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敬

上高中的時候，蘇文開始暗戀一個女孩。這種暗戀讓他感到既幸福又孤獨。有時候，他覺得女孩近在咫尺，有時候又覺得遙不可及。無論遠和近，蘇文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搭建想象的橋梁，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他寫詩，一行行熾熱的情詩，以文字為步伐，讓自己的心事抵達女孩的心靈。到了大學(xué)，他繼續(xù)暗戀一個個女孩，寫詩成了一種慣性。等大學(xué)畢業(yè)，他已經(jīng)積累一摞詩稿。

出版社為他出版了詩集，一時間，他在讀者中非常走紅，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女讀者對他的詩集更是愛不釋手。蘇文并不敢就此懈怠，仍日日尋覓，夜夜耕耘。詩句不斷從筆尖汩汩流出，他設(shè)想著不久出續(xù)集或增訂本。這樣，他結(jié)婚了。他的妻子漂亮嬌柔，美麗得像天上的白云。他的妻子當初也是他暗戀的一個女孩，一個偶然機會，他向她表明了心意。殊不知，女孩也愛慕著他，兩人一拍即合。蘇文娶了女孩。他以為從此他可以寫出更多的詩，但是，事情恰恰相反。曾經(jīng)熱烈暗戀過的女孩，一旦成為妻子，了如指掌，竟?jié)u至麻木，毫無感覺。妻子那雙眼睛，很難叫他寫出詩來。他喜歡捕捉別人的眼睛，捕捉大街、商店、電影院和歌舞廳那些女孩的眼睛。他覺得那些含情脈脈、火熱奔放的眼睛，是火，是水，是乳汁，養(yǎng)育著他和他的詩。

他一天寫一首詩，有時一天寫好幾首詩。很久以前，詩于蘇文，是由衷的沖動，但詩又像是一部開動的機器，操持得久了，也就充滿了慣性。他變成了一架程序嚴格的寫詩的機器。詩操縱了他的大腦，不分白天黑夜地扭動他的手指，通過蘇文寫出的字句表現(xiàn)著詩自己。蘇文結(jié)婚不久，就對妻子感到失望。這種失望使他對婚外的風(fēng)景充滿了向往。他與一些女性保持密切往來，按他的判斷和希望，這些女性將有人可能與他產(chǎn)生新的戀情。雖然不能夠丟下一粒種就發(fā)出一顆芽，但種二得一也算收獲不菲。他自喻為濤濤的江流，不舍涓滴。結(jié)婚不久，單位調(diào)來一個嬌媚的少婦，那女人看他的眼光與眾不同，惹得他內(nèi)心陣陣騷動，他便暗暗地考慮起婚外戀的事情來。他的詩作出現(xiàn)某些微妙的變化，以前他的詩總有一份憂郁、熱情的東西，但現(xiàn)在這些情緒蕩然無存，字里行間充斥著放肆、外露和肉欲的意念。

在蘇文的朋友中，流傳著他的一句名言。最初，他只是對一個好友說的。他說，“愛詩，從愛女人開始?！边@本來是一句大白話，但是，蘇文以為是他窺破天機，得到神授。他興奮地把這個秘密說給另外的人聽。自然，人家把這個看成了他個人的感受和經(jīng)驗之談。許多人都對他的話報以會心的笑。蘇文見沒有人駁斥他的話，就堅信自己說出了一句名言。

熟悉他的人，知道他的名言是有出處的。以前，蘇文讀一個藝術(shù)家的傳記，悟出真正的藝術(shù)家差不多都是由某個異性開啟的藝術(shù)征程的。他自己在念書的時候，喜歡上了一個女同學(xué)，那女同學(xué)飄忽撩人的眼神荒廢了他的學(xué)業(yè)。直至后來，他得知那女同學(xué)在悄悄地和另一個男同學(xué)戀愛，心境便一下子變得凌亂怨憤起來。他開始信筆涂鴉，他在他最初的詩里就充分發(fā)揮了他的想象力，那女孩已不再是現(xiàn)實中的那女孩，變得嬌媚多情了，竟使他獲得了意外的滿足。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遣詞造句的快感，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他這時候的詩，含蓄動人，始終隱藏著一個女孩多情的笑靨。

一般地，女性，尤其是漂亮的女性，是他的審美對象。但是，有一段時間，他的詩出現(xiàn)了變化。由深情贊美，變成憤世嫉俗。以前，他謳歌女性?，F(xiàn)在，他的筆鋒直指現(xiàn)實。有一位局長大搞特殊化，讓他嗅出了異常，他便接二連三寫詩，直呼其名，大加鞭撻。相關(guān)部門覺得蘇文損害了領(lǐng)導(dǎo)形象，派人出來阻止。蘇文正在興頭上，欲罷不能，發(fā)泄似地擲出一首首大快人心的詩。相關(guān)部門便告蘇文誹謗罪，派出所人員找到蘇文的家，對他發(fā)出了警告。蘇文突然害怕了，噤若寒蟬。他突然意識到，寫詩固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尤其是寫贊美詩，但寫那些揭露現(xiàn)實的詩卻是十分危險的。他思考了一天一夜，苦悶之極。要他不寫詩，幾乎不可能。詩是他存在的形式，但很明顯，詩又不能亂寫。他收回了筆鋒，重新回到了讓他備感溫柔的愛情天地。

盡管打算回到老題材，但是眼下，不知是他變得遲鈍了，還是周圍的確少有漂亮的女性，總之，許多時候，他寫不出詩來，因此感到苦惱。他又多出了一個消磨生命的愛好：旅游。他經(jīng)常獨自外出旅游，異鄉(xiāng)的山川景物、世俗風(fēng)情常常使他陶醉其中，變成了他另外一種追求美的方式。

那年春末，氣候熱烈喧鬧，本來以為這樣的天氣會持續(xù)下去，主要是人們渴望熱烈的氣氛能夠持久。不料，夏初，突然發(fā)生了一場罕見的倒春寒。寒潮襲來，人們猝不及防。寒風(fēng)像銳利的刀鋒，收割了枝頭上剛剛萌生的嫩芽。許多人龜縮在家里，悄悄地撩起窗簾，查看街上的動靜。但是，蘇文卻感到莫名的興奮，常常獨自在寒風(fēng)中徘徊。他有異于常人的敏感，以為春天沒有退卻，沒有走遠，就隱身在一陣陣的寒風(fēng)之中。只要有信心，尋找，等待，春天就會到來。他的一次次徘徊，就是在尋覓和等待。與其說他感覺到會發(fā)生什么，不如說他希望發(fā)生一點什么。他的手指莫名地扭動，他的心被陣陣牽扯，他感到又要寫詩了。

果然，他邂逅了一個讓他一見傾心的年輕而成熟的女子。對方在夜色沉沉、寒氣逼人的街頭躑躅。他們一起去了最近的舞廳。舞廳集聚著人群，摩肩接踵，熱氣騰騰。他們摟抱著跳了整晚的交誼舞。脫去臃腫的羽絨襖的女子是如此嬌美。蘇文感到興奮、暈眩和陶醉。分手的時候，他們約好再見面的時間和地點。蘇文記不清這是他交往的第幾個女性，但對方無疑是最讓他動心的一位女性。他背著妻子和對方頻繁地幽會，一度暗想和妻子離婚，娶對方為妻。寒潮起于六月，出乎意料地漫長。寒潮沒有結(jié)束的跡象，他的春夢卻要結(jié)束了。一天，他竟然得知，他準備為之離婚的女人原來是一個蕩婦。她是有夫之婦，同時和好幾個男人打得火熱，對每個男人都溫存?zhèn)渲?，信誓旦旦。蘇文感到自己遭到戲弄。隨后，酷夏像一塊巨石，從天而降。滾滾的熱浪，炙烤著人們，讓人失去了方向感。開始蘇文還想寫詩對季節(jié)的嬗變感嘆幾句，但陣勢威嚴的炎熱讓人感到砭入肌骨的陰冷。他意識到語言和詩句的無力，無法表達這種感受，只好三緘其口。他背起行囊，走山行水，穿街過市，好打發(fā)掉這個夏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把山水當作他的情人，在皺褶中和波浪尖尋覓一張張相識或不相識的面孔。

七月末，蘇文來到景德鎮(zhèn)。景德鎮(zhèn)號稱瓷都，所產(chǎn)瓷器，溫潤如玉，聞名天下。并且有一種說法，景德鎮(zhèn)的姑娘漂亮得驚人，一個個白潤如瓷，晶瑩亮麗。兩千多年前，景德鎮(zhèn)曾經(jīng)是個諸侯國的都城，時至今日，還有一二處古跡可以尋訪。蘇文就是沖著這些來到景德鎮(zhèn)的。

走在大街上，溽熱難擋。不愧為瓷都的名號，街面上擺滿了瓷器，太陽一照，滿街像鏡子一樣熠熠生輝，灼人眼目。這些光連成一片，增加了空氣的熱度。起初，蘇文還好奇地用手指摸摸，發(fā)現(xiàn)那些物件果真細膩光潔，名不虛傳。漸漸看得多了，便眼倦起來。他在一家冷飲店喝了一杯冰水，放下杯子時他問服務(wù)員：“買瓷器是國營批發(fā)站便宜還是個體的便宜？”服務(wù)員猶豫一下，說：“兩者差不多一樣。”雖然蘇文并不真的要買瓷器，但他還想問幾個問題。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服務(wù)員腰身粗壯，就掏出錢來讓她找。

蘇文在一家私人旅店住下。這種旅店特點就是便宜，只有通鋪，沒有單間，不甚衛(wèi)生。傍晚的時候，蘇文洗了澡，正躺在床上讀一本外國小說。老板娘帶著一對青年男女出現(xiàn)在房門口。老板娘對男青年說：“你就住在這個房間，喏，靠墻那個床鋪是空的?！蹦星嗄甏┲患绦湟r衣，臉色蒼白，他往房里張望了一下，帶著湊合的神情走了進來。

老板娘又對那姑娘說：“你的房間在隔壁，來，我?guī)闳?。”姑娘從肩上取下一個小包，遞給男青年，就和老板娘一起走了。蘇文微微側(cè)過頭去，只看見一個苗條的背影，淡綠色的裙邊在門角一閃就不見了。

再去看那青年，他坐在床上，雙腿垂在床沿上晃蕩。接著，拉過旅行包打開，往外取毛巾之類的東西。

隔了一會，剛才那姑娘來了。她穿一條綠色的裙子，雙眼幽黑，模樣嬌媚。她對男青年說了一句什么，男青年便拿了毛巾香皂和她往外走。蘇文從書上朝姑娘看去，內(nèi)心便跳躍了一下。姑娘也朝他看了一眼。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一股由裙子掠起的風(fēng)在蘇文的鼻前撲過，散發(fā)出甜膩膩的芳香。蘇文把書捂在自己的胸前。

他們很快洗漱完畢，一起回來。他們站在床前梳理頭發(fā)。那姑娘一頭黑發(fā)，長至后背，美如綠玉。她扭過頭來，朝蘇文微微一笑。

蘇文素來不喜歡和有男朋友陪伴的姑娘搭腔。但眼前這個女子，使他拋棄了一慣的立場，以輕微、潛藏著笑意的點頭回答了那姑娘的善意。

男青年背朝蘇文，并不知道這細微的交流。他們一直沉默著。

收拾熨帖之后，那姑娘就在臉盆里撿臟衣服，往外去了。姑娘的身影又撩起一股風(fēng)。濃郁的芳香撲鼻而來。蘇文的眼睛釘在書本上，仿佛全神貫注，不受任何干擾。

“抽煙嗎？”蘇文聽見聲音就抬起頭，男青年遞過來一支煙。他連忙坐起，接過煙，抽了起來。他潦草地打量起青年，覺得青年瘦弱淳樸，是一個沒多少分量的人。沐浴后的青年，臉色顯得紅潤，挺有精神，坐在床上很享受地抽煙。

“天氣真熱！”蘇文說。

“你是跑生意的，還是出公差的？”男青年望了一眼蘇文，拉起話頭。

“旅游。”

“我們也是的?！蹦星嗄暾f，“可是景德鎮(zhèn)除了瓷器，似乎再沒有引人入勝的地方了。”

“有。”蘇文說，“聽說景徳鎮(zhèn)有兩棵相思樹很有來歷，可以去看看?！?/p>

“那是?！鼻嗄暾f，“不過，景德鎮(zhèn)究竟是小地方，我們想去廬山。”

“廬山，天下奇山，該去。我先到南方的一些城市跑跑，回頭也要去?！?/p>

蘇文又說，那邊有一些朋友等著他。男青年就問他是干什么的？蘇文說，“我是寫詩的，詩人。”

“你們呢？”蘇文問。

“我們是大學(xué)生，趁暑假出來旅游?！?/p>

“剛才那個姑娘是你的女朋友？”

“是的?！?/p>

“好漂亮的姑娘?！?/p>

男青年臉上露出生動而稍顯得意的笑，像有錢人被人當面恭維富有那樣。蘇文感到往下沒有話說了，就借口天氣熱往外走。旅店左側(cè)有個洗漱間，蘇文想洗洗手，便走進去。那個姑娘還在那里，穿一條白色的裙子，兩條光潔豐盈的手臂在揉搓衣服。蘇文看了片刻，便走過去擰開水龍頭。那姑娘仿佛受驚似的抬起頭，望著他。

“是你？”有點奇怪和嬌嗔的口氣。

“把香皂借給我用用，好嗎？”蘇文說。

那姑娘把香皂遞到蘇文的手上。蘇文就細致地洗起手來。

“為什么要晚上洗衣服，天氣熱，明天早晨洗不行嗎？”蘇文說。

“晚上洗，早晨就能干。”

沉默了一會，蘇文又說：“看你，頭發(fā)都披下來了，礙事嗎？”

那姑娘轉(zhuǎn)過頭，望著蘇文，眉心牽動了一下，說：“礙事?！鳖D了一下，又說：“我手上都是泡沫，幫我把頭發(fā)拂一下?！?/p>

蘇文捏著幾綹烏發(fā)牽到她的肩后。蘇文看到姑娘的頸窩白得如同瓷器。

“好了?！彼f，回過頭，朝蘇文嫣然一笑。

蘇文還香皂的時候，姑娘攤開手掌，他的無名指劃了一下她的掌心。

第二天清晨，蘇文坐在板凳上吃早餐，偶一抬頭，便發(fā)現(xiàn)昨晚那個姑娘朝他這兒走來。風(fēng)吹動她的裙子，清晰完美地顯現(xiàn)出她圓潤豐滿的體型。陽光照在她的身上，產(chǎn)生了奇妙的明暗凸凹的對比效果。蘇文盯著她，心里認定這個女孩子只有十八九歲。那姑娘也看見了蘇文，四目對成一線，姑娘如同被牽引似的到了他面前。

他們一起過早。蘇文裝著無意的樣子問那姑娘，怎么不見她的男朋友？

“你問他？”姑娘噘起嘴說，“他走了。我們意見不一致，他想去廬山，而我想在景德鎮(zhèn)再待一天。結(jié)果他先走了?！?/p>

“你們約好在什么地方會面嗎？”蘇文說。

“他在廬山等我?！苯又媚镉盅a充說：“廬山牯嶺街?！?/p>

“他放心你一人留下？”蘇文盯著姑娘問。

“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一個大活人，難道擔(dān)心被人吃了不成?！蹦枪媚锎蚱鹁褡屑毜乜戳颂K文一眼，好像說即使你是個心術(shù)不正的人也不怕。蘇文也認真地看那姑娘，他的神情是誠懇的。他聽見那姑娘說：“他這人就是這么別扭，聽不得別人的意見，好討厭，我也不管他了?！彼冻鲆粋€陰郁的笑，分明在怨恨昨晚那個蒼白的青年。

“你應(yīng)該諒解他，兩個人的事，非常難得?！碧K文這樣說。這個女孩又白又嫩，眼睛大而黑，引得他總想多為那個青年說幾句話?！八皇呛軔勰銌?？”

那姑娘靜靜地望著他，露出愿意相信他的話的神情。蘇文便放大膽量，由此及彼，娓娓地說了起來。最后，蘇文說，此地有兩棵稀奇的大樹，值得一看。他想邀請她同往，不知她是否肯賞臉。那姑娘猶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上午十點鐘，他們一起搭車去一個地方。在車上，蘇文掏出自己的詩集，送給那姑娘。那姑娘聽蘇文說是他的詩集，便欽慕地朝他看了一眼。接著，收斂笑容，鄭重地讀起來。

蘇文看那姑娘讀過一頁又一頁，便迫切想知道她的評價。他輕輕地問：

“喜歡嗎？”

那姑娘點點頭。

蘇文見那姑娘正在讀他那首《邂逅》，就說：“這是寫與陌生女子相逢后悵然若失的心情的。像這一段：

你的眼睛柔媚多情

我渴望與你相愛

在一首動人的詩里”

“若不是這樣寫是無法表達內(nèi)心情感的。還有這兩句：

從此，我的心

常遭到你的蹂躪”

“蹂躪一詞，我反復(fù)掂量過，沒有別的詞可以替代，用得大膽，別具一格，整首詩變得令人玩味起來?！碧K文用一種非常神圣莊嚴的語調(diào)談自己的詩。他長久地盯著那個姑娘。她的臉頰有些緋紅。

路面凹凸不平，車身顛簸起來。他們的手臂挨在了一起。那姑娘沒有挪開手臂，使蘇文長久地感覺到了那塊發(fā)熱的身體的親密。

他們到了目的地。

“是這兒嗎？”那姑娘問。

“是?！碧K文說。

眼前是一片荒草坡，根本就沒有樹。

“相思樹是什么樣的呢？”那姑娘又問。

“很高，很大，葉子是圓形的。書上是這么說的?！?/p>

他們看見不遠處有一間房子，就商定去打聽一下。從屋子里走出一個戴草帽的中年人，那人越來越近，蘇文見他膚色黝黑，滿臉油汗，眼神閃爍，透著當?shù)厝说木?。蘇文對中年人說：

“聽說這地方有兩顆相思樹，我們想去看看，又不知道在哪兒，能給我們指點一下嗎？”

那人抬起眼，先掃了一眼蘇文，然后又瞟了瞟那姑娘，很痛快地說：

“行。我?guī)銈內(nèi)?。?/p>

中年人在前面走，蘇文和那姑娘在后面跟。過溝坎的時候，蘇文就伸出手去扶那姑娘。他握著那姑娘的手，把她從很高的小路上牽下來。他感到那手是軟綿綿的，且有香膩的細汗。在下一處陡坡的時候，那姑娘的腳滑了一下，她一個趔趄，雙手揮舞起來，蘇文早做好準備，讓那姑娘撲到他的懷里。

中年人把他們領(lǐng)到一棵樹前。蘇文一看，那樹很高很粗，沒有枝葉，是一棵枯樹。

“就是這兒？”蘇文問，掩飾不住失望的表情。

“對?！敝心耆松衩氐卣f。

“這就是相思樹？和一般的樹沒什么兩樣嘛！”蘇文繼續(xù)表示他的懷疑和失望。

“是啊！”那姑娘也說。

“哼?！敝心耆吮梢牡乇锍鲆豢跉?。“別看它是枯的，可是只有老死的樹才有來頭呢。你們看清楚了，這是樹，是老死的樹。”

“是嗎？那么說說吧?！碧K文說。眼前這棵樹，粗得需要兩三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枯身斷臂，奇形怪狀，恐怕早就爛空了樹心。他上前去踢了樹一腳，樹干發(fā)出空洞沉悶的聲音。蘇文似乎覺得如果再用大點勁，就能將它一腳踹倒。

那姑娘伸出細白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摸那樹皸裂的疤痕一樣的厚皮?！罢胬习。∠駩矍橐粯庸爬??！彼f，同時仰臉看大樹的頂端，“可惜，它沒有葉子，它死了?！?/p>

“你們要聽，那我就說一說吧。你們知道，我們這兒很久以前——大約兩千年前吧——是一個諸侯國，諸侯荒淫無道，他手下有一個年輕的門客，諸侯見這個門客的妻子長得嬌美，就想霸為己有。他讓人把門客囚禁起來，定個罪名罰做苦役，并趁機強占了門客的妻子。諸侯很得意，送了許多的珍寶給門客的妻子。誰知門客的妻子是個非常重情的婦人，并不屈服于諸侯，一顆心始終放在門客的身上。她偷偷地寫信給門客，說自己的悲哀像雨一樣不斷，身為一個婦人，卻不能與自己的心上人相守，還不如一死了之。那門客的性格很脆弱，接到婦人的信后，自己倒先死了。婦人聽說后，傷心不已。有一天，諸侯很高興，帶了那婦人一同去游玩，婦人趁眾人不留意，從高處跳下，摔死了?！?/p>

中年人嘆息一聲，變得陰郁起來。他接過蘇文遞去的一支煙，點燃了，噴出一團濃煙。他接著往下講，那腔調(diào)既像在說一件虛無縹緲的事，又像在道自己的家珍。

“那婦人留下了一封遺書，是哀求諸侯的。她說：大王活著比死了的好，而我死了卻比活著的好。但愿大王能把我的尸骨同我丈夫合葬在一起。諸侯非常惱恨，偏偏下令把兩座墳隔開，使他們遙遙相望。諸侯說：你們不是很相愛嗎，假若兩墳?zāi)苤睾显谝黄?，我就不再阻攔了。過了十多日，兩墳各長出一顆大樹，樹根連結(jié)在一起，樹葉相互覆蓋，遠看就像是兩個緊緊相抱、不可分開的人?！?/p>

蘇文朝四周看看，并不見有那種像墳?zāi)顾频耐燎?。他心想，也許是滄海桑田把一切都改變了。

那姑娘神情幽靜起來。過了一會，卻說：“這只是一棵枯樹，怎么就叫人相信它就是一株鼎鼎大名的相思樹呢？”

“我小時候，”中年人說，“這棵樹還是活的，枝繁葉茂，還有成雙成對的鳥兒在上面飛來飛去?！敝心耆送麄z，誠摯地笑了一下。

“不是說有兩棵嗎？另一棵呢？”

中年人一時不知所措。他沮喪地說：“另一棵文革時被砍了，跟著這一棵也死了。喏，那邊，有一個大樹墩，就是?！?/p>

蘇文他們順著中年人的手指看去，南邊的坡地上果真有一個發(fā)黑的巨大的樹墩。

又過了一會兒。

“那么，”蘇文對中年人說，“謝謝你，我們要走了?！?/p>

蘇文轉(zhuǎn)身去挽那姑娘。

這時候，中年人在他們身后說：“且慢，請等一等。”

蘇文回過頭不解地望著中年人。

只聽中年人說：“難得見到神樹，你們不祈求一點什么嗎？我看二位是多么般配的一對，難道不希望神樹保佑你們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蘇文看看那姑娘，那姑娘又望著他。遲疑了一下，她先合掌舉到胸前，嘴唇動了幾下。蘇文跟著也舉起合在一處的手掌。

撒開手掌，蘇文領(lǐng)著那姑娘要走。中年人又說：“慢。”中年人狡黠地笑了。他朝他倆攤開雙手，說：“非常不好意思，我要提醒二位一下，我給你們帶路，耽誤了工夫，也很辛苦，你們不表示一下嗎？就是說，我當向?qū)且招羷谫M的?！敝心耆俗呓K文，非常和藹地笑著。

“是嗎？”蘇文冷冷地說，“那要多少？”

“看你愿給多少了。一般我總收兩張錢，不少于這個數(shù)?！敝心耆肆脸鍪持负椭兄浮?/p>

“你這是訛詐！”蘇文瞪圓了雙眼。

“不，我這是祝愿?！敝心耆诵ξ卣f，“我?guī)銈兛吹氖鞘裁?，是活了千年的相思樹，它是仙物不是？得到它保佑的年輕人，會幸福一輩子。你這么瀟灑的哥們，又有這般如花似玉的女友，看了一眼相思樹，管保你們的愛情忠貞不渝、常青不老！區(qū)區(qū)二十元還舍不得嗎？咦……咦……”

蘇文臉紅耳熱起來，他側(cè)頭瞟那姑娘，誰知，那姑娘正盯著他，眼神有點異樣，滿是嘲諷、挑釁和慫恿的意味。

蘇文掏出錢包，從一疊錢中抽出五十元遞給中年人。中年人攥著錢回自己屋子去了。蘇文轉(zhuǎn)頭又去看那姑娘，他希望看到那姑娘稱許的目光。但那姑娘調(diào)開雙眼，重新打量起枯樹。

晚飯前，蘇文已醞釀好了一首詩。他將詩信手寫在紙上，遞到那姑娘的面前。那首詩開頭就寫道：

你是晶瑩的露珠

飽綻欲滴

你的眼睛

是溫柔的夜

流淌著甜蜜的汁液

你的峰巒

彌漫著醉人的芳香

……

那姑娘抬起頭來，羞怯、模棱兩可地笑了一下，眼睛里卻透出一絲藍色的光。蘇文覺得她美麗得像即將來臨的夏夜。

傍晚，忽然電閃雷鳴，降下驟雨。大雨洗刷著古鎮(zhèn)，拂去了白天的溽熱。雨水潑灑在瓷器上，使原本潔潤的瓷器更加晶瑩。雨滴也濺進屋里，濺到那姑娘的身上。她的頭發(fā)有點濕了，皮膚也濕了，她不避讓，她像禾苗，悄悄地生長。旅店的客人都走光了，只有他們兩人。蘇文又想寫詩，但思路不暢，難以成篇。焦急中他想起曾經(jīng)讀過又為他熟記的一位著名詩人的詩：

我的話像雨點般地撫摸著你，灑滿了你的身軀在。

很早以前我就愛上了你那閃爍珍珠光澤的玉體。

甚至我認為你是宇宙的女主人。

我要從大山上給你采來歡樂的花，那喇叭藤花，

那裝滿了親吻的野藤花籃。

我要在你身上去做

春天在櫻桃樹上做的事情。

這是蘇文的救命草。作為一個詩人，他非常自重，從來不引用別人的詩句。但今天，他把別人的詩當成了武器。那姑娘把詩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

次日，蘇文醒來得很遲，他把昨夜的事琢磨了一遍，仿佛余味未盡。那姑娘如他所愿，異常溫順。她大概也不是本地人，但她的身體，像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品，像一件景德鎮(zhèn)瓷器。蘇文差不多折騰了一夜，臨近拂曉才沉沉睡去?，F(xiàn)在房里是空的，那姑娘沒有告辭一聲就離去了。等他起了床，他發(fā)現(xiàn)他的錢包空了。在書桌上，躺著他送給那姑娘的詩集。書里夾著那姑娘留給他的紙條：“我只有不辭而別了。你做了你想做的事，我也做了我該做的事。我去廬山，與朋友相聚。假若你也去廬山的話，我們或許可以再見。”蘇文把詩集扔回書桌，他昨晚飯前寫的詩和他抄的詩，原先被那姑娘夾在書里，這時便從書里飄然而下，隱藏到桌底下的暗影之中。蘇文的臉一陣陣發(fā)熱，他感到憤懣和羞愧，他想象自己登上廬山，到了牯嶺街，到了仙人洞，到了花徑，到處搜尋著那姑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