴嚅動幾下，想說點(diǎn)什么，直到阿米用戴著金鐲子的手牽住她的胳膊，也沒說一句話。

“良緣”酒樓不算高檔，但很有名氣，來這里消費(fèi)的大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普通百姓很少來這里就餐，店里的菜品與酒水格外昂貴。

丁香抬頭看了眼紅色的“良緣酒樓”四個字，用責(zé)備的口吻說：“這個福來怎么找了個燒錢的地方？”阿米輕笑幾聲，說：“福來平時挺節(jié)儉的，這次還不是圖個吉利?！倍∠銢]再說什么，跟在阿米身后穿過緩緩轉(zhuǎn)動的玻璃門，垂手而立的兩位女服務(wù)員笑吟吟沖二人喊了聲：“歡迎光臨?！倍∠銖膩頉]有受到過如此優(yōu)待，受寵若驚地沖女服務(wù)員雞啄米一般點(diǎn)幾下頭。

福來定的雅間在三樓，二人乘電梯上了樓。從電梯出來，阿米推開門走進(jìn)雅間，福來連忙迎上來。他身穿雪白的短袖，打了領(lǐng)帶，顯得愈加英俊。他連忙讓座。丁香表情呆滯，坐在福來身邊，阿米坐在圓桌的另一側(cè)。三個人邊吃邊談。在阿米的勸說下，丁香還喝了點(diǎn)葡萄酒。阿米吃了個差不多，借去洗手間的空兒溜了。包間里只剩下丁香和福來。那晚，兩個人商定一起開個飯店。

福來做事向來干凈利落，第二天租了店鋪。丁香一想到飯店就要開業(yè)，身上就特別有勁兒。從服務(wù)員到老板娘可是一個突破性的轉(zhuǎn)變。

這天吃過早飯，福來在收拾店鋪，丁香到市場上查看裝飾材料，正在詢問價格，一個穿T恤衫的小伙子喊了聲丁姐，然后快步迎過來。小伙子是丁偉的同事小趙，他陪丁偉去過花店，認(rèn)識丁香。丁香詢問起丁偉近期的情況。兩人聊了一會兒，小趙說近些天裝飾房子忙著呢，他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小趙已經(jīng)走遠(yuǎn)，丁香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叫喊著追了上去。小趙轉(zhuǎn)過身吃驚地望著狂奔而來的丁香?！岸〗悖阌惺聠?？”丁香大口喘著氣，說：“他……他……判了嗎？”小趙說：“姐，你別急，誰判了？”丁香說：“那個……礦工……”小趙驚愕地說：“你是說那個瘸子……判了，你認(rèn)識他？”“瘸子？他的腿可是好好的！”小趙面色凝重，說：“瓦斯爆炸后，他的一條腿被落石砸折了，若不是這樣，他也許能見到那個叫丁香的姑娘……”小趙只知道丁香是丁偉的姐姐，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丁香向前一步，兩眼瞪得溜圓，說：“你說清楚點(diǎn)兒，到底咋回事兒？”小趙顯然被丁香出格的舉動驚到了，說：“那天在審訊現(xiàn)場，他突然泣不成聲，說……”“他說……什么？”“他說他不敢去大醫(yī)院，只能躲在小診所醫(yī)治，一年后才能走路。他趕到石頭鎮(zhèn)想看那個姑娘一眼時，她已經(jīng)走了……”“難道他……沒再打聽那個姑娘的下落？”“這個問題丁偉倒是問過，他說他的腿瘸了，怕拖累那個姑娘……”丁香魔怔了一般，后退幾步兩手抱頭緩緩蹲在地上。小趙說：“丁姐，你怎么了，沒事吧？”丁香站起身，故作鎮(zhèn)靜，連聲說沒事。小趙見她確實(shí)沒事兒，就告辭離開了。

丁香站在馬路中央用手機(jī)撥通丁偉的電話，來往的車輛只好繞行。丁偉笑嘻嘻地說：“姐，我和小慧正商量著早點(diǎn)把你倆的婚事辦了呢?！倍∠惘偭艘话?，怒吼聲一浪高過一浪。她喊累了，大口喘著粗氣。電話那頭，傳來丁偉喑啞的聲音：“姐……請?jiān)徫遥耐取也幌肽恪?/p>

掛掉電話，丁香仰望著湛藍(lán)的天空，任憑火辣辣的陽光打在臉上。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咯咯笑幾聲，騎上電瓶車走了。

回到店鋪，丁香垂著頭兩手揉搓著衣角和福來聊了幾句，轉(zhuǎn)身離開。福來急匆匆追出來，她已騎著電瓶車駛遠(yuǎn)。福來狠狠踢了幾腳路邊的一棵楊樹，然后把碗口粗的樹干摟在懷里，額頭頂在了樹上?！澳莻€瘸子究竟哪點(diǎn)好？水蓮圖他有錢，我能理解！他被抓后，水蓮立馬與他離了！丁香圖個啥……”

當(dāng)天下午，丁香穿上那件高檔套裙去了一趟看守所。第二天，花店開門營業(yè)了，她笑盈盈地坐在門口的藤椅上。

6

五年后初夏的一個周末，已是刑警隊(duì)副隊(duì)長的丁偉，開著私家車回到發(fā)生了滄桑巨變的農(nóng)村老家。銀白色轎車銀魚一般行駛在寬闊的柏油路上，路兩側(cè)是鱗次櫛比的磚瓦房。轎車在一個農(nóng)家小院門前緩緩?fù)Ｏ聛怼?/p>

丁偉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何慧抱著剛滿兩周歲的兒子，一家三口說笑著進(jìn)了院子。

屋檐下盛開的丁香花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一個身體健碩的中年男子正在給花噴水，他旁邊那個咿呀學(xué)語的小女孩聽見響聲扭過頭來，用吐字含混的童音喊了聲“舅舅”，然后挓挲著雙臂撒腿跑了過來。

身體有些豐腴的丁香，脖子上掛著一條閃亮的項(xiàng)鏈，腰上系著翠花圖案的圍裙，笑瞇瞇地從屋里出來。小女孩腳下不穩(wěn)一頭栽了下去，中年男子快走幾步?jīng)_過去把女孩扶住。他的左腿有點(diǎn)瘸，走起路來看上去有點(diǎn)別扭，可邁出的每一步都分外穩(wěn)健。

作者簡介：

孫健，山東廣饒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東營市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同學(xué)會》《公考》《天債》等五部。中短篇小說見于《小說月報(bào)·原創(chuàng)版》《時代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雨花》《三角洲》《小說林》等期刊。短篇作品入選多個選本。有長篇小說入選省作協(xié)深入生活項(xiàng)目，獲黃河口文藝獎等。有小說簽約改編影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