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故鄉(xiāng)很少見到活生生的青竹,更別提搖曳的竹影了。但是,過年的時候,鄉(xiāng)親們都喜歡提前買幾根竹子,這些竹子筆直挺立,上面有茂密的綠葉,讓人看著就感到心情愉悅。
每逢陰歷的初三和初八,是故鄉(xiāng)小鎮(zhèn)上的大集日。臘月十八前后,沒有竹子的村莊突然涌來許多賣竹子的人,一捆捆的青竹被車馬拉到集市的空地上叫賣。青翠的竹子像高挺的綠色花束一樣,很快就吸引了人們。
集市里的人們來來往往,人山人海,從清晨六點到下午三四點才逐漸散去。地面上的蔬菜散亂擺放,收尾的推車里裝滿了年貨,幾根竹竿被捆綁在車上,看起來非常青翠。相比賣其他商品的攤位,賣竹子的地方似乎更加有年貨集市的氛圍,濃綠的竹葉充滿了早春的氣息,彌漫在整個集市中。
身處北方的故鄉(xiāng),臘月的天氣異常寒冷,大地冰封,青翠之色猶如蓬勃的生命,給單調(diào)的冬天注入了無限活力。一根竹子從集市上扛回來,那種鋪展在雪地里的綠,頓時令人眼神明亮。
我很懷疑這些竹子的來處:既然北方無竹,那它們又來自何方?直到后來父親從外地帶回幾棵幼竹,種到院中一個夾道里,我這才知道北方也能種植竹子,有兩種竹子可以在北方的氣候里生存:黃桿京竹和黃槽竹。它們在春天青綠,在夏日里迎風,在冰天雪地里也不懼寒冷,碧葉經(jīng)冬不凋,以至于江南江北,古今庭院里幾乎無園不有它的身影。
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它們竟然存活了下來。第三年的春天,令人驚訝的是,成竹的根下竟然生發(fā)出一些箭弩般的筍來,它們腳下的幼筍迅速生長,長出了竹節(jié)和竹葉,經(jīng)過多年的培育,逐漸形成了一片青翠的竹林。
那竹身是纖細的,有成年人的小拇指粗,由于基因遺傳的緣故,自此再生發(fā)的竹子絕不會超過它的母本。竹也長得不高,漫過人頭,再漫過屋檐,就這樣于風中婆娑搖曳,比不上臘月新年外地人前來賣的那種筆直的青竹粗而高大。有人買了竹子,扛著竹子在路上走,需要將它高高地豎起,不然橫著過不了窄窄的巷道,也進不了小小的院門。
與葡萄、石榴、山楂樹們相比,它結不了果實,奉獻的卻是那份清秀之氣。久居院中,四季更替,面對芊芊修竹,冬天會感受到生命勃發(fā),夏天會生出清涼之感。心情煩悶的時候,與竹對語,望一望修長挺拔的竹節(jié),心中的煩惱便會煙消云散。叢竹在庭院里生長有七八年,我們便搬家了,此時它們已經(jīng)長成一道屏障,成為小院里的風景。
去年冬天,去某個山村游玩,一進村,就見幾乎每座老宅院外都生長著綠竹。陳舊的村路蜿蜿蜒蜒,竹子也跟隨著一路伴護。沿著那些路走下去,就能體會到竹子一樣的姿態(tài),身體也會跟著挺直,感受到那種謙遜、豁達的心態(tài)。我不由問同行的朋友:這可是北方的村莊呀,什么時候生長了這么多青竹?他們答,村里的竹,已經(jīng)生長有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正是我家小院里的青竹們?nèi)缃竦哪挲g。那時我的父親喜歡竹子,他將從集市買來的竹子剔削干凈葉子,修長的竹竿被他用來掛鞭炮,一掛掛鞭炮用青得油亮的竹竿挑著,在院子里點燃發(fā)出炒豆般的炸響,卷起的硝煙熏得人振奮。這個場景印在我的腦海,直到變成中年后的一個夢,而我卻一直沒有走出夢境。
母親在世時尤喜畫竹,她老人家50多歲開始學畫,最先畫的是墨竹。我曾給母親買過一本《水墨畫技法》的小冊子,里面有各種花鳥寫意筆法,竹在畫冊中是排在最后幾頁的,可初學繪畫的母親還是選擇了先畫它。只幾個月的工夫,那竹就被母親畫得惟妙惟肖,大概在提筆揮墨的那一刻,母親也曾受到當年院子里的那些青竹的啟發(fā),胸有成竹吧。
竹是深受人們喜愛的一種植物,文人墨客把竹子枝干挺拔修長、四季常青等特征賦予人格化的象征,將其與松、梅并稱為歲寒三友。北宋熙寧六年(1073)春,蘇軾出任杭州通判,從富陽、新登取道浮云嶺進入於潛縣,下榻寂照寺的綠筠軒,他見軒內(nèi)翠竹掩映,便約僧人慧覺前往游覽,片片竹葉從眼前滑過,美不勝收,遂發(fā)出“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慨嘆。
竹子在北方是稀罕物,在南方就見得多了。有一年去篁嶺,在那里與一山的竹子相遇。那么粗實的竹子,那么胖壯的竹筍,看得我心生歡喜。后來到上饒一個古鎮(zhèn),其間路過一座山,滿山都是綠竹。竹子在南方,是和北方的木材一樣用處繁多的,可以用來蓋樓扎帳,做家具或生活用品。我家曾經(jīng)有過一把竹椅,無一釘一鉚,通體用竹子穿插編結纏繞而成,精致而大方,樸素而結實,承載了無數(shù)我們坐在上面讀書、乘涼的畫面。
父親熱愛竹子,這是由他的個性決定的,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正直剛烈的人。父親在14歲時參軍,之后轉業(yè)并進入師范學院進修,畢業(yè)后在各地工作,他的工作報告、發(fā)言稿寫得非常有文采。母親喜歡竹子,不僅是因為家里曾經(jīng)種過竹子,而且是純粹地喜歡畫竹子。作為一名教師,母親性格慈祥溫和,不僅喜歡畫竹子,還喜歡畫牡丹和梅花。父母一直信守著一個閱人理念,即欣賞一個人不能只看外表,要注重內(nèi)在的品質(zhì),就像竹一樣,不僅外觀修長秀美,用途廣泛,而且有氣節(jié),有風骨。
人間至味春筍香
早春二月,南方的天氣已像夏天。這天,妻拿出從老家?guī)淼氖巢?,做了道筍片炒臘肉。筍片乳白如玉,臘肉油亮微黃,佐以青色的蒜苗,端上桌子就很惹眼。不聞其味,僅察其色,便想夾取一筷子送入口中,先嘗為快。待嘗上一口,竹筍的鮮脆,加上臘肉的咸香,吃起來很有嚼頭。難怪南方的同事吃過后說:“這可以算得上是春日里第一的下酒菜了?!?/p>
春筍以其筍體肥大、潔白如玉、肉質(zhì)鮮嫩、美味爽口,自古就被人們當作菜中珍品,被譽為“菜王”,據(jù)說食用和栽培已有兩三千年的歷史,向來為美食家所喜愛。李商隱贊道:“嫩籜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重如金?!编嵃鍢蛟唬骸敖硝r筍趁鰣魚,爛煮春風三月初。”李漁在《論蔬》中極力推崇春筍的“清”“潔”“芳馥”“松脆”,將春筍列為“蔬食中第一品”。
多年前,每當春筍冒尖時節(jié),尤其是雨后,我和小伙伴們總會拿著鐮刀割春筍。我家后面有片竹林。春雨過后,一兩天的工夫,一株株春筍從濕潤的竹葉里爆出。我挑選著將春筍割下來,剝開它灰色的外殼,筍展露出細膩的筍肉,形如象牙,白如冬雪,嫩如鮮藕,惹人喜愛。很快春筍裝滿了竹籃,我雖然累得頭上冒汗,衣服很臟,但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嫩筍口感最佳。剝?nèi)スS殼的筍肉嫩黃帶綠,散發(fā)著鄉(xiāng)野的幽香。洗凈,焯燙,漂洗,春筍除去苦麻酸澀,變成舌尖珍饈。烹調(diào)時無論是涼拌、煎炒還是熬湯,都讓人喜歡。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記載了他吃筍的經(jīng)驗:“素宜白水,葷用肥豬。” “素”是指把筍用白水煮過,淋以醬油;“葷”則要用肥豬肉與筍同燉,讓春筍充分吸收肥肉的甘腴,熟后把肥肉剔出,再佐以清湯食之。
我家有自己的食筍妙法。母親將春筍切段備用,蔥姜蒜切末疊放在筍段上。柴鍋起火,花生油燒紅潑燙于筍段上,頓時春筍的清新與蔥姜蒜的馨香撲入鼻孔。淋以陳醋、香油,點入小米辣、白芝麻、食鹽調(diào)味裝盤,清新爽口的涼拌春筍大功告成。此菜筍根部嫩黃,頂端青綠,口感爽滑,讓人食后欲罷不能。多年后我回想起來,涼拌春筍將“人間有味是清歡”的智慧詮釋得淋漓盡致。
母親深諳春筍的妙處,簡單的加工就能讓它絕塵脫俗,妙不可言。加工過的春筍少部分供嘗鮮食用,其余的,母親會用淡鹽水和著泡椒一起壓入泡菜壇里,加入老鹵發(fā)酵,四五天過后,筍黃亮酸爽,用其烹制的家常菜肴,多以酸辣著稱,食之令人胃口大開。后來才知道,酸筍是廣西的傳統(tǒng)調(diào)味佳品,柳州螺螄粉是廣西酸筍飲食文化的一大特色,菜肴中加入少量酸筍,其味濃郁綿長。
在《紅樓夢》第八回中,薛姨媽在家款待寶玉,喝完酒后,特地做了酸筍雞皮湯給他解酒,由于開胃,寶玉痛喝了兩碗。對我而言,最愛吃的是母親做的熱油炒筍。其味道好的關鍵是燙、干、甜。筍切成長條狀,油熱好,大火炒筍,加入調(diào)料即可。由于水分少,高溫的油依然維持著筍的熱度,口感上會一下讓人體味到春天植物內(nèi)蘊含著的熱情和韌勁,以及調(diào)味料帶來的那種舒爽。
妻是燒肉的高手,用肉搭配春筍來煮更是妙絕。上好五花肉均勻切成疙瘩,沸水焯燙,撇去浮沫,盛出瀝干水分。鍋中加適量花生油,油溫升至七成熱,加適量白糖炒出糖色,倒入五花肉翻炒上色,加入調(diào)料后倒清水沒過五花肉,猛火燒開,文火燉煮;燉至七成熟加入鮮筍繼續(xù)燉煮,起鍋前收汁、裝盤、撒上香蔥。一盤紅燒肉燉春筍完美出鍋。紅燒肉的葷腥搭配春筍的清新,解饞去膩,回味無窮。
春筍的食法很多,素有“葷素百搭”的盛譽。據(jù)美食家介紹,一支春筍因其各個部位鮮嫩程度不同,可分檔食用,各具特色。嫩頭可用來炒食,中部可切成筍片,炒、燒或作為菜肴的配料,根部質(zhì)地較老,可供煮、煨,以及與肉類一起烹湯。尤其與各種肉類烹飪,顯得更加鮮美。如春筍排骨湯、春筍香菇炒肉、春筍冬菇湯、鯽魚春筍湯等,別有風味。
吃不完的春筍要加工儲藏。我家儲藏春筍的辦法是做成筍干。工序很簡單:春筍剝開,把筍肉用沸水煮過之后用小火熏烤,直到熏烤干為止。熏烤好的筍干硬硬的,不能直接拿來食用,而是要用清水浸泡一兩天,直到筍干變軟方可。不過,現(xiàn)在有了儲藏春筍的新辦法,讓其永遠保持著春天的狀態(tài):把春筍做成玉蘭片,泡在清水里成袋裝的水發(fā)筍片,可隨時食用,且色白、味美、肉嫩,營養(yǎng)價值也高。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春筍還被寄寓了太多深意。在古代它是“孝道”的象征,“孟宗獻筍”傳為佳話。蘇軾在《於潛僧綠筠軒》中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敝窈凸S成了人的稟賦品性的寫照。還有筍“不當與肉為友”之說,將筍喻為君子,肉喻為小人,筍沾了肉就變俗,人吃了肉就庸俗。文人墨客的雕琢,讓春筍在食客心中變得神圣:食之,平添了雅趣,驚艷了舌尖,滌蕩了靈魂。