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一

我常去那間半塌的小泥屋。外祖母知道了就板著臉，“別再去了，突然塌了怎么辦？”我說：“不會塌，它多結(jié)實??！”我說得沒錯，它很久以后都會好好地待在那兒。

它看上去真的有些不妙：至少三分之一的屋頂沒了，小窗也朽掉一半。夜里刮風(fēng)下雨，雷聲隆隆，我會驚醒起來，想到小泥屋：它會凍得渾身發(fā)抖，會抱怨主人把它扔在一邊。天氣好時，它一定是高興的。

在我看來，小屋塌下三分之一屋頂也是好事，露著天，晚上能看到星星。小屋里靠近這一邊的地上長了茂盛的植物，有打破碗碗花、大花馬齒莧、虎耳草……簡直數(shù)也數(shù)不完。屋角的一堆爛木頭那兒，各種叫不上名字的小怪蟲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如果挖開屋角和木頭旁的松散土屑，它們馬上四處逃竄。

我最想找到比拇指還要大的紫紅色大蛹。它安靜時就像一顆野生大棗，尖尖的頭顱動起來時，才會讓人想到這是一種活的生物。如果用三根手指輕輕捏住它的屁股，然后大聲說“東、西、南、北”，它的尖頭就會向著四個方向逐一轉(zhuǎn)動。

外祖母看了我?guī)Щ氐膸字患t蛹，說它們到時候都會變成“鳳蝶”。在外祖母的催促下，我把幾只紅蛹放回了原來的地方。一開始我想用軟軟的棉花將它們包起，裝在枕頭邊的小盒子里。外祖母說你如果對動物好，就要依著它們的本性?！笆裁词恰拘?？”我問?！熬褪呛臀覀儾灰粯拥幕罘?。”她說。

我想了想，好像是對的。

小泥屋的大炕還沒有塌。我抱了一些干草鋪在上面，又用蒲草扎成了一個松軟的大枕頭。在這兒睡覺總睡不著，因為只要安靜一會兒，就一定會有什么東西出現(xiàn)在小窗上。

白頭翁、長尾灰喜鵲、老斑鳩，都在窗外晃著腦袋往里瞅過，有時會“篤篤”地啄響窗欞。一天我正躺著出神，一只比野貓還大的動物伸出前爪使勁推窗子，像是要一口氣把窗框扳下來。這家伙的眼睛像獾一樣尖亮，牢牢盯了我?guī)籽?，最后才不情愿地走開了。

大白天的小泥屋還算安全，我想，這里到了夜晚就會發(fā)生各種事情。我在屋內(nèi)細(xì)細(xì)勘察過，松土屑上有一些痕跡：有兔子和狗的爪印，還有許多我不能辨認(rèn)的；最可怕的是這其中還夾雜了幾只小孩腳掌那么大的蹄印，踏得很深，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大塊頭留下的。

天哪，一些古怪或兇險的野物來到了小泥屋。不過它們要來這個空屋子里干什么？這實在讓我好奇。

二

有一天晚上，天完全黑下來，我忍不住輕手輕腳地靠近小泥屋。離它還有十多米遠(yuǎn)時，就聽到里面?zhèn)鱽怼皳鋼淅怖病钡穆曇?。我站定，屏住呼吸。屋里突然發(fā)出了一聲尖叫，接著是“哈哈”一聲大笑。我嚇得轉(zhuǎn)身就跑，跑開幾步又蹲下了，靜靜地待著，直到再也聽不到一絲聲音才站起來。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壯了壯膽子向前。

終于走到了屋前，我伏在小窗上。里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見。似乎有活物在走動，發(fā)出細(xì)小的“嚓嚓”聲。它們大概察覺到窗外有人，但顯然并不太害怕。可能它們已經(jīng)在這兒度過了無數(shù)個夜晚，早將這座小屋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又仗著一群一伙，膽子變得很大。

我的嗓子癢得難受，實在忍不住，就咳了一聲。屋里立刻大亂，有鳥兒撲啦啦展翅，唰唰奔跑聲。一個嗓門粗啞的家伙連連發(fā)出了咳嗽，好像在故意學(xué)我。我有些生氣，也就不再害怕，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

屋里再次安靜了。

一會兒，拍動翅膀聲和竄跑聲又響起來。以前聽過的那種“哈哈”大笑又出現(xiàn)了。這次因為離得近，我聽出是一種大鳥，它好像在幸災(zāi)樂禍地笑，一邊笑一邊撲動翅膀，從露天的屋頂飛走了。

我在窗前伏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撤離了。我不清楚泥屋里到底有哪些動物，想象中可能很多：它們在烏黑的夜晚趕來聚會，一定高高興興的，雖然也要打鬧，不過相互之間并不傷害。想想看，如果這時候來了一個生人，冒失地闖進去，它們會多生氣，一定要一起對付他，那就有了大麻煩。

從那夜之后，我動不動就想摸黑闖一次小泥屋。為了這個計劃，我認(rèn)真做著準(zhǔn)備。其實也沒什么好準(zhǔn)備的，只要帶上外祖母割韭菜的小鐮刀，就算有了一件厲害的武器。后來我又想到了野物的狂竄亂飛，就找了一頂帽子。

最重要的還是下定決心。好不容易挨過了三天，第四天突然想到了好朋友壯壯。是啊，干這種事就該和朋友一起。

我找到壯壯。他聽了我的冒險計劃，眼睛一下亮了?！鞍。彼蛑齑?，“真有意思，咱們快去吧！”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只有滿天的星星。出發(fā)時我腰上別了一把小鐮刀，壯壯拿了一根木棍。

三

今夜的小泥屋比上次安靜，離得很近了還沒有聽到吵鬧聲。我有點失望，小聲對壯壯說：“它們很會裝樣子，故意不吱聲。”壯壯沒有吭氣，夜色里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覺得他此刻十分嚴(yán)肅。

我們在小窗前趴下，看著屋內(nèi)濃濃的夜色。里面好像有什么在極小心地活動，我們是憑感覺知道的。它們大概早就發(fā)現(xiàn)了來人，正在提防著。野物的眼睛與人不同，它們能看穿最黑的黑夜。

四周安靜得讓人受不了。我們正焦急，屋里突然發(fā)出了“撲棱”一聲。壯壯忍不住朝窗內(nèi)呵了一口氣，回頭看我。我們一起貓腰移到門旁，側(cè)身蹭著墻壁，大氣不敢喘，一點點往前挪動，就這樣進了屋子。

這是最安靜的時刻。那些待在暗處的野物肯定盯住了我們，它們的目光刺得臉上一陣發(fā)疼。我故意大著膽子咳了一聲。還是沒有一點動靜。我扯了一下壯壯，繼續(xù)往屋里走，一伸手摸到了炕沿，就爬到了炕上。那只枕頭被我摸到了，我把它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過了一會兒，眼睛終于適應(yīng)了一點黑夜。如果有月亮就好了，我就能看清屋內(nèi)的一切。好像有大大小小的黑影貼在屋頂、墻壁和屋角。它們大概準(zhǔn)備干點什么，正在等待一個時機。

壯壯的脖子縮進衣領(lǐng)，眼睛卻機警地望向泥屋四周。像蜻蜓那么大的一只小鳥，無聲地飛起來，從東往西，又從西往東，最后落在屋梁上。緊接著，有一只啄木鳥“咔咔”敲響了梆子，震得灰塵像雪花一樣落下。我正仰臉看著，雙眼馬上被迷住了。“哎呀，真難受……”我揉眼，一手攥緊鐮刀，一手抓起炕角的一些土塊，后背抵緊墻壁，做好了反擊的準(zhǔn)備。

壯壯挪到了炕的另一頭，做好了打斗的架勢。我的心跳動得厲害。隨著“啪啪咔咔”一陣敲擊聲響起，有一個沒翅膀的家伙，大半是只豹貓吧，從一個角落“嗖”的一聲躍到半空，然后又從屋頂?shù)囊欢孙w到另一端。整個小屋都被攪亂了，“嘎嘎呱呱”的叫聲響成一片，有什么上下左右飛躥，閃著讓人心驚肉跳的眼睛。我覺得不止一個兇險的家伙在逼近，就揮舞起鐮刀，同時拋出手里的土塊。

混亂中我的帽子被什么揪掉了，接著被狠狠地拽下幾綹頭發(fā)。我護住頭頂，卻有幾攤稀稀的糞便撒下來。壯壯在炕的那一端揮動棍子，發(fā)出令人心顫的吆喝?？幌虏贿h(yuǎn)處有什么在“呼呼”喘息，像外祖母做飯時拉響的風(fēng)箱。喘息聲越來越弱，后來突然沒了。

泥屋又像剛來時一樣安靜了。我和壯壯背靠背挨在一起，手里握緊武器，盯著渾渾的夜色。過了十幾分鐘，屋角那兒好像挺起一個大大的黑影，它還在長高，越來越高，像一個巨人：老熊一樣大、一樣笨重，正不緊不慢地挺直身子。它沉著地在屋里走了一個來回……我額頭和手心里全是汗，馬上想到了白天在小屋里看到的那些又深又大的蹄印。

最后，我和壯壯不知怎么便從小窗那兒出來了，是連滾帶爬逃出的。

我們不顧一切地跑，一直跑到茅屋跟前。為了不驚動外祖母，我們像小偷一樣溜進了屋里，然后關(guān)門，喘息了許久才點上燈。

老天，我們的樣子可憐極了。頭發(fā)臟亂，衣服沾滿灰土和野物糞便，臉上的一道道抓痕滲出了血。顯而易見，這個夜晚我們是失敗者。

由于臉上的傷痕，事情無法向外祖母隱瞞。她從外面找來一些小薊葉子，用它的綠汁給我和壯壯抹了傷處，生氣地說：“你們不該去招惹它們?！?/p>

我不服氣，看看壯壯：“那是我們的泥屋！”

外祖母搖頭：“泥屋早就歸它們了，這座茅屋才是我們的?！?/p>

（白羽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我的原野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