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衎

自《詩經(jīng)》成篇以來，這部現(xiàn)實主義文學巨作就持續(xù)引發(fā)著學者們的關注和深思。其中《周南·卷耳》一篇，在《毛詩序》《毛詩正義》《詩經(jīng)原始》等經(jīng)典《詩經(jīng)》注解書目中都見有不同的解釋，文學上也有蔡邕《述行賦》“我馬虺隤以玄黃”等引用，可謂是《詩經(jīng)》中一名篇。關于《卷耳》故事的討論持續(xù)千年，各家各辭，而縱覽此，我們能觀照到關于《卷耳》敘事主題、主體身份和敘事角度的各派觀點。然而，欲從這些紛繁復雜的觀點中立定最合理、最接近《卷耳》詩篇創(chuàng)作實際的，我們應要結合其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進行探究?！跋惹貢r代的文化特征決定了文獻呈現(xiàn)為綜合的形態(tài)?！保ㄔ婿吨袊膶W史》）先秦“大文學”的文學特質(zhì)使得《詩經(jīng)》擁有文、史、哲合一的表征，我們可以運用馬克思主義藝術理論中的藝術生產(chǎn)論，即“文學藝術并非孤立地存在，我們必須從社會物質(zhì)生產(chǎn)和精神生產(chǎn)的實踐中，從生產(chǎn)、消費、分配、交換的關系中，才可能獲得對文學藝術的最終解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以及“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chǎn)的一些特殊方式，并且受生產(chǎn)的普遍規(guī)律的支配”（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對上述兩個千年《卷耳》大討論的焦點進行考量。

一、《卷耳》的創(chuàng)作時間斷代

在對討論焦點進行考量前，馬克思主義藝術生產(chǎn)論要求我們先判定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時代，如此才能將其與時代的其他特征發(fā)生關聯(lián)。我們關注到《卷耳》中的“金罍”和“兕觥”，這是兩種盛行于商周時期的青銅酒器，同時出現(xiàn)在《卷耳》文本中，證明它們同時流行于此篇的創(chuàng)作期。于是，其出現(xiàn)時間的重疊期，便是《卷耳》的創(chuàng)作時間。

就罍而考，《毛詩傳箋》在注《小雅·蓼我》中的“瓶之罄矣，維罍之恥”時，就有“瓶小而罍大”一句，又有《爾雅·釋器》中郭璞之注—“罍形似壺，大者受一斛”，可見罍是一種大型的酒器。馬承源先生便在《中國青銅器》中提出，青銅器中的罍這一器型，在中原的流行時間是有定論的：大致流行于從商代晚期至春秋中期這一時段。再結合考古學的研究結果，我們可得出：“罍是大型盛酒、貯酒器。這一器型在中原的流行時間，據(jù)其自銘而言，上限為商代晚期，下限為春秋中期；而據(jù)其實際的形體結構而言，典型的器型的流行，上限為商代晚期，下限則約在西周早期?！保ê蔚ぁ肚嚆~器斷代與〈周南·卷耳〉篇—〈詩經(jīng)〉起源時間新考》）

就兕觥而考，我們從《毛詩詁訓傳》中發(fā)現(xiàn)，兕觥乃是“角爵”，是兕這種動物的角制作而成的飲酒器，而兕則是《爾雅·釋獸》中“兕似牛，一角，青色，重千斤”的動物，有一長角之獸型，今多被認為是雌犀，而我國出土的犀?；瘶吮?，如河姆渡遺址兩次出土的犀亞化石標本，經(jīng)吳維棠先生研究鑒定分別為雙角的蘇門犀和獨角的爪哇犀。下王崗遺址出土的犀標本據(jù)賈蘭坡、張振標兩位先生的研究，應屬雙角蘇門犀。獨角的爪哇犀存在于南方，而雙角的蘇門犀則同時存在于南方和北方。結合賈蘭坡先生、計宏祥先生、竺可楨先生對“蘇門犀”“周代寒冷期”的研究，我們可以認為，“‘角觥產(chǎn)生于前，‘金觥產(chǎn)生于后?！泅∨c‘金觥，兩者的上限不同，而下限則是一致的，都在周初”（何丹《青銅斷代與〈周南·卷耳〉篇—〈詩經(jīng)〉起源時間新考》）。

將“金罍”與“兕觥”的流行時間疊合，我們可以確鑿而定：這兩件酒器同時流行于西周前期，《卷耳》一篇的創(chuàng)作時間也只能是在西周前期，我們當把此篇與西周前期的社會特點聯(lián)系起來。

二、《卷耳》敘事的主題和主體身份

對《卷耳》敘事主題和主體身份的討論自《左傳·襄公十五年》便開始：“《詩》云：‘嗟我懷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作為最接近《卷耳》創(chuàng)作時代的解析，《左傳》提出，此詩故事乃是以“官人”為主題，即求賢審官、選才委官之事。同持此論的還有漢人的《毛詩訓詁傳》，其中說“《卷耳》，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nèi)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诐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于憂勤也”。包括宋代的王安石也在其《詩經(jīng)新義》中說：“今也采采卷耳，非一采而乃至于不盈者，以其志在進賢，不在于采卷耳也。”至于《荀子》之作、漢之《毛詩序》、宋歐陽修之《詩本義》、清人陳奐之《詩毛氏傳疏》、近代學者黃焯的《詩疏平議》，皆持此“進賢”說。這一派學者認為《卷耳》的故事是對求賢之心的象征，其敘事主體不是文王便是后妃，并不強調(diào)懷人之思。另一派見解則重點挖掘詩篇中的懷人之思，如清人方玉潤在他的《詩經(jīng)原始》中寫：“況周行可訓行列，執(zhí)筐終非男子，‘求賢審官是何等事，而乃以婦人執(zhí)筐為比耶？”“則執(zhí)筐遵路，亦豈后妃事耶？”“故愚謂此詩當是婦人念夫行役而憫其勞苦之作?！彼P注到前人解讀“周行”為“周之行列”，并由此推出“官人”之旨。因此，他指出采卷耳和執(zhí)筐并非貴族女子，即前人所解之后妃所為，也就洗脫《卷耳》“求賢審官”的猜測了。以方玉潤為代表的這一派認為，《卷耳》是一篇“懷人之作”，并聚焦其真誠的懷思，解讀其藝術手法。近代以來，此派說法得到了大部分學者的支持，包括高亨的《詩經(jīng)今注》、褚斌杰的《詩經(jīng)全注》，都持此論。

先前已經(jīng)述明，關于《卷耳》主題和主體身份的討論大致分兩派觀點，一派認為《卷耳》是以“官人”為旨，于是敘事主體便必定是貴族、統(tǒng)治階級。另一派觀點認為，《卷耳》的核心內(nèi)涵聚焦于懷人之思，敘事主體或是后妃與文王，或是平民男女。我們關注到《卷耳》中采卷耳的行為，朱熹《詩集傳》注“采采”曰“非一采也”，采卷耳是一個持續(xù)的行為，用現(xiàn)代漢語翻譯可成“采呀采呀”，《詩經(jīng)原始》中早已注明：“況周行可訓行列，執(zhí)筐終非男子，‘求賢審官是何等事，而乃以婦人執(zhí)筐為比耶？”“西周時期的貴族婦女擁有一定的財產(chǎn)可供支配，而且還可以參與經(jīng)濟活動”（武曉穎《試論周代貴族婦女的社會地位》），這位需要親身從事勞動任務的女子應不是一位貴族女子，也就更不可能是所謂“后妃”了。因此，《卷耳》的主題便是懷人之思，其敘事主體中采卷耳的女子便是一位平民女子。

然而，方玉潤的觀點也并非完全正確。如果關注到“兕觥”和“金罍”的使用規(guī)范及西周前期對飲酒的規(guī)范要求，詩篇中這位男子就不可能是平民或是文王身份，而是一位貴族?！睹娫b訓傳》記：“人君黃金罍?！睗h人許慎《五經(jīng)異義》引韓詩云：“金罍，大夫器也。天子以玉，諸侯大夫皆以金，士以梓?！痹谝延械挠涊d上，罍一直作為一種貴族使用的器具出現(xiàn)，并非文王，也并非平民，而更可能是周代的士大夫。罍的使用場合也很特殊：“祭禮之后的燕饗之禮，王與群臣相酬酢時裝盛五齊、三酒的罍，主要流行于西周前期，如西周早期出土的火龍紋罍、蝸身獸紋罍、陵方罍，器身較大?！保ǜ史挤健吨艽贫Y研究》）可見，這種器物是尊貴的。至于“兕觥”，《周禮·春官》記載：“觥其不敬者?！薄睹妭鞴{》屢屢說“觥”是“罰爵”，于是馬承源先生便在《中國青銅器》中提出，兕觥在周代是一種用于執(zhí)行罰酒禮的酒器。然而，朱鳳瀚先生在《中國青銅器綜論》中提出兕觥是否作為罰酒器仍然存疑的觀點，如此便可以推翻李瀷在其《詩經(jīng)疾書校注》中牽強附會“罰”與“文王官人”之說。今日考古學的研究表明，商周時期的青銅觥的主要功能應為注酒器，與今之分酒器功能類同。無論是注酒器或是罰酒器，兕觥的材質(zhì)和用途都表明它并非平民所用，更加證實了這位男子的貴族身份。

那么綜合上述，我們可以推定，《卷耳》是一篇力寫懷人之思的，發(fā)生在貴族與平民之間的愛情故事，是一篇描寫跨階級愛戀的周初詩歌。

三、《卷耳》的敘事角度變化

在《卷耳》敘事角度變化這一方面，也引發(fā)了學者的關注?！毒矶返谝徽聦懖删矶拢笕聞t筆鋒一轉(zhuǎn)，落在了對“陟岡”之事的描寫上，明顯把詩歌分成兩個部分。則出現(xiàn)了兩家見解。一派是以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為代表的“對面落筆”說，即說第一章是“后三章從此出生”，認為后三章的敘事角度轉(zhuǎn)換乃是第一章采卷耳女子的想象。另一派則是以錢鍾書《管錐編·毛詩正義》中“首章是婦人口吻，剩下三章是其夫口吻，不能解釋為婦人想象其夫。批尾家謂之‘雙管齊下，章回小說謂之‘話分兩頭，遠隔亦能通感”論為代表，認為敘事角度的變化是“雙管齊下”說，是記敘遠行一方和采卷耳一方各自的真實感受。針對此兩派觀點的分異，可以運用西周初期酒禮規(guī)范的知識，判定后三章寫作的虛構性，重議錢鍾書“雙管齊下”的觀點。

在第二部分中，我們推定了兩位敘事主體的身份，就后三章的主體—這位貴族男子而言，他“我姑酌彼金罍”“我姑酌彼兕觥”，來“維以不永懷”“維以不永傷”的事情是具有虛構性和想象性的。在武王克殷后的周代前期，周人有如此的看法：“飲酒亂德是周人在歸納商朝滅亡時的一個重要原因，《酒誥》言：‘誕惟厥縱淫泆于非彝，用燕喪威儀，民罔不衋傷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國滅無罹。因此周初嚴令禁酒，即使在飲酒時候也很注重自己的禮儀德行，形成了一套獨特的酒德文化?！毒普a》‘越庶國飲，惟祀，德將無醉，惟曰我民迪是這種酒德文化的發(fā)端，要求祭祀品德端正，不要喝醉，一直到春秋時代的孔子也曾經(jīng)說過‘惟酒無量，不及亂，這種酒德文化的影響深遠是一直貫穿整個周朝的?！保ㄈ紊谄妗稄摹瓷袝ぞ普a〉〈詩經(jīng)〉來看禁酒令對周代飲酒的影響》）可見，周人對過度飲酒、不節(jié)制飲酒、不遵酒德行為的排斥延續(xù)了較長時間，甚至對春秋時期的孔子也產(chǎn)生了影響。在紂王沉湎酒色導致殷商滅亡之后，周人不得不將滅國成功的一部分歸因于紂王的酗酒，這也培養(yǎng)了周人特有的酒德文化，從“兕觥”禮器到“罰器”的流變就可見一斑，然而《卷耳》中的這位貴族男子，卻“我姑酌彼金罍”，用著大型的酒器喝酒，既非廟堂之事，也不是與父母宴飲，而是出于對一位平民女子的思念，這無疑是違反酒德的?！毒矶芬黄鲎浴吨苣稀罚岸霞扰d禮樂，且有‘始‘基之評，則其接受周禮的時間應當最早，地域也應當最近”（多洛肯、趙鈺飛《〈卷耳〉中的“二南”地域新證》），在周禮氛圍濃厚的“二南”地區(qū)，這位貴族男子做出如此荒謬之事的可能性是極小的，更不可能被記載入“周南王者之風，當言天子之事”（孔穎達語）的《周南》篇中。

因此可以判定，《卷耳》的后三章寫作具有虛構性，更像是出于第一章女子的想象，是“對面落筆”手法，女子移情于人，主客移位，將自己對男子的深重思念賦于男子身上，而并非錢鍾書所言的“雙管齊下”手法。

《卷耳》一篇，力寫懷人之思，可謂至純至誠。就前文的觀點而言，它無須將歷史事件附會上求賢的社會價值，也無須把“雙管齊下”的手法營造一個聽取感情的對方，它只關乎最純粹的懷思。懷思無須回應，它向來是一觸即發(fā)的?！毒矶分羞@段跨階級的愛情故事沒有終始，甚至沒有完整的情節(jié)，它只是在寫最真摯、最動人的思念。從馬克思主義藝術生產(chǎn)論的觀點出發(fā)，我們結合了周代的社會特征，使用跨學科研究方法進行考察，也更加逼近了這段千年《卷耳》大討論的真實面目，更深地觸及了其中至純至誠的懷人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